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乐梓为免继续尴尬下去,决定赶紧展开现场审问,就在一楼辟出一块地方来,支上桌椅往那儿一坐,旁边放一个书记员,然后挨个儿把当事人和目击者叫过来讯问。

死者姓耿,单名一个执字,是东溪书院手工社的学生,事实上此展馆内的七个值岗学生都是东溪手工社的成员,同被分在了此馆。

“七个人被分到此处是几天就安排好的,”闻讯赶来的手工社团李先生向乔乐梓介绍道,“因本次的展品众多,我们提前好几天就已经开始安排并布置场馆了,值岗人员也都按情况做了安排,因此馆一楼有六个出入口,出于防盗的考虑,在一楼安排六个人分别守住一个出入口,而二楼相对较小,也没有什么隔断阻碍视线,所以就只安排了一个人,守在楼梯口附近,有客人上楼参观就负责接待和介绍,至于谁在楼上谁在楼下,这些我们就没有安排得太细了,全由几个学生自己决定。”

“那么耿执当时是如何提出自己要在二楼值岗的呢?”乔乐梓问向那六位当事人。

“他就是说由他在二楼值岗,让我们在一楼。”叫潘琰的学生道。

“为何他说了你们就听?没人有异议?”乔乐梓细问。

“因为他是学兄啊,”叫贺光明的学生道,“他比我们都大,我们自然是要听他的。”

乔乐梓不由看了旁边立着旁听的燕九少爷一眼,若照这么说,耿执在二楼值岗成了随机性的,万一他选择在一楼值岗怎么办?那凶手要如何进行预谋?怎样做杀人的前期准备?

燕九少爷脸上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这个情况并不会让他改变自己此前的判断。

乔乐梓略一琢磨,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既然耿执是高年级生,那么不愿同低年级生在一起也是极有可能的,凶手或许就是因为耿执的这一心理所以提前判断出他会选择二楼?但这样也太不保险了吧。

此疑问暂先按下,乔乐梓又问这几个学生:“事发前后这一段时间,诸位可曾听到楼上有什么动静?”仵作才刚验尸已经给出了一个差不多的犯案时间,大约就在发现尸体之前的一个时辰内。

众人各自想了一阵,然后齐齐摇头。

“事实上此楼有些隔音,”燕九少爷这时忽然又开口了,“许是一楼隔断太多的缘故,声音被层层阻隔,晚辈才刚在楼上试过以平常的脚步轻重来回走动,甚而原地蹦跳起落,楼下人很难听到声音。”

这么一来能够得到线索的途径便又少了一条,乔乐梓继续问:“发现死者前的一个时辰内,诸位都在什么地方、在做些什么、可有人能证实自己未曾离开过一楼?”

潘琰理直气壮地道:“学生在东边入口处的那张桌后坐着看书,欧阳里能为学生作证,因我两个之间没有隔断,一抬眼便能互相看见,学生亦能为他作证。”

欧阳里沉稳地点头:“是的,潘琰从早上来了之后,我们大家一起清点完馆内展品,他便坐到那桌后一直在看书,中间去了趟茅厕,但那茅厕是在外面的,距此约有六十来步距离。而学生则在东南角门处的桌旁一直在练雕木头,中间亦去了趟茅厕。”

贺光明有些慌张地连忙接着道:“学生在北门入口处,一直没什么事做,因着昨晚睡得晚了些,没有客人的时候学生就趴在桌上假寐,期间哪儿也没去,那一个时辰内学生就是在桌上趴着,非要有证明的话…那个上二楼的楼梯口是冲着西边的,裴铭就在西边的入口处值岗,我若从那里上楼的话,他一定会看到我的,对吧裴铭?”

“并非‘一定’,”裴铭却很谨慎,“因我那时正在打坐,你若放轻脚步从那楼梯口上楼,我未必能看到听到。”

贺光明急了:“你说什么呢?!我上个楼为什么要放轻脚步?!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耿执是我杀的?!我告诉你,你的位置就冲着楼梯口,咱们这几个人里面数你上楼最方便,要说嫌疑也是你最有嫌疑!”

裴铭却是不急也不恼,只淡淡道:“你说得有理,我的位置的确上楼最方便,且我也不知谁能证实我事发时不在场。”

贺光明一时接不出话,只得气哼哼地住了嘴。

乔乐梓插口问裴铭:“你在展馆里打坐?这打坐还得盘膝,你有蒲团儿?以及…你为何要打坐?”这行为确实很有些古怪。

裴铭不紧不慢地道:“学生带了蒲团来,就垫在椅子上,之所以要打坐,乃因学生是居士。”

居士,就是在家中带发修行的佛家道家的俗家弟子。

乔乐梓不由纳闷:“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做了居士?家里头许你如此?”

官家子弟做居士,这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裴铭却淡然地道:“人各有志,出身无法选择,却不意味着必须要按出身给的路走下去。打坐不仅可以静心,还可养气,于身体有益。”

好吧,现在的孩子们可真是敢想敢做啊,太有个性了,乔乐梓感慨,“下一个呢?”

下一个叫康然,是个一年级的小孩子,还是不知轻重的年纪,死了人也没见心情有多沉重,在旁边摁着性子听了半天,一对灵活的眼睛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一会儿瞅瞅陆藕,一会儿瞅瞅燕七,一会儿又瞅瞅燕七,待要再三瞅燕七的时候就被她旁边的那个冷面小子给盯了一眼,连忙转回头来,正听见乔乐梓问,赶紧接口道:“我能证明裴学兄一直待在原地!”

“哦?如何证明?”乔乐梓问。

“我守的那个入口就离他不远,我看到他一直坐在那里呀。”

“那事发前后那个时辰内你又在做什么?”乔乐梓问他。

“呃,我,我在玩木偶戏…”康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

“木偶戏?”

“就是用木头做成的偶人,给它们穿上布做的衣服,用细且硬的长铁棍一端连接木偶的双手、下颌、眼睛,以控制它们活动,再用一根主棍控制身体,所有的铁棍都控制在操控木偶的人的手里,表演时人躲在小戏台的后面,木偶露在戏台的上边,操控铁棍以令木偶做出眨眼、说话、走动和比划双手等动作,操控者还要在戏台下面说戏词,配合着手对木偶的控制。”给乔乐梓做介绍的是另一个学生陈珉,皱着眉瞪了康然一眼,“这小子就爱弄这没用的勾当,成天自己在那儿演,又没人看他!”

“…”乔乐梓十分无语,这帮手工社的学生都蛇精病啊!没事了要么打坐,要么自己给自己演木偶戏玩儿,能有点符合正常年龄和追求的爱好吗?!

“有谁可为你的不在场作证吗?”乔乐梓问康然。

康然求助地看向其他几人,却没人为他说话。

乔乐梓不由问向裴铭:“他与你离得那样近,他能看见你,你看不见他?”

“我入定后很难听得见周围声音,除非有人刻意叫我。”裴铭道。

“大人!我真的哪里也没去!你要相信我!我没有杀人啊!”康然也慌了,声音里都带了颤抖。

“是不是你,本官自有决断。”乔乐梓既不同情也无威吓,“你呢,陈珉?”

“学生在雕木头。”陈珉道,“闲着也是闲着,学生便拿了木头练刀工。”

“一直未曾离开过原处么?”乔乐梓问。

“没有。”

“有谁可证实?”

“大概没人能证实,”陈珉倒是泰然自若,“学生所处的位置也仅能看得到裴铭和康然投在屏风上的影子,然而他们两个却看不到我这边。不过学生却有可以做证明的东西,”说着指了指远处摆放的一张桌子,桌上似乎放着个什么东西,“学生在练刀工,那块木头是学生专门带来的,其他几人都曾看见,带来时还只是块原木,学生坐到那里后就一直用它雕马,其他几人都知道我雕马的速度,最快是一刻钟一匹核桃大小的马,从我们今日来此安置好后到事发时不到一个半时辰,只要数一数学生雕了多少匹马,就知道我是否中途离开过了,虽然我不知道杀掉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但总会对雕马的个数有影响,这些马都是雕在同一块木头上的,所以也不可能是我事先雕好了偷偷带来凑数的,这块木头很大,我亦不可能是事先在家雕好这么多匹马然后一并拿来的,请大人明鉴。”

唷,不愧是搞发明创造的,一个个儿的头脑都挺清楚,逻辑也分明,乔乐梓暗赞,然而这样的学生若作起案来,却也是更难找到破绽。

乔乐梓不动声色地在这六个学生的脸上扫过目光,虽然六人方才的证词都很清楚明白,然而凭借着自己多年的断案经验,乔乐梓知道,有时候看着越没可能有机会作案的人,往往就是他作的案,而有时候我们逆向思维地认为越是慌张的人越不可能是凶手时,他很可能还真的就是凶手。

所以究竟是谁呢?一个狠到把自己同窗的颈椎骨都勒断了的残忍凶手,一个怀着这么大恨意的无情凶手,一个杀完人后还敢若无其事地留在这里等着死者被人发现的冷酷凶手——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小时候在电视上看的一种动画片就是用木偶拍的,现在想来真是十分怀念啊~

明天上午更不了,白天可能要修改一下前文的错别字,看到更新提示亲们不必理会~

第268章 看脸

“潘琰和欧阳里可以暂先排除。”乔乐梓笃定地道,此刻六名当事人已被分别带开去录更深入更细致的口供,留在乔乐梓身边的只剩下燕九少爷。

乔乐梓的判断是基于自己多年以来断案识人的经验,潘琰和欧阳里的表现比其他人更坦荡更理直气壮,当然这也并不表明其他人的表现就是心虚的,因为有些心理素质出众的凶手,他们在断案人员面前的表现往往比别人更淡定更坦然,而乔乐梓之所以率先排除潘琰和欧阳里,完全是出于经验累积下的一种直觉。

燕九少爷在此方面没有乔乐梓的经验和直觉,但他有自己的分析:“潘琰和欧阳里的位置十分相近,如果其中一人单独作案,另一人不可能发现不了,如果两人伙同作案,没必要选在这个时间和地点,平时无论选在哪里杀掉耿执都比现在更容易,而且两人还可以相互做不在场证明,所以这两人的确可以暂先排除在嫌疑之外。”

“接下来是贺光明、裴铭、康然和陈珉四人,”乔乐梓接了话说道,“贺光明的位置在楼梯的背面,如果想要通过楼梯上得二楼,必须得经过裴铭所处的那一边。才刚看过裴铭的位子,与楼梯口处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且他打坐时坐北朝南,楼梯口处于他背后斜向的位置,如果贺光明乃至康然、陈珉想要上楼,只需通过馆内这些屏风和架隔掩护,放轻脚步便能做到。重点是——为何裴铭所值岗的位置正好是在楼梯口这一边呢?其他人必然都熟悉他有打坐的习惯,他又正好在这个位置值岗,简直就像刻意为了方便凶手借此上楼一般。”

说至此处,乔乐梓招手叫来那位手工社的李先生:“楼下这六人的值岗位置,也是几个学生自己安排的吗?”

李先生便道:“是的。”

乔乐梓:“这七个人之前平时可有矛盾?”

李先生:“没有什么明显的矛盾,年轻人嘛,在一起难免磕磕绊绊,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想没人会为着这个杀人的。”

乔乐梓:“死者耿执,平日为人如何?可有什么为人所诟病之处?”

李先生:“耿执性子还是不错的,就是为人有点散漫随意,很普通的一个人,没见和谁结过仇,挺爱说挺爱闹的,和社里人的关系都还可以。”

乔乐梓:“近期他可与人起过争执?”

李先生:“没有。”

乔乐梓:“另外六人与他关系如何?彼此间可有利益来往?平日各自的性格如何?近期可有过反常表现?”

李先生:“这几个人不在一个班上课,只有手工社活动时才在一处,若说关系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同窗关系,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利益挂钩,只因几人所擅长的手工都不属一系,譬如耿执,他所擅的是铁艺,潘琰擅陶艺,欧阳里擅泥塑,裴铭擅剪纸,康然喜好做偶人,贺光明专攻石雕,陈珉独爱木艺,之所以将此七人分在一组,也是为了若有客人问起馆中不同的展品,也好都能应对得出来。几人既不同艺,自也没有利益冲突,平时相处也都还好。说到性格,潘琰心眼少,欧阳里较内向,裴铭性喜静,不爱言语,康然活泼好动话也多,贺光明有些吝啬自私,人倒是不坏,陈珉略显孤高,却也不是不合群。这几个人近来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也没听说他们之间有过什么龃龉。”

乔乐梓捏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这七个人,性格平常,生活平常,彼此之间的关系平常,简直是再平常再普通不过的一群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什么人会对其中的一个产生如此大的恨意呢?耿执的颈椎都被凶手勒断了,这真是恨耿执恨到骨子里去了——一个人这么恨另一个人,平日里怎么会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显露?这个凶手的城府得有多深啊!

鉴于当事人的口供还未录完,乔乐梓决定先去亲自查看一下现场,同着燕九少爷一大一小两个楼上楼下细细地查看了一遍,四至九团伙的其他人一时无事可做,便立到不妨碍官府办公的地方边等边闲聊。

“你们觉得谁是凶手?”武玥问大家。

“不太好说。”陆藕摇头。

“我觉得表现得最淡然最冷静的那个就是。”武玥道。

“何以见得?”陆藕问。

“越是心里头有鬼就越得靠表面淡定来掩饰啊。”武玥道。

燕七:“我怎么感觉你意有所指。(_)”

武玥:“…”

燕七问崔晞:“雕木马的那个人,万一他的速度其实很快呢?比如这段时间他本来能雕八匹马,但日常在其他人面前只装做能雕七匹马,于是在今天他以最快的速度雕好七匹马,就有一匹马的时间可以上楼行凶,有没有这种可能?”

崔晞笑道:“我刚才看过他雕的马了,的确是今天新雕的,所以可以先排除他是事先雕好了拿来的,其次,他的那几匹马雕得很细致,连马鬃都根根可见,马鞍上的花纹亦清晰有致,如果他想作案,应该是会尽力争取多一些的作案时间,那就不必将马雕刻得这么细致,因此我认为他不是凶手。”

燕七竖起大拇指:“崔拯崔仁杰,论以木断案我只服你。”

崔晞笑着伸手,轻轻捏住燕七的大拇指左右摇了几下,萧宸在旁边看着,垂在腿边的手指不由动了动。

“所以剩下的嫌疑人只有三个了吧,”陆藕道,事实上刚才乔乐梓和燕九少爷对案件进行分析时她一直有在听,“贺光明,裴铭,康然,这三人中的一个就是凶手。”

“而康然能证明裴铭不在场,也就是说,贺光明和康然最有嫌疑。”武玥道。

“如果康然能证明裴铭一直在打坐而没有去过茅厕或是有过其他动作的话,这是不是也能反证他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呢?”陆藕边思索边道。

“对啊!可不就是这样!”武玥一拍手,“所以凶手是贺光明!”

“武拯陆仁杰,论聊天推理我只服您二位。”燕七又给了俩人一人一记大拇指。

“快快快,咱们赶紧去把这个推测告诉乔大人去!”武玥一手拉上燕七一手拉上陆藕就要去找乔乐梓。

乔乐梓刚检查到那个绣花针扎成的屏风,正觉得浑身汗毛孔疼呢,就见五六七那仨小衰神阴气森森地过来了,不由一激凌,豆豆眼一转就想踏个凌波微步赶紧闪人,却哪儿快得过风风火火的武玥啊,“大人你别想跑,我们有话要告诉你!”

“…”老子想跑你都能看出来?

“是这样的,吧啦吧啦吧啦…”武玥把方才的推理连带着崔晞的鉴定都跟乔乐梓说了一遍,“所以贺光明就是凶手!”

乔乐梓有些哭笑不得:“可不敢随便乱指称啊,这要是让人听见,万一最后不是,该告你诬陷之罪了。”

“都已经这么清楚了,怎么可能会不是他?”武玥急道。

乔乐梓连连摆手:“得有证据,没有人证也得有物证,且必须是铁证,必须是让凶手无法狡辩的铁证!你说贺光明是凶手,人证是谁?物证是啥?红口白牙就定罪,任谁也不可能承认啊。好了好了,小姐们,本官现在还要继续查证,你们先去别的地方稍待哈——要不,你们可以离开,反正你们已经确定没有嫌疑了,可以走了,走吧走吧。”

“小九不走我们岂能走?”武玥一指不远处也正跟那儿细细查找线索的燕九少爷,“再说协助官府办案是我们应做的事,乔大人你就不要客气啦!”

老子这是客气吗?!乔乐梓泪流满面,老子这是怕了你们了好吗!求你们死神组合解散单飞好吗?再放任你们这样随便乱逛下去京都人口都要锐减了好吗!

“阿玥,我们不要打扰乔大人办案了,到那边等一会儿吧。”陆藕连忙拉上武玥就要往回走,却瞅见乔乐梓的八字眉上不知沾了什么,白白的有那么芝麻粒大小的一个东西。

“呃,大人,”陆藕指了指自己的眉毛,“您眉上这里沾了东西。”

“啊,哦。”乔乐梓伸手揩了一下。

“…不是这边,是右边。”陆藕指向他右边眉毛。

“哦哦。”乔乐梓又揩了右边一下,结果还是没揩着。

“还有,没弄下来。”陆藕往前递了递手指,好将坐标指得更准确一些。

乔乐梓干脆拿手把整张大脸乎拉了一遍,结果那白点被他拨得弹起来又落回了眉毛上,这位扬起八字眉,一副瞧乐子脸地看着陆藕:“还有吗?”

陆藕有些想笑,但还是强强忍住了,摇头:“还在上面呢,在这——呀!”一着急往前递了递手指,结果没想到乔乐梓也正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脸,这一指头就给戳乔乐梓眼睛上了,乔乐梓“哎哟”一声捂住眼,陆藕吓得慌了神,连忙掏出手帕来上前给乔乐梓擦眼睛,武玥在旁边看得憋不住笑,一扭身跑到旁边去了,燕七感同身受地觉得眼睛疼,把脸偏过一边,不去看那可怜的、险被戳瞎一只眼还一脸瞧乐子神情的乔知府。

这一指头戳得乔乐梓眼泪哗哗流,眼前模糊一片啥也看不清了,就觉得鼻子里闻着一股淡雅的香气,一块柔软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伸过来替自己擦着蛰痛不已的眼睛,很是慌张的声音响在耳边:“对不住…大人,我,我不是有意的…特别疼吗?有事吗?要不要叫郎中?仵作行吗?”

…仵作…这是直接把看医和被戳断气的步骤省略了吗?当然,乔乐梓知道这小姑娘的意思,因为仵作多少也是懂些医术的,可以为他进行一下紧急的处理。

“没事没事,不要紧,”乔乐梓五官耸动,似在抵抗着疼痛的侵袭,“缓缓就好了,疼不了一会儿,一会儿就过去了,不要紧。”看把小姑娘吓的,手都颤抖了,隔着摁在他眼睛上的手帕都似乎能感受到那手都吓得冰凉。

“都、都怪我,毛手毛脚的伤了大人…”陆藕还在自责,面前这颗大头的脑门上都疼出了微汗,这位还一脸乐呵(并不)地说着不要紧。

对于乔乐梓,陆藕一直都觉得抱歉,上次的香囊事件让乔乐梓无缘无故受了连累,那天被陆经纬大闹一场后他居然还反过来向她道歉,如果不是她有失考虑随手将自己做的香囊送给了他,也不至于让他遭受那么大的难堪。

更让她窝心的是,那件事发生后她以为他会把那个香囊还回给她——虽然这样做才是正常的反应,但多少也会让她觉得难堪,可他竟然没有还,他留下了那个香囊,事后不久,她发现慈善堂在向穷人们赠一些与这个香囊一模一样款式的药囊,挂在身上可以防伤风,亦可以提神醒脑强身健体,于是她悄悄让人去打听,才知道这些药囊是他自掏荷包让慈善堂照着那香囊的样子做了一批,专门赠给那些舍不得花钱看小病的穷人,于是那一阵子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腰挂这款式的药囊的人,连许多并不穷的人也都因为喜欢这药囊的款式而花些钱买了来带在身上。

他做了一个充满着善意、包容和安抚的举动,完美的解除了她的尴尬,甚至为她防范了某些人想要继续利用香囊事件的后续作文章的可能。

每每想起这件事,陆藕都觉得感慨万千,一个管理着百万人口的四品官员,天天忙到连老婆都没时间娶,竟能为着她这件上不得台面的小事而如此地费心又精心,反观自己的父亲,在太常寺日常还算清闲,却从来对她不闻不问,当众不分清红皂白地指责她,甚至打她…只差恨不能将她当成了仇人对待,两厢对比,是多么地讽刺啊,亲人不亲,连个外人都不如。

陆藕捏着帕子,不知怎么脑子里就把之前的事给翻了出来,思绪万千里手上的动作不免更轻柔了些,小心翼翼地将乔乐梓脸上被戳出的眼泪都擦干净,露出一只迷离又红肿的小豆豆眼儿来。

“您怎么还笑?”陆藕看着这只红眼睛都替它疼,没想到它主人还在眉飞色舞地欢脱着。

“…”乔乐梓有苦说不出,哪儿笑了我?提起自己这张脸乔乐梓就有一万种委屈,要么你生张天生笑脸,要么你生张天生苦脸,这天生一张瞧乐子脸根本就是谁看谁想揍好么!

想他乔乐梓也不是说不上人家儿,早年没上京做官之前,家里老娘给相看过一门亲事,对方姑娘家没见面时听了听他这条件也是挺满意的,两家都有了要定下来的意向,后来吧,姑娘家里有长辈过世了,他这个准未来女婿总得上门意思意思表示一下礼貌吧?然后就去了,进门鞠躬上香,抬头瞻仰一下死者牌位,再然后就让姑娘家家属给打了——这他妈哪儿来的傻X!我们家有人过世你丫一脸瞧乐子的表情在棺材前头探头探脑的是想干什么?!

——冤哪!苦啊!悲愤啊!这看脸(表情)的世界太让人绝望了啊!

视线模糊地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的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眼睛红肿的缘故,怎么看着这个小姑娘的双眼也有些泛红?但她却在冲他微笑,脸上带着抱歉,忽然目光向上一挪,轻轻伸了手过来,伸到一半顿住,和他道:“别动。”他就没敢动,然后这只纤纤玉手轻柔地拂过他的眉毛,自己看了一眼,满意地把玉笋般的指尖亮给他看:“好了,终于弄掉了,就是这东西一直沾在上面。”

啥东西啊到底,害老子差点瞎只眼!乔乐梓睁一眼闭一眼地往这手指尖上瞅,白白的一颗,看着像是…咦?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沾在老子的眉毛上?

乔乐梓心中一动,忙扭头看向自己才刚检查过的地方,见燕九少爷正在那地方站着,低着头似是发现了什么,蹲身伸了胳膊去摸那地面,然后像陆藕一样举起一根手指,仔细地盯着指尖看。

这东西和案子有关吗?乔乐梓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想了,刚才不明所以地有点嗨,结果搞得草木皆兵了,这东西出现在那个地方简直太正常了,还是得保持冷静啊,不要疑神疑鬼才是。哎?那位陆小姐呢?乔乐梓转回头来待要细看陆藕指尖上的东西时,发现那姑娘不见了,连忙四下里找,却见她从馆外走了进来,手里用帕子包着一包什么东西,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把帕子递上:“大人冰敷一下眼睛吧,里面包的是冰。”

哎,原来这姑娘刚才是跑外面挖冰去了,也不嫌冷。

乔乐梓谢过陆藕,接了她包着冰的手帕,往眼睛上一放,发现这冰居然还不硌,想是她刻意找的平滑的冰,还真是个细心人。

正捂着眼睛扮独眼龙,就见燕九少爷伸着手指走过来,摆到他面前道:“这个人,列为头号嫌疑犯。”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周末愉快!

第269章 病态

燕九少爷手上沾着的,是纸屑。

这纸屑是从裴铭所坐的椅子下发现的,才刚乔乐梓也曾检查过那里,虽然没有发现纸屑,但纸屑却沾到了他的眉毛上。

“这也算正常吧,”乔乐梓道,“裴铭的擅长是剪纸,身处周遭发现纸屑是很正常之事。”

“他今日并未碰过纸。”燕九少爷道。

“有可能是在家里练习过剪纸后沾在身上的?”乔乐梓尽力地去想各种可能。

燕九少爷挑唇一笑:“大人的确该早日娶妻了。”

“…”麻蛋!这跟老子娶不娶老婆有什么关系!

不娶妻,内宅里的事便无人张罗,衣食住行无人细细照料,自然就不知道这些有人照顾的少爷们过的是怎样的舒服日子——他们每日要穿的衣服,前一晚便有丫鬟们拿去熨平、香熏,即便第二天穿的还是前一天的衣服,依然会经过下人们的仔细打理,掸去灰尘,粘去头发,还要检查衣上有没有不小心挂脱了丝或是钩破了洞的地方,如果衣上哪里被沾到了一丁点脏,那这件衣服第二天肯定是不能再穿了,有褶子的地方要喷上蒸气然后熨得平平整整,香熏完毕要挂起来免得再被压出褶子来。

经过这样细心打理的衣服,上面怎么会沾有纸屑?如果裴铭当真一直坐在椅子上打坐,那这纸屑又是从哪里来的?座位附近有纸屑虽然暂时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但至少证实他所说的自己坐在椅上始终未曾动过的证词,是假的。

如果他不是凶手,为什么要说假话?

“去看看裴铭身上是否沾有纸屑,”乔乐梓叫过一名手下吩咐,“注意莫要让他发现。”

手下领命去了,乔乐梓便同燕九少爷重新回到裴铭的座位处再次仔细检查了一番,果又见裴铭曾打坐的蒲团的布料缝隙里亦沾着一些极细小的纸屑渣。

“这蒲团是他日常打坐用的,平时若不小心将纸屑掉在里面,也不易发现。”乔乐梓继续设想各种能推翻证据的情况。

而燕九少爷便自动担当起与他进行辩证的一方:“蒲团和衣物一样,也是有下人会进行打理的,何况若裴铭信教,在家里打坐入定前应当会沐浴更衣,且不可能会坐在蒲团上做剪纸,便是做了,那纸屑也不可能跑到屁股下面去,且这蒲团上还留有较浓的熏香味,亦不像是一连用过几天未洗的。”

…这孩子还闻过裴铭屁股坐过的蒲团呢?乔乐梓有点欣赏这位燕家小九爷了,真是为了找出真凶而不顾一切啊!

一时那跑去观察裴铭的衙役回来了,向乔乐梓禀道:“大人,那裴铭身后的衣衫下摆上果然沾着几粒疑似纸屑的碎渣!”

“这纸屑究竟是从何而来?能证明什么?”乔乐梓陷入沉思,忽觉手上一动,见陆藕正将他手上拿的那块包着冰的手帕取走,帕子里的冰已有些化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这姑娘也不嫌凉,用手在下面接着那冰水,快步地走到了展馆外面去。

那块帕子已经湿了,这姑娘要怎么往身上装呢?扔了?不行,被哪个男人捡了去可就不好了;塞进荷包里还带回身上?荷包也会被弄湿的吧;一直用手拿着?那么凉,手怎么受得了。这姑娘会怎么做呢?

乔乐梓望着陆藕,见她在外面将手帕里的冰扔到不会被人踩到的地方,然后拧了拧帕子上的水,叠了几叠,把帕子弄成一小卷儿,就这么拿在手里走了回来,走到门外时还跺了跺脚,把脚底沾的雪跺了下去,这才迈进馆来。

真是个细致的姑娘。乔乐梓收回目光,重新望在蒲团上和雪一样细白的纸屑上,然后一抬眼,看向燕九少爷:“裴铭一定是去过有碎纸的地方,碎纸屑沾到了身上,然后带回到了蒲团上。”

有碎纸的地方…二楼的行凶现场及周围并没有放着什么碎纸,燕九少爷转头,一指距此不远的距离,手工作品展柜上,摆着一大团剪纸拉花。

这件作品是把剪纸工艺和纸拉花工艺结合在了一起的四不象创作,虽然纸剪得不错,可惜没有什么创意,而且这么大一团乱糟糟地摆在这里,又是用白纸做的,实在没有让人想买的**。

乔乐梓同燕九少爷走上前细看,并在周围的地面上仔细寻找,果然有着那么几颗细小的白色纸渣。

“这些纸渣亦有可能是当初往展馆内搬这些作品时掉下来的。”乔乐梓道。

“不管是几时掉下来的,至少可以证实这东西就是裴铭身上纸渣的来源,裴铭动过这纸拉花。”燕九少爷道。

“他动这些纸拉花做什么呢?”乔乐梓思索。

正想着,负责分别录那六名当事人口供的衙属们拿着笔录纸纷纷回来,那六人也被带回到了旁边。

乔乐梓细细翻看了一遍这六人的笔录,一偏脸瞅见燕家小九爷正盯着他,连忙把笔录递到他手里——这“不给爷看爷咒你一辈子娶不上老婆”的霸道气场是怎么回事?!

趁着燕九少爷翻笔录的功夫,乔乐梓令手下先将那六人带离,分别看守起来不使串供,而后又令人将康然带了回来,问他:“你说你的位置能看到裴铭一直坐在那里,可确信?”

康然连连点头:“确信确信!我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他的左肩!”

“只能看到左肩?”乔乐梓一扬八字眉,“你确信那是他的左肩?”

康然:“大人您别笑我啊,我真能确信!裴学兄今儿穿的白道袍,我正好能看见他一个肩膀头子,错不了!”

乔乐梓:“…本官没笑。你确信那是他的肩膀而不是其他什么白色的东西?比如…纸?”

康然:“怎么可能会是纸!衣服和纸我还分不清吗?那料子质地明摆着就是布啊,难不成裴学兄穿着纸衣?大人您别逗我了!”

…谁特么逗你了!乔乐梓瞪他一眼:“你确信今日从他坐到那位子上后就一直在打坐而没有做别的事情?”

“确信确信!”康然毛燥地答道。

“你确信你的眼睛一直看着裴铭所在的方向没有离开过?”问话的是燕九少爷,淡淡地盯着康然满是浮躁的脸。

“那怎么可能,我老盯着他干嘛啊,我也有我自己的事要做啊!”康然道。

“…”乔乐梓快气死了,“你说话前后矛盾知道吗?!给本官认真了答!否则以扰乱官府断案之罪押入大牢!”

康然唬了一跳,忙道:“您让我想想!我想想!我有点记不清了——本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啊,哪里会提前去在意别人在做什么…我,我其实一直在玩木偶戏,您知道,玩木偶戏得把身子藏在桌子后面,所、所以,玩木偶戏的时候我是看不到裴师兄的——但是我每练完一折戏后都会从桌后出来坐到椅上歇一歇,每次我都能看到裴师兄的肩露在那里,完全就是没有动过地方的样子!”

乔乐梓分外无语地看着这个熊孩子:“你那么拼命地练木偶戏做什么?”

康然忙道:“学生也是书院木偶戏社的成员,过几日我们社要在书院做木偶戏表演,学生这是抓紧时间做练习呢!学生同时报了两个社团,真是很辛苦啊…”

“…行了行了,”乔乐梓摆手,这位还冲他发牢骚呢,“你确信期间没有听到过别的声音?”

“学生一直在念台本上的词,就是有声音估计也听不到…”康然挠头。

“裴铭可知道你今日要练木偶戏?”燕九少爷又插口问他。

“知道啊,”康然道,“裴学兄此前说起过,他说展会当日他要带着蒲团来,没有参观者来的时候就打打坐,免得闲着无事怪没意思。”

“所以你才想到要拿着木偶来练戏?”燕九少爷追问。

康然:“对啊,我一听裴师兄这话,心想不如也拿着木偶来练,闲着也是闲着嘛!”

燕九少爷:“你的位置是自己选的?”

康然:“是啊,因为只有那个入口处摆着的是张大长案,我练木偶戏的话能比划得开,其他入口处的桌子都略小。”

燕九少爷:“那张大长案,布置会馆的时候是谁搬到那里的?”

康然:“是我和裴学兄,裴学兄说那案子太沉,叫着我和他一起搬,我当时就看上那张案子了,想着今日一来我就先抢了那案子所在的入口,这样我就可以练木偶戏啦。”

乔乐梓:这孩子是木偶戏控吗?这是有多沉迷这东西啊!

燕九少爷继续问:“裴铭的座位是他自己选的吗?”

康然:“也算是吧,当时就只耿学兄主动提出要在楼上值岗,我们其他几个反正都是在楼下,也没有特意去分配谁在哪个口,我反正是选定了长案子所在的入口,直接就向着这边走过来了,裴学兄正跟我说话,也就不知不觉地跟到了这边,他就顺手在那个位置坐下了——你们一直在问裴学兄,难不成你们怀疑他是凶手啊?!”

燕九少爷没理他最后的问题,只看向乔乐梓:“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乔乐梓挥手让手下将康然带离了此处,而后才回过头来和燕九少爷道:“这个裴铭若真是凶手,不可不谓是相当地有心计,每一处小细节的安排都算计到了,一步步地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想要的作案环境和绝不会多疑的证人。”

燕九少爷道:“我只是想不明白这同那些纸拉花有什么关系,且就算康然练习木偶戏会藏身于桌案后,裴铭又是怎么敢保证他离开作案的这段时间内康然不会突然从桌案后露出头来?他又怎么敢保证他行凶的过程就是那么的顺利而不耽误一点时间,从而可以快去快回,不令康然发现他的离开?我认为那些纸拉花或许是裴铭制造自己还留在座位上的假象的一样重要道具,只是想不明白他是怎样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