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他们跟着外公在南疆镇守也差不多十多年了吧,几时才能回京?”燕七问。

“谁晓得…”燕二太太轻叹,守边将领十年八年不回京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好在一家老小全都跟去了南疆,不至于也弄个骨肉分离。

“说到武家,娘这次可见着了武大伯父子?”

“也只匆匆见了一面,第二日武家军便让姚立达调走了。”

“武家十二叔娘还有没有印象?”

“武家十二…武长戈?”

“嗯,是他,他和我爹关系怎么样?”

“好得很啊,当年在锦绣时也是你爹那一伙里的,后来和你爹一起上了战场,两个人并肩子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

这…是什么原因让武长戈对燕子忱同志因爱生恨啊?

待得白天,燕七向燕九SAMA汇报了昨天晚上她与他们老爹会晤的情况,燕九少爷听罢也未说什么,只问燕七道:“你听谁说滴血认亲不准的?”

“相信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燕七道,“不然我们现在试试?”说着就撸袖子,“如果待会儿血不相融了你可别哭啊。”

燕九少爷白她一眼转身走了。

说好了过两天还会回来的燕子忱,一直到了五月底都没有动静,这期间关内关外又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战争,皆以天.朝军队的胜利而结束。

“都这样了蛮子们还要打什么?”女眷们凑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就在议论。

“此种情况不似寻常。”燕九少爷却道。

“总是这么小打小闹的,确实有点耗得慌。”燕七道。

“兴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憋着一场大的。”崔晞偶尔也会琢磨一下战争的事。

“嗯。”萧宸道。

六月初一个闷热的夜里,一道闷雷把燕七从梦里头轰醒,外头噼哩啪啦地落起雨来,夹着浓重的尘土的味道和潮热的气息吹进窗户。

燕七起身下床,轻轻推门来至西次间,掀开燕小九的床帐子往里瞧了瞧,见这货的纱被团成一团被踹在一旁,上头短衫也卷了起来,露着光溜溜一片肚皮晾在外面。

这货前两天刚闹了回肚子,又拉又吐地人都瘦了一圈,这会子才刚好点又在这里晾肚皮,燕七伸手轻轻把那纱被抻开给他盖在了身上,落好帐子一回头,外面白闪划过,正看见一道黑影从墙头跃进了院子。

燕七开门去了堂屋,拔去门闩,探头出去,冲着东边正要往梢间窗户里钻的那位招了招手,那位就大步地走了过来。

胡子还是那把胡子,爸爸还是那个爸爸,见面先把燕七从地上提起来往肩上丢,燕七连忙歪下身子,差一步就又撞门框上了,从外头走进屋,再从肩上撂下来,“在这儿等。”说着提步进了东次间,半晌走出来,谁也没惊动,一勾燕七后脑勺,指着西次间:“小九?”

“昂。”燕七带着他进去,怕他不好意思,还主动掀起帐子把他儿子的睡相展示给他看。

“这小子。”燕子忱认出了床上这货就是那晚说话慢吞吞还拿冷眼剜他的小兔崽子,看了一眼就转身走到对面炕沿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我没叫醒你娘,今儿晚上我来的事也不必告诉她,过几天我要带兵出关,深入蛮夷阵区,没个十天半月的怕是回不来,若能回来,我会先回家来和你们打照面,若是回不来,关紧宅门,哪儿都不要去,等你大伯的消息。”

这是在交待遗言吗?深入蛮夷阵区,这是要孤军直入将自己扔进狼窝里去,能下这样的令、指挥燕子忱的军队的人,除了姚立达还能有谁?先断了燕家军十几天的军粮,然后让他们直入狼窝去打仗,这根本就是把一块肉扔进了饿狼群里。

“你的兵都吃饱了吗?”燕七问。

燕子忱眉毛一动,笑起来:“有酒有肉,饱得很。”

“那你好好打,咱家可没有存酒肉能给你办丧事。”燕七道。

“哈哈!”燕子忱起身,“我走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暂时没了。”燕七道。

燕子忱便要迈步往外走。

“我有。”一个声音忽地响起,却见那床帐缝内探出一只手,慢吞吞地将帐子掀开,露出一张淡淡冷冷慢慢神情的脸来。

第314章 暴击

“有屁就放。”燕子忱重新坐回炕沿,对儿子没有半点温柔。

燕九少爷趿鞋下床,却不往燕子忱跟前去,只管立在当屋,盯着眼前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你有没有给我姐办过洗三宴?”

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燕子忱眉毛都未动一下,不假思索地道:“办过。”

“都请了谁?”燕九少爷问。

“我他娘的哪儿还记得。”燕子忱道。

“萧天航你认不认识?”燕九少爷继续逼问。

“老子不认识的人多了,你打算都问一遍?”燕子忱眼睛挑着他儿子。

燕九少爷冷冷道:“他说他参加过我姐的洗三礼,甚至还知道她胸口有颗朱砂痣,然而我姐洗三时你正在北边任上,萧天航那时却在南边任上,他是怎么参加的洗三礼?能受邀参加洗三礼的无非是亲朋好友,不相识不熟悉的外人没理由邀请,你既不认识他,他为何又能参加我姐的洗三?”

“就因为这个,你们就怀疑自个儿不是老子亲生的种?”燕子忱双手抱怀歪着头审视面前的一儿一女。

“正面回答。”燕九少爷毫不放松地逼着他老子。

“正面回答?好!老子就给你个正面回答!”燕子忱说着突地伸手探向腰间,“呛”地一声拔出柄雪亮的匕首,将脸一偏,竟就拿着匕首刃在脸上刮起来,那满脸黑茸茸的胡子簌簌落下,渐渐露出下面光滑的皮肤来。

燕七觑眼瞟着自家弟弟,发现那货额上小青筋已经在跳了,她敢打赌这间屋子他从今往后绝对不会再住,父子俩之间的结这回可是结大了。

刮胡子那位对儿子森森的怨念毫无所觉,手上刀用得流畅自如,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刮成了剥壳鸡蛋,匕首重新入鞘,起身几步过来,左一把拎了儿子,右一把揽了闺女,硬是摁到镜台前,一大二小三张脸贴在一起,全部挤进那面不算大的菱花镜里。

窗外白亮的闪不时划过,三个人的面孔也在这镜中忽亮忽暗,燕七和燕九少爷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位据说是自己生父的真正面孔,修长漆黑的两道雁翅眉,深邃明亮的一对秋涧目,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嘴唇,线条强悍又不失柔和的双颊与下巴,五官立体,弧度分明,与那一脸胡子的形象判若两人。

“招子放亮了给老子仔细看!”一开口却还是大胡子风格,“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哪一处不像我燕子忱!”

哪一处不像呢?认真说起来,没有哪一处太像,却也没有哪一处不像。燕七的眼睛最像,燕九少爷的鼻子最像,燕七的额头也像,燕九少爷眉宇间的微动亦像,再看那鬓角眼梢、腮颊唇颌,怎么不像呢?越看越像!哪一处都像是燕子忱的少年版和少女版,三张脸放在一起,没有任何人敢否认这三个人不是父子父女!

“你不是要正面回答吗?这就是正面回答!”燕子忱盯着镜子里的儿子说话,“什么他娘的洗三不洗三、任上不任上,铁一样的事实就摆在这儿,中间有再多的弯弯绕,都是狗屎!”

简单粗暴,直击重心。

什么推理什么分析,什么因果什么逻辑,在三张相似的脸面前,完全没用,俱是狗屎,瞬秒成渣,灰飞烟灭。

“还有要问的没有?”燕子忱放开儿女,雷鸣电闪里巨塔似地岿然不动。

燕九少爷不说话,燕七推测这孩子遭受到了一万点暴击,此刻已经表面石化内部粉碎了。

“没的问老子可走了。”燕子忱起身,拍拍满身的胡渣子,燕七瞟见某九额上青筋一蹦,复活了。

“好好打仗。”燕七把燕子忱送到屋外廊下,雨势已转为了倾盆,湿热又透着点凉的风瞬间吹透了衣衫。

燕子忱偏头看了看燕七,忽而转过身来蹲下,仰起脸重新望定她,他好像很喜欢用这个姿势看她,像是个在哄孩子开心的爸爸,大手一伸,一边一只地握在燕七的肩上,深且亮的眸子里映着雨的光:“快了,这一场大仗不会再拖太久,我不会再离开了。”

“答应我从此以后会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并且打跑每一个纠缠我的臭小子。”燕七道。

“哈哈哈!”燕子忱仰头大笑,“娘的老子应该生仨闺女!”边笑着边一把兜住燕七后脑勺压下来,让她的脑门撞在他的脑门上,然后放开,站起身,“好了,我走了。”没有再说任何多余的话,没有生离死别的谆谆叮嘱,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大步走进雨幕,纵身消失在了墙外。

燕七一步一蹭地回了西次间,在门口窥视了一下燕九大人的怒气值上升到了哪一阶,见那位还在原地一动没动地立着,似乎是受到了十分不小的打击,走过去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可以先去我那屋凑合半宿。”

燕九少爷缓慢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着梢间走了去。

“…”果然还是很在意啊。

燕七低头看了看那一地胡子,不知道明儿丫头们打扫屋子时会不会吓着,想了想为避免麻烦还是自己动手把胡子扫了,拿了张纸包起来,预备明天趁人不备丢进灶膛里烧掉。

收拾完毕也没急着睡,迈步进了梢间,见燕小九坐在临窗的炕上望着窗外的夜雨正出神,便又回了次间取了他的外衫,重新进得梢间递给他:“再着凉又要拉了啊。”

燕九少爷慢吞吞接过衣服披在身上,仍旧望向窗外,燕七就在他对面坐了,道:“我觉得老燕同志至少有句话说得很好,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何必再去纠结得出答案的过程?”

“过程说不通,这答案就不能十成十作准。”燕九少爷道。

“好吧,但我觉得你不可能再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了。”燕七道。

“也许现在不能,”燕九少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指慢慢攥成拳,“然而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挖出所有真相。”

“挖掘技术哪家强。”燕七叹了口气。

次日天亮,燕九少爷不顾外头下大雨,坚持搬到了东厢房去,再也不肯睡那飘散过他爹胡茬子的西次间,燕二太太不明所以,然而还是让人帮着把东厢房给清扫打理出来了,这场雨倒是下得痛快,哗哗啦啦地一整天,燕七窝在上房半步都没往外迈,和小十一从早腻到晚。

小十一三个月大了,胳膊腿都壮实了不少,一下雨就兴奋得像嗑了药,非得让燕七抱着到窗前听雨敲瓦片的声响,有那么一块瓦的声音不同其它,雨敲在上面就会发出古怪的音调,每每听到这个音调小十一就笑得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在燕七怀里前仰后合并且拼命弹动企图上天。

孩子的世界总是无忧无虑的,大人们的世界就没有那么的美好了,燕家每月可以领到的粮饷如今已经被拖欠了快要两个月,仓里剩下的很难再支撑超过三天,这让一向乐观的燕二太太也不禁蹙起了眉头。

“张彪带着人去要了好几回,每次都被布政司的人以各种借口打发回来,”燕二太太和闺女道,“难不成边仓的存粮也不够了?”

“边仓归谁管?”燕七问。

“由军方和地方府衙协同管理,说是协同管理,实则布政司和按察司派下来的佐贰官却都同姚立达穿一条裤子,”燕二太太冷笑,“这便同姚立达直接管理也差不了许多了。”

不让军方单独管理粮仓,是因为军方时常会恃强勒索、奸弊百出,因此这边境上的粮仓都由地方的军方和行政部门联合管理,要是赶上双方一个鼻孔出气,那就真成了一手遮天了。

姚立达才刚大出了一回血,难不成是要在给军人家属的份例月粮上把自个儿的损失给克扣回来?这个人可真是无法无天啊。

燕七把小十一拍睡过去,交给奶娘带回东梢间,自个儿打了伞从上房出来,去了东厢她弟的新居,燕九少爷正伏在窗前书案上写东西,燕七走到背后瞅了两眼,满眼这个论那个策,一概看不懂,也没吱声,走到旁边坐下,随便扯了本书翻,好半晌才见燕九少爷放下笔,活动了活动腕子,头也不回地慢吞吞问她:“什么事?”

“我就是问问,通常看守粮仓的大约有多少人?”燕七把书放回原处,走过来道。

燕九少爷抬头看她一眼,一厢整理案上的书一厢道:“仓廒应建于高阜,每仓分二十四廒,三间为一廒,每廒置一门,每仓以致仕武官二人守门,率老幼军丁十名看守,半年更代,仓外置冷铺,以军丁三名巡警。”

“好的。”燕七应了声就往外走。

“就算叫上萧宸和五枝,你一宿又能带走多少粮?”燕九少爷慢悠悠飘来一句。

“积少成多,反正每天闲着也是闲着。”燕七道。

燕九少爷未再多说,只淡淡道:“这样大的雨,别让我去给你收尸。”

“放心,下雨天才是搞事天,人的神经在这个时候总是最松驰的,等我满载而归吧,么么。”燕七摆手出了房间。

从东厢出来又去了西厢,北边屋是崔晞的,南边屋是萧宸的,迈进堂屋先吆喝上一声:“我来啦。”北边南边的门就一齐打了开,一张笑脸一张木脸,一并被燕七揪到堂屋圆桌旁围坐,“咱们来商量个大计。”

到了晚饭前,崔晞已帮着做好了三个油布质地的大旅行包,还有燕七想要的购物车——就是用铁丝网做成的四轮小车,底盘底,容量大,上头还有盖子和插销,外加个旅行箱式的拉杆,可以灵活转动,一共三辆,轻省便携。

夜里一点多左右的时候,燕七从上房轻手轻脚地出来,身上是夜行衣,脸上黑巾子蒙着面,肩挎重弓,背上是箭囊和那油布做的旅行包,摸到西厢门外,也不必敲门,轻轻一推就开,迈进去,见萧宸和五枝已经等在了堂屋,俱都和她一样的装扮,不同的是萧宸没有带箭,腰间缠着长鞭,五枝背上背的则是金刚伞。

崔晞也没睡,见燕七进来就迎到跟前,将一样物事递到她手里:“才刚想起离京前我还把这东西带上了。”

燕七就手一看,是崔晞早就成功做得的可伸缩式的单筒望远镜,收缩起来只有巴掌长短。

“夜里下着雨,恐怕作用有限,不过以你的眼力,兴许能多少派上点用场。”崔晞笑道。

“用场大了,这东西给的简直再及时不过。”燕七道,慎重地将望远镜揣进怀里,“你赶紧进被窝,吹伤风了又要受罪,睡着了就好了,眼儿一闭一睁,我们就已经安全到家啦。”

“好。”崔晞笑着,果然转身回了房。

“二位准备好了吗?”燕七问萧宸和五枝。

萧宸将头一点,五枝却还在恍惚中——七小姐居然要去偷粮仓!偷粮仓!这这这——这什么概念啊!这是犯罪啊!不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个大家小姐啊!去偷粮食——去偷粮食——这么理直气壮地去偷粮食——

“五枝你不要开小差啊,”七小姐的声音唤回了他涣散的思绪,“认真点,咱们这是要去犯罪呢。”

…要去犯罪…要去犯罪…能不能不要用“要去吃饭”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啊…

三个人一人扛了个购物车从西厢出来,关好门,悄无声息地来至墙根儿处,五枝负责运购物车,萧宸负责运燕七,轻轻巧巧越过墙去,却也不骑马,一人一个扛上购物车,一头扎进雨幕中开始放足飞奔。

大雨夜里街上漆黑一片,在这个物资和粮食双重匮乏的战争时期点灯笼都是奢侈之事,三个人的身影因此完美地与夜色融合,再加上大雨击路面,更是很好地掩盖了脚步声。

一路奔向离得最近的城墙,然而这距离也不短,三个人不减速地狂奔了足有半个时辰,这才终于远远地看见了一带高高的黢黑的墙围。

五枝十分惊讶地看着燕七——他们可是高速疾奔了半个时辰啊!这位七小姐非但没有疲惫之意,甚至还能跟上他们两个练家子的速度!七小姐可是一点内功都没有的!这还是不是人啊?!太可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大家~

第315章 夜遇

五枝感觉自己在不断地发掘出这个可怕的七小姐更为可怕的一面——这绝壁不是正常人,这这,这一定是妖怪附体!不对不对,妖怪附体的话干嘛要用跑的,直接飞过来不就完事儿了?更不对,妖怪附体的话还偷什么粮食,直接念个咒就把粮食从粮仓里弄来了…嗐!管她妖怪不妖怪,主子让把她当主子,那她就是主子!

五枝收敛心神,跟着燕七萧宸跑到城墙根儿下,这城墙足有四丈高,自然是为了抵御外敌才不惜耗费材料修得如此雄伟,纵是萧宸和五枝有轻功在身,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跳上去,何况这城墙也不是单一的一堵墙,上头可是有甬道的,甬道上有巡逻的兵士不停地来回穿行。

当然,这还是难不住三人,五枝轻装上阵,先借力使力蹬着城墙跃上去,一手扒在墙沿暗中观察,见附近没有巡逻兵时,这才给下头萧宸打暗号,萧宸丢跟长绳子上去,一头拴着那运货的小车,五枝在上面拉,萧宸在下头控制着车子不要挨着墙面,免得发出刮擦的声音。

运货车是难点,运燕七倒是好运,三个人折腾了十来分钟,总算安全偷渡到城外。

城外反而并不易走,大片的空旷地区,站在城墙上一眼就能瞅见下头动静,好在三人早有准备,从旅行包里扯出一张灰布来,跟砂石地面的颜色差不多,雨夜里就更难分辨了,然后三个人倒着走,一边瞅着城墙上的动静一边往远处退,但凡发现巡逻兵绕到这边墙上,立刻往地上一扑,灰布往身上和运货车上一罩,由高高的城墙上看来根本就难以分辨出这是布还是凹凸不平的砂石地。

就这么且退且藏,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脱离了墙头兵的视野范围。

四野空旷,雨幕无边,三个人没有多耽,扛起运货车再度开始飞奔,方向明确,就是距此最近的一处官家仓廒。

这处仓廒的所在地是燕九大人提供的,那位来到北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研究北塞舆图和各种相关机构,北塞一共十处官仓,分设在不同的地方,那位早就研究得门儿清,并且也是他建议来偷这处粮仓的,因为这一处粮仓四周环境复杂,有高丘有低坡,有石碛有灌丛,既方便掩身也方便脱身。

三个人又飞奔了近半个时辰,脚下的路渐渐难走起来,地势果然变得复杂,再向前行了一阵,远远地已能看见几点昏黄的灯光亮着。

三个人找了处一人多高的灌木丛避身,燕七便道:“小车就放这儿,咱们先去探探情况,如若比想象中的容易,我们不妨多进出几趟,将粮食带到这儿来再装车。”另两人便点头。

三人也未再多行商量,由灌木丛后绕出来就直往那粮仓而去,亮着灯火的地方正是粮仓大门,四个执枪的兵士穿着蓑衣立在门外。

燕七掏出崔晞给的望远镜,举着向着那厢瞄了一阵,而后递给萧宸,道:“前头有把门的,两侧是晒谷场,后头好像临着坡,看样子只有冒险从侧面进入了。”

萧宸学着燕七的样子把望远镜放到眼前,还没看清个一二三,就见一只小白手伸过来,把他手里的这个筒调转了个方向重新替他摆放好…

筒里的世界刷地一下子就近到了眼前,萧宸有些惊异,举着筒看了老半天,五枝都在旁边打起了呵欠,听得燕七道:“侧面的墙外虽然没有警卫,不排除墙内就有,一会儿我们掩过去,萧宸先上墙,有什么动静以手势进行交流,这个手势代表没人,这个手势代表有人,伸几根手指就代表有几个人,以及这样代表可以行动,这样代表静止莫动,这样代表…”

三个人统一了手势,再不多待,雨幕中排成一队,以迅疾又无声的姿态向着粮仓的方向扑去。

粮仓的围墙并不算高,为的是能够充分地采到光以保持粮食的干燥,三个人跑至近前,贴墙而立,萧宸率先跃起,轻盈得有如一片树叶般贴上墙头,观察片刻,落回原地,比了个可以行动的手势,一揽燕七的腰就拔地而起再度跃了上去。

五枝紧跟其后,三个人轻巧翻过围墙,却见一间间高大的仓廒排成几排立在面前,原该有人把守的仓门外此刻却无一人,燕七鼻子灵,在雨幕里嗅到了隐隐的酒香。

是啊,北塞人民最爱喝酒了,没酒喝,不成活,尤其是这样湿气袭人的寂寞雨夜,日日枯燥看守粮仓的哥儿几个很该凑在一处喝上几杯去去潮气,这样一个瓢泼雨夜,谁会跑到这儿来无事生非啊?

然而即便没有了看门的,这仓廒大门也是没法儿进,因为还有门锁啊,这结结实实水磨大石砌的仓廒,连窗框上都安着铁栅栏,唯一能够进出的,也就只有那扇上着锁的包着铜皮的门了。

萧宸和五枝看向燕七,等着这位拿主意,这位只要说个破门而入,俩人就随时准备冲出去了,然而当然不能真这么干,燕七想了想,又细细在离得最近的那间仓廒窗上看了两眼,示意萧宸和五枝替她放风,悄步走上前去,试着将手伸进铁栅栏内去推那窗扇。

燕九少爷说粮仓“每仓分二十四廒,三间为一廒,每廒置一门,每仓有二人守门”,这样大的雨,守仓门的和守外头大门的不一样,不可能整夜站在外头淋着雨的守,所以他们应该会在仓内看守,偷个懒儿歇个晌的话,肯定是会把门从内上了闩,免得被查岗的查住,然而这样的夏天雨夜,门窗都关得严严还不得闷死?关门是怕被查岗的当场抓住,那么窗户肯定是会开道缝为了透气的吧?中途出去喝顿酒,一会子还要回来,窗户说不定就没有从内上闩呢?

燕七挨个儿沿着房间试下去,果然发现了某间仓廒上的窗户没有闩,一推便推开了一道缝!

可这窗户上还安着铁栅栏呢!萧宸和五枝看着燕七,燕七把身上的旅行包和弓箭全都卸下来塞到两人手里,抬脚蹬上窗台,一吸气,硬是从两根栅栏之间不算宽的缝隙中挤了进去。

姐早就瘦了好吗!

在两位男士的目瞪口呆中,燕七轻巧地推开窗扇,进入前却先把脚上的靴子脱了放在窗台上,鞋底上有泥,当然不能带进仓里去,外头地面上的脚印却不必担心,雨势这么大,用不了一会儿就能把泥渍冲个干净,而窗台上的泥印一会子离开时擦掉就是了。

跳进粮仓,里面倒也不算太潮湿,还设着许多防潮用的席片和木板,那些盛有粮食的袋子罐子摞成了山,每一个都不小,每一个都无法从栅栏窗里塞到外面去。

好在装备带得够全面,燕七拎出一口装着米的大.麻袋,解开缚口的绳子,让萧宸把带来的油布递进来,一端塞到麻袋里,一端塞出去到窗外,下头接着旅行包,而后燕七就在里头举着麻袋往外倒,袋里的米顺着油布卷成的筒滑到了外头的旅行包内。

倒完一袋米,燕七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从这间屋钻到了后面的屋子去,每三间为一廒,每廒只有一门,也就是说这三间屋子连成一气,只有外头这一扇门,后头两间虽没有对外开的门但有窗,燕七将这两间的窗户都打开,而后回到第一间来,示意萧宸帮她拿走靴子,再将窗台上的泥渍擦掉,最后将窗户关好。

三个人转移到最后一间的窗口继续偷粮行动,五枝放风,燕七在屋里偷粮,萧宸在外头窗口接粮,接满三个旅行包,萧宸便和五枝先行离去,回去藏有运货车的灌木丛后,将旅行包里的粮食倒进带来的油布口袋里装车,然后再回到仓内同燕七配合着继续偷粮。

燕七索性就一直躲在了第三间的仓廒内,哪怕是看门的回来也不必担心,其一是这三间房内部都有墙与门相隔,第三间里的动静在第一间根本难以听到,其二是这仓廒里到处都堆放着粮食,燕七随便往哪个麻袋堆里一钻就足能够掩藏身形,除非看门的闲得蛋疼非要进来一个一个地翻粮食口袋。

偷粮偷到第三趟的时候,看门的两位同志酒气熏天地回来了,果然进了第一间后将门一插就歇了起来,萧宸和五枝在第三间窗外接应燕七简直不能更轻松,三个人偷点米偷点面,偷些油盐还偷菜,菜也都是些能存能放亦或已经过处理的干菜腌菜,最后甚至还有熏肉腊肉风干的肉条子,三个人偷了大半晚上,硬是连这间粮仓存货的数十分之一都没偷到。

燕七瞅着差不多了,将仓内收拾了一下,看上去完全不似有人进来过,而后从窗栅栏里钻出去,小心地掩上窗户,接过萧宸递来的靴子穿上,三个人神鬼不觉地离了这粮仓,跑至墙根,纵身跃上,只要跳出这墙去,今夜就是大成功,萧宸揽着燕七的腰跃过墙头,轻盈下落,突然半空中一个疾转身,一脚蹬在墙上向外弹飞出去,半空里将燕七尽力向着远处一抛,沉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走!”

燕七由空中落向地上,紧接着一记前滚翻卸去力道,而后迅速起身拔腿便跑,萧宸让她走,那她就必须立刻想尽一切办法走掉,同来同回的念头才是不负责和不自量力,她要做的就是不拖后腿,如果萧宸没有能力脱身,那么再添一个她也同样无济于事。

燕七拼尽全力向着远处狂奔,耳后是暴雨声和夹杂在其中几乎难以辨明的拳脚搏击声,五枝也没有跟上来,那必然也是被缠住了,再仔细听,对方不止一两个,粗略估量,至少也得有七…八…十几个!

是什么人呢?如果是看守粮仓的人,为何一言不发闷声作战?为什么他们会在粮仓的围墙外?但显然在此之前这些人并没有发现他们三人,三人是由墙内翻出来后才被对方看到并仓促出手的——闷不作声,仓促出手,潜伏在围墙外——难道也是来偷粮的?

哪一家的人会带了这么多的人手来偷粮?

燕七已无暇去想太多,此刻耳后的风声雨声骤然急促——有人追了上来!速度极快,力度极猛,目标就是她,带着气吞虹蜺的气势,锐不可当地向她扑了过来!

燕七突地一个疾停疾转,向着旁边一记侧滚翻了出去,身后那人惯性向前多冲了几步,然而反应却也极快,立时调过头来再次扑向燕七,燕七由地上翻起身,腾挪闪躲灵如山猫,那人一时竟未扑中,不由“嗬”了一声,突然一个发力,燕七便觉眼前一花,这一下子却是再难逃脱,被这人一把揪住前襟狠狠地摁摔在满地的泥浆里,还没等做出想要挣脱的动作,这人早已是将她一条手臂钳住,一转一拧一摁,她便半分都动不得了——不是不能动,而是只要一动,这条手臂就要废在这个人的手里。

“要死还是要活?”这人压在燕七身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满脸的泥浆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掉,除了一对黑亮的眼睛外什么都看不清。

“活啊。”燕七道。你特么的牛似的追上来难道不是为了杀我而是为了放我一条活路?

“女的?”这人一扬眉毛,松开还在揪着燕七前襟的手,一把扯掉了她脸上蒙的黑巾。

大雨倾盆,由天至地,黑夜与泥淖瞬间被雨水冲了个干净且清透,哗哗啦啦嘈杂的声响突然在这一刻静寂,燕七看着他,他看着燕七,半晌——

燕七:“艾玛。”

他:“你…你——燕、小、胖?!”

作者有话要说:谁来了?(^▽^)

第316章 很棒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够在一瞬间点亮一整片荒漠、一整个夜晚,那么大概就是面前这个人此时此刻的一双眼睛了。

燕七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把极致的惊,极致的喜,极致的狂癫与光芒,全都盛得满满,然后瞬间将天地点燃,那流泻的雨一下子变成了星芒和光斑,铺天盖地,盛大潋滟。

“——燕小胖!”他的声音因这突如其来的狂喜而扭曲得找不到腔调。

“嗳。”燕七应着。

“——燕小胖!——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燕小胖?!”眼睛里的狂喜已经不能再更多些,这令他撑得双眼又疼又胀,忍不住想流泪,忍不住想嘶吼,忍不住想把面前这个人狠狠地揉在胸膛上,好确定她是真真切切地就在他的眼前。

“是我是我,好久不见啊。”燕七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这个人活埋了,整个身体都被他摁到了泥里。

“你——”这个人还毫无所觉地在她身上跨着压着,居高临下地低着头瞪着她,雨水将他脸上的泥冲刷得滴滴答答不断往下落,在这泥水的下面,那张久违的、变化很大的面孔上是又想狂笑又想狂吼又激动得难以自抑的扭曲神情,嘴唇微微颤着,眼皮一眨不眨,脸上是欲哭欲笑,就这么瞪着她,瞪着,瞪着,然后带着一手泥地在她的脸上挤了一把,“你怎么瘦成了这副鬼样子?!”

“…”麻蛋。什么话。哭给你看啊你信不信。

“真的是你啊燕小胖!”这人终于找准了一个表情,大大地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仰起头来向着天空大笑,可惜笑不出声,字面上的英雄气短,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大恸无声,大喜,也是无声。

“快放我起来。”燕七在泥里越陷越深。

“好,放你起来。”他重复着她的话,嘴一直咧着,无论如何也合不住,伸手把她拉起来,看着她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张嘴就咧得更大了,“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跑北塞来了?!”

“这说来就话长了。”燕七仰起脸来看他。

他察觉了她向上仰脸的动作,嘴都要咧疼了,伸手盖上她的头顶,左右摇了摇:“你怎么越长越抽抽了燕小胖?看看你现在才到我哪儿!”满是泥的手从她的脑顶平平地移到他的胸口,“看见了吗?还能不能行了你?”

“…是你长得太快了好吗,”燕七顶着一脑袋泥继续仰脸看着这位,“再说我是女孩子啊,长你这么高还不把人吓死。”

这位确实长得太快了,往日的熊孩子现在长成了…一头大熊,这么高的个头,这么宽的肩,厚实的胸膛,粗壮的四肢,结实的腰腹,还有一把沉澈的声线。

像个大人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小霸王元昶。

“好吧,是我长得太快了。”元昶继续重复着她的话,并且继续咧着嘴控制不住地笑,“傻小胖…你在这儿干嘛呢?”

“啊,我们是来偷粮食的,你呢?”

“偷粮?”元昶扬起眉,又是诧异又是好笑,“我也是来偷粮的。”

“这么巧啊,那能不能让你的朋友们停手呢,那两个是和我一起来的。”燕七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俩小弟来着。

“好,停手。”元昶笑着答应,目光被泥黏在面前人的脸上,怎么扯也扯不开。

“呃…然后呢?”答应完了就没了下文,那边还打着呢。

“…走走走,让他们停手。”元昶回过神来,一把拉起燕七,咧着嘴大步往那边走,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极了。

燕七:呃…要不要提醒他一下啊,他走顺拐了…但…提醒的话会被揍吧?还是假装不知道好了…

那边还在缠斗的两拨人倒也不傻,从粮仓围墙外直接转移到了更远些的乱石滩上,以免惊动了守仓的人,十几个从头到脚身上糊满泥的人围着萧宸和五枝大打出手,细看这些人拳脚没什么套路,但却凶狠异常,招招玩命,如同野路子撞上了学院派,学院派有些顶不住了。

“停!”元昶跳进战团比了个手势,咧着嘴带着笑。

泥人帮收了手,一个个纳闷地看着他。

“自己人!”元昶又比了个手势。

泥人帮对视了一眼,慢慢收敛了杀气,其中一个就压低着声问元昶:“怎么回事?!”

“你们继续行动,我说几句话就过去!”元昶笑着和这人道。

这人奇怪地看他一眼:“吃女人尿了你笑成这骚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