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大将军一把抓过杯子,随手扔到了桌上立着,跟他说:“那是本将的小娘子,再说她丑,我割了你的舌头。”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两人吵着嘴,把周围一半昏昏欲睡的人都吵醒了。

这厢,宇堂夫人也来了,她戴着面纱不示人,用带着笑意的声音朝大将军道:“莫要跟你先生计较,他小孩心性。”

大将军不喜欢总说他娘子丑的宇堂,但还是尊重这个师母的,便弯腰拱手叫了她一声,“师母。”

“吃过早膳了?”

“吃过了。”

“那好,我叫你们先生吃一点。”

“夫人,”宇堂见他夫人来了,连忙起身去扶她,“我自己会回家的。”

“我带来是一样的,带了不少,你叫大家都过来吃一点。”宇堂师母伸出手来朝桌上摆膳,露出了被大火烧焚过后,无法掩饰痕迹的白痕双手。

“好,夫人,你坐着,我来就是。”宇堂点头,扶了她坐下,一个个去踢没睡的人,粗鲁地喊,“起来吃饭了。”

这些人,也不知道哪门子修来的造化,竟然能吃到他夫人亲自下厨做的早膳,真真是便宜他们了。

宇堂夫人坐在位置上看着他不动,等到众人都入座了,朝她道谢,她也仅是点点头,一直坐在宇堂先生身边不语。

大将军看了他们几眼,就回过身去高台登高望远看水况去了。

等到这夜他回家,入睡之前他不解地问他小娘子,“你说你没见过你师母的真容?”

“嗯。”林大娘顺着他的头发道。

“她的脸孔被毁了,脸很大。”

“我知道,我曾隔着纱,看过几次。”哪怕隔着纱,其实也看得出一点迹象来的,师母的脸不知是被烧坏了还是别的原因,圆圆的胀胀的,与她修长的身姿,优雅的仪态很是不符。

也不知道师母身上曾有过什么样的往事,但先生待她如无上至宝般珍惜,因他的小心翼翼珍贵待之,别说有人敢问师母的伤心往事了,就是连轻视一点都不敢,她也是个会看脸色的,师母那么难见,能见上一次,拍马屁讨好她都来不急,怎么可能有时间开口去问这肯定会让先生不快的事情来。

顶多只有得师母疼爱,时时能见师母的怀桂能知道多一点,但怀桂也非常敬爱师母,师母的事情,哪怕是跟姐姐他也不会提起多的来。

“脸大的,你先生就当都是好看的?他觉得他好看的就是好看了?他眼睛是怎么长的?”大将军皱着眉说。

林大娘差点喷笑出口,她想了想道:“我一直觉得是这般,只要是脸大的,脸上有肉的,像了师母一二的,先生就觉得好看,他这大概是爱屋及乌吧。”

大将军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他爱他的乌,为何说别人家的凤凰不好瞧?我瞧他才不好瞧呢。”

林大娘被他逗得笑得花枝乱颤:“好,好,好,藏锋哥哥,我是凤凰,好了,凤凰现在叫你睡觉,你赶紧睡啊。”

“我才不搭理他,我不理会他。”就是太讨厌他了,大将军喃喃说着,在她的顺发当中安然地睡了过去。

林大娘一直轻抚着他的头没停,希望他能睡的好一点。

她白天在家,能时时补眠,他则天不亮就要去视察水情,一跑来回就要跑两百里,太辛苦了,不好好睡个觉也太要命了。

第179章

这天早上大将军一走,林大娘就看到弟弟来了。林怀桂前来跟姐姐商量一些事情。

大的决策,他已经能做主,但还是会问一下先生和老管家们的意思,现下姐姐在,他还是想问一下姐姐的意见。

毕竟,他姐姐说问题的角度会更长一点,而且,说的方面也与别人不一样。

她是个讲究长远,但也非常实际的人。

如这次,当林怀桂说道会倾力带人把一部份的人安置到林府自己的地方安排管住,他自己也会亲自下去管的时候,他姐姐并没有反对,且道:“你还可以当这次是一次考验,选才,民间也多智者,可能因为家庭和自身境遇的问题怀才不遇,你可以从中挑选适应你以后的帮手。家里人忠心固然可贵,可爹爹也说了,他们忠心的是爹爹的看重,并不是希望子子孙孙都为奴为婢,我们需要新的人手。”

她这其实以前跟怀桂详细讲过了,这次着重再重申,也是希望他从人性上去着手解决问题。

其实古代的奴籍很有约束性,主要是主人家不愿意,他们和他们的后代跑不了也逃不掉,但同时也带来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自身的能力也成问题,不管是天生还是后天,他们的主动性很差。

林府的家奴里,能挑出来用的,都已经用了。

像林福林如他们能现在继续跟着他们,那是三保叔用棍子训出来的,而小丫和大鹅她们是因为她爹看重了她们某方面的长处,这才把她们带到了她的身边,受了非常严格的训练才有了她们如今在身的本事,知春她们能出来跟在她身边,一是非常聪明,二是小丫对她们管教得非常严格,这才有了她们非常快速的反应能力和应对能力。

可以说,他们林府有非常严格的挑选身边人的规格,举府在这种能促进人努力的氛围下,大家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但林府还要继续良性走下去,他们需要更多得力的人。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契机,可能能碰到不错的帮手不说,她也希望弟弟能经此事,再长几智。

经历带给人的财富是不可想象的,见多了人,他也能在其中培养出他的应变能力,并且,能在其中长不少见识。

就如她如果没有带着他撑着林府这一段,她都不知道,她的韧性到底有多强。

其实每一个人都有这种韧性,但是,很多人都固定的环境里呆习惯了,不管是在里面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他们都不想出这个他们习惯了的圈子。

怀桂愿意亲自去走一走,这实在是大好事,这不比他行万里路差上半分——世间万景,也是万里路的一种。

“姐姐,我知道了。”

“好了,我会跟母亲她们说的,你自己注意安全就是。”

林怀桂笑了起来,脸上又见羞涩了,“母亲很担心我。”

“哪可能不担心,”林大娘摸摸他的脸,“姐姐也担心,你不要觉得姐姐让你去,是不担心了。”

“姐姐。”

林大娘笑了起来,“担心没用,姐姐就是心里愿意把你护在身后护一辈子,但姐姐能吗?”

不能,所以他们都要靠自己,家庭是给家人温情的地方,但不是逃避问题的避难所。

“姐姐…”

“说吧。”林大娘弹了下他的鼻子,“姐姐又跟你说了这么一大通,来,说点姐姐喜欢听的来听听。”

例如赞她风华绝代,貌美无双之类的。

“姐姐!”林怀桂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大娘也跟着笑,看着他的小俊脸,心里也是欣慰不已。

不愧是爹爹的孩子,他也是个勇敢的人,哪怕身边有这么多人帮他,他也从未想过坐享其成,墨守世间陈规。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林府的出路。

“姐姐,先生说你其实已经可以当人先生了,他还说,想请你以后有空,要去学堂讲讲课,会让人受益非浅。”

林大娘差点仰天哈哈大笑,“先生这么夸过我?不是蒙我吧?”

“姐姐。”

“好,就当是先生背着我,夸我了。”林大娘笑着跟弟弟道:“你是我弟弟,我带大的,你不听我的,我说不服你我能打服你,而你心里从小就把我当你最亲的人,别说我说的是有用的,哪怕是句废话,你也会认真听着。”

她微笑看着弟弟:“别的人能吗?那些心高气傲眼里只有圣贤的学子们能吗?他们会听一个女子教他们的话吗?”

最重要的是,这些个人,会把她当先生尊重吗?

“先生说,也有不拘一格的人。”

林大娘想了想才道:“是如此,当初先生他并不是全看在爹爹的面上收的我,你是知道的,他是觉得我能教,才真心教我的。”

怀桂明了了她的意思。

像先生那样的人,接纳起她当学生用心栽培她都用了很多年,她去当人的先生,他想,众人能看到只是她背后的先生,和她背后的姐夫。

“姐姐,我只是觉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你这些都给了我们,给了姐夫,给了可能因你的意见受益的人,但却…”

“但却没名是吧?”

“有名也没用,”林大娘笑了起来,“你看看史记野史上那些有名的女子,不是因为出格了被人记住艳史,就是有才华过得很惨惨死的,有一个幸福过一辈子被人称道的没有?你愿意姐姐在以后后人的笔里这么惨?”

“姐姐。”林怀桂哭笑不得。

“怀桂,很多人都是受盛名所累,把好好的日子都过坏了,先生也是不堪受盛名受累,才躲在我们林府一心作学问,你看,他确实做了很多的事情出来,能惠及后世子孙无数代。怀桂,人的时间是有限的,我教好了你,照顾好了我的家,我的丈夫和孩子,我还办了刀氏学堂,你看,我还把我对三州河域的研究都交给先生去帮忙了。”林大娘摸摸弟弟的脑袋,“姐姐已经做了很多了,也一直在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为此我很开心,这已经是我的成就了,姐姐没有觉得没有名气不甘心,姐姐吧,更希望当一个无名英雄,你知道吗?”

当一个无名的人,至少能保证她能继续做她想要做的,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林大娘终究不是个本土人,对她来说,她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日子也是非常重要的,她没有成全别人牺牲自己的想法,她也不会被别人的意见与想法这些虚妄的东西绑架。

她都活两辈子了,经过了那么多事,没有人能真的影响她。

而且,她拥有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生活。

让她拿这些去换名气?她是吃饱了撑的嫌日子过得太闲了!

“对了,你怎么想起问姐姐这话来了?”林大娘说到此,斜眼看他,“绝不是先生说的。”

她敢肯定。

那位先生尽管嫌她丑吧,但也就嫌她丑了,他还是很保护她的,他早对她说过,世间对女子不公,望她藏巧方为保命上方。

他跟怀桂说她能当先生,顶多是感怀她有学识罢了。

林大娘是知道她这位先生,还是很肯定她在水利和学画上的造诣的。

而且他来请教她问题,都是自己来的,回去也肯定不会说她。

“是史大人他们说的,”林怀桂也琢磨出些味道来了,不禁为自己的大意有些讪讪,“我昨日去指挥台跟他们商量事情,史大人说你是旷世奇女子,为朝廷做了很多事,不仅仅是江南,你知道的,还有东北…”

姐姐的东北就是他心里的疼,一想姐姐这一送,把爹爹送她的和她自己努力买来的那些改善好了的田土都送了人,他就心如刀割。

“他说,你的功劳,能抵得上朝廷上众多大臣一生之功了。”林怀桂说罢,叹了口气,“我听完,不由自主地替姐姐觉得委屈。”

“他那只是嘴里夸夸,不要当真。”林大娘琢磨了一会,道:“朝廷现在盯着你姐夫和我不放,怀桂,姐姐虽说是自己愿意回江南来的,但也是不得不来的…”

她坦然地看了眼自己的大肚子,问怀桂,“你说,换个人,敢吗?”

敢大着这么大的肚子,坐船奔来洪水涛天的江南吗?

没几个人敢。

哪怕是男子,肚子里也没货,怕死一点的都不敢往江南走。

帝后怎么想的,林大娘也没怎么弄明白,但是她知道皇帝是逼着大将军来江南了,但也是没想着让她有个什么善终。

在他看来,她来与不来江南,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但他也绝对想不到,就是后有虎追,她就是安危无恙地回到江南了,哪都没出问题。

想至此,林大娘凑近弟弟的耳朵,跟他叮嘱了几句话,让他盯着最近到怅州的官员,和暗中来怅州的探子。

林怀桂听完点了点头。

这一下,他已经回悟过来了。

史大人是个好官,是个心里有百姓,也会为百姓死而后已的好官,但他再是个好官,他也是帝后的人。

他相信史大人没有恶意,那话是真心说给他听的,但他此后也不得不防这些大人们在他面前提起的话了。

林怀桂这头从姐姐这边出去,又去找了他先生。

他先生正好回家更衣,见到他匆匆来找他,听完说他的话,他当下就冷下了脸,道:“不用想了,前天晚上京里来了一波说是什么督察卫的人,都不是什么好鸟,你叫三保死盯着,去他娘的狗皇帝,老子给他做事,他是这么对老子的!”

说着他就恨恨不已,衣都不更了,把衣裳扔到地上当皇帝的脑袋踩了两脚。

第180章

宇堂南容只是脾气爆了一些,但并不是不知朝廷险恶的人。

当初他不为官,一是因不想天天呆在害死他亲母的人手下做事,二也是亲眼见过这朝廷之后觉得这朝廷无味。

人丑,人心也太丑,他不愿意在这样地方过一辈子。

女弟子嫁去京中,是好是坏,是她自己的命,但现在近在眼前,他们林府与他都在为皇帝卖命,皇帝干这等事出来,就是在刺他的眼,让他难受。

宇堂南容是个爆脾气,随便套件衣裳就带着随从冲去要找史芝兰他们去了,非要问个好歹了。

林怀桂没拦住,急着去找师母。

师母悠悠地说:“你先生这脾气早就有了,皇帝要是介意,那就介意吧。”

他怒也好,不怒也好,都是他的事。

总不能做了混帐事,还不许人说两句了。

“师母!”林怀桂也是哭笑不得。

宇堂夫人笑望着他们这弟子,他们这弟子啊,性子打小就软,但好在不怕事,还是随了他爹,像他师傅的。

性子看着软了点也没什么,性子软,也会给人容易和缓的印象,于他是好事。

这厢宇堂南容气冲冲地去了指挥台,撸着袖子就先把史芝兰打了一顿。

他武艺高超,挑的都是史芝兰最疼的地方打。

“让你刺我家怀桂,让你给他下话绊子,娘的,再有一次,我打得你亲娘都认不得你!”

宇堂南容其实已把史芝兰揍得脸开花,史大人亲娘在,怕也是认不得他了。

史芝兰莫名被宇堂南容揍了一顿,官差来拦时他都被揍完了,还没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来,就听宇堂南容跟这次聚在一块为水患解决问题的各方学士诉起了苦来,“皇帝觉得我女弟子的夫家,就是那丑脸将军家里势太大了,嫌我们林府是产粮的,跟那打仗的一家是鼠蛇一窝,现在想弄死我的女弟子,给那丑脸将军配个他们那边的人,我命苦啊,好不容易收了个女弟子,辛苦辛苦培养了十几年,这才带出了一个会认字会认画两笔画的女弟子,皇帝现在就想弄死我的女弟子,我看我也别活了,大家都别活了!”

他举起手臂挥舞,“这是要老夫的命啊,没理由要老夫的命,老夫还为他卖命,老夫不管这事了,别来找我!”

说着,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往外走,一会人就走没了,留下他的老友和刚相识的朋友面面相觑,也是再次见识这天下第一儒的脾气了。

这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他们还没搭他的话呢,他就先把自己气走了,也是绝了。

墨家的墨长子也因此差点笑出声来。

林府这位先生,也是真敢说话。

什么真话都敢说。

刚才他说的话,怕是皇帝就是那般想的,他把这话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了,皇帝该怎么想啊?

怕是就是气死了,也得憋着吧?

宇堂南容这么一闹,刀藏锋也知道史芝兰找妻弟说的那翻话了,他面无表情把妻弟看得面无血色之后,也找上史芝兰了。

史芝兰刚好一点的脸又肿了,看到他,双手捂脸道:“老夫没说什么,真没说什么!”

他不过是夸了林府那大娘子,他夫人几句罢了!

他碍着谁了啊!

“你敢说,你说这话,没有人授意?”刀藏锋拖了把椅子过来,把手里的剑竖在地上,端正坐着他的面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