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称他为“四哥”,却并不自称“三妹”。

朱昱深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来她唤他“四哥”,不是因为念旧情,只是因为不想认他这个皇帝,所以不称“陛下”,不愿得罪他而牵连沈府,所以不能直呼其名,思来想去,便也只余下了“四哥”这么一个称呼。

可怜当年最亲昵的,如今成了最疏离的。

朱昱深看着沈筠,想起她方才说想离开,说不愿回京时,语气干脆又利落。

一身红袄明明是绝美之姿,偏生被她穿出三分飒爽英气。

可她不正是这样的吗?爱一个人的时候,便执着去爱,看一旦绝了情断了念,剜心剔骨,再痛都会放下。

“你离开京师,日后要去哪?”

“我也不知。”沈筠自嘲一笑,“当年跟四哥去过很多地方,都没仔细看走仔细瞧,如今半生过去了,左右以后也没什么俗事傍身,便去天下各处看一看。”

从前跟他去过很多地方,但眼里只有他,没有这个人间。

现在不一样了,眼里只有这个人间,不会有他了。

朱昱深垂下眸,想问她,还会回来吗?

但他是个沉默的人,在情之一字上,更是被动,从前虽待她极好,但求嫁的是她,恩断义绝的也是她,他唯一主动的一回,就是骗了她。

沈筠似乎明白他想要问的,说:“若非必要,日后,我…便不再回来了。”

雪又细又密,落得洋洋洒洒,像柳絮,像出征那天,马蹄扬起的风沙,像多少年前看不尽的荒烟蔓草地,他回头望,她追出来,说:“四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娶我就好!”

沈筠道:“小时候,小奚说他要游历四方时,我其实羡慕极了,恨自己怎么不是男儿,便可随他一同行止随心。本以为等我与阿姐嫁了人,等故太子继位,他就自在了,逍遥了,没想到…”

没想到事与愿违,到最后,沈奚被困在宫中画地为牢,她却成了浮萍之身。

也罢,所幸便去看看这河山万里,看看他们这些人,争了一辈子,拼了一辈子,夺下的江山究竟是什么。

反正这是沈奚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看到的一点一滴好景风物,人世烟火,都写在信中,说给小奚听。

便算她这个做阿姐的,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对了,写回来的信,不能写明是给小奚的,每一封都该送到时雨手上。

省得他自作多情。

身后传来轻微的踏雪之声,沈筠与朱昱深转身望去,只见沈奚不知何时过来了,手肘上搭了两顶墨绒斗篷,眉眼浸在暮雪里,风华无双,原本有些凌冽的目色在他们回头的一瞬间变得柔和,挂出一个也不知是否违心的笑:“臣看雪落下了,为陛下与三姐送氅衣来。”

他是担心沈筠,朱昱深知道。

正如沈筠要离开京师,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怕她这样的身份,久居沈府牵连沈奚。

沈奚走到朱昱深跟前,又道:“陛下与三姐既有话说,不如去府里罢,天已暗了。”

沈筠道:“已说完了。”然后走到沈奚身侧,想与他一起对朱昱深行礼。

可陛下没说要离开,他们这就行礼,岂非不敬?

沈奚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将手里的斗篷递与朱昱深,温声道:“雪虽细,陛下仔细被寒气浸身。”

朱昱深接过,没披在身,唤了句:“阙予。”

一名侍卫出现在街口:“陛下可要回宫了?”

朱昱深没答话,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再看沈筠一眼,然后回过身,独自往街口走去。

第265章 二六五章

近晚时分, 天地间落雪如絮,朱昱深的马车至正午门,刚要换乘皇辇, 便见门楼道旁等着一人, 前来迎候的内侍道:“是苏大人。”撑开伞, 将朱昱深扶下马车, 又道, “苏大人已在雪中候了一会儿了,陛下要传他么?”

朱昱深移目看去, 微颔首。

少倾,苏晋过来拜见:“先时在沈府, 未与陛下道别便先行一步,是臣的不是,臣给陛下赔罪。”

她虽是得了沈筠许可才回宫, 但礼数不周是事实, 苏晋与沈奚都属于晋安旧臣, 眼下时局未稳, 只有自己规矩妥当,旁人才不好说三道四。

朱昱深看她一眼:“今日小年夜, 你怎么没回府?”

苏晋道:“回陛下,都察院张罗着要吃个团圆饭。”

朱昱深想起来,是了, 刚入腊月, 都察院的宋珏便来向他请示过小年夜的事宜。虽说朝臣等闲不能在宫中摆宴, 但谁也没不准吃点心加餐饭,众人凑在一起用个晚膳,只要免了酒,不铺张,模棱两可地卡在仪制边缘,宫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朱昱深点了一下头,回了句:“无妨。”刚要上辇轿,却见西门楼外立着一人,那人本要往六部的方向去,看到皇辇,走过来拜见。

暮雪纷纷,隔得远望不真切,走近了才发现来人身形颀长,罩着一身墨绒大氅,眉眼沉静得要在雪中凝成一幅画,正是柳朝明。

柳朝明看到苏晋也在,愣了一下,对着朱昱深揖身:“陛下。”

苏晋跟柳朝明行礼:“柳大人。”

柳朝明点头:“苏大人。”

朱昱深原想问柳昀怎么也在宫中,但看他前后无人,又要往六部的方向去,便晓得他与苏晋一样,也是去都察院吃团圆宴的。

苏晋于是请道:“都察院已备好点心肴馔,陛下若不嫌弃,肯赏光那就蓬荜生辉了。”

朱昱深没应声,登上皇辇才道:“你二人去吧,仔细雪,不必为朕站班子了。”

有内侍提着灯过来为柳苏两位大人引路,苏晋道:“你退下吧,风灯给本官。”

然后对柳朝明道:“屯田案有个决议迟迟未定,时雨拿不准主意,想跟大人请教。”

柳朝明看她一眼,撑开手里的伞:“说吧。”

雪夜太静了,他二人的低语传入朱昱深耳里,临近宫门,朱昱深下了皇辇,不知怎么,就朝正午的方向望了一眼。

隔得太远,隔了一天一地的雪,依稀只能瞧见柳昀与苏时雨的背影,并行着从暮影幢幢处,走向都察院的灯火通明。

从暗夜走向光,仿佛是同归处。

内侍吴敞带着数名内侍迎下墀台:“陛下,您回来了。”又道,“华盖殿里已设好筵席了,十殿下与众宗亲都等着您呢。”

朱昱深抬目望了一眼,隐约是能见到瞧见华盖殿中的灯火。

小年夜,团圆夜。

但所谓的团圆,是该与家人,与至亲与至交,而那些在华盖殿等着他的人,除了朱弈珩,他都不熟识。他的至亲几乎没尽,许多甚至命丧他的手,结发妻离他远去,生母戚太妃因他杀孽太重,移居报恩寺为他祈福,听说礼部为他的后宫添了几名选侍与美人,这些年南征北战,他都没见过,也懒得去见。

这么想想,十三也是好福气,当年即便夺了位,登了极,身旁的沈青樾苏时雨也始终视他为至亲。

不像他,登了帝,与这天下所有人便隔了君臣天堑了。

可能这世间的一切得失均有果报,付出什么,得到什么,若没得到,便是付出得不够,不纯粹。

“朕不过去了。”朱昱深道,“叫老十令宗室们散了吧,让他也回府。”

粉饰太平,强做欢颜有什么意义?

陪伴二字不该徒有其表,应该是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种相知。

便如沈筠与沈奚手足至亲,十三与他的阿雨天涯咫尺,亦或像方才所看到的,一路从暗夜走向灯火的柳昀与苏时雨,历经风雨,竟也能殊途同归。

否则孤家寡人便孤家寡人吧。

他原也不在乎这个。

吴敞提着灯,将朱昱深引往寝宫,回禀道:“今日二殿下随陛下去沈府前,曾独自一人去了陛下寝宫,翻了皇后娘娘的画看。”又赔着笑,“二殿下人小,但十分懂事,大约是怕认不出皇后娘娘,惹陛下与娘娘伤心。”

沈筠的画像朱昱深不允人随意碰,朱瑾看完之后八成没收拾好,吴敞怕殃及自己,因此才提了这话。

朱昱深便道:“知道了。”

吴敞看朱昱深一眼,欲言又止,也不知为何,自从皇后娘娘走后,这位寡言莫测,人人畏之的九五之尊便对二皇子十分偏宠。

吴敞道:“陛下,那奴婢命御膳房将晚膳送到陛下的寝宫?”

朱昱深点头:“也把朕留在谨身殿的折子拿过来。”

吴敞一愣,小年夜,陛下还要看折子么?

可这话还没问出口,又住了嘴,心中想,也是,陛下除了看折子,还能做什么呢。

这年过的,还不如不过呢,真盼着能早些开春。

吴敞道:“是,那奴婢这就命人去取。”

第266章 二六六章

永济六年的春仿佛一夜间就来了, 歇在檐头的雪还未化尽,未央宫外的老榆就抽了新枝。

按旧例,每逢年关,朝中应该是小年当日停朝,正月十五开朝, 但景元十八年后, 政务庞杂, 战事四起, 没有哪一年的年关是歇足了日的, 今年也一样,屯田大案结审在即, 开春前,西北更是战况频频。

正月初七这日, 朱昱深召集兵部与都督府来谨身殿议征派西北将领的事,原定的是未时面圣,但正午一过,众大员已在谨身殿外候着了——赤力与北凉合盟,朱昱深即将亲征北平, 派谁去西北, 乃是战事的重中之重。

不多时,苏晋也到了。

她回京后,内阁次辅由原本的两名改为三名, 苏晋与沈奚舒闻岚都领从一品次辅的衔, 加上首辅柳朝明, 并为四位辅政大人。

辅政大人辖朝中所有政务,譬如今日派将出征,虽不干苏晋的都察院什么事,但身为四位辅政之一,她有必要到场听议。

兵部尚书陈谨升迎上来道:“老夫还以为今日内阁要令沈大人或舒大人过来,苏大人审查屯田案已是分|身无暇,百忙中还腾出空闲来操心派去西北的将领,实可谓能者多劳。”

苏晋笑道:“朝中也不是只有屯田案这一桩案子,青樾与舒毓被事情绊住了,脱不开身。”四下看了看,又问,“陛下尚未传咱们么?”

“说一定要等到未时。”陈谨升道。

其实以往议事,也不是定了哪个时辰就一定是哪个时辰,能赶早最好,但今日有点例外。

“老夫刚才问了问吴公公,听他的意思,陛下倒不是想把时辰定的这么晚,阙无大人不是离宫了半年么?听说是领了要务去西北,今日回来。陛下要先等他复命,才决定派哪位将军出征呢。”

他这里说着话,奉天门外,则听一声马匹嘶鸣。

众人闻声望去,阙无策马至门楼,下了马,健步如飞地登上墀台,他一身风尘未洗,十分情急,见了谨身殿外候着的一众大员,略略跟苏晋行了礼,步入殿中去了。

“臣听闻赤力与北凉合盟,唯恐耽误军务,日夜兼程,原想赶在年关节回京,未想还是晚了几日,请陛下恕罪。”阙无拜道。

朱昱深正自御案前批折子,听了他的话,朱笔未提,回了句:“无妨。”又问,“有答复了么?”

派阙无去西北前,朱昱深曾让阙无告诉朱南羡,他能自明华宫大火中脱身的真正原因,看他怎么选。

彼时朱昱深道:“若他肯留在西北,你便将‘世上英’带回来,交还给朕,待日后天下大定,便全了他这辈子的心愿。”

“若他不肯,待朕出征后,你便留下‘世上英’,等西北战事平稳,寻个合适的时机,以反贼之名诛杀了。”

阙无卸下背上的兵器,将裹着的黑布揭开,露出一柄通体墨黑,上淬暗金云纹的剑。

“陛下,臣请——归还‘世上英’。”

朱昱深笔头微微一顿,抬起眼来看了阙无一眼,却并不很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了他这个十三弟的选择:“他可还说过什么?”

阙无道:“禀陛下,晋安陛下只说西北他会守下来,请陛下留苏大人在京中好好做御史。”

朱昱深“嗯”了一声,垂下眸,将手中的折子一丝不苟地批完,才道:“传众卿觐见。”

一时间,兵部与都督府的众大员鱼贯而入,朱昱深搁下笔,径自道:“派去西北的将领,朕思来想去,觉得朝中无人合适,倒是左谦,这几年在西北领兵,战功出色,又有茅作峰做参将,朕认为此二人足以御敌,众卿以为呢?”

陈谨升道:“回陛下,左将军确有领兵才干不假,但他从前是在宫中统金吾卫,直到晋安二年,才跟着先帝去西北作战。统帅才能与经验较之先帝差之甚远,而晋安年间,赤力与北凉同时来犯,是陛下与先帝一起出征才击溃敌军。如今战事再起,北平有陛下亲征驻守,臣不担心,臣只怕西北成了最薄弱的一环。依臣之见,不如令戚都督出征西北。”

朱昱深道:“戚无咎,你怎么说?”

“回陛下,朝廷若有所需,末将义不容辞,但末将擅水战,于内河、海域上交战,臣尚能游刃有余,但论及西北,末将从前只去过一回,呆了半年,许多方面恐怕不及左将军,更赶不上先帝陛下。”

戚无咎这话说的是事实,没有自谦,也毫无推脱之意。

朱昱深点头道:“是,且朝廷不可一日无将,戚都督去了西北,倘东海战事再起该如何?”又看向苏晋,“苏时雨,你以为呢?”

苏晋言简意赅:“回陛下,臣相信左将军。”

陈谨升虽仍觉不妥,见朱昱深圣意已决,苏晋与戚无咎均没有异议,便不好再说什么。

朱昱深于是道:“阙无,即刻传朕旨意,加授征西大将军左谦为荣禄大夫,即日起,擢为西北军大统帅,命北大营自各都司卫所抽调二十万将士,十万去西北,另十万,七日后,随朕亲征北平。去西北的第一批将士三万人,明日寅时即刻启程。”

“是!”

朱昱深又想了想:“金吾卫从前有个常跟在十三身边,极得十三与左谦信任的小统领,叫——”

“回陛下,叫阿山。”陈谨升道,“当年常跟在先帝陛下身边的统领有两个,一个是姚江,如今已接替了左将军金吾卫指挥使一衔,另一位便是阿山,如今是金吾卫的同知。”

朱昱深点头:“便也将他指去西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朱昱深该忌的时候忌,该狠的时候狠,但将一方疆土交在一个人手上,该信任的时候,也当信任。

十三既甘愿留在西北驻守边疆,自要派个他用的称手的人去。

皇命已下,头三万出征西北的将士集结在即,众臣议完事,自谨身殿退出,各自奔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