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手中哇哇哭着的小孙儿,以为早不会流泪的绿眼睛在这一刻湿润了起来。

他以为他的亲人,他的族人都死了,鬼骨族就留了他一个人,从此他再无至亲,但他还是有了。

“那找两个人跟着你,也没事的。”

“我要回族里,小娘子,我们族的死亡之地只有鬼骨族人能进,别的人进去了,有去无回,知道吗?”

“那你要的东西,外面没有吗?你到底要找什么?”

看着歇斯底里就是不想让他走的小娘子,她的眼泪和小孙儿的哇哇哭声叫得乌骨心口都疼了。

他抱孩子给她,重重抱了他们母子俩一下,转过头就朝门去了。

“骨头叔叔!”林大娘哭着喊他,却见门一开,那片黑色的影飞入了梁中,她抱着迈峻跑出去追他,却见还在黑着冬晨当中,再也没有她义父的身影。

“娘子!”跟着她过来的寻春和另外两个小丫鬟着急万分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哇,哇!”刀迈峻挥舞着手大声啼哭,打伤了他自己的母亲而不自觉,而脸被儿子失手打伤了的林大娘也已无力制止他,任由丫鬟抱了他去。

她真是恨离别。

“娘子,快,你眼角都出血了…”丫鬟着急叫着,又有急忙跑去叫小丫的。

小丫赶到的时候,看到她家大娘子在抱着小将军踱步拍着他的背在安抚他,看到她来,大娘子跟她说:“乌骨走了,回族里去了。”

“娘子。”小丫走近她,轻声地叫了她一声。

“等开春了,许是会回罢?不是几天的事…”林大娘抱着儿子往他们的大屋走,“房间你给他好好打扫着,地龙也不要断了,这里的春也还是冷的,烧着等他回家罢。”

“是。”

“莫要哭了,”林大娘这时低头,吻着迈峻的额头,眼泪不由往下掉,“不哭了,孩儿啊,娘的心跟你一样地疼,但咱们都不哭了,咱们好好地等他回来,好不好?”

迈峻大声嘶吼了两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在这两声后,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林大娘,他的黑眼睛里,此时全是委屈和伤心。

“咱们都不哭了。”林大娘亲了亲他。

迈峻委屈地扁了扁嘴,似是答应了。

等回了屋,林大娘的眼角和下巴都紫了,激动的迈峻的力气太大了。

闵遥过来,得知乌骨走了,为大娘子处理好伤口后劝了一句:“骨爷本是天上的浮云,在咱们林家的天上已经飘了很久了,就让他回回家,探探亲罢。”

“是啊,留不住…”林大娘自嘲地笑了笑,“也是自私,得了他的好,知道他活得久,就想让他照顾我一辈子。”

“会的,大娘子,他会回来的。”

“嗯。”不知道会不会,但不死之身哪是那么好得的,他都需要回族了,回那个他所有族人都在同一个地方失去的地方。

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是死亡之地,是不详之地,要不然,他出来都五十多年了,这才是第一次回去。

“回,咱们高兴,但就是不回,咱们也要高兴…”林大娘低头看着睁着大眼睛,傻傻地看着她的儿子,微微一笑,“是不是,小将军?”

——

这厢皇宫里,朝已经开了,皇帝微微笑着听完臣子人跟他贺完新喜,就开始慢悠悠地跟他这些臣子们说起他这几日在宫干嘛了。

“朕啊,跟皇后和众妃嫔们用了两顿饭,别提了,饭没怎么吃饱,听她们斗了半天的嘴反倒饱了。”

家中有妻妾成群,深有体会的臣子们笑了起来,没有的,也能相到此景,也是跟着嘿嘿乐。

“诶,张阁老,你们家这夜年饭怎么样?”

“回皇上,很是不错,拙内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顿好饭菜,陪我喝了两盅,还陪我把我那幅画了近两年的寒岁图画好了。”

“你那画终于画好了?”

“回皇上,画好了。”

“不错不错,难得,回头让朕也瞅一眼。”

“是。”

“杨相,你们家怎么样啊?”皇帝换了个人问。

“回皇上,一家老少齐聚一堂,很是热闹。”

“丽怡他们夫妻俩都好了吧?”

“回皇上,小两口恩爱得很。”

“这就好,朕也放心了。”

“多谢皇上关心。”

“大将军啊,你府如何?”皇帝又关心地问起了刀大将军。

刀藏锋抬首作揖看向他,“回皇上,也好。”

“也好,没了?”

“很好。”

“就这样?”皇帝挑眉,“你平时挺能说的呀。”

平时一开口就是一大堆,不气死人绝不罢休,今儿怎么就这么含蓄了?

“回皇上,很是不错,府里一切都好,让皇上挂心了。”刀大将军恭敬地回道。

皇帝笑了笑,略过他,问过下一个来了。

大将军现在跟他隔着了点,以往还会在他面前念叨他家娘子的众多好处,现在连提都不提了。

这是警觉到了?

不过,人还是要办的,他那个夫人太能干了。

他过年的时候正好看了一下他下面的人给他查到的关于林大娘子的暗折,里面写了她种种事情,更了不起的是,她凭一己之力,人在江南,燕地,都把她父亲在世时留给她的东北东岭的地都养肥了,且养活了东岭众多人口,在他们父女俩前后亲手经营东岭的这十来年间,她土地所在地的人口从之前的六十万,上升到了二百万,迁往东北的人口有七十万,而新生人口也达七十万之多。

才七年。

而之前铁岭的地不太养人,现在的地都养肥了,干巴巴的亩产量从之前的三十斤,变成了五十斤,翻了一大半产量。

而铁岭所有的地都是她的,等来年产量要是变成了江南林家的那等近百斤的亩产量,到时候,天下粮仓的名都不归怅州,要归她一人所有了。

这么多的粮,能养多少兵?

皇帝看完,实在是太不放心她了。

他之前也犯了跟皇后一样的错,那就是太不把她当回事,太小看她了——结果没想到,幕后的大鱼居然是她。

现在想想,她太会审时度势了,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们夫妇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只把她当一般妇人处置。

刀藏锋一直是看着皇帝说话的,等皇上的眼从他身上略过后,他这心口也沉了沉。

今天的皇帝,看着是笑的,但从他挺直紧绷的肩膀来看,这明显是压着一身的事在跟他们说话呢。

“皇上,这新年第一天开朝的日子,真是我朝的大喜事,在这个日子里,臣也想提议,”御史台那边有位被皇帝关照到了的言官这时候笑着开了口,“皇上不如何在这个大好的日子里,给我朝立一位太子罢!”

“末将附议,”刀藏锋料想也会有人在这日提起这事,便眉眼不动地接口道:“六皇子跟九皇子也跟着您理政多时了,末将觉得…”

这时,六皇子跟九皇子都不由看向了他。

“六皇子堪当大任,末将觉得由他来当我朝太子,是我等的福气。”刀藏锋一不做二不休,说完,半路而下,举揖向天,“末将请求皇帝陛下封皇后之子牟桑皇子为太子殿下,还请皇上恩准!”

刀大将军这一请令一气呵成,根本没给别人缓冲的时间,他身边的大臣们都纷纷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大将军是中了什么招,居然做出了如此这般与他平日为人不符的事来。

这下,连九皇子都不由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他耳中所闻。

而六皇子也如此,只是在惊讶过后,他嘴角不由地翘了起来,但他的这抹笑容来得很快,去得很快,他仅一个回神就收了眼,低头眼观鼻,鼻观嘴,恭恭敬敬地站着。

安王这时也吃惊地看着刀大将军,等他再看向他皇兄时,见他皇兄看似微笑,实则冷笑地看着刀藏锋的头顶,他也不由皱起了眉。

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过了一个年,好好的君跟臣,都跟翻脸不认人了一般?

这厢,回过神的众多站在这边六皇子的臣子们也都高呼了起来,响应大将军,人数还不少,站在最前面的几排大臣们尤其多,有近八成都是附应请封六皇子的。

这也不怪,六皇子是嫡子,又是皇后所出,人又高贵能干,由他当太子,再是适合不过了。

皇上这时候听到了满耳朵的请封太子的呼声,他不禁笑了起来。

他还没开口说他们的不是,他们就先开口找他的不痛快来了。

他笑吟吟地看向了领头的刀藏锋,“大将军啊…”

大将军,干得好!明知道朕想让你帮朕立一个无关紧要的太子让六皇儿和九皇儿他们再磨砺磨砺,结果你倒好,一手就把朕的爱子推上这个位置,真是让朕真心想一刀宰了你!

第154章

“好。”皇帝的笑冷了下来,“这事再议,现在,听朕说说最要紧的,现在外面这雪都有三尺高了,听说江南也是大雪不停,各位爱卿,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皇帝议起了政事。

这厢请命的人也是回了原位,由户部带头,开始细数历年江南往年雪灾所带来的危害,与防治。

朝臣有关要臣各抒已见,皇帝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瞥一下刀大将军,但瞥过就过去了。

休朝几天,其实也压了一堆朝事,壬朝去年冬天到今年初七,光景着实不太好,各地报来的消息皆是忧。

皇帝在东岭的报里,听说东北那边早早收完粮第一件事就是做好防冻准备,地里铺了厚厚的灰化堆,那里的田里把所有稻杆都烧在了里头,从去年十一月大雪不断的时候还结伙拉帮地去了深山伐柴,冷极的东岭这个冬的储备比往年的要多上一倍去了,就好像知道这一段的雪不会停似的。

议完政事,也是晌午去了,各大臣有虚脱昏倒的,还有连站都不站不稳的,这一场议政下来,皇帝也是把大家脱了一层皮。

“大将军,留步。”刀藏锋欲要走时,听到了张顺德的喊话,“皇上有请。”

“多谢公公。”

张顺德笑笑。

这一次,皇帝没有等他一起去御书房,刀藏锋跟着张顺德到了御书房时,皇帝已在里面了,里头只站了一个韦达宏,正皱眉,有些忧心地看了他一眼。

“关门。”

“是。”

张顺德从外拉着门,退了。

“末将…”

“别请安了,请什么请,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上吗?”皇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刀藏锋垂眼。

皇帝也是半个身体压到了椅臂上,不堪负累地道:“朕以为,你会是朕的心腹大臣,可是你看看,你干的都叫什么事!”

他敲着桌子,咬着牙看着刀藏锋:“是不是在你的心里,这国家,朕,都比不上你的那一点子小心思?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皇后得罪了你娘子,你就把她的儿子立起来,牟桑有你拥护,还不得跟他娘老子对着干!你觉得你厉害了是吧?你觉得皇后以后见到你娘子得客客气气的了,你就厉害了?!”

“是你那娘子的脸面重要,还是朕的江山重要…”皇帝搬起桌上的奏折砸向了他,吼道:“你以为刀家的一切是谁给的?你祖父害死了朕的亲娘,亲娘,朕为了江山都忍了,让你们刀府一门活得好好的,让你替朕做事,你觉得你娘子的脸面比朕的亲娘还比这江山社稷重要?你,他娘跟你祖父有何区别!”

刀藏锋站着没动,也抬着眼,看着皇帝一动不动。

“皇上。”

皇帝上气不接下气,韦达宏熟练地从御桌下的箱子里翻出一瓶药来,倒出一粒,赶紧喂了皇帝喝下。

“皇后说你们刀家根子早烂了,都一个样,朕还不信。”皇帝稳了稳,苦笑了起来,“朕怎么看重你的,你心里有数,藏锋啊,朕也把你子侄看啊,可是,你怎么对朕的,你自己看一看,你在拿朕的江山社稷在开玩笑啊,朕为了这江山,什么都忍了,什么都做了,难道,朕都是错的,朕就没有一个真正能同朕把这大好江山打成铜铁铁臂的同路人,战友?!”

皇帝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他抬起了头,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忍了这么多年辱,流了这么多年的血,呕心沥血啊,朕自坐上这把龙椅,从来没有一日松懈过,但还是要毁在你们这帮子人身上啊。”

“走吧,”皇帝挥挥手,“朕不想看到你了。”

刀藏锋拱手,无声退了出去。

他退出门后,皇帝看向了韦达宏。

“跟着他,弄清他的家底,以后韦府就是刀府,拥军上战场的,就是你。”皇帝这时候一脸的冷凝,“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他家的事一样一样,每样不漏全给朕掏出来。”

韦达宏看着他,皇帝也看着他。

久久后,见他还不动,皇帝翘了下嘴角,冷冷道:“要不然,你觉得你凭何一步冲天?你以为,你对他手干净了,你就真干净了?”

这些年,他手上沾的血就少了?不杀一个刀藏锋,他就觉得自己还是清白的?

多么可笑。

“皇上。”被他戳得心疼的韦达宏一把跪了下来。

“去吧,”皇帝冷冷地看着他,“你跟朕一样,早在炼狱里呆着了,能陪着我们走到死的就只有我们的抱负,你不要跟了朕这么多年,连这点都看不明白。”

韦达宏痛苦地闭上了眼,眼泪流了下来。

他当然明白,再明白不过了,至高的权力脚下第一个踏的就是至亲骨肉,有温情的人,在这个地方是活不了太久的。

他的小兄弟,杀场上恍如战神,百战百胜,在京严厉要求自他自己的他的兵,他是一个好将军,好领袖,也是一个好兄弟。

但他太好了,太易让人景仰了,而好人是活不了太久的。

——

韦达宏用跑的才追上急走出宫的刀藏锋,找到他时,他们已经快到北方了。

他跑上来一把拉住了他,把他甩到宫墙上,朝着他低声痛斥:“你傻啊你?啊!”

刀藏锋起身,拍了下他的盔甲。

“这玩意,你也戴?”韦达宏扯了下他脖子上的红巾,“你这是要被一个女人毁了,你知不知道?你以为皇上是傻的?你现在的命,你刀府和整个刀家的命都提你在他手里,你信不信他现在一下令,你们就得全完!这事被京城中的百姓说两天,你们刀府就是有几百年又如何?你看看现在还有几个人还提韦府!啊,你告诉我?”

韦达宏面孔狰狞地说完,气急地来回走了几步,又回来压着他低吼:“我还留了一条命,你呢?你到时候连命都没有,林府把人嫁给是想攀附你,它们林家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路靠这个人靠那个人才能立起来的商贾人家,你们家是勋贵世家,你是刀府的嫡长子,刀府的一家之长,一家之主,你不会被江南那点子矫情劲给弄虚了吧?你忘了,你是个爷们,是个杀将了啊!你怎么能蠢成这样?”

为了小娘子跟皇帝皇后对着干?呵,韦达宏也是服了他。

蠢,是真蠢。

“说完了?”刀藏锋看着他,问。

“你…”韦达宏气极,气极败坏地道:“他娘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完了我就走了。”

“藏锋!”

“我回府了,多谢韦长兄。”刀藏锋朝他拱了拱手,又急步走向了北方,很快就出了宫北,拉上他暗将拉来的马,一跃上去,谁也没等快马回了刀府。

一进刀府,他抽出腰中的剑就把前院的手砍了,连刀府最老的那颗几百年没倒的古树也没逃他的手。

他一路见什么砍什么,砍什么就倒什么。

林大娘听到消息冲出来后,却见大将军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冲进了后院,并且对从树上飘下来的暗将道:“谁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