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抚掌道贺,陆藕略显腼腆地行了一圈礼,并且还真的得到了比赛的奖品——一匹上好的素缎,专门供刺绣用的,会由书院的杂丁负责直接送到得奖人的课室去。

而夺得七夕赛巧会各项目的头魁除了能获得奖品外还有一项引人羡慕的福利,就是头魁的名字和她们所赢得的项目会被公布在书院大门外的公告屏风上,届时两院的所有学生都会看到,对于女孩子们的才名和巧名的传播有着极好的宣传作用,由此可以为将来的婚姻增加一些很有分量的砝码。

燕七和陆藕一起结伴回凌寒香舍,比赛完后基本上也就没了什么事做,于是两个人不紧不慢地一路溜达,书院里的银桂树正开第一茬,白花花如脂似玉,远远就闻见一阵甜香,两人便伫足树下,边赏花边闲聊。

“你这么让着我,倒教我怪没意思的。”陆藕嗔笑着瞟着燕七。

“下回比射箭你也让着我就是了。”燕七道。

陆藕失笑,轻轻在燕七肩上拍了一下,也未再多说,和武玥仨人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彼此什么品性什么样的思维方式都熟得不能再熟,燕七这么让着她,当然不是轻视,而是为了给她个机会“上头条”,名字公布在了书院的公告屏上,总会入得有心人的眼,锦院那边的学子门当户对的有不少,万一将来…

陆藕叹了口气,家里那些破事恶心着她们娘儿俩也就算了,连累得自己的两个朋友也要处处操心…

“其实我觉得早点把陆莲嫁出去也不是坏事,”燕七一边抬着头看桂花一边道,“少个在家作妖的不是更清静?”

“…”陆藕垂着眼皮,盯着脚下铺谢的细细密密的雪白花瓣,半晌方微哑着声音开口,“许姨娘…又有身子了。”

又怀孕了。送走一个还会再来一个,来的再若是个儿子,那就更盛不下她了吧。

宠妾灭妻这种事会遭到御史弹劾,但是陆藕她爹遭到弹劾的话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何况她爹虽然混账,但也不是傻子,再宠这个妾也不会宠到外头人尽皆知,陆藕肯把家丑同燕七武玥说,还不是因为知道这两人嘴紧,武玥虽然脾气暴躁,不该同别人说的话也是绝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所以陆藕母女俩的委屈,都是委屈在了家里,不能为外人道,外人也不会了解她们娘俩过的是怎样一种憋屈恶心的日子。

“现在伯母是怎么个想法?”燕七问。

“关起门来过日子,”陆藕无奈地摇头,“父亲除了初一十五走个过场,平时从不去上房,刘嬷嬷劝我娘忍得一时,先想法子怀上个男胎,可…一个月只有两天夫妻同床…”

后面的话陆藕不好再说,可燕七明白,初一和十五如果正好没有赶上女方的排卵期,想要孩子得哪个猴年马月去。

“我娘却早已冷了心,只等着过几年我到了年纪嫁出去…”陆藕说着眼圈便泛了红。

燕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陆家母女这样的深闺女子,从头到脚都要指着家里的男人过活,纵然是妾大不如妻,可是做妻子的如果得不到男主人的尊重和支持,又哪里压得住嚣张的妾?陆藕的外家也是不给力,她只有一个舅舅,前几年还病故了,外祖父更是过世得早,只剩下个外祖母,一早看破了红尘,在家里带发修行,轻易不让人上门打扰,陆太太又岂能拿自己婚姻中的那些烦心事去给她的寡母添堵?

娘家没仗势,丈夫不是东西,膝下只有陆藕一个女儿,这让陆太太的日子怎么能不难?

听陆藕的话中之意,将来待她嫁了人,怕是陆太太也要步她祖母的后尘撂手不理俗务了,哪个为人儿女的忍心自己的母亲如此悲苦地去过后半生?

“小七,”陆藕深深地做了个呼吸,想要努力抛开脑中她不愿深想的东西,“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

“想过啊,”燕七爽快地答道,“游山玩水,走遍天下。”

陆藕被她逗得笑出来:“你又一本正经地胡说,且不说家里会不会放你出门,也不论你游山玩水的盘缠从哪儿来,我只问你——你不要嫁人啦?”

“嫁个能和我一起游山玩水的不就好了。”燕七道。

陆藕好笑不已:“男人们还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呢,谁有功夫陪你游山玩水呀?”

“嫁个闲云野鹤不就好了。”燕七道。

“…家里会许你嫁给这样的人吗?”陆藕已是哭笑不得。

“这就要看他能不能说服我的家人了。”

“说服不了怎么办?”

“那就换一个呗,多大点儿事。”

“…”知道燕七在逗她开心,陆藕笑着叹了一声,未再多言。

回到凌寒香舍,向齐先生汇报了一下成绩,而后就在课室里坐等其他同窗回来,待大家到得齐了,齐先生便给每人发了个绣工精致的小荷包,是书院统一做的,算是给这些小姑娘们发的节礼,然后交待了几句就让大家散了馆早些回家过节。

开心的是女孩子今天都不必参加社团训练,五六七三个便高高兴兴地结伴往大门处走,商量着要不要趁机去逛逛街,还未到大门口,就远远地听见门外不断地传来惊呼声,门口人头攒动,似乎是在围观着什么。

武玥最是好奇心旺盛,连忙拽了燕七陆藕往外走,果见一群人在门外停车的广场上围着,武玥上前拨开人群,带着燕七陆藕挤进内圈,不由亦是惊讶地叫了起来:“天啊——好多月季花儿!”

月季花儿,红得像血一样的月季花儿,你也可以把它称为玫瑰,在那一世的情人节,满大街的女孩子手里拿着的,就是这样的玫瑰花儿。

好多的红玫瑰,成千上万,在锦绣书院的大门外铺成了一大块芳香刺目的红毯,与庄肃沉雅的书院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冲突。

“是谁?谁在这儿弄了这么多的花?”

“这是想做什么?谁这么奇怪?!”

所有人都在不停相问。

武玥也在好奇,指着那些花问燕七和陆藕:“这些花儿好像是被特意摆成这个形状的,有什么寓意吗?”

陆藕摇头,说从未见过这形状。

燕七没有说话,虽然只有她能答得上武玥的问题。

这是个心形。

如果不出所料,这些花儿大约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

一场张扬的表白,却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懂。

“今天不逛了,还要等小九。”燕七同武玥陆藕在门口告别,去停车处找到了自家马车。

开门钻进去,反手将门关上,座位上正懒洋洋地靠着的那人便抬眉冲她笑:“约吗?”

“离开这儿。”燕七道。

这人笑起来:“我记得前世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可不是这样的,需要我帮你想起来吗?”

“前世已经过去了,别再纠缠不放。”燕七道。

“燕小姐你好,敝人涂弥,很高兴认识你,交个朋友怎样?”涂弥笑着伸出手,做了个邀请握手的动作。既然不说前世,那就论今生。

“我说过,不想再和你有任何交集。”燕七对这只伸到了面前的手视若未见。

“小姐,前世已经过去,别再纠缠不放。”涂弥探身握住了燕七的手,仰起脸来眸光烨烨地盯着她,“今生彼此都是白纸一张,重新落笔怎么样?”

“我可以忘了你曾经撕碎过这张纸,但不会忘记你是个会随时把纸撕碎的人。”燕七淡淡地垂眸看着他。

涂弥盯着燕七看了一阵,忽而哈哈地笑了起来,松开燕七的手,却站起身伸开双臂撑在她身后的车壁上,低下头来盯进她漆黑的眼睛里:“飞鸟,你什么都没忘,知道吗?你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其实连你自己都没察觉——你还在恨着我,特别的恨,对此我感到很欣慰,因为没有刻骨的恨就不会有铭心的爱,如果你不肯和我重新来过,那我就让你更恨我一些,恨到哪怕你再转生十世百世也忘不掉我,怎么样?”

“如果你已经无聊至此,”燕七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下再熟悉不过的灵魂,“不如我们来决一生死。”

涂弥伸了舌尖舔着自己的嘴角轻笑:“姑娘,比箭法,前世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今生你就更别心存侥幸——古人那什么内功心法,我已经练了十几年。决一生死的话,死的肯定是你。”

“你可以试试。”燕七语无波澜地道。

涂弥笑了两声,收回撑在车壁上的手,却就势在燕七的脸上捏了捏:“别乍毛了,我开玩笑。上次见面也没机会和你多聊,再怎么样咱们两个也算是异世老乡,在这个世界里唯一有共同语言的就是彼此,何必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呢?飞鸟,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与你无关。”

“别任性了姑娘,”涂弥笑着歪头看向窗外,“你投生成了官眷,而我做了官,京都的官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你我总有再碰面的时候,这官和官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你身在这个圈子里,就永远不可能与我毫无关联,除非…”说到此处,涂弥将脸转回来,目光带着微嘲地盯进燕七的眼睛里,“除非你像前世一样,大半辈子都蹉跎在深山老林里,那样你的确不会再见到我,等你死的时候,我还可以再去为你收一回尸。怎么样,想要重蹈覆辙吗?”

未等燕七说话,车外忽地响起车夫葛黑向燕九少爷行礼招呼的声音,燕七抬手一指车窗:“离开。”

涂弥勾唇一笑,低下头来在燕七耳畔道了一句:“我更喜欢你前世对我说的最后那一句话——‘别离开’。”

而后一阵风似的穿窗而出。

燕七才在座位上坐下,燕九少爷已经开了车厢门进来,眉头微微一扬,慢慢地问她:“穷到要从地上捡花儿戴了么?”

燕七抬手,在发丝上摸到了一朵玫瑰花,摘下来拿在手里,血红刺目。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6章 凉夜

月上桂枝头的时候,燕家的晚饭已经在后花园里摆好了,满满的设了两桌,四围十六根红漆梨木黄铜座的灯炷,上头架着玻璃灯,将这方圆数十米照得金荧荧一片明亮。

赏星夜,吃佳肴,年年七夕燕家人都是这么过。

很浪漫。

可也毫无新意。

两桌席,男女各占一桌,长辈们除了燕老太爷在,其余几位老爷皆未列席,剩下的就都是少爷辈儿的。

席上的菜也是惯例的那么十几道,说着的话,也是反反复复陈年旧词,女眷们倒是都穿了府里换季做的新衣,团团地坐在那儿,香云氤氲,甜气缭绕。

“七姐今儿这衣服忒个好看,”燕八姑娘笑吟吟地瞟着燕七,“只是这款式倒不像是出自府里绣娘之手,难不成是在外头铺子里做的?”

众人的目光就都望在了燕七的身上,见她穿的是件染做了天水碧的冰蚕丝长裙,外头罩了件透明纱质地的笼裙,笼裙上则是用质感细腻柔软的白丝绢堆扎结绣出来的一大片雪白清雅的珍珠梅,那梅花儿有全开了的,有还如珍珠似的圆骨朵儿样的,全都呈立体状被绣在这件透明纱底的裙子上,使得原本就被堆绣得宛如真花般的丝绢花儿愈发活灵活现起来,晚风那么一吹,碧裙如秋水,轻纱似月晖,一树梅花胜雪,落了满身清芬。

这身衣服极挑人,矮了架不起来,高了显得孱弱,胖了愈添臃肿,瘦了便觉寒酸,黑了失格调,白了太凉薄。

可怎么就这么怪,这衣服偏偏就能被这个燕七穿得恰到好处,倒不像是人找衣,而成了衣找人,妥妥地合上身去,穿出了透骨浸肤的一股子清朗。

燕五姑娘两道明利的目光立时盯在了燕七这件衣服上,听得她道了声“是”,不由耸起了两道细眉来:“在外头做的?谁给你的银子做这么件衣裳?府里头换季做新衣,你倒不知足,还要自个儿在外头做,敢情儿是嫌咱们府里绣工的活儿不好?那不如以后按季做的新衣都给你免了,你全都到外头做去吧!”

“府里绣工的绣活当然是一等的好,”燕七道,“就像家里的饭要吃,外头卖的零食也可以吃一样,五姐头上这根簪子我记得也是大伯母从一秤金铺子里买的。”

“我——”燕五姑娘没想到这个一向棉花套子似的燕七今儿突然变成皮子了——虽软却结实,一时有点反应不及,“我这簪子是我娘给买的,这怎么能一样!”

“我也有娘疼啊,虽然远远的在天边。”燕七道。

燕五姑娘一怔,这话题怎么有点不太对,明明说的是该不该在外面私自买东西,怎么突然就转到了有娘疼没娘疼上去了?

燕老太太原本就没在意两个孩子之间的斗嘴,小孩子嘛,哪儿有不吵吵闹闹的,然而这话题一转倒让她微微一怔,不由在燕七的脸上深深地盯了几眼。

有娘疼的孩子是块宝,没娘疼的孩子…

二儿子远在边关,近十年了没有回过家,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教她如何不想、如何不疼?老太太有点心酸,想到二儿子在那条件艰苦的边疆没有亲娘看着疼着,不定过得怎么难怎么苦怎么像根儿小枯草,这颗心就软成了泥。

推己及彼,谁家的孩子不是娘的心头肉?

“行了,梦姐儿是做姐姐的,莫要总闹着妹妹,”燕老太太发话,招手把燕七叫到身边,拉住手上下打量了一阵,从腕上褪下了一只水头极足的冰种翡翠镯儿给燕七亲手套了上,“这镯儿倒是正配你这条裙子,回头教你大伯母再让人给你打支银花丝的簪儿插上,这一身儿就算齐活了。”

…疼爱儿孙的机会也不忘拉儿媳妇出出血,这老太太也是调皮到家了。

燕大太太在旁边笑着应了声是,这点儿血对她来说跟被只蚊子叮了一下没什么两样,何况这蚊子已经老了,纵是叮也叮不深。转头叫人把残席收拾了,摆上瓜果点心茶水来,这才开始正经儿地观星赏夜。

“那边假山下设了香案,你们这些丫头想要同织女说悄悄儿话的便过去说,”老太太笑呵呵地道,叮了儿媳一口让老人家心情很是不错,转头又问向另一个儿媳燕三太太,“你屋里头可供上了磨喝乐?好生供养着,别怠慢了。”

磨喝乐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儿子,传到了中原就成了供奉牛郎织女的一种土泥偶人,也叫做“化生”,供奉这东西是用来祝祷生育男孩儿的。

燕三太太脸上带着抹羞意点头道:“供上了,还是特特去寺里头求来的…我那日看见大嫂也去烧香了来着,是普济寺吧?”说着故意看着燕大太太。

“不过是去还愿罢了,老爷平安从御岛上归来,理应去佛前烧上几炷香。”燕大太太淡淡地道。

“说来大嫂也确乎该放放手头上的事,好好调理调理身子了,”燕三太太笑道,“越往后啊…越不容易,眼看着春姐儿再过两个月就要满十六岁了…”这话里的意思是,你闺女都该嫁人了,你再不急着生孩子,难不成要等到和你闺女一起生?

燕二姑娘原本在旁边坐着安静喝茶,闻言起身便带着几个妹妹走开了,涉及到这些事,小孩子们不宜旁听,姐儿几个就奔了那假山下的香案处,拜了一回织女星,又叫人拿了针线来玩儿穿针乞巧,最后燕五姑娘得了头魁,得意洋洋地把几个妹妹挨个儿鄙视了一遍,又张罗着玩捉迷藏,因据说汉高祖的时候,宫里有位徐婕妤生了双巧手,能把生的菱藕雕刻成各种奇花异鸟呈献给皇上,皇上把这些小玩意儿在晚上随手放置在宫中的桌角上让宫女们摸黑寻找,这种游戏就叫做“兰夜斗巧”,玩捉迷藏也大概是这个意思,谁蒙着眼能把人捉齐了,谁就是巧人。

燕二姑娘不跟小孩子们玩这些小孩子游戏,一个人走去远处赏桂,剩下的燕五燕六燕七燕八外带各自的一帮丫头就找了个宽阔的地儿玩起了捉迷藏,石头剪刀布,燕六姑娘先捉,将眼一蒙就扎煞着手小心翼翼地摸起来。

燕七混在一帮姐妹丫头里跟着一乎拉跑过来一乎拉跑过去,跑着跑着就跑进了旁边的七里香花廊里,花廊的深处站了个人,恭恭敬敬地垂手等着,好像就知道燕七会跑到这儿来一般,燕七走过去和他招呼:“约了姑娘?”

“…”一枝恭声道,“老爷请小姐出趟门。”

“那走吧。”燕七道。

跟着一枝穿过花廊,一直奔了后园院墙根,翻墙过去,外头停着马车,上了车穿街过巷,外头夜市正热闹,人声喧嚣笑语盈天,马车却只拣了清冷小道走,倒也没有多远,不多时便拐上了天香台阁夹路的风塘街。

风塘街是条小街,街旁是白墙黑瓦的民居,高高的院墙遮住了一切声响和灯火,只有门外檐下的素黄灯笼散发出暖中带清的光,映着天香台阁金黄的花瓣,形成了一条朦胧的光路。

马车停在光路的尽头,一座从外面看来普普通通的宅子,门额上熟悉的笔迹题着两个字:水府。

这家人姓水?

一枝在前推门,引着燕七进去,迎面是一座汉白玉大落地石屏,浮雕着戏波锦鲤,并有两句诗:巫云蜀雨遥相通,凉夜波间吟古龙。

两句虽是同一首诗里的句子,却是原诗的第六句和第八句,眼下被单拎出来硬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神经兮兮的味道。

这面屏风既高又宽,将后头的内宅完全遮住,一枝带着燕七去绕这屏风,一转过屏壁,眼前情形儿豁然一下子闯入眼帘——哪里有什么内宅,方方正正四面院墙,从这头一眼看到那头,非但没有房屋,地面还被挖出了个大坑,也是方方正正,坑底和四壁平平整整地铺嵌着汉白玉大方石,然后注了满满一池的清水。

绕着这口汉白玉清水池,四周竖着低矮的竹篱,每隔数米便架起一盏竹架玻璃罩的落地灯笼,将这汪大大的清水池映照得波光粼粼,清透金凉。竹篱后铺着一片细滑圆润的白石子,石滩上是一屏炉甘石堆叠成的秀奇假山,依墙栽着矮矮的松和枫,这松如绿雾,这枫如红云,衬着脚下白石,干净又明犀,清凓又秀雅。

在水池对面,临着池设了一架碧纱橱,竹做的架子,罩着青荧碧透的蝉翼纱,下头是竹簟,旁边摆着一盆开得正香的茉莉,茉莉旁赤着脚蹲着个人,正在那里摆弄花枝。

一枝就在屏风旁止了步,燕七一个人穿过水池边的光影走过去,到了身边问他:“又乱花钱了啊?”

“不喜欢还能卖。”这位倒是会打算,“喜欢吗?”

“喜欢,”燕七转脸看向面前水波清惬的池子,“怎么不养鱼?”

“养了一条。”这位站起身,把沾满了茉莉香的手盖在他养的这条小侄女的脑瓜顶,“送你玩儿。”

送过鹰,送过象,现在又送了一座水府。

这是知道了她喜欢游泳,就买了有高高院墙的宅子,拆了房屋,挖了水池,蓄上清水,在这儿游泳,不怕被人看见。

京都寸土寸金,这样一座小宅子的价值,放到别处能买五倍甚至十倍的大宅院,结果送宅子的没当回事,收宅子的也没受宠若惊,好像送的不是房子而是一条从街边小摊上买的小手绢儿,芝麻蒜皮儿大的一件小事,连眉毛都不值得挑一挑。

“碧纱橱里有鲛人衣。”燕子恪指了指竹簟上面。鲛人衣就是古人的游泳衣,鲨鱼皮做的,又滑又轻又利索。

“能带朋友来玩儿吗?”燕七问。

“你做主。”燕子恪道,从怀里掏了门钥匙递给她,黄铜钥匙上还带着钥匙环,环上拴了条水晶小金鱼,鱼肚子里饱饱灌了一汪蓝色透明的水。

一连串的烟花忽然在夜空里绽开,远远的天际升起一大片通红的孔明灯,七夕的夜市比之过年的热闹也不遑多让,城中许多地方甚至还开了百戏表演,一枝从外头打探了一番后回来汇报,说是街上正有一队舞灯班子经过,边舞灯边游街,回府的必经之路已经让游人堵上了,大概还要闹上许久才散。

伯侄俩也就没急着回家,坐进碧纱橱里一边摇着扇子纳凉一边赏星赏夜。

“这枫树样子有些怪。”燕七指指沿着院墙种的那片枫树。

“东海以东有个小岛国,”燕子恪告诉燕七,“树种是从小岛国买来的,唤作‘四季火焰枫’,从春到秋,叶子都是红的。”

“你去过那里吗?”燕七问。

“年轻时去过。”燕子恪道。

“现在也不老啊,几岁才算年轻?”

“呵呵…”

“和玄昊流徵一起去的吗?”

“嗯,趁着避暑假,我们搭乘了一条去往那岛国行商的商船,约有十数天的海上行程,中途经过了东海列岛,那些岛比千岛湖的岛要大许多,其中有一座上只有岩石,层层叠叠,颜色如同彩虹,远远看着,映着头上云,脚下海,甚而有星星闪闪的光,仿似琉璃仙境。流徵便道:‘若有机会,我们去那岛上建房子,不用木不用砖,直接在那岩石上挖出石穴来,我们把山掏成弧形,像是真正的彩虹一样两端立在地面,身子悬拱在空中,房子就挖在虹弧上,待海上有搭客的行船远远地看到我们,定会以为我们是住在了彩虹上的仙人’…”

“真好,听起来像是丹霞地貌。”

“丹霞地貌是什么?”

“就是像彩霞一样的岩层地面。”

“喔,莫不是取自曹丕的《芙蓉池作诗》:‘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这一句?”

“那就是了。那些岛全是这样的吗?”

“千奇百怪,各具特色。譬如另一座岛上有巨大的间歇泉,每隔片刻便会喷出数十米高的泉水来,大家将那岛叫做鲸鱼岛,不成想其后我们便在海上遇到了真正的鲸鱼,先还只有一头,突地从海里跃起来,重重地落回去,众人又惊又笑,正围在船舷上看稀罕,忽又有两三头从海里跃了出来,再其后越来越多,足有上百头,此起彼落,掀起遮天蔽日的浪涛,众人都吓住了,疯狂地在甲板上逃蹿,船员们拼命划浆,却甩不开那些鲸鱼,上百头的鲸就这么一路追着我们,在身后形成一条磅礴的鲸队,所有人都躲进了船舱,唯有我们三个站在船尾将这罕见奇景从头看到了尾,玄昊只顾着大笑,险些被颠簸的浪抛下海去…”

“好威风!有鲸群做海上护卫队呢。”

“玄昊为此欲将字改作‘掣鲸’。”

“当什么讲?”

“杜甫《戏为六绝句》有云:‘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意为才大气雄。”

“后来为什么没改呢?”

“三友洞中的石上已刻了‘玄昊’二字。”

“的确,划了再刻就不好看啦。”

“实因‘掣鲸’笔画数太多,刻起来费力。”

“…”

“倒也托了那鲸群的福,原本那一片海域时有海盗出没,倒教我们平安渡过。”

“比起鲸群来,海盗之祸更是凶险呢。后来没有再遇到危险吗?”

“**虽避过,天灾却难免。最为惊险的是遇到了风暴,偌大一艘商船在风暴中便像一片残叶,被巨浪高高抛入空中,落至海面时震晕了好些人,船长和船员们当即便放弃了抵抗,抱着桅杆听天由命,我们三人便去了食仓,将船上的好酒烈酒全都打开,而后就坐在甲板上捧坛对饮…由岛国登岸时被那船长揪住索赔了三千两银子,趁他转过身清点破碎的酒坛的功夫,我们拔脚便跑,他硬是带着船员追了我们十几条街…”

“后来追上了吗?”

“后来我们躲到了水田里,从头到脚糊满泥,躺在田中一动不动,那船长船员从我们身边跑过去,硬是不曾发现。”

“这法子好,像变色龙。”

“变色龙?”

“一种长得像蜥蜴的动物,身体的颜色会根据身边的环境变化,比如趴在树叶间就会变成绿色,趴在枯枝上就会变成棕黄色,能够起到很好的伪装作用。”

“喔,有意思。如果趴在彩虹岩石上,会不会变成七彩的颜色呢?”

“应该不会吧,颜色太多它大概就要糊涂了。”

“喔。它是为何会变颜色的呢?”

“似乎和皮肤有关,就像人一害羞脸就会红,一害怕脸就会白,它受到惊吓或刺激的时候,皮肤就会变色。”

“喔,这样。安安懂的不少。”

“是吧。”

“呵呵…”

“后来你们在岛国上都玩儿什么了?”

“后来我们先去了当地最高的塔,站在塔顶向下望,看到了一处奇妙的所在,从塔上下来便直奔了那地方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7章 强敌

一早梳洗穿衣,燕七发现自己又胖回去了些,此前在御岛上穿的那件新衣竟然有些紧了。

“姑娘回来之后比在御岛上吃的多了。”煮雨在旁边真相。

“说的是,回来之后我就有些控制不住嘴。”燕七认真检讨,顺便给她大伯点了个赞:那游泳池送的真是太是时候了,以后可以继续游泳减肥。

所以去了书院后燕七就约武玥陆藕:“土曜日未时正,带上鲛人衣去风塘街街口碰头。”

“用带吃食吗?”武玥问。

“除了男人想带啥带啥。”燕七道。

“…”

距离下个土曜日还有五天,平时因有社团活动,放了学之后已经不早,没有机会去水府,燕七就拣着早上去,五点多钟的光景就出门,跑一个小时的步,游一个小时的泳,然后回家吃早饭,然后去上学。

中午仍旧在书院食堂吃,晚上回家里吃,结果可能是运动量太大的缘故,晚上饭燕七比以前吃的还多,怎么控制也是控制不住。

“要命了。”燕七说。

“你就胖着吧。”燕九少爷道。

“全练成了肌肉块怎么破。”燕七最发愁这个。

“那就找个女人娶回家吧。”燕九少爷道。

“…”

土曜日上午,惯例是综武赛前合练,锦绣书院将要面临的对手,是去年全京书院前四名的综武队之一,东溪书院。

东溪书院很强,强在哪儿呢?强在他们的背后团队——阵地与机关设计人员的奇思构想上,东溪书院的阵地大概是所有参赛队里最为复杂的一个阵地了,其中机关重重,别说杀进去抢夺帅印了,就是能否“活”着深入到阵中都是个大问题,所以东溪书院的队员们大概也是所有队伍中最轻松的,往往只需要守株待兔,待对方的攻击队员全部阵亡在他们的阵地中后,他们就可以大举反击到对方的阵地,夺取最终的胜利了。

但如果他们遇到的对手也是防守型的队伍,他们也不会总缩在自己的阵地中消极等待,这个时候他们的五名“兵”担当就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这五个兵个个都是机关达人,在进攻到对方的阵地后,可以随时随地铺设下各种机关,令对手防不胜防。

所以大家最头疼的就是东溪队了,因为根本没有办法提前做针对性的训练和安排,谁能想象得到那帮家伙又会做出什么奇怪恶心的机关来呢?

对此武长戈的应对方案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平时怎么打明儿还怎么打,当然也会有一些战术性的安排:“队形保持松中有紧,不宜太过分散,郑显仁留守本阵,两马把守楚河汉界,兵负责在前开道,元天初随后策应,燕安中央掩护,武鸿仪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