“这些案子本就牵连甚广,事渉新政与官绅,我不是不信旁的臣工,但满朝之内,除了大人,又有谁能排除万难,雷厉风行地办好?”

“我不希望大人轻易褪下这身绯袍,因为时雨当年褪下,心中满是缺憾,因为都察院已没了老御史,今时今日,大人若亦褪下,于这江山而言,岂非也是一伤?”

柳朝明看着苏晋,目色渐渐静下来,先时的风停歇了,伤惘与不忿消弭,化作不可名状的深默。

过了会儿,他移开目光:“苏时雨,我只是一人,一人之力,怎可改江山?”

“你说得对,我行事是失之偏颇,当年与你分道扬镳,这些年也曾自问过对错,自问过是否刚愎自用,是否矫枉过正,是否不辨朱紫。但一路走来,是非黑白早已分不清,可能我当初真地骗了你,甚至连自己也骗了,早年承老御史之志,一心想要做好御史,但看他坏死的双腿,临终的悔恨,心里其实不愿按照重蹈他原先刚直不阿,却无能为力的旧路。”

“可能于我而言,铁腕,柔仁,狠绝,伪善,手段罢了。”

“一生御史之路行尽,怕是从来没走过所谓正途,但我力竭至此,脱下绯袍是满心憾恨,纵是有负恩师,亦只能负了。”

苏晋道:“当年与大人分道扬镳,心中实是痛忿不甘,曾质问大人的一个‘正’字,这些年静下来时,也曾扪心自问过。”

“大人说自己没走过正途,可这所谓的正途是什么呢?后来我想,是否在乱世中,本就没有真正的正途。”

“彼时朝局数月一变,你我各为其主,今日错的,明日可能就成了对的,而明日对的,可能再过一日就成了十恶不赦。”

“朝局是旋涡,我卷入其中,自|拔不能。直到后来流放,时雨才学会了抽|身出来看往日事,其实对旁观者而言,对清苦平民而言,四殿下与十三殿下,七殿下与太子殿下,都是朱家人,他们中,谁做皇帝其实都一样。我们数年为生,为死,为斗,为谋,于这天下,亦不过一场云烟。”

“而为官者,为臣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反而在后来,在故太子身死,彻底卷入纷争后丢失了。”

“说丢失也不尽然,该做的亦会去做,只是云霾遮月,瞧不清了。”苏晋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大人一些事上的做法,时雨直至今日都不苟同,甚至是恨的,但你我分道,只‘初心’二字而言,大人做得比时雨好。”

第252章 二五二章

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 外间风起,云端流霞。

霞色透过窗, 将柳朝明的身影笼在一片明晖交织的光影里。

他安静半日, 问:“苏时雨, 当初仕子案后, 你曾立志入我都察院, 你的志, 是什么?”

苏晋张了张口, 觉得难以回答。

是明辨正枉,守心如一?

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济民,济世,济天下?

可这样的鸿鹄之志, 若无法始终坚守如一,说出来, 只能是一种可笑的亵渎。

“被云遮了的月, 你找到了吗?”柳朝明又问。

“尚在途中。”苏晋答, 顿了顿,反问:“大人当初谓我,暗夜行舟, 只向明月, 大人的月, 可是已寻到了?”

柳朝明道:“我亦尚在途中。”

他沉吟许久, 目光落到苏晋身上:“其实…”

然而话未说完,外间忽然传来叩门声,是李茕引着侍卫阙无到了。

阙无入得书房,向柳苏二人拱手行礼,说道:“柳大人,陛下收到军函,西北赤力异动频繁,决定提前拔营,今日连夜赶路,务必在天明前抵达剑门关,特命末将来接大人,不知大人可已将行装整好?”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

所谓整好的行装,除了该交还的御史袍与左都御史官印还能是什么?

柳朝明没答,一旁的李茕道:“已收好了,阙大人稍候,下官这就去取。”说着匆匆转下台阶。

阙无又看向苏晋:“苏大人,陛下今日本欲召见您,但因百事缠身,又要提前返程,实是无暇他顾。您昔日被处以流刑,而今仍是戴罪之身,陛下命您暂留住锦州府衙门,等陛下想好如何处置,自会派人前来传达圣命。”

苏晋作揖称是。

阙无又道:“今早沈大人与翟大人去过行都司后,便随同陛下一起至东郊巡军,而今已与陛下先一步去往剑门关,无法回来与苏大人作别。”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函与一节杨柳枝:“这是二位大人托末将转交给苏大人的。”

信函是翟迪亲笔所写,字迹苍劲干净。

而杨柳枝…大约是青樾随手从路旁折的吧。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千言万语道不尽,春常在,日后总能再相见。

苏晋将柳枝握牢在掌心:“多谢阙大人,也替苏某问青樾与启光一路安。”

片刻,李茕便带着两名小吏整好行装回来了,将手里卷宗交给阙无:“这是三年来,与屯田案有关的案宗汇总,包括翠微镇的桑田案,因不知回京后,陛下要将此案移交给刑部还是大理寺,柳大人已在卷末按照刑部大理寺不同的查审流程作了综述,后附证据与证人名录。”

阙无道:“辛苦柳大人。”看了守在院中的侍卫一眼,侍卫会意,上前来接走卷宗。

李茕默立片刻,又自身后另一名小吏手中仔仔细细地接过绯袍:“这是大人的御史袍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官印。”

阙无没唤侍卫,而是亲手接过,呈于手上。

烈烈绯色如新,只一望,便叫人失神。

阙无又道:“大人既已休整妥当,不如即刻随末将赶往东郊与陛下汇合?”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欲随阙无离开,苏晋的目光却不经意落到那一抹明媚的朱色上,忍不住就唤了声:“柳昀。”

暮光灿灿,她的目光从绯袍移向他,“方才,大人与时雨说的最后一句话,大人想说,其实什么?”

风是从天末吹来的。

他背光而立,她迎光而立。

柳朝明亦看向苏晋,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马车起行,阙无赶车赶得很快,直至夜里,已行出城外数里,然郊野人家亦有庆贺之声。收复安南,拓展疆域,云贵设道,江山数十年终于有了头一个实实在在的喜讯。

不知日后会否更多,会否更好。

柳朝明掀开车帘,今夜的月极明极亮。

亮得像方才离开时,与苏时雨溶成一身的黄昏艳色。

她站在斜阳暮里,霞光兜头浇下,一身素衣如灼,问他其实什么。

其实什么呢?

柳朝明想,最初想让她来都察院,实是因老御史之托,后来发现她是女子,才悔之不已,时局险难,纵是男子亦九死一生,况乎她还背了个谢相之后的身份。

仕子案后,她跪在自己身前,说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他不知怎么就信了她。

先头的种种权衡利弊思量得失全然作不得数,苏晋一直不知道,当年她那么轻易就做了御史,是因为奉天殿审仕子案的前一日,柳昀曾单独求见了朱景元,恳请他准允于仕子案立下功劳的苏知事入都察院。

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若不论及立场,她后来作为,从来不曾令他失望过。

那抹明艳绯色曾在他心中催生出一片莲叶田田的好风光。

可惜好风光该藏于风中,匿于月下,只有在黄昏为她的素衣染上灼光,明眸中生出烈火时,又恍惚得见。

而往事去了糟粕,碾磨成玉,最终静水流深。

还能其实什么呢?

其实,她也是他这么多年来,所见过的,最好的御史。

或许是朱昱深早已派人打了招呼,待苏晋回到锦州府衙,她住的院落已被单独劈了出来,修筑隔墙,增派巡卫,又添了随从,简直要作成钦差别院。

苏晋本欲与当差的说不必麻烦,一想到如今衙门内当家的布政使大人一心只会溜须拍马,权且作罢,唤来一名小吏问覃照林与晁清的去向,小吏答:“今早大人令覃护卫与晁先生一起去寻翠微镇的镇民,眼下还没回来哩。”又连忙问,“大人要派官兵去寻人吗?”

苏晋摇了摇头:“不必。”

用过膳,洗去风尘,躺倒在榻上,却是怎么也合不上眼。

苏晋不知今后何往,想去西北寻朱南羡,可他好不容易平安,自己这罪臣之身,只怕会给他招去祸事。

沈奚那日说,十三这几年还是留在西北为好,此言双关,她不是听不明白。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几年朝局尚动荡,她与朱南羡的身份太特殊,妄动是下策,该静候等待时机。

茫惘间不知何时睡去,隔日醒来收整妥当,左右无事可做,本想去衙门里再问问屯田的案子,走至院中,意外听到脚步声。

原以为是覃照林与晁清回来了,迎去院门口,竟是阙无。

苏晋愣道:“阙大人不是已随陛下离蜀返京了么?”

阙无道:“是,但陛下有要事交代,是以末将途中折返。”

他拱手一揖:“苏大人,陛下想告诉您,他已知晋安陛下如今正于去往西北的途中。”

苏晋眉心微微一蹙,辨不清这话背后深意,整个人都警觉起来。

岂知阙无将语锋一转,不再提朱南羡,反是道:“陛下问,在苏大人看来,满朝文武,除了柳大人,牵扯重大的屯田案,当由哪个衙司来审最为合适?”

苏晋想了想,说道:“屯田案涉及新政,更有诸多官员涉案,依苏某看,自仍是由都察院来审最为合适。但赵大人已致仕,都察院中,副都御史言脩与翟迪,佥都御史宋珏,以及新近的右佥都御史顾云简虽都是大能之人,前程可期,但他们惯听柳昀之令行事,院内一时无人坐主而案情重大,只怕审查过程会滞后难行,得不偿失。保险起见,还是依柳昀之意,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查最为妥当。”

阙无道:“陛下说,他心中有个衙门,不知苏大人可觉得合适?”

苏晋合袖一揖:“阙大人请说。”

阙无往院外看了一眼,合掌拍了拍手。

须臾,两名侍卫一前一后入得院中。

他二人中,一人手里呈着前一日李茕交还的屯田案卷宗,一人手里呈着一身朱色绯袍与左都御史的官印。

两人走到苏晋面前,径自跪下。

阙无道:“陛下问,依苏大人之见,若迁任昔刑部尚书,内阁一品辅臣苏时雨为左都御史,她所掌领的都察院,可审得好此案?”

第253章 二五三章

苏晋一时怔住。

她终于明白了, 朱昱深为何说他知道朱南羡在西北。

朱南羡曾是这天下的君,他在西北,朱昱深这个当世皇帝便不能安心,所以他需要一个保障, 一个朱南羡无论如何都不会起兵夺位的保障。

这个保障, 只能他拿毕生性命去爱护的苏时雨。

只要将苏晋挟在朝堂, 身在西北的朱南羡便不敢妄动。

阙无道:“陛下说,西北虽是军事重地,于这江山不过方寸之土,倘鱼死网破,西北军负隅顽抗虽能拖些岁月, 终归对抗不了天下兵力,陛下不想对西北开战, 更不愿见生灵涂炭, 若苏大人能回到朝堂, 彼此相安,才是最好不过。这是陛下出于时局上的考虑。”

苏晋听着, 不发一语。

阙无却将语锋一转:“然时局上的考虑,并非陛下邀苏大人回京的最重要的原因。”

“陛下说, 他请苏大人回京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北平筑建都城,迁都在即, 朝堂人才紧缺, 治世能臣却天下无几, 都察院所掌的吏治乃重中之重,单靠柳大人一人,恐难以为继,而除了柳大人之外,放眼天下,可堪此大任的非苏大人莫属。”

他说着,深深揖下:“苏大人,陛下是个极为惜才的人,大人有所不知,今年一月,陛下自安南得胜归来,就已下令赦免了昔苏大人隶下,刑部郎中吴寂枝等人的流放之罪,待六月刑满,便要着人将他们护送回京。陛下说,他知道苏大人入仕至今,为民请命的愿景从未更变过,倘苏大人归朝,凡需用人,这些您昔日所熟识的官吏,可任凭调遣。”

苏晋原想问,当年安南行商案牵扯重大,这么多人的罪名一朝赦免,于朝野而言岂非儿戏?

可这个念头一闪过,她便觉得自己多虑了。

朱昱深这个人,与柳昀在某种程度上是极相似的,狠厉,怀柔,宽仁,屠戮,手段罢了。且他身为这大浪淘沙最后登极的天家子,甚至更莫测,他可以在一事上背信弃义,狡诈卑鄙,在另一事上守诺如金,虚怀若谷。

安南行商案本就是苏晋与柳昀内斗的莫须有,朱昱深如今要用人了,杀几个当年断案的,以一句“冤假错案”揭过去还不容易么?

而他召她回去做左都御史,让她重返内阁,究竟是为了惜才,为了治国,为了牵制朱南羡,还是为了在柳昀与舒毓分庭抗礼,沈青樾坐山观虎斗的同时,加入一个她来制衡朝局,种种因由早已搅浑在一起说不清了。

这深如海的帝王心。

阙无见苏晋不语,看了一眼一旁跪着的两名侍卫。

侍卫会意,步入院中,将绯袍、都察院的官印,以及屯田案的卷宗全都送入苏晋的书房内。

阙无再次拱手:“苏大人,末将原该留在蜀中,等您审完此案,护送您重返京师,但末将是陛下的侍卫,京中军情紧急,不得不提早一步返京。陛下已派人传下圣令,苏大人彻查屯田案时,这蜀中上下,无论是府衙还是行都司的大小官员,均听您调遣,您若要回京,行都司自会派官兵沿途开道护送。”

言讫,带着两名侍卫,对苏晋再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礼数周到且恭敬异常,不是对罪臣苏晋行的,而是对左都御史苏时雨行的。

阙无离开后,苏晋久立于院中。

天地风起,檐下一株花树簌簌作响。

花树上,一根左右分叉粗枝伸得极长,明明已背道而驰,像是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偏生却发出叶,开出花,迂回往复,纵横溯源,到末了,交织得如火如荼。

殊途同归。

苏晋折返回屋。

屋中,绯袍搁在高台之上,朱色映着晖,明明极艳,却深静异常。

当年她离开都察院,曾无数次想重换这一身御史袍,而今愿景已近在眼前,她却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