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杀人…啊,对了,刚才发生了命案来着,谁会是杀人凶手呢?

燕七面瘫着一张脸坐到窗根儿椅上在脑里刷弹幕的时候,紫袍狼君对当事人的单独问讯还在进行中,第一个被叫进去的就是李桃满。

燕七听武玥说起过,锦绣书院的四大才女之中,有李桃满,也有梁仙蕙。这两个人之间颇有些瑜亮之争,表面上持着风度,实则都有几分拿尖儿要强的心,两人都是美人,都是才女,都是名媛,被人拿来比较再正常不过,前几年李桃满名气更大些,梁仙蕙实属后来才突然有了声势,甚至风头更劲,隐隐有了胜出李桃满一肩之势,往日那些因被李桃满在颜值与才华双重碾压下而森森嫉妒的人们便趁机冒出头来,里里外外没给李桃满什么好话,捧高踩低者不在少数。

因心理失衡而产生杀意,这也不无可能,尤其传闻梁仙蕙并无真才实学,全是靠枪手上位,这就更让人忿闷了。

第二个被叫去问讯的就是传说中梁仙蕙的枪手,周四小姐周汀兰。

陈八小姐说周汀兰有把柄在梁仙蕙手里捏着,因而不得不做她的枪手,明明真正有才华的是她周四,却只能隐于幕后用自己的才华捧红梁仙蕙,成为她争名夺利满足虚荣的工具。若果真如此,梁仙蕙怎么可能只用这把柄胁迫周汀兰为她写几首诗?也许更见不得人、更丑陋难堪的事亦没少做。把柄,不仅代表着隐私,更代表着尊严,一个人被别人拿住了把柄,就等于被别人踩下了尊严,有些人宁死不受辱,有些人无耻求苟活,还有些人忍气吞声万般退让,忍无可忍才鱼死网破,若说最有杀人动机的,实属周汀兰。

第三个被问讯的是陈八小姐。陈八小姐暗慕林大才子,据说在诗社里并不是秘密。林大才子的声名连死宅如燕七者都听闻过一二,传闻才高八斗外形俊朗,人还未出仕,已是京都官家圈子里最热门的乘龙快婿人选、无数少女的梦中情郎。陈八小姐就是这无数少女中最为执迷的那一个,听说她为了在林大才子所经之路上“偶遇”他一回,竟撑了伞在大雨里足等了近两个时辰,回去生了场大病,险些香销玉殒,病好之后非但没有收了心,反而变本加厉愈发不能自拔,而自从得知林大才子似是有意于梁仙蕙之后,每次诗社聚会必要想方设法地明嘲暗讽梁仙蕙几句,很有几次两人甚至当场翻脸,矛盾日积益厚。

情杀,是所有杀人动机中最无法阻挡的理由,任何道义道德道理在愤怒的痴迷者眼里都疲软无力。

再下来依次进去正室接受问讯的是吓到言行凌乱的刘三小姐和一脸防备的武十四,这两人是否有杀人动机,谁也不敢保证,一个人有多少的秘密、这些秘密有多可怕,本人不说,外人就永远无法想象。

梁仙蕙是喝了苦茶之后顷刻毙命的,如果毒是下在茶水中的话,为什么在她之前抽中喝苦茶的人都安然无恙呢?莫非毒是后来才下到茶水中的?可凶手又如何能确信新一轮游戏会抽到蚣蝮签的人是梁仙蕙?还是说凶手本来就是无差别杀人,所以不管是谁抽到蚣蝮签都无所谓?那又图什么呢,愤世嫉俗?既如此还不如下在众人都喝的盛有松针茶的茶壶里,杀一个与杀多个反正都是杀,反正抓住了都要判死刑,愤世嫉俗的话还在乎多杀少杀?

所以,凶手不是无差别杀人,她的目标很明确,她的目标,就是梁仙蕙!

在梁仙蕙之前,曾有九人次喝过同一把茶壶里倒出的苦茶,可见下毒的不会是处于望峰庐之外的人,而在游戏过程中,乃至“中场休息”的时候,所有小姐们带来的随侍下人都在侧间待着,因而也可排除在嫌疑之外,那么有机会下毒杀人的,只有除死者之外的这八位小姐,凶手,就在这八人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方法

前九轮游戏,众目睽睽之下,凶手必然没有下毒机会,唯一的机会只能出现在中场休息时,那时燕七同武玥陆藕出了望峰庐在外面透气,陈八小姐和刘三小姐在岩石后面吐槽梁仙蕙——除非两人联手杀人——那又何苦当着这么多人动手?什么时候杀不能杀?悄悄做掉梁仙蕙总比当众杀人更容易混过官府去吧?甚至还可以伪造成事故死——只要把梁仙蕙骗到悬崖边上,一个负责动手一个负责打掩护,把人往崖下一推,尸首都找不着,既难令官府定性此案是凶杀还是死者失足致死,亦可以两人相互做假的不在场证明,不比当众下毒保险得多?

再据方才众人口述,中场休息时周四小姐、武十四、李桃满同梁仙蕙一直都在望峰庐内,纵是有人去净室方便,另三人也始终都在房内,人虽然少些,但揭开茶壶盖子往里下毒,一样不可能掩得了人耳目。

当然,最为关键的还是那一点——凶手是怎么能确信梁仙蕙会是下半场第一个抽到蚣蝮签的人呢?梁仙蕙抽到那题目是巧合还是经过凶手精心计算过的?凶手的目标真的是梁仙蕙还是错杀了人?

燕七最后一个被叫去正厅接受问讯,从侧间出来,见正厅里早多了几个人,穿大红官袍的那一个燕七认得,京都太平城知府乔乐梓,哪怕愁眉苦脸的时候五官也呈一副瞧乐子的状态分布,想是才从衙门里闻讯赶来,大脑门上满是汗。

一名穿着皂色衣衫的人蹲在梁仙蕙的尸首旁做检查,显见是仵作,另还有几名衙差打扮的人,正仔细地翻查屋中每一个角落。

乔知府同紫袍狼君说着话:“毒是抹在杯子里的,毒性极烈,入喉即死,那杯子与其它几只杯子并无不同,整套茶具共为一壶十杯,是最普通不过的紫砂质地,通体一色,没有任何纹理花饰,莲华寺所有待客用的茶具都是这种款式。这几人一共用了两套茶具,一套用来倒普通的松针茶,一套用来倒游戏用的苦茶,倒松针茶的杯子只用了九只,倒苦茶的杯子十只都被用过,这第十只就是梁仙蕙所用的抹了毒的杯子,此杯上并没有什么特殊记号供人辨识,因而目前最大的问题便是:如果凶手的目标是梁仙蕙,又是如何笃定梁仙蕙必会抽中蚣蝮签从而必然要用到最后这一只未经用过的杯子呢?”

紫袍狼君立在桌旁,边听乔知府说话边拿两根手指捏着一只茶杯把玩,脸上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即便身边这位官拜从四品朝廷要员,也全不见丝毫恭谨之色,待乔知府话落,紫袍狼君方才放下手中杯子,语气冷淡地道:“据众人的供词所言,她们不只一次在望峰庐起过诗社,又据知客僧证词,这套杯子在望峰庐内使用已有十年,因而九人十杯的情况事先便在凶手的掌握之中,并由此可以断定,凶手便是利用此点实施的杀人手段。”

乔知府搔了搔自己的大头:“可照方才众人的供词来看,虽然在梁仙蕙之前共进行了九轮游戏,然而抽中蚣蝮签的却并非每人一次,这其中有两人重复抽到过蚣蝮,有两人一直未曾抽到过此签,重复抽到签的自还会用自己用过的杯子,如此一来在梁仙蕙抽到签之前就有三个杯子未曾用过,凶手又如何能保证梁仙蕙必会使用抹了毒的这只杯子呢?”

“第一种方法,”紫袍狼君素手修长,轻巧地摆弄起桌上的茶杯,将其中的七只倒上茶,两只空杯放在茶盘之外,剩下一只空杯放在茶盘内,而后凉凉地问乔知府,“若你是位讲究的娇小姐,会选哪只杯子用?”

乔知府恍然大悟:放在茶盘外的杯子即便没有被用过,爱干净的千金小姐们也会习惯性地选择去拿茶盘里的空杯子,经过一个中场休息之后,这些吃喝琐事日常都有下人伺候的娇小姐们自然不会去关注哪些杯子被挪动了地方,而凶手只需要做两个微小的挪动杯子的动作就可以完成一个杀人陷阱!

“第二种方法。”紫袍狼君将两个空杯摆回茶盘内,随手拈起旁边点心盘子里的一块酥皮点心,动作自然地掠过空杯上空,指尖不易察觉地一搓,就有几粒点心碎渣落在那两只空杯里,这目的再明确不过,梁仙蕙若看到杯子里掉了点心渣,必然不会使用,而只会去选择剩下的那只空杯,这个方法比第一种方法还要简单自然,更易做到神鬼不觉。

“第三种方法,”紫袍狼君咬了口点心,乔知府连忙紧盯着他嘴,“唔,馅儿调咸了。”

乔知府:“…( д)”你在破案中啊喂!不许吃道具!

“第三种方法,从第二轮游戏开始,每当一名抽中蚣蝮签的人喝完苦茶,就趁众人不注意挪动使用过的茶杯的地方,如此,抽到重复签的人便无法识别自己上一次所用的是哪一只茶杯,只得再从茶盘里取新的茶杯出来,九轮过后,茶盘里必然只会剩下一只未用过的茶杯,凶手将杀死梁仙蕙的时机定在第十轮,其目的便更明确了。”

趁着大家正玩得热闹时挪动已用过的茶杯位置,此方法亦是十分容易且不易被察觉的,玩游戏所会用到的茶杯、茶壶、点心、纸笔等物都在桌上摆着,一片混乱的情况下甚至凶手只需要挪动纸笔点心到碍事的地方而不必亲手去碰茶杯,就可以操纵其他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替她挪动茶杯的位置从而达到目的!

凶手的心思细腻缜密令乔知府又出了一脑门的细汗,正要问“那么杯中的毒是何时下的”,却见紫袍狼君拈起一只空茶杯来托于掌心,慢悠悠地又吐出一句话:“第四种方法。”

卧槽还没完没了了!杀个人也整道多项选择题凶手你不要太烦啊老子告诉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完形填空到死牢里去啊信不信!

紫袍狼君手掌一合,将那小小茶杯笼于手中,放下手臂,那宽大的袖口便垂下来正将手遮住,“莲华寺待客的茶杯皆是一样,”狼君袖了茶杯迈开长腿踱起步子,“客舍里的茶杯与望峰庐的茶杯并无不同,只要凶手取了客舍的茶杯事先抹了毒藏于袖中,在自己抽到蚣蝮签时,趁着倒苦茶的时机将无毒的杯子替换了,再待梁仙蕙中毒身亡后,跟着众人一路惊慌地跑回客舍,把替换掉的杯子补到客舍的茶杯里,两边的杯子数量便不多不少,神鬼不觉地完成了本次的下毒手法。”

乔知府听得小眼儿一亮,抬手一拍大脑门:“如此看来,下毒人必在抽到过蚣蝮签的人之中了!”说着几步蹿到那厢还在义务做笔录的燕九少爷面前,拿了记录此前众人口供的纸翻看,“除去梁仙蕙之外,合计七人抽到过蚣蝮签,首先便可排除掉没抽到过此签的刘幼琴,以及这三个小丫头是临时被人叫来参加的,”说着伸指向着存在感超低到现在才被人发现的燕七一点,“原本这些人约好了到此起诗社,却有三人因突然有事未能前来,一定程度上打乱了凶手的计划,于是不得不临时再拉三人来凑成九人的游戏,如此才好利用第十只杯子行事。提出拉人凑数的人是武珊,就此点来看,武珊具有一定的嫌疑。”

乔知府在笔录纸上翻找了一阵,续道:“由这些人的单独供词来看,陈英、周汀兰这二人似乎更有杀害梁仙蕙的动机,我看不妨就先从这两人下手查起。”

紫袍狼君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乔知府说话的功夫这位已将三块点心吃进了肚子里——早就过了晚饭时候,这位倒是知饱知饿的。

“查人之前,”狼君混饱了肚子似乎这才有了些精神,向着仍在地上死着的梁仙蕙一指,“先需解开最关键之疑——凶手,是如何笃定梁仙蕙必会如其所愿在第十轮游戏抽到蚣蝮签。”

是啊…这最关键一环若解不开,即便查出了凶手是谁也无法自圆其说啊。

乔知府搔着大头正要陷入苦思,却见这狼君已走到那位存在感为零的小姑娘面前儿弯着腰同人搭讪去了:“站了这么久不吱声,惜字如金嗯?”

喂,明明是你没有让人家小姑娘说话啊!不要做出一副怪蜀黍的样子把脸贴人家那么近!

“第十轮游戏是李桃满发的签,你可曾注意到她是否悄悄看过签上的字,亦或在整理签的顺序时有刻意为之之处?”狼君索性蹲到那小姑娘面前,仰了脸盯着人家胖嘟嘟的小脸儿。

李桃满?乔知府一激凌,难道这位怀疑凶手是李桃满?关系到梁仙蕙生死的第十轮游戏的确是李桃满负责发签,但这是符合规则的啊,因为李桃满是东道,第一轮自然由她负责发签,九轮过后每个人都发了一回签,第十轮自然又轮到了她——话说为什么不是抽签而是发签?因为可以靠发签掌握哪一张纸发到梁仙蕙手里么?所以说玄机很可能会在做为签的纸上,而凶手——假设当真是李桃满的话,又是怎么做到将写有蚣蝮的那一张签发到梁仙蕙的手上的呢?

乔知府丢下手里的笔录纸凑到圆桌前去查看,却见九张签纸方方正正大小相等,凭肉眼根本无法看出哪一张更大更小一些或是有什么缺口乃至记号,纸的纹理十分均匀,厚度相等,无法透视写有字迹一面的印记,甚至连每一张纸上的味道都一模一样。

如果凶手不是李桃满,那么签纸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可只有签纸才是唯一决定梁仙蕙是否能抽到蚣蝮签并且喝下毒茶的途径,除非凶手的目标并不是梁仙蕙,只是没有预料到梁仙蕙会抽到蚣蝮签从而成了真正目标的替死鬼。

乔知府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大越来越沉了,只好用手托着,顺便侧耳听了听那小姑娘回答狼君的话:“李小姐并未看过签的正面,且发签也不是按着座位顺序发,就只左一下右一下地随便拍在谁的面前。”

人们通常发放东西的习惯不是按照顺序依次进行的么?采用无序发放的方式是不是有些刻意了?然而随机发放看似没有计划,实则也有可能是掩盖目的的手段…

哎呦,头好重。

“李桃满列为第一凶嫌。”狼君站起身,眼皮垂成雪月弯刀,森寒凛冽。

“何以见得?”乔知府有些惊讶,这结论未免做出得太快太轻易了些吧?!

“我直觉如此。”

“…”你他妈逗我哪,直觉?!直觉能当证据啊?!何况大家都风传你是弯的啊,你特么哪来的直觉!

“我直觉你在腹诽我。”狼君狭长眼尾一扫乔知府。

“不敢,不敢,呵呵,呵呵。”乔知府略感尴尬地摸摸自己光洁无须的下巴,“我倒觉得最有嫌疑的人是周四小姐周汀兰,陈英的供词声称梁仙蕙手握周汀兰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周汀兰却矢口否认,不肯说出那秘密究竟为何,如此隐瞒必定是极难出口之事,因…”

“你所说的连直觉都不是,”狼君不甚耐烦地挥手打断乔知府的话,“不过是妄自揣测,不必讨论。若说供词,这几人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每个人都提供了别人比自己更有理由下手的线索,甚至周汀兰亦在拼命洗清自己,唯独李桃满,对与梁仙蕙相关的任何敏感信息都不曾吐露分毫,之于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子而言,本身便属异常,正常情形下,面对我已明确指出在场八人均属凶嫌的情况,最自然的反应正该是力证自己清白。如何力证?一是正证,二是反证,对比其他人,皆是先阐述自己无下毒的机会,继而唯恐我不肯相信,又指出其他人行凶的可能性,一正一反,使得自己的辩白更具说服力。而李桃满,纸签是她亲手发到梁仙蕙手上的,难道她就不内疚?不惶恐?然而她却问一答一,其余概不多言,甚至在我问出‘你可有证据证明自己不是下毒之人’的问题时,她都不曾多说,为的什么?盖因多说多错,一句谎言要用一百句谎言来圆,因而最好的伪装就是少说,少做。因义气而不肯攀咬朋友固然有可能,但因此而使自己陷入行凶嫌疑而仍不肯多加自辩,这便违反人之常情了。”

李桃满终究年少,只以为不说就不会露马脚,却不了解人在面对此等情况时的正常反应当如何,聪明反被聪明误,纵是有着巧妙的杀人手法,也要加强对人的心理把握才行啊。咳。

作者有话要说:

茶杯

“眼下只剩了一个问题亟待解决,”乔知府指了指桌面上的纸签,“李桃满是如何仅凭纸的背面就能准确地将蚣蝮签发到梁仙蕙手里的。”

“唔,这个问题我业已解开。”狼君慢悠悠踱到桌边椅子上坐下,提了提衣摆将二郎腿交叠起来,好整以暇地取过一只不知被谁用过的杯子倒了茶壶里的凉茶喝。

乔知府小眼儿一亮:“请解。”

“自己想罢。”狼君垂着眼皮吹着杯里并不存在的水沫。

乔知府小眼儿一暗:妈蛋!用智商碾压别人很有成就感吗?!这特么是在破案好嘛!这特么不是在参加智力测验好嘛!老子到现在还特么没吃晚饭好嘛!你特么把道具都吃光了这样真的好嘛?!

乔知府只好瞪起小眼儿盯着桌上的纸签苦思答案:纸签的大小完全一样,味道也一样,底纹也一样,颜色亦没有差别,字迹透不到背面,据众人证词所言,李桃满确实是胡乱洗的纸签的顺序,甚至还采用了无序发签的方式…难道纸签是障眼法?或者她袖中实则有一张早就备好的写有蚣蝮的纸签,发签时手快一些便能替换掉手里的签?

乔知府正入神,忽见一双细白的手探入了视线,偏头一瞅,竟是方才一直坐在那里揣着手看热闹的燕家小九爷,不知为何这会子凑了过来,伸手拈起桌面上放着的尚未曾用过的雪金蜡笺,裁成大小相等的正正方方的九张小签,并在其中的一张签上用墨随意点了一笔,而后背面朝上,连同其它的八张纸签一起递向乔知府,慢吞吞地道:“洗一洗。”

乔知府想说孩子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哈你乖乖坐着不要激动保持端庄遵守纪律五讲四美什么的,然而看了眼对面老神在在捏着茶杯望着这厢目含古怪笑意的狼君一眼,这话还是咽住了,依言在手里将那九张纸签洗了洗,然后在桌面上背朝上地一一摆开。

燕九少爷在这些纸背上看了一眼,随手拈起其中一张,直接将正面展示给乔知府看,乔知府心说你小子哪儿来的自信自己都不看一眼正面就冲老子得瑟真是不——雾草!选对了!就是那张点了墨的!雾草!怎么做到的?!是我今天骑马来的方式不对吗?!为什么连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都能解开纸签之谜?!

乔知府鬼使神差地看了眼那厢傻挫挫地戳着的燕七,见那孩子一脸“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们都在干啥这个世界好神奇呀”的样子,心态莫名地就放平和下来,转回头来和颜悦色地问燕九少爷:“贤侄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做到此点的?”

燕九少爷嘴里慢悠悠地飘出话来:“将一张正方的纸九等分,只有位于正中央那一份的四条边都是撕出来的,即便是用刀裁得再齐整,也与原始的纸边有着些微的差异。这是常识。”

——就、就这么简单?!乔知府丝毫没有恍然大悟的心理快感,就好比一个神奇到不可思议的戏法实则谜底乏味简单到难以置信。以及,喂,最后那句话你完全可以不必加上啊!说得老子好像很不懂常识似的!你这是在讽刺你的父母官嘛?!老子可还没吃晚饭哪!

对,这是常识,最简单不过的常识,可人们往往最容易忽视的就是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东西,许是每日总要面对太过复杂的人心与世事,反而习惯性地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与其说凶手是在利用此点犯罪,不如说凶手根本就是在嘲笑这现世人心。

“将蚣蝮写在中间这张纸上,只需眼尖一些,辨别出来很容易,”狼君放下手中茶杯,“这就是为何李桃满会带了正方的纸来参加原定的诗社之原因,通常用来写文录诗的纸都是长方状,用方纸本就可疑,足见其是有备而来,即便另三个不缺席,她也一定会在作诗结束后提议玩这个游戏,龙之九子的名字皆由她亲笔写下,自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将蚣蝮写在中间那张纸签上,且在抽签环节她还使用了一个暗示引导的花招:通常抽签环节皆是由玩家亲手抽出各自的签,因她是第一轮的东道,便率先使用了发放纸签的方式,出于从众心理,后面的人便都会下意识地模仿她的方式进行,因而使得发放纸签这一方式显得不那么突兀和奇怪。综上种种,本案与李桃满有关的疑点最多,将之列为头等嫌犯并不为过,且,”狼君说至此处,忽然神经病似地笑了,嘴角处露出雪白的一点虎…狼牙尖,“通过方才录口供时对众人观察,已可确认李桃满就是凶嫌。”

“…”乔知府气得想爆菊【笔误,删】——乔知府气得想爆粗,他是后赶来的,赶到时这混蛋已经对五名诗社成员问讯过了,以至他并不清楚那五名嫌疑人的具体表现,要知道,很多案件并非是在对现场的勘察取证中获得突破的,事实上更多的案子都是在审讯过程中通过执法人员的询问技巧,以及对当事人心理状态生理反应等方面的观察,再凭借执法人员多年经手各类案件积累下的经验,从而找出真凶破绽,攻陷其心理防线,引导其主动坦白认罪,使得案件明朗化的,人证物证反而只是起到辅助作用。

——所以一旦在审问过程中发现嫌疑人的疑点,只要运用技巧甚至刑罚威吓很快就能破掉案子的啊!犯罪手法啊诡计啊什么的等真凶认罪之后让其自己说明就好了啊!面前这混蛋在询问过几个当事人之后就已经断定凶嫌是李桃满了,居然就这么把李桃满丢在一边跑来研究什么见鬼的杀人手法,还忽悠着他老乔跟着他一起在这里浪费时间,简直不能更任性好嘛!

听说这货是被住持拉来断案的,他到莲华寺干啥来了?这货不是一向最讨厌神神鬼鬼佛佛道道的事吗?啊,想起来了,他们家老太太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到寺里听讲经来着,这货身为孝子贤孙的当然要陪着一起来,传闻本寺的得道高僧雪树大师对这货一向青眼有加,好几次都想哄诱着他走中门儿,每回见着必要拉着这货给丫讲上一天的经——麻蛋!这丫一定是为了躲开雪树大师的佛理洗脑才故意在这儿拖延时间不肯利索破案的!老子快饿死了好嘛!

眼见这混蛋目的达成一副丢开手不准备再管的德性,乔知府怨气满腹却也不好多说半个字,背过身朝后头翻了个白眼,直把那厢立着待命的仵作吓了一跳,这超越人类生理极限的动作让仵作先生的世界观都崩塌了。乔知府顾不上他,将手下一名衙差叫到嘴边儿如此这般一番吩咐,待这人出得门去,又令另一衙差去侧间将其余七名嫌犯带到这正厅来。

It is 乔’s show time。

一伙女孩子哆哆嗦嗦地进来,正厅内虽已点起灯烛,却因梁仙蕙的尸首而显得愈加可怖,陈八小姐吓哭了,呜呜咽咽地给这气氛配着声效,乔知府打赌这屋里肯定不止一个人想拿抹布塞住她的嘴。

清清嗓子,乔知府不紧不慢地开口:“诸位小姐不必心焦,经过一番问讯与调查,本案已取得了不小进展,现已可确定的是,凶手是通过下毒的方式来杀害梁仙蕙的,且下毒手法业已破解,本官已派人前往各位小姐所下榻的客舍处搜取物证,一旦证据确凿,此案便可定论,还请诸位再耐心等候片刻…”

一行说,乔知府一行拿眼在众人脸上来回梭巡,观察众人神色变化,都是十一二岁至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第一次行凶杀人,除非成了精,否则绝不可能掩饰得天衣无缝,乔知府这双阅人无数破案上千的眼睛很快便分辨出众人的脸上哪个是慌张哪个是心虚,哪个是真无愧哪个是假自然——笑话,还真当老子解不开你杀人的手法就破不了案了?破案的方式有很多种,理性的感性的兽性的甚至没人性的,若照老子惯用的方式,直接连逼带吓挤破你们的小胆儿,比现下这法子不知简单快捷了多少倍,要不是遇到旁边这“爷就是喜欢不走寻常路有本事你打我呀”的货,老子又何至于饿着肚子陪到这么晚!

那真凶,李桃满李小姐,这么漂亮聪明的小姑娘,为何要杀人?是什么原因让她年纪小小就心怀如此恨意?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在动手杀人前还能笑如春花地同朋友们玩耍作乐?

正思索间,见此前被派出门去的衙差回来了,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十只紫砂茶杯与望峰庐内的茶杯一模一样。这衙差有意放慢动作,托着盘子由众人眼前走过,而后躬身向乔知府禀道:“大人,查出来了!诸位小姐所居客舍中的茶杯皆无异样,唯李十一小姐房中茶杯,十只中的一只与另九只有所不同!这一只的杯底有制杯款识,乃‘玉香斋’三字!”

众人闻言皆先一怔,再是一惊,虽不明白这案子与茶杯有什么关联,但显然这意思是——李桃满是凶手?!

几位小姐慌得向着旁边退散开来,一下子便将李桃满孤立在了当间,李桃满脸上满是惊愕,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乔知府却不给她时间多想,一双小肉泡眼儿目光锐利地盯在她脸上,语声严厉地道:“李小姐,对此你可有何解释?!”

李桃满又惊又怒,颤着声道:“大人!如此下结论未免武断!我恳请检查这里所有茶杯的杯底!”

乔知府“哦”了一声,道:“行,准了,你亲眼在旁边看着,本官让人检查。”

果然令衙差带着李桃满去查桌上所有杯子的杯底,查了一遍下来,没有一个杯子的杯底上有“玉香斋”的款识,李桃满望向乔知府待要说话,然而对上他看着她的目光时突地刷白了脸,眼底闪过恍然,继而涌上绝望与颓败。

“本官并未说你房中的茶杯与望峰庐的茶杯有何关联,”乔知府慢声道,“也从未说过茶杯就是认定本案凶手的依据,本官只是在单纯地问你,为什么你房中的十只茶杯不一样。”

印有款识的茶杯当然是乔知府让人刻意准备的,而第一次害人性命的李桃满却慌了神,清楚事件全部过程的她,心态与思路自然同局外人不一样,她体会不到局外人应有的反应,她毫无应对审讯的经验,她虽然有才华,虽然够聪明,却毕竟只有十五岁,毕竟是第一次杀人。

聪明的李桃满知道事已至此再狡辩也无甚用,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惨然笑意,立在那里不言不动,乔知府示意衙差将其余人带出望峰庐,这些千金小姐的家人被拦在庐外等候消息,这会子怕是早已急得疯了。

“为的什么要杀梁仙蕙?”乔知府问李桃满。

“恨。”李桃满声音里有着切齿之恨。

“因何而恨?”

“恨她抢我的东西,”李桃满伸出纤纤玉指,一根一根地数,“她弄虚作假抢走我的才名声望,她以柄相胁抢走我的好友汀兰,她无耻用计离间我与林公子的情意,她恶毒支使贱奴污我清白意图毁我一生!梁仙蕙,她太擅于伪装了,每一个人都被她那副好皮囊骗了过去,殊不知她那骨子里刻满了恶毒嫉妒与无耻!知道么,她根本就不喜欢林公子,她就是不想看到我与林公子情投意合,她就是单纯地因为嫉妒,因为见不得别人好!她成功了,成功地令林公子厌弃了她口中百般不堪的我,成功地用温柔善良的假象博得了林公子的好感,林公子上门向她家里提亲了,她故意使人来告诉我她答应了,可她根本不喜欢他!她看中的只是他的前途,他的家世,以及他能够满足她那虚荣心的才华与外表!我能容忍她对我所做的一切,却绝不能容忍她欺骗林公子!所以——我要在她迈进林家门之前——让她消失!哈!哈哈!我不后悔,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就是要在这里杀了她,在佛祖面前杀了她,我要用我万劫不复的罪孽,拉着她一起下到地狱最底层!”

作者有话要说:近三年没有写出东西来,没想到一开坑就收到来自新老朋友这么大力的支持和鼓励,简直感动得鼻涕乱飞好想长跪不起!谢谢大家!无以为报,来,这是我的心,拿去一人一个,大家分分,不要客气,晚上放在枕边,感受我的祝福、感激和澎湃的呐喊吧!

神迹

李桃满的悲与恨,在她撕裂般的控诉下为这山间冬夜更添了几分阴寒凄冷,屋中众人似是受到了气氛感染而陷入短暂沉默,乔知府心道大家还都挺善感,就拿眼扫了一下众人。

然后看到燕七打了个呵欠。这孩子怎么还留在这儿啊?

燕九少爷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拿了笔还在记笔录,态度十分不端正。

狼君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悄悄地死了。

——喂,你们这些人,怎么一个比一个不正常啊?!这闺女挺可怜的啊,干嘛一个个都无聊到死的样子啊?!

乔知府只得挥手令衙差押了李桃满回转京中府衙,顺便通知梁家人过来收尸,见此间事了,乔知府摸了摸空空的肚皮,打算留下来混莲华寺一顿斋饭吃,因而抱了拳笑向狼君道:“不知大人可愿赏脸与下官一处用些斋饭?”

大人?负责将燕九少爷所记笔录收起的、才入行不久的小衙差闻言不由讶异,自家大人就已经是从四品的官儿了,眼么前儿这个看上去比自家大人还年轻的男人居然比自家大人的官儿还大?他究竟是谁呀?又英俊又年轻,官儿还大,真让人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去我下榻的客舍罢,”狼君应了,起身掸掸衣摆,而后冲着燕七一勾手,“过来。”

接着乔知府就非常卧槽地看着怪蜀黍牵住了小萝莉的小胖手往门外迈去,燕家小九爷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这踏马的怎么回事啊?!这诡异的自来熟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啊?!哥们儿你不是应该牵着燕小九爷的手走才对吗?!那丫头到底谁啊?口供都没来及录她的根本不知道叫啥名字呢还啊!

乔知府暗挫挫地跟在三人后面,听狼君问那丫头:“小七觉得李桃满可怜么?”

小七?燕小九爷?哎呦!难道这丫头是…

“就那样儿吧。”——这算什么回答!

“小九以为呢?”又问燕九少爷。

“不可怜。”燕九少爷淡淡道。

“哦,为何呢?”

“她怪自己才名被人抢走,说明自己还是艺不如人,不论梁仙蕙窃的谁的才、谁的技,总归是有人比她李桃满强,她不自己想法子精进,反怪别人抢她才名,这逻辑也是让人醉,”燕九少爷慢吞吞的答话里透着诡异的现代风,“她好朋友被梁仙蕙抓住把柄要胁,她不去想法子帮朋友,又有什么资格埋怨?那林公子与她情投意合,却因梁仙蕙一家之言误会于她,可见是个偏听偏信之人,如此轻易便移情于梁仙蕙,又可见并非重情之人,这样的人品,便是失去也不足惜,李桃满识人不清,怨梁仙蕙以色抢人,难道不是因为她自己无能?难道不是因为她对梁仙蕙亦是嫉妒有之?以情之名行杀人之实,这情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说梁仙蕙见不得别人好,她岂不也一样?自己不去想法子抢回曾失去的一切,只将一腔私愤化为凶意,我不知她究竟哪里可怜了。”

乔知府在后头听着,也不禁点点头,这小子年纪不大,考虑事情倒是挺透彻,到底是燕老太爷带出来的,果然人中龙凤,可惜自己没有女儿,否则说与这小子为配,也是一桩美事。

——你特么的连老婆还没有呢不要想太多啊!乔知府内心深处的小人儿喝骂道。

走至燕家人下榻的客舍外,见门口站着一伙人,面色焦急地向着这厢张望,为首的那一个乔知府认识,是燕家长房的掌上明珠燕五小姐,一眼瞅见这几人,欢叫一声向着这厢飞奔过来,到底也是礼仪之家,至近前先向着乔知府行了礼,而后才几步上前一把扒拉开被狼君牵着的燕七的手,仰起头来冲着狼君甜笑:“爹,您怎这么晚才回来,女儿都担心死您了!”

跟在乔知府身后的小衙差恍然明了:原来这位是燕家长房大老爷、时任正三品刑部侍郎的燕子恪燕大人啊!怪不得自家大人见了他也得自称“下官”。只是他咋这么年轻啊?

因为保养得好啊,乔知府略嫉妒地看着燕子恪和他女儿站在一起分明像是年龄差稍大些的兄妹的样子,怨不得孩子都生了一窝了还有女人一门心思地想嫁进他家门,麻痹能不能给单身狗一条活路了!

“你回去后且细审李桃满,”汤足饭饱之后,燕子恪这么对乔知府道,“我要知道那杀人手法是谁教给她的。”

乔知府一愣:“那手法并不复杂,纵是她这个年纪应该也是可以想到的,大人因何认为是有人所教?”

“你可曾在京中见过制出来便是方形的纸?”燕子恪从袖里拈出一张李桃满带来的雪金蜡笺来,也不知他是几时偷藏了这么一张,“抽签的把戏虽然简单,然前提必须是这张方形纸的四边是造出来时的原始模样,且这纸不过巴掌大小,造这么小的方形纸能用来做什么?全京都也没有这样的纸模,雪金蜡笺向来造价高不说,制作工序还复杂,用途若不能广泛,造出来便是赔本生意。李桃满这纸,绝非京中所买,便是在外省,也几乎很少有这样的纸,她一介深闺小姐,从哪里知道有卖这样大小的方形纸的?便是使了心腹家下去买,也只得去外省,去外省就得办路引,若果真如此,你衙门里必有记录,而若不是使人买来的,那这纸又是从何而来?我并不认为是李桃满自己想出了这么一个杀人手法之后就非得不惜人力财力地现造出这样的纸,动静大了不怕让人知道?我更倾向于先有了这样的纸,才有了这样的把戏,且这纸极有可能就是为了实现这把戏才造出来的,因而,造这纸并送纸给李桃满的人,说不定…也是教给她这把戏的人。”

乔知府心道就算这手法是别人教李桃满的,那人家也没杀人啊,杀人的是李桃满,往轻里说那人只是教给了李桃满一个运用常识捣鬼的把戏,往重里说也顶多算是教唆犯罪…好吧,教唆犯罪也是犯罪,你让查就查吧,你高兴就好。

因着突然发生了命案,众香客们不愿再在寺中多待,次日一早便纷纷收拾妥当登车回城,一大群人呼啦一下子涌下山去,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七八糟。

燕七被胡乱塞进车里,同长房的燕五、燕六、三房的燕八三个姑娘挤在一处,四个人分两边坐,一人手里捧着个手炉,谁也不说话,气氛庄严肃穆,像是在举行诡异的异教仪式。

姐儿四个不说话,并非都因内向闷骚爱在脑子里刷屏吐槽。燕五姑娘是长房最小的嫡出女儿,上头两位嫡兄一位嫡姐,万千宠爱在一身,养得像个小公主,待遇像,性格更像,要星星不能给月亮,傲娇得blingbling的,此刻不说话,一是为了保持公主般的高贵矜持,二是根本看不上自家这几个姐妹。

燕六姑娘是长房的庶出女儿,没有正室女儿会喜欢自己爹的小老婆生的孩子,燕五姑娘自然更不会喜欢,加上燕六姑娘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主儿,骄傲如燕五姑娘者就更看不上这个庶妹了,主动同她说话?嘁,那岂不是自降身份。

而燕八姑娘则是三房的庶女,中间隔着两层呢,燕五姑娘就更没将之放在眼里了。

至于燕七,虽是二房嫡出,可燕五姑娘觉得她最讨厌。明明一脸呆相毫无存在感,从头到脚全身婴儿肥,自小没娘管没爹教,没气质没品味,可就这么一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货,对待她燕五这全府最得宠的千金宝贝既不似燕六般敬畏也不似燕八般谄媚,究竟是谁曾带她装B带她飞过令她产生这样的自信敢于在她燕五小公举面前挺着腰板儿说话行事的啊?!自小没人管的野孩子拉出去会给我们燕府丢人的知不知道啊?!一张脸跟得了面瘫似的笑一笑会抽啊?瞅那副迟钝木讷的样子姐都没脸跟人说是我爹同胞亲弟弟家生出来的孩子!

反正这人就是讨厌,最好给姐乖乖坐在那儿别说话,敢跟姐搭腔姐分分钟让你滚粗剧本。

燕七也没打算跟这小几位搭腔,偏着头透过车窗玻璃向外看,时下世风开放得很,女人抛头露面根本不算事儿,武玥他们家男男女女直接就是骑马背上来的——人乃武将世家,家中女人们虽未必学武,但却一个个开朗爽利,不似文官家庭中礼仪讲究那么多。

燕七这一眼瞥出去,景儿还没看着,先就看见一张大脸隔着玻璃贴过来,道了声“上路”,而后骑着马往前头去了,紫棠袍子外头罩了件石青色镶白兔毛领的大氅,迎着晨风,像一匹初醒的狼。

骑在一匹马上。

马戏团动物表演么?

马车开动,沿着山下平整宽阔的官道向着京畿天都行去。近京的官道都修得十分气派,并排能跑下八辆六匹马拉的车,官道两旁种的是钻天的白杨,这个季节里只有光秃秃的干与枝,像一排撑起天空的青玉柱,割裂开薄金色的阳光,光影里,雄浑天成大气磅礴的京都太平城自带光环特效威武雄壮背景音加成,慢慢地出现在视野中。

京都太平城,人口逾百万,面积达千顷,四条城墙十二道门,湖河街巷一百零八坊,俨然大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有些人毕生都未走出过城门,它这么大,这么繁华,这么梦幻,为什么要走出去?这世上还有哪一座城能抵得过它?

京都的十二道城门以十二地支为名,从位于北城墙正中的“子门”入城,沿主干道天造大街一路南行,便见得房连房宇接宇,街巷如网群楼林立,车与人分道而行,南来北往有序分明。这街实在是宽,唐时长安城内朱雀大街足宽一百五十余米,燕七目测过这天造大街比之朱雀大街只宽不窄。

铺街的石料,是打磨得平整光洁的被称为“黑金砂”的花岗岩,黑的主体色里夹着金色的点状纹,经由阳光一照,那庄重而剔透的黑亮中闪烁出黄金的璀璨,便似夜空中点点星光,显示出沉厚、霸气、尊贵与神秘的王者之气。

天造大街两侧的人行道,则使用的是紫罗红大理石铺地,紫罗红就是接近于朱红的深紫红色,大片紫红色块之间夹杂着纯白的线条,形似国画中的梅枝,色调高雅、气派大方,透出天都圣京潇朗雅逸的人文风貌。

黑与红二色,是当朝的国色。

黑金砂与紫罗红,皆是成本不低的石材,用来铺百米宽、万米长的街,当朝国力雄厚可见一斑,皇帝佬子有多败家也足以明了。

——然而这并不是全部,当燕七头一次出门步上天造大街时,这位来自“见多识广信息发达地球就是个小山村呀么小呀小山村”时代的外乡人直接就给吓尿了吓跪了整个人都吓颓废了——卧槽你国大街两边种的行道树是特么什么鬼啊!告诉我你没开玩笑这种的真的是巨杉吗?!巨杉!世界爷!最高你知道它能长多高吗?一百一十米啊!树身直径能超十米啊!十七八个成年人合抱才能抱住这位爷啊!

巨杉,是所有树中最粗大的一种。它不仅是最大的红木,且也是地球上最庞大的并且尚存活着的生物。它的寿命可达三千年以上,这许就是当朝皇帝选择其做为“国树”的原因——又大又粗又坚.挺,持续的时间又长,多么好的寓意象征呀。

天造大街两旁的这些巨杉据说是开国皇帝定都之后就令人种下的,至今已数百年余,高度也差不多到了五六十米以上,树皮呈赤金色,给这本就霸气侧漏的皇城更添了一股子富丽奢豪的鼎盛景象。

这巨树成行,擎天跖地,傲然超伦,仿佛远古众神遗留下的神迹,整个皇城都被这古巨之树撑开了格局,在这里天似乎更高,地似乎更广,世界似乎大到令人恐惧,人类似乎生活在巨人庇护下的领域里,在这样雄伟恢宏的气象之下,京城人民将自己用一生被熏陶出来的自信与荣耀融进骨血,一代代传承了下去。

外地人进京很容易就能发现自己与京人的不同,当真不是京人眼高于顶态度倨傲,那只是一种看惯了沧海之后再着眼于小溪水的淡定从容,就仿佛他们从这神祇中汲取了沉着的力量与尝新的勇气,使得在外地人眼里看来足以乱了方寸的事并不能影响到京人的宠辱不惊。

不要说外地人,便是每次朝京来的外邦使者初次进城都会被这磅礴宏伟的巨像震到尿崩一路跪着去见皇帝,所谓的泱泱上邦,超级大国,就是这样的气势。交涉还未展开,精神便先被这雄霸穷极的气势摧毁折服了。

燕七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终于消除了每次上街都想跪的心理生理双重冲动,而且她还产生了一个疑惑:种这么高的树皇帝佬子你不怕半夜有人爬树顶上偷窥你皇宫里的私生活啊?

后来得到答案的燕七就又给跪了,膝盖粉碎——皇宫吧,它建在都城的正中央,正中央呢地势天然高,你要把这垂直高度折算成台阶的话呢,整整一百零八阶,就算真能站到六十米高的树顶上去,你能看到的也只有皇宫的墙裙。

燕七就有点同情她大伯燕子恪了,每天去前庭上班先得爬台阶,也是辛苦,如果有像小说里写的要夺宫篡位的反贼还得先把身体练好了,否则你还带着一众叛军跟这儿吭哧吭哧爬台阶儿呢,人宫里头皇帝不紧不慢喝完粥吃完油条也来得及拉人来收拾你。

当然燕七也是多虑了,人皇宫外头有专门修的类似盘山路的马车道,乘马车上去就好了。

皇宫天然地势高,这是造物主的神奇所在,平民百姓家可就没这么好的风水了,所以本朝到底还是设了条律法规定:禁止一切人等攀爬神杉——这里把巨杉树称为神杉,违律者最重能判死刑,最轻也是流放。

就算有人胆大包天真敢背着人去爬那树,京中百姓其实也不是太在乎,世风开放嘛,你还能自带透视功能吗?偷窥别人家宅院也只能看到屋外的情形,看就看呗,谁又不是天天光着屁股在院子里抠脚,女眷现都能满大街溜达了,还在乎你远远在树上瞅几眼?再说了,又不是满城种的都是神杉,只有两条纵贯东西、南北的国道天造大街与地设大街两旁才种,而这两条街两旁只许建商铺,不许建民居住宅,民居又都建得远,眼神好的也几乎看不到。

巨像神杉陶冶下的京中百姓心宽得超你想像,有些地方开放得连燕七都不好意思。

做为外来人口的燕七其实特别喜欢这个时代和这座城,不管它们符不符合宇宙规律时空逻辑,她都想认认真真地在这个地方再活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女学

燕府的坐标在京都东部的句芒区,都城共分四个区,以四季之神命名,每个区又分九大坊十八小坊,均以神话传说中三十六洞天与七十二福地之名命名,燕府所居的坊叫做若耶坊,三品官的府邸,面积长度直接霸街,街对面也是一官家,这街就成了两家人的私有之地,街名叫柳长街,盖因街两边种的皆是高柳。

燕府在街北,三间三架的黑油大门,门上锡环雕飞燕,红墙碧瓦金字匾,受神杉影响,京中建筑风格多高大阔朗,用漆着色也十分张扬,然而亦需按等级划分,譬如皇亲国戚家的主建筑,要用红漆黑瓦金脊,漆是朱红色的漆,脊是赤金粉的脊,瓦也不是一般的瓦,是特制的黑琉璃瓦,烧钱得很。

再譬如官邸,规定色为正红色漆、薄金色脊和碧琉璃瓦,这是基于正门和正堂主建筑的规定,其余的房屋院落就随你大便了,你整成茅草屋都没人管你。

等级再低些的就没有什么硬性规定了,只要不逾越前面二者,随便你怎么装修,而士人多喜白漆乌瓦,因为看上去十分清雅有X格,商人通用红漆青瓦,天青色瓦和水灰色乌瓦都是灰陶瓦,琉璃瓦是不许平民用的,红漆则不许使用朱红色,所以一般都是泛着橙的水红色,至于农户和匠人,青砖灰瓦、土墙茅顶、木屋竹棚,尽可随意。

相较于正史,这个时代在礼制方面的束缚实已少得多,大家活得轻松愉悦,心情一好,生产力就高,生产力越高,想像力就越丰富,各种五花八门涉及各个领域的创造创新层出不穷,燕七就感觉自己的成长过程就是一个刷隐藏BOSS的过程,指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冒出一个让她吓跪的设定,就比如…

比如入女学读书这件事。

本朝人没听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屁话。

本朝女人不识字连婆家都难找。

本朝男人挑媳妇的条件就是:知书达礼有内涵、通棋识画懂风雅、能歌善舞尤为妙、女红烹饪没得挑,若是再能骑骑马打打球,玩儿个打猎比个蹴鞠,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在本朝,男人不怕女人有本事,就怕女人没见识。不知哪一代皇帝挑起的浮夸攀比风,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并且变本加厉,男人拼事业拼财富拼权力,现在已经到了拼老婆的阶段了,不让女人读书学技能,带出去聚个会赴个宴,一开口全是“哎呦卧槽你个碧池今儿头上这金簪子挺【尸+吊】啊,足有八两金吧?!”“把你那得白内障的狗眼给老娘睁大了,这尼玛是翡翠簪!懂不懂懂不懂懂再说不懂别瞎BB!”——那还能不能让男人们好好说话了?

实则开明的掌权者认为,有文化,才能有眼界。有眼界,才能有心胸。有心胸,才能温柔、宽容、明理。比如温柔地对待丈夫,宽容地接纳妾室,明理地掌管内宅,如此,才能令男人没有后顾之忧地在外面大展鸿图,才能承担起相夫教子稳固家宅的重任,才能在陪同丈夫对外交际中令其颜面有光,增添助力。

所以你可以这么看:这个时代对女人进行文化教育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她们的男人。

嗯,因为这个世界是属于男人们的。

So,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要为男人们造福。

——你别忘了这是封建社会,神杉再牛逼也不可能给你在这个时代实现男女平等。

基于以上原因,这个比正史上任何封建时代都要开明开放的朝代就涌现出了一大批被称作“女学”的机构,专门用来培养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雌性优秀基因配对活体实验成品…好吧,是用来培养高素质的女性,供男人们挑选配对,结两家之好,互惠互利,皆大欢喜。

正史上杨家出了个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天下家庭便都颠覆传统,开始重女轻男。

在本朝,才女淑女永远都是皇室贵族官家豪门择媳的首选,于是民间便也兴起了“才女”热,只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的百姓人家,家中但凡有女,想尽法子也要供之入女学“深造”,将来“毕业”后若能说个有钱的婆家,娘家人的苦日子也就可以熬到头了。

于是天下女学,没有上万,也有八千。

女人很忙。

最忙的就是燕大太太,从进燕家门儿的时候起就为着争夺中馈大权跟燕老太太婆媳过招九九八十一回,有输有赢,也有了一定的成效,至少老太太终于肯放一多半的权给她,整个燕府上下连主带仆几百口人,成日里事摞事、活接活,从一睁开眼就脚不沾地的忙,一直忙到熄灯上炕。

入女学这么大的事,燕大太太也就忙里抽空打发了身边一个婆子过来二房同燕七说了一声儿,二月初二开学,从莲华寺回来的时候才告诉。

太太天天忙得不要不要的,一时间混忘了,那婆子跟燕七解释道,“总归女学里要用到的东西库里都有,太太说届时一式四份给几位姐儿一并备下,花不了多长时间,请姐儿安心。”

一式四份,除了燕七,今年要入女学的还有燕五燕六和燕八,姐妹四个年纪相差不了几个月,而女学的入学年龄通常在十一、二岁,男孩子要更早些,因为女人上学只是为了提高素质,男人上学却是为了搏功名挣前途的,紧张度和重要度都不一样。

女孩子在十二岁之前也并非什么都不学,通常有条件的人家会请了启蒙先生在家里教学,都是些最基础的知识,关键还是要先学会基本礼仪,文化知识却是不急,况且十二岁之前的孩子还算是彻头彻尾的“儿童”,最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情商未开化,玩心正大,亦吃不了枯燥学习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