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问过爹了,他不同意。”燕四少爷遗憾地嗑着瓜子。

“不是说好了要做马神的吗?”燕七道。

“嘿嘿,其实我是想骑着马出去玩儿,”燕四少爷手里抓过两个核桃,对着一捏,咔叭一声轻松捏碎,“就像爹当年一样走过大江南北,玩遍山山水水,爹总说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嘛,这会子倒不许我出去了。”

“因为现在外面不太平啊,北边打仗,南边闹灾,环境艰苦不可怕,可怕的是天灾**下的人心,杀人越货、坑蒙拐骗,甚而拉起个帮派妄图谋逆的,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卷进去。”燕七没说的是燕四少爷品性太纯良,又不像他爹那么狡猾,真要放出去一准儿让人拐卖了还帮着数银子。

“咦,七妹,你是不是和我爹商量好的啊?连话都说得一模一样。”燕四少爷把核桃仁放到燕七手边,“唉,反正爹是不许我自个儿出去的了,但是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啊!包括我爹!”

“啊,那你别告诉我啦。”燕七道。

“…”都到了嘴边儿不让说,那还不得把人憋死啊!燕四少爷憋了半天还是没能憋住,向前探了探身,凑到燕七耳边,压低声音道,“我那天瞅见大哥在悄悄儿地收拾东西,后来和他关系最好的那谁来找他,俩人躲在屋子里说话,我在后窗根儿底下趴着全听到了!你猜他们想干啥——大哥想离家出走!跟他的几个朋友去外头闯荡!——你说吓不吓人?!”

“…”这…不愧都是燕子恪的基因啊…一个两个的骨子里全都充满了冒险精神…但是燕大少爷?

燕七觉得挺不可思议,燕大少爷燕惊潮这个人在燕子恪所有的孩子里委实算不得出彩,哪怕是燕五,好歹人家在舞蹈一艺上还有着很高的天分呢,况且练舞并不容易,既辛苦还容易受伤,即便是如此,燕五这个娇娇小姐都能坚持着练下来,而至于这位燕家大少爷,大约因为是孙子辈儿的第一个孩子,全家人都把厚望寄在了他的身上,从小全府人都围着他一个转,每个人都想做他的人生导师、用自己的三观来将他塑造成才,彼时燕子恪正跟着当今皇上夺天下,几乎没有时间同长子多相处,于是这位燕大少爷就被各路人马的“三观”塑造来塑造去,没弄成人格分裂已经算是不错了,最终各种三观在他身上相互斗争相互碰撞相互中和,消消减减揉揉捏捏,就把好好一个孩子弄成了一中庸——啥都学点儿,啥都不精,什么都感兴趣,什么也都只是停留在感兴趣阶段。

性格上也是,不温不火不急不慢,没有什么伟大抱负也不自怨自艾,读书不上不下,体育不前不后,处世不高不低,为人不左不右。

也就是后来燕子恪稍微有了些功夫,闲暇时用来陪伴儿子,这才让燕大少爷多少开了些窍,结果为时还是略晚,这位窍虽开了,却没开到燕老太爷所谓的“正途”上,倒把他爹骨子里爱玩爱享受的基因给开发了出来,秉信“人生在世,享乐二字”,人生这么短,半辈子用在苦求功名利禄上,有毛意义啊?

其实这大概也是燕大少爷对于大家强加给他的三观所产生的一种逆反心理,你们稀罕的权力,钱财,名声,我全都不想要,我已经被你们叨咕得腻了厌了,我就是不想按着你们给我安排的路子走,你们严格要求我,我偏要让自己放松,令你们对我失望,我才更觉得自在,那种不必被人逼着哄着寄予厚望着的感觉——真是好啊!真是一种解脱。

可这位大少爷再怎么放松自己,从小养成的平凡性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像离家出走这么出格的事,委实不似他能干得出来的,所以燕七觉得挺不可思议。

“是挺吓人,”燕七答燕四少爷的话,“他想去哪儿?”

“不知道,”燕四少爷摇头,“大哥那个随便性子,估计临时想到哪儿就往哪儿去。”

“他们打算几时走?”燕七问。

“不知道,”燕四少爷继续摇头,“大哥那个没准儿的性子,估计现在准备起来到了明年六月都未见得能走得了。”

“…”你瞧,这集平凡于大成的性子让人想担心都不知道该从哪儿担心起来。

“我想大哥就算真的要走,怎么也得等到二姐成亲之后了,否则谁把二姐背上花轿啊,”燕四少爷从燕七手里拈她刚嗑好的松子仁放进嘴里,“而且拖上五六个月,说不定大哥到时候就改变主意不走了。”

“…”是…是的…燕惊潮同志还真就是这样没啥原则和决心的汉子呢…

“对了七妹,你可要记得时常给我写信啊!”燕四少爷话题又拐回到燕七身上,“给我写写那边的风土人情和有意思的事儿!”

“好。”燕七应着。

“小九怎么还不醒啊?”燕四少爷道,“正好我也有点困了,昨天晚上玩得太晚,我在他这儿睡一会儿吧。”说着就脱了靴子往炕上歪,燕七从燕九少爷的柜子里抱了床小薄被出来给他盖上,而后离了房间回后头自己屋去了。

天色擦黑的时候,外头炮声已经不见间断了,燕七同着燕九少爷往四季居去,见院子里各处都已烧起了松盆,把松柏枝子和柴禾架得同屋子一般高,点了火熊熊地烧起来,这算得是京中的节俗,意为以烟火之气祭祀上天。

四季居上房里已经是热闹成了一团,各房的人都差不多来得齐了,团团地坐了一屋子,嗑瓜子儿,喝茶水儿,说说笑笑看燕四少爷和燕十少爷哥儿俩耍宝,端地是一派天伦,其乐融融。

一时距晚饭时候还早,燕十少爷便吵着要燕四少爷带着出去放烟花,燕大少爷同燕三少爷、燕六姑娘、燕七、燕八姑娘几个人凑在一堆儿打双陆斗叶子牌,燕二姑娘和燕五姑娘陪着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说笑,燕九少爷却在向燕三老爷讨教着书本上的问题,老太爷一个人被丢在一边,最后只好拿了燕三老爷写好的春联在那里细看。

直到晚饭将要上桌时燕子恪才从外面回来,身后还跟着个呵欠连天的人,头上的发髻歪歪地随意绾着,插了根银筷子做簪,身上是葱花绿的缎袍,下头是萝卜红的裤子,腰间金绦子上叮铃当啷的挂了一片金玉佩饰,最传奇的是脚上,大冬天赤着脚,趿着一副高齿木屐,足比燕子恪高出近一头来,脱下来都能当凳子坐了,进门的时候还不小心绊在了门槛上,一个趔趄撞上燕子恪后背,咚的一声听着都疼。

“瞧你那副样子!”老太爷见了头一个不高兴,沉喝了一声。

“大过节的,就让他松快些吧!”老太太连忙护短,冲着这厢一招手,“快来,就差你们哥儿俩了,小幺儿可缓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急死了,很想加快节奏赶紧开新地图,可现在每章只能码这么些字,老也写不到,码字龟速的作者真是伤不起啊…一章小日常先奉上,这大概是新地图开始前最后的热闹了~

第293章 孟尝

燕四老爷燕子恺今儿早上才从临城连夜赶回来,一回家就闷头大睡,老太太使人去枕冬居叫了好几回都叫不醒,不得已出动燕子恪,这才把人给拎了过来。

燕四老爷半睡半醒魂儿还没有收全,听见他娘问他呆滞地点了个头,又是一个大呵欠,眼角挤出泪花来,伸了手背去抹,却被手指上戴的镶翡翠的大金戒指给划了一下子,“嘶…”皱着脸定睛一看,一把撸下那戒指抬手就扔进当屋的炭盆里去,叮当一声正中,“啊哈!准!”给自己喝彩。

“哎哟你个造孽的孩子!”老太太拍腿,连忙指使下人去把那戒指从炭盆里捞出来。

下人们拿着火箸在盆里拨拉了半天也没找见那戒指,只看着一块石头子儿躺在里面,再抬头去瞅燕四老爷,见那位将手从袖里伸出来拨浪鼓似的一摇,指头上金光乱闪,那大戒指可不还在他手上戴着呢!

…这是把在赌坊出老千的手段用上了吗?

“尽调皮!”老太太笑嗔,“还不快坐下,都等着你呢!”

燕四老爷咔嗒着木屐走到圆桌旁自己的位子坐下,将腿儿一提一弯蜷在身前,整个人就蹲在了椅子上,没骨头似的团成一团,老太爷那厢瞅见,啪地一声拍在桌面,眼看就要发火,老太太连忙冲燕四老爷使眼色:“好生坐着!大年下的,都好好儿的!”后面这话是说给老太爷听的,生怕小儿子在丈夫手上受了委屈。

燕四老爷只得重新把腿放下,端端正正地坐好,桌下却架起了二郎腿,脚丫子直接搁在大腿上,坐他旁边的燕三老爷吸了吸鼻子,瞎着个眼睛在桌面上扫:“今儿还有臭豆腐么?闻着味道不似寻常。”

“哎三哥!早知你想吃臭豆腐我给你从临城买回来啊!”燕四老爷眉飞色舞起来,“临城有家有名的臭豆腐,好家伙,做得那叫一个好吃!十里八街外都能闻见那臭味儿!那天让我闻见了,排了一天的队才买上,我一口气吃了三十块儿!忒他娘的好吃了!我就寻思着他这豆腐指定有什么独家秘方,我那哥儿们说:‘屁!什么独家秘方!这种小摊子上卖的东西都他娘的是坑人的!这臭豆腐臭吧?告诉你!全都是拿粪水泡过的!’我说拿粪水怎么泡啊?他说啊,就是把那陈年老臭屎啊,先搅和…”

“啪!”老太爷这一掌险没把整张饭桌给震碎,抖着胡子指着他小儿子哆嗦。

“你快住嘴吧!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老太太连忙打岔,拼命瞪她家小幺。

燕四老爷悻悻地咽了口唾沫,一拍他三哥肩:“一会子我私下告诉你那作法。”

“…”

这厢总算消停了,燕府的年夜饭正式开始,老太爷做为名誉大家长先总结了一下过去的一年里家里的大事小情,展望了一下美好的未来,对儿孙们做了一番寄语,然后从他开始每位成员都说几句吉祥话,最后真正的大家长燕子恪下令开饭,下人们这才开始鱼贯地从伙房将菜流水似的摆上桌来。

到了年底,也不必再装模作样地节俭,到了该好生享受的时候,这饭菜自是怎么豪华怎么上,镂花绘果为茶,十锦火锅供馔,鹅油方的汤点,猪肉馒头、江米糕、黄黍饦堆成小山,另还有专用来下酒的腌鸡腊肉、糟鹜风鱼、野鸡爪、鹿兔脯、填鸭鱼翅、鳇鱼脆骨,清口的果品松榛莲庆、桃杏瓜仁、栗枣枝圆、楂糕耿饼、青枝葡萄、白子岗榴、秋波梨、甜苹果、狮柑凤桔、橙片杨梅…

一顿晚宴热热闹闹不紧不慢地从七点钟的光景用到了九点多钟,撤去残席上来茶果,一家人围着闲话消食,燕十少爷早坐不住了,又要拉着燕四少爷到外头放烟花,燕四少爷屠苏酒喝多了,燕大太太便不许他去,怕看不准炮捻儿再被炮炸着,燕十少爷不高兴,转头去拉燕七,燕七就跟着出来,也不在四季居院子里,从角门出到院外,捡了块空地,先点了几个震天雷,接着又换着其他的炮挨个儿过瘾,什么双响子、寒月明、全家福、全家乐、鸳鸯戏水、二龙戏珠、胜利花、白雪红梅、孙悟空大闹天宫,正热闹着,见燕四老爷从院子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嘴里还叼着根牙签,站在旁边围观了一会儿,上来教燕七和燕小十:“这么干放多没意思,把炮拿来,我给你们放!”

拿过一个二踢脚,找了一处积雪堆,把炮往里一插,用香点着,转头就跑,把燕七和燕十少爷丢在一边,赶上这炮捻儿也短,着没一下就炸了,登时雪片子四溅,兜头罩脑地飞了端端正正站在那里的燕七和燕十少爷一脸一身。

燕七燕十:“…”

“哈哈哈哈哈!”他们的四叔指着他们无良大笑,“好不好玩儿?”

…好玩儿个姥爷…燕十少爷哭着跑回四季居去找他奶奶告状,燕七低头拂头发上的雪,耳里听见咔嗒咔嗒的木屐声走到面前,她四叔蹲下身来仰脸看她,笑着问:“小七儿,箭神当真是你师兄?”

“曾经是。”燕七也没瞒着,毕竟她和涂弥的箭技套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师出同门。

“啧啧,我赢了!”燕四老爷高兴。

“你和人家拿这个当赌注啦?”燕七问。

“是啊!二两银到手!”

“才二两啊。”

“赌资不重要,重要的是胜负!”燕四老爷伸出一根手指头,“小七儿,来来,和四叔赌一把,你若赢了,压岁钱我给你双份儿,我若赢了,你帮我办件事儿,怎么样?”

“什么事儿?”燕七问。

“咳,帮我弄一张你大伯的名刺。”燕四老爷边说边觑眼儿瞅着燕七,有些做贼心虚。

本朝官员的名刺上都是盖着私人钤印的,而钤印这种比较重要的东西一般都是随身携带,就是防着被人冒充身份。

“要他名刺做啥?”燕七问。这位肯定不是要干什么正经勾当,否则就直接找燕子恪去要了。

“去个地方。”燕四老爷遮遮掩掩地道。

“普济庵?”燕七问。

“——!”燕四老爷睁大眼睛看着他侄女,“我【哔】!你怎么知道?!”

“…”燕七也只是随口一说,近日说到名刺的事好像只有普济庵,没想到还真是,这也挺出乎她的意料,“普济庵只有女客才能进去,四叔纵是有了名刺也进不去啊。”

“我可以扮成女人啊!”燕四老爷捏出个兰花指比在腮边,这位五官虽生的好,可哪部分也不像女人。

“为啥要进去呢?”燕七问。

“嘿!那普济庵也算是够恶心人了!”燕四老爷站起身,跺跺脚,“我一好兄弟家里是开特色食肆的,招牌菜就是素斋,专给官家家里那些信佛茹素的老太太太太们做了送进宅子里去,结果不知几时冒出来一个普济庵,他他娘的也做素斋,好些太太们吃了普济庵的素斋以后都不愿再吃别家的了,把我那兄弟家的生意顶的做不下去!你说这事我能不帮忙吗?我倒要看看那普济庵的素斋究竟是什么做的!难不成还是龙肝凤髓?!”

“让你那兄弟从他家里拿名刺不就行了?总比拿大伯的名刺更容易些吧。”燕七道。

“我那兄弟家又不是做官的,”燕四老爷冲燕七挤挤眼,“他就是一普通百姓,有一次我去他家食肆吃饭,觉得味儿不错,就跟他拜了把子。”

“…四叔真是交游广泛啊…”

“怎么样,小七儿?赌不赌?”

“其实普济庵的素斋我吃过,确实不错,”燕七道,“口味虽淡,却好像能把食物的香和味全部都发挥到极致,让人吃过一回还想吃第二回,我想她们大概是在调料上有什么独家秘方吧。”

“我跟你说,我就是想知道这帮老尼姑的独家秘方是什么,”燕四老爷左右看了一看,拉着燕七走到离下人们较远的地方,压低声音道,“我那兄弟可不是常人,他有个旁人比不过的本事——不论什么菜,只要给他一尝,他就能说出这菜里都放了什么调料!”

“这么牛叉?”这世上能人真是太多了。

“那是,”燕四老爷得意地一拍燕七的肩,“我燕子恺的兄弟就没有一个是平常人!小七儿你箭法也是世间少有,不如也跟我拜个把子?”

“…”蛇精病啊叔侄俩拜把子结为兄弟?!

“我觉得我们还是做叔侄更理直气壮些…”燕七道,“不用赌了,这个忙我帮。其实大伯母也常去普济庵,四叔你不如请她帮忙更方便些。”

“嘁,”燕四老爷一点不掩饰脸上的不屑,“我脑袋让驴屁股夹了才找她帮忙!我就问——她脑子里有‘帮忙’这个词儿吗?!什么事儿到她面前就只有‘有利’、‘无利’两种,跟她说句平常话,这话到了她肚里都得转上百八十个弯儿,掰开了揉碎了非得琢磨出个花儿来,老太太多疼我一指头就跟剜了她一块心头肉似的!我就差跟她明说了——这家业将来都是惊潮的,我一文也不要!且看她会不会高兴得上了房!”

“我觉得普济庵的尼姑们不是省油的灯,四叔你真要扮女人进去恐怕会露马脚。”燕七带开话题。

“那小七儿,你代我进去如何?”燕四老爷笑嘻嘻地问。

“进去后要如何行事呢?”

“想法子把她们那素斋带出点儿来!”

“恐怕不行呢,”燕七道,“上回我跟着崔夫人去,用素斋的时候房里四个角都站着尼姑,说是在旁边听唤的,但我看着更像是监视客人不得往外挟带东西的,毕竟配方这种东西是人家维持生计的根本啊。”

“啧啧,”燕四老爷挠头,好半晌突地一拍脑门,“我他娘的真傻!何必用大哥的名刺!可以用那种法子嘛!”

“啥法子?”燕七问。

“我有位杂耍班子里的把兄弟,平时便是负责耍猴戏的,他训了几只猴,那叫一个通人性!我不如让他使了那猴儿潜入普济寺厨房,把做得的素斋偷出一盘来,这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燕四老爷眉开眼笑地道。

“…敢问四叔一共有多少个把兄弟?”

“一百二十八个。”燕四老爷伸出三个手指头。

“…”这一百多个把兄弟还尽都是些有着奇怪特长的人,都说燕家老四是个十足的纨绔,燕七倒觉得她四叔实则有着一项难能可贵的本事,那就是海纳百川,懂得欣赏别人的优点,善于接纳各个阶层的人,而且还很讲义气,活像个孟尝君。

“祝你马到成功。”燕七道。

除夕夜的子时,京中最高的浮屠塔上的大钟会敲响九声,在辽旷的夜空中声音几乎能传遍大半个京城,当然很快便会被震耳欲聋的炮声淹没过去,那一霎间漫天烟花齐放,绚烂夺目,万彩纷呈。

“过年好!过年好!”燕府里所有人都在相互道贺,燕子恪带着兄弟妻室儿女一大群,乌压压地在地上跪了一片,给老太爷和老太太磕头拜年,喜得二老在座上合不拢嘴,这儿孙满堂红红火火的日子,谁看着心里不敞亮?

一厢让儿孙们起身,老太太一厢从袖里往外掏早便准备好的红包:“来来来,压岁钱,都有份儿,谁也别争谁也别抢!”

不争不抢不热闹,儿孙们都明白这道理,一股脑地涌到跟前,叽叽喳喳地要抢老太太手里的红包,老太太乐个不住,先在伸到最前面那只长手上拍了一下子:“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自家儿子都要成家了!”

“儿子的儿子长得再大,儿子也是您的儿子。”燕子恪笑呵呵地继续伸手。

“大伯羞羞!”燕十少爷刮着脸蛋子,伸臂抱住燕子恪的手不让他抢压岁钱。

“来来来,小十儿,四叔帮你抢!”燕四老爷将功折罪,一把将燕十少爷叉起来举到老太太面前去,“老太太,红包来十个!”

“啐!”老太太笑瞪他,“给你一百个算了!”

“何必那么麻烦,您老人家直接把您那藏私房钱的小匣子给我,我自个儿从里面拿够一百个红包的赏不就得了。”燕四老爷道。

“就惦记你老娘这点子棺材本儿!”老太太继续啐他。

众人从老太爷老太太手里领了红包,由燕大少爷至燕十少爷这十个孩子又跪下给燕子恪和燕大太太磕头,燕子恪笑呵呵地让孩子们起身,却不给红包,赏了男孩子们每人一块用来做私人印章的石料,燕大少爷挑的是鸡血石,燕三少爷挑的是青田石里的最上品橙光冻,燕四少爷随便拿了一块青白色半透明如同美玉一般的鱼脑冻石,燕九少爷拿的是水晶冻,燕十少爷不懂这东西,便让他爹帮着挑,他爹把脸贴在石头上面过了一遍,给他挑了一块田黄石,结果他还不喜欢,自个儿在盘子里抓了一阵,选中了颜色最好看的桃花冻。

燕子恪给女孩子们的则是每人一瓶宫中秘制植物精油,在浴桶里滴上一滴就足以令得满室芬芳,以此沐浴周身,香气可持数日不减。燕二姑娘挑了略清淡的梅花香,燕五姑娘挑了较为浓郁的蔷薇香,燕六姑娘挑的是甜美的桂花香,燕七拿了清气幽玄的青竹香,燕八姑娘则挑了怡人雅致的茉莉香。

燕大太太给每个孩子的都是一封装了银票的厚厚红包。

接下来又是给燕三老爷夫妇和燕四老爷依次磕头拜年,燕三老爷送孩子们的是每人一盒上好的松烟墨,燕三太太则非常壕气地直接给大家发银元宝,到了燕四老爷这儿,这位貌似忘了准备,挠挠头,把腰间金绦子一解,往桌上一拍:“这上头挂的东西你们随便挑!”

“…”众人不想理他了,这也太没诚意了,腰上随便挂的佩饰也好意思打发我们,还不如直接给银子呢。

“嘿哟,我还伺候不了你们了!三元!”燕四老爷叫他的小厮,“去,回屋把爷从临城带回来的土特产拿来,给这几位小祖宗分分!”

“啥土特产啊四叔?”燕四少爷问。

然后大家每人得了一匣子乌鸡白凤丸。

“原是帮我开药铺的把兄弟带的。”燕四老爷道。

闹闹哄哄地拜完年,各种馅儿的饺子也热气腾腾地上了桌,这里头有包着一二枚银钱的,谁吃着谁就得吉兆,下人们帮着往主子们的碟子里挟,实则这些放了银钱的饺子上都有不起眼的记号,结果每位主子都吃到了一枚吉饺,落得个皆大欢喜。

至五更天时,屋里焚起香来,外头炮声又起,正是开门迎年的时候,拿了门杠子向着外头院子抛掷三次,称为“跌千金”,而后由府中大管家率领合府奴仆给众主子磕头拜年,再由老太爷领着主子奴仆开了祠堂祭天地祭祖先。

祭祖完毕众人各自回房盥洗,换上新衣,再回至四季居上房,一起用了早饭,歇上一歇,收拾收拾便要出门走亲访友去拜年,不论男女头上都插着用乌金纸做的“闹嚷嚷”,有蝴蝶状的,有飞鹅状的,有蚂蚱状的,也有虎头状的,大的如掌,小的如钱,戴一枝也可,插满头也行,个个儿喜气洋洋,出门还必得往喜神所在的方向走。

过个年最忙的就是大人,每天送往迎来不得清闲,孩子们也没怎么得空,除了燕小十之外各人都还有各人的朋友,今天聚明天聚,就连燕七都赶了三五个场子,有四至九组合的内部聚会,有综武社兄弟们的战友会,还有闵雪薇下帖子相邀的文艺少女新年咏诗会什么的。

待大致能安省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十以后了,燕七也没怎么再出门,开始细细地准备起离京的行李。燕家的大人们也好容易能喘口气,结果这口气还没喘完,宫里头就传来了消息——正月十六是燕子恪的生辰,皇上呢,赏了他一个岛。

嗯,对,你没看错,不是鸟,是岛,一座岛,千岛湖上的一座岛。

岛上连宅子都给他盖好了,宫中御用大匠负责设计,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崔淳一负责督建,历时数月,悄么叽儿地赶在燕子恪的生辰前建造完毕,就等着给他一惊喜。

这真是——好基友,一被子啊!燕七慨叹。所以大家也甭想再歇了,卷巴卷巴东西先到岛上住几天去吧,皇上赏了这岛你总不能不吭不哈地收下,怎么也得办个宴请个客表示一下谢主隆恩——有人就揣测,燕子恪这大概是,要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4章 飞鸟

因为宫里那位突然来的这么一出,燕家人连元宵节都没能过好,跟头骨碌地去了御赐小岛上,连收拾带布置,总算在正月十六这天把一应待客之物都准备妥当,然而帖子虽然只下给了少数平日走得稍近的几家,结果因着大家风闻燕子恪要升,又蒙了这么大的恩宠,一些人的心思就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于是这日到访御岛给燕子恪贺喜的人甭管有帖没帖,全都厚着脸皮进门了,那人是乌泱乌泱的,好在燕子恪早对这情形有所预料,提前知会了家里做了万全准备,这才没导致手忙脚乱。

这座小岛是千岛湖众岛中面积较小的一座,胜在风景秀丽,岛上有山有湖有奇树芳草,隆冬时节还有常青植物,因而这会子在岛上也不觉得萧索。

因着岛上的地势并不平坦,且又属于别苑性质,所以岛上的建筑便没有像京中的燕府那般造得横平竖直中规中矩,而是根据地形和景致错落有致地把建筑融入景中,东一座楼西一座轩,亭廊桥洞穿凿其中,使自然与人文形成了完美结合。

燕老太爷十分不开心。

但也不敢表现在脸上。

决定儿子生辰宴摆完就立刻回城里去。

你们谁爱住这儿谁住,反正老子决不再往这儿来第二回。

当然,燕家人也是不可能在这里常住,平日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来往于京中与城外千岛湖,这纯属给自己找罪受,这地方只能做为一个别苑,孩子们寒暑假及大人们休沐的时候过来住上两天还行。

初十得了这岛后燕家就立刻派人上岛来收拾,十四全家人就都上了岛,然后闹闹哄哄地挑住处,燕大少爷挑了建于地势最高处的阆风苑,燕二姑娘住了傍着两株老梅的梅雨栊,燕三少爷选的是石山环绕的石烟堂,燕四少爷则喜欢更开阔的草坡,坡上原木搭得几间颇为结实的木屋,名曰锦茵精舍,燕五姑娘圆了自己的桃花梦,看到桃花林子里那一处精致小合院,喜得几乎飞扑过去,那院子叫做桃墟,取自《山海经》的典故。

燕六姑娘选了近荷塘的风裳馆,燕八姑娘住进了水佩轩,就在荷塘分出的一脉清溪下游,门前还有道白石小桥。燕十少爷年纪尚小,就跟着燕三老爷夫妇住在梧桐芭蕉间海棠的听雨楼,燕四老爷踏遍全岛之后住到了土里头…嗯,的确有那么一处建筑就是建在地下的,屋顶是高出地面只有尺余的玻璃盖子,躺在床上就能看星星数月亮,燕四老爷给自己的住处起名为“神仙棺”,被老太爷一脚撩飞,只得由着起名狂魔他大哥改成了“星星盒”…

“从没听过把屋子叫成‘盒’的!”燕四老爷不满。

众:唾嘛的难道就有叫成“棺”的吗?!

燕老太爷夫妇中规中矩地住着一处三进四合院,院外的景致倒是很好的,背倚山,面朝湖,西边菩提树,东边百花圃,老太爷起名为畐冨院。

大家觉得老太爷快被强迫症逼疯了,连院名所用的字都是工工整整左右对称…

燕大太太揣摩着燕子恪的喜好,占据了竹林中那一片白墙碧瓦的清舍,请了燕子恪赐名,燕子恪便亲手提了匾,名曰“风篁坞”,念着像“凤凰”,燕大太太高兴不已,倒是燕四少爷过来串门儿的时候没心没肺地道了一句:“我还道这地方是要给七妹留着的,她也喜欢竹子啊,而且在家里她不就是住在竹林里的?”

结果燕大太太也是白费了心思,燕子恪并未打算下榻在风篁坞,大家找了半天才找着这位的窝点,竟然是住在岛中不算小的那一汪湖上的画舫里。这画舫两层高,上层是卧室净室和书房,下头是客厅餐厅带厨房,外头甲板还很宽敞,夏天时铺张凉席都能睡在那儿。

“像楚留香一样呢。”燕七感叹。

“楚留香是?”燕子恪问。

“也是住在船上的一名英俊郎君。”

“呵呵。”

“这住处叫什么名呢?”

“天水阁。”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真好。”

“你可选好住处了?”

“反正也要走了,随便找个地儿就行。”

“再也不回来了?”

“啊,我错了,别生气…其实来的时候我看着有个地方不错,就是小九和煮雨他们貌似不大喜欢。”

“哦?什么地方?”

“喏,就在湖岸边上。”

“哦,喜欢树屋?”

“主要喜欢它的构造,我刚才仔细瞅了瞅,好像是截取了神杉的一段树干,把中间掏空了做成房间的,几截树干这么并在一起,彼此相连相通,高高地架在那几株枫树冠之间,感觉住在里面离天空也会很近呢。”

“那便住。”

“可惜小九不喜欢,嫌还要爬树上去。”

“没有梯子么?”

“没有呢,造树屋的人可真调皮,以后大伯去那里找我们也只能在树下仰头叫了。”

“一枝,让人做梯子来。”

这梯子做得颇快,还蛮有创意,做成了旋转楼梯,绕着枫树干一圈圈转上去,还附赠了一架秋千,就悬在树屋的下面,虽然这树屋的主人在这里住不了几天。

煮雨几个丫头战战兢兢地从旋转楼梯爬上去,沏风恐高,整个人爬在树屋地板上说死也不敢站起来,走路都是坐着走,见着燕子恪上来串门,直接转个身儿就能跪着行大礼。

“起个名吧。”燕七邀请起名狂魔献技。

起名狂魔站在木头屋子嵌的玻璃窗前向外望,难得晴朗的湛蓝天空仿佛伸手可及,天边几丝若有若无的云被风吹成了振翅的鸟翼。

“飞鸟…”燕子恪忽地轻轻吐出两个字。

燕七微怔,抬眼看着面前这人留给她的微倾的背脊。

“…居。”这人微微偏过头来,侧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飞鸟居。”

“飞鸟居,这名字真合适!”正月十六跟着家人前来给燕子恪贺生辰的武玥坐在燕七在树上的鸟巢里不住夸赞,“我太喜欢这树屋啦!感觉自己都变成了会飞的鸟儿!”

“我都不敢往下看…”陆藕则躲在距窗户最远的地方坐着,才刚从梯子往上爬都是武玥连扶带扛给弄上来的,这会子腿还在发软。

“不过,这树屋真的结实吗?”武玥说着还站起来蹦了两下,把一屋子女孩子吓得吱哇乱叫,而这树屋却是结实得纹丝不动,“哈!不错不错!又结实又宽敞又干燥又敞亮,真想在你这儿睡上一晚,看看夜里又是什么光景。”

“那晚上就别走了,跟伯母说一声,小藕也别走了,咱们仨同床共枕看上一晚星星,说上一宿话。”燕七道。

“好啊好啊!”武玥拍手,陆藕微笑,然而大家都知道这不大可能,在城里住时还不好轻易在别人家留宿呢,更别提在城外的岛上。

“咦?崔四怎么没来?”武玥问,“才刚用午宴的时候就没瞅着他。”

燕七也正觉得奇怪呢,见陆藕犹豫了一下,道:“我来的时候倒是看到他了,那时他好像正被人拽着说话,一时脱不开身。”

“认识那人吗?”燕七问。

陆藕道:“看着很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你们先坐着,我去看看。”燕七出得树屋,在梯子的另一边是一架木制滑梯,表面被打磨得很平滑,角度也平缓,蹲上去直接安全到底,煮雨她们几个都很喜欢这东西,除了沏风,那位宁可跟伽椰子似的从梯子上往下爬。

今天来给燕子恪贺生的宾客都在岛上正经的正院大厅受接待,平坦又宽敞的花岗石大院儿,正面五间三架的阔朗上房,两旁是抄手游廊并一大溜厢房,后头还有大厅小厅花厅戏厅,这会子用完午宴正跟戏厅里头看戏,年轻人们早就跑去游岛了,剩下一帮大人夫人们还得再听几折才好自由活动。

燕七先去了戏厅,找了一圈没找到崔晞,又到外头院子里找,才刚找到一屏假山后头的墙根下,就听见头顶上方有动静,一仰头,正瞅见墙头上从外面搭进来一条人腿,白色暗云纹的绸面裤,下头是绣着金丝喜鹊的白地缎面靴,紧接着屁股和上身也从外面翻上来,叉腿跨坐在墙头上,脸一转,一眼瞅见墙下头正仰脸旁观的燕七,不由吓了一跳。

“干嘛呢?”燕七就问他。

这人愣了一下,先四下里看了几眼,确定除了这小丫头之外并无他人,这才略有犹豫地道:“翻墙。”

“姿势不错。”燕七道。

“…”这人反应了一会儿,才待开口,燕七就听见墙外有人压着声说话:“爷,您当心着些…哎哟喂,这要让人看见可怎么是好…”

“少啰嗦。”这人转头冲着墙外道了一句,接着另一条腿掀过来,纵身一跃落下地,正立到燕七面前儿,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又探头向着远处的戏厅看了看,道:“里头唱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