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已是早上,天还没怎么亮,但昨晚碍于身上有事没来的宇堂南容带着夫人,和送到他们身边让他们带的刀迈峻赶了过来。

南堂师娘一进来就跟林母道歉,“昨日早间带了迈峻出行,收到消息的时候晚了。”

“知道。”林母握着她的手,“下人来报了,说你带迈峻去看修大坝去了。”

说是有万人一齐拉一块巨石当天然大屏立坝,百年难得一遇的景,很多人都去看了,师娘能带迈峻去,也是有心了。

“路远了点,得消息回来也晚了。”师娘没多言,“我听说母子平安,这就好。”

“好。”林母跟她轻声说:“女婿回来得晚,还在睡着,你们坐一会,用点吃的,等他们醒了,你看看孩子再说。”

师娘点头,“要是看了再走的。”

桂姨娘在夫人身边一直没说话,这时忍不住怯喜地跟师娘道:“师娘,我们家小娘子可好看可好看了,就跟小仙女一样美,太美了,好美好美的,等会你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她都有点站立不安,很想进去抱小娘子。

那头宇堂牵着迈峻正在跟也刚刚才赶回来的怀桂说话,“你怎地也才来?”

怀桂道:“姐姐把图纸给了我,都说给了我听,史大人和谢大人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带着诸位大人拉着我问了一晚。”

是他非要回来,这才赶回来的。

“你姐姐生孩子这当口,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宇堂训他,“她又当爹又当娘的拉扯你长大,她能有几次机会在你面前生孩子,你这都要差过,太不知道轻重了!”

怀桂知道他这先生跟别的人不一样,从来不把满嘴大义挂在家人面前,于先生而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才是最最重要的,是做人的立足之本。

他叹道:“是姐姐让我去的。”

“她那是为你好。”

怀桂笑笑。

“你啊你,笨!”宇堂指着他鼻子气不打一处来。

“师爷,”小将军这时候甩了甩两人相牵的手,小懒汉言简意骇地道:“莫欺舅。”

不要欺负舅舅啦。

舅舅听了,弯腰就抱他,一抱起胖嘟嘟他就苦笑:“舅舅的小将军,舅舅太差劲了,舅舅抱不动你。”

小胖子咯咯笑,摇头示意没事。

他已经知道自己很重很重了,除了爹能抱他一天,师爷都只能抱他一会,师祖娘也是抱不动他,不过不要紧,他能牵师祖娘一块走,小手牵大手,走遍天下无敌手。

他摇着头就又爬了下来,牵舅舅的手,小胖手一挥,很是大气地道:“走!”

走,带你去看看唠叨娘。

说着他就带着他舅舅走了,他外祖母拦都拦不住他,拦他他就上身板一挺,小胖脸一板,严肃地道:“外祖,看娘,想娘。”

他小舅舅看着他小胖脸板的样子,觉得这动作怎么那么地像先生啊?

“让他进来。”门内,林大娘早知道动静了,笑着出声就喊。

一听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还带着笑,宇堂在外听着也是摇头,“不成体统。”

谁家小妇人生完孩子跟她一样的?

就差上天了。

“娘,娘!”被亲娘送去师祖爷那边小胖子一听到叫声,跟个小炮仗一样攸地一下冲进去了。

他学会自己一个人走路就一个来月,他小舅舅在后面跟着他,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生怕他跌倒。

“迈峻,慢点!”他都快急死了。

“哇!”这时,已冲到母亲面前的小胖子哇了一声,双眼发光地看着放在他面前的小东西,“花,花!”

他指着花,朝他娘激动地大叫,“娘,花花花!”

说着他就低头去亲花。

他娘一听,拍着胸口就道:“还好还好,还是有点眼光的,没随了他师祖的眼神。”

他师祖在门口不便进来,但他耳朵好得很呢,听到从外面朝里面吼:“你这孽徒,别以为老夫听不到,老夫要把你赶出师门!”

林大娘哈哈笑,扒开亲吻小狂魔,示意他舅舅给他脱鞋抱他上来。

“姐,行吗?”

“行。”林大娘让他赶紧的。

小狂魔这时候已经见到朝他微笑的爹,已经伸出了小胖手,等他舅舅一把他抱到床上,他马上骑到了他爹的脖子上,扯着他爹的脖子跟他爹说:“爹,想你!念你!”

他爹哭笑不得。

他家小娘子最爱教儿子这些话了,儿子学了个十成十,把一家老老少少都哄得唯他马首是瞻。

他每次回来一听,都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只好笑个不停。

但小狂魔念完这哄人的话,又话赶话地道:“爹,花,胖要抱。”

快把花儿抱过来让他看。

这时林怀桂已经看到了他的小外甥女,他一看,也是看了一眼又一眼,看着小外甥女,又看看姐姐,连连看了好几眼,才小声道:“姐姐,外甥女儿?”

“那能还是谁啊?”林大娘看他也是小心翼翼的样子,都怒了,“我生的,你还不认啊?”

“姐姐,不是,你知道不是。”林怀桂都坐了下来,看着被姐姐小心地扶在臂弯里躺着的小外甥女,眼睛从她眉心的梅心看到她的小下巴,看了好一会,在迈峻催促着要抱的声音当中抬起头,他用非常轻的声音道:“姐姐,外甥女太好看了,她是个小仙子呢。”

又一个被迷倒的,林大娘“嘁”了一声,“行了啊,大仙子我在这呢,麻烦你多看我两眼!”

林怀桂笑了起来。

他看姐夫一家几口在了一起,便转身退了出去,在母亲身边说了两句话,又转到了先生和师娘身边,把小娘子的样子说了出来。

“极美?”宇堂听完,点了点头,“看看再说吧。”

也不一定。

但等刀藏锋抱了小娘子出来给他们看,便是宇堂南容看着小娘子,看了她眉心的梅花印记半会,又看着她的小脸蛋半晌没动眼。

等林母她们抱着孩子进去了,他跟夫人道:“我们多呆半天,晚上再走。”

宇堂师娘“嗯”了一声。

用过午饭,宇堂南容拉了刀藏锋去了小书房,忍不住跟徒婿再次分析了京中的形势,末了,这位老儒忍不住长叹了口气,有些悲切道:“实在不行,你们到时候有什么不便的地方,你要把孩子们给我们送过来,乌骨也好,林家京中的人行,你自己的人也罢,一定要把孩子们送到我们手里,他们是你的孩子,也是我们林府的孩子,大将军啊,我们林府就是一个人都没了,也会护孩子周全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们,我会护着他们的,迈峻也好,你的小女儿也好,我就是死了,我也会护着他们的。”

说至此,他失声哭了起来。

这处小宅太小了,他一哭,宇堂师娘在小堂里也隐约听到了,她站了起来,走到了小书房面前,听到了里头先生嘴里不停地叫她的字,她推门进去,跟抿着嘴严肃看着丈夫的大将军点了下头,让他先出去。

等他出去了,她抱住老泪纵横的丈夫,淡道:“都过去了,我都已经完全不在意了,你也别在意。”

“湘君!”

师娘拍着他的背,“好了,过去了,你不一直在我身边?我身边有你。”

身边有他就行了,她今世已满足。

刀藏锋一出来,就迎上了走过来的小舅子。

走了几步,远离了小书房,怀桂轻声跟姐夫说:“我师娘也是从一出生,就是天资仙容,受众万千宠爱长大。”

只是后来,成了如今的样子。

而他的先生,现在嫉恶如仇,嫉女如仇,从不正眼看女子,也是为的师娘。他去救师娘救的晚了,他愧疚到如今,师娘说他梦中都还在悔恨,不能原谅自己。

第188章

“师娘是遭人妒恨所害。”

刀藏锋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

怀桂看他大步而去,也是吐了口气。

不知外甥女长大后是何等模样,如若是…

如若是长大了也如是,那姐姐说的韬光养晦,是现在就必须着手了。

他们两家绝不能坐以待毙。

当晚宇堂和怀桂离去,心中思量的也比之前重了,之前他们心中是不得不防,现在他们是一定得防了。

大娘子所生的儿女,绝不是一般人家能护得住的,护住他们,就需得他们这些大人为之谋策了。

这头洗三,小娘子出了黄痘,美貌褪去了一点,林大娘明知是正常情况,还跟小女儿偷偷讲:“变丑点也没事,还是很漂亮,咱们一般漂亮就行了,到时候娘出钱,也给你买个如意郎君。”

这几天跟着妹妹不放的小胖子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母亲话里的不好怀意他是听明白了,扬起小胖手就警告她道:“打你哦。”

他娘不屑:“你管你好自己吧。”

“胖,强!壮!”小胖子这句听明白了,一挺小胸脯,“帅!”

“哎哟得了吧,”他娘大笑,“还帅,胖成球了!”

胖瞪她,“胖帅!”

“是是是,胖帅胖帅的。”他娘都快要笑掉大牙了。

林母在一边也是哭笑不得,谁家当娘的像她女儿一样,不是嫌自己生的女儿太美,就是嫌自己的儿子太胖。

小娘子得了黄痘,宇堂和怀桂却怪紧张的,等周半仙一来就让看,周半仙也是看了半会,确定了再确定才道:“过几天就没了,不用担心。”

说着也是碰了碰小仙女,“小娘子,我是你周爷爷,半仙爷爷。”

这些大人们一来,孩子就没刀藏锋夫妻俩的份了,林大娘清清爽爽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无事一身轻,看得她家大将军眼馋,也不跟着人抢他小女儿了,坐在她身边不动,吃她给他拿的零嘴。

他昨晚才回来,随便吃了一点就趴在她身边睡了,这厢还没睡足,也没吃饱,人也听话了些,都是他家小娘子给什么他就吃什么,便显得老实了点,林家这边的人,即使是林守义林三保他们看到了也是摇头不已。

这姑爷,怕也是被大娘子养得熟得不能再熟了。

还好他们之前见过姑爷带兵堵水通洪的样子,要不都怕他们大娘子把老虎养成猫出来。

洗三是林母和桂姨娘带着接生的洗三婆婆给洗的,林大娘身上还有点疼,不便行动,凑着脑袋也在一边看了个热闹。

小胖子在旁边哇哇大叫,见外祖母把他的花妹妹送进水里,他在旁急得大叫:“水,冷,冷,妹妹疼。”

等妹妹进了水里,“哇”地一声哭了,小胖子也哇地一声仰头长嚎。

林大娘在旁看得连水都咽下不去了,直堵耳朵,“我这都生的都是震天响吧?”

大将军这时已经过去抱起了儿子,抱了他起来,见他还嚎,跟他说:“你不哭了,妹妹也不哭了。”

小胖子马上收了眼泪,低头一看,见花在水里微笑了起来,他一下子惊呆了,含着手指看着没动。

这头小娘子一进水,闭着眼睛的小花朵就不哭了,微微笑了起来,看得围着她的人都噤声不语,只顾得着看小孩儿那嘴边的笑。

他们都看呆了,林大娘一见,非要小丫扶着她起来走过来,主仆俩一看到,看着清水慢慢洒在小娘子的身上,她浓密的头发飘浮在水上,而她微微笑着甜蜜惬意的样子,俩人也是屏住了呼吸。

等到仪式过后,帮小娘子穿衣服的时候,众人才恢复了声响,林大娘被大将军扶了回去,一坐下,她就瞅着丈夫道:“你以后有得是心操了。”

大将军点了下头,默认了。

林大娘也是吐了口气,这下轻松是一点也不剩了,欢喜和忧虑各剩一半。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生的,生个天生的大力士,智力过人的小胖子就罢了,现在又来了一个一看就过人美貌的小女儿,她心里是高兴啊,但高兴之余,就又愁了。

她现在是太想乌骨回来了,有乌骨在,她才放心她这个小女儿,她和大将军身上都是有事的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耽误女儿了。

——

洗三过后,刀藏锋更忙了起来,他忙着建坝和清扫大障碍的事,这些大头的事需他亲自指挥,而且,他这头又忙着跟皇上来往书信了,他在跟皇帝提犒劳军士的事,以及抚恤钱等事。

他现在还没回京,但得为回京之事布局了。

这一次,百姓伤亡也惨重,死了二万人余,而求灾的军士死了六百余人。

但这一次,皇帝也无话可说,因为上次那次大灾只有这次一半的严重,那次怅州全州死了二十万人余,朝廷救灾用了两年,才把怅州城重建了起来,等到怅州再次恢复繁荣那是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功夫,为此,他父皇当年还想尽了办法,迁了不少人过去,才让怅州再次富了起来。而这一次,江南保住了超出一半的田,民众也都活了下来,有了他们这些人在,再建怅州也就不难了…

百姓体会过亲眼从天上而下的洪水的恐怖,皇帝也从各路公文当中知道了刀藏锋持着长剑,带军治水誓死如归的拼命,他从公文里都看见了,百姓们自是比他看得再明白不过…

他之前也还带着侥幸之心,以为不会有宇堂南容说得那般严重,但江南连着下了两个月的大雨,天天都在被淹的边缘。

之前如若不是他花了小半年做了提防,这一次,江南就得完了。

他庆幸不已,更也庆幸他逼着大将军去了,但现在也头疼,这么大的功,要怎么赏?

不赏是不可能的,但大将军还要怎么赏?他已是能世代拥军的将门之后,现在整个京城就他一家,他已经是从一品的彪骑大将军,武官升至此,也是升无可升了。

皇帝本来是想等着大将军回来,看他怎么说了,但收到彪骑大将军要用功劳换钱的奏折后,还是他的二叔兵部尚书当朝替他念出来后,他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知道大将军跟他心生闲隙,但不知道,他这个将军,已经防他不信他到了这步了——他都不相信他会拿出足够的军晌来犒劳他的刀家军。

他还是懂他这个大将军的,他知道这次刀家军全员都是跟他们大将军签了生死状去卖的命,五百刀家军,有一百余人死在了洪水当中,而刀梓儿带着人现在生死未卜,不知道人在何处,大将军一心悲怆,他如何不懂?又怎么可能不会犒劳奖赏他的军士?

但是,皇帝也自知,他懂是懂,到时候赏起来,也不过是些银子和一些有名无权的官位罢了,到时候赏下去,大将军怕是心里也会堵吧?

他想来想去,发现他跟他这位大将军之间已经是一团死结,怎么拆都拆不开那团结了。

安王这夜来找他,他看着满桌的奏折,问安王:“你说,朕要怎么赏大将军才好?”

安王一听,愣了一下。

他看了他皇兄半会,见他皇兄还看着他,等他回话,安王颇有些无奈地道:“皇兄,你心里不是有数了?”

皇帝没说话。

安王看着他在灯影下沉默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但他现在也着实无话可说了。

他也必须承认,大将军是要压着的,他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的功劳和声望了,他皇兄要是坐视不管,再过些年,可能民野间都只知有大将军,不知道有皇帝了。

就如这次,大将军的旧部为了支援他,有好几个通报的奏折还没到京里,就带着人日夜行军百里赶去了。

训练有素的数万人一集合,江南是得了天大的助力。

这么大的声望,谁不怕?谁不防?

安王就是不藏私心,也知道这于国其实是无益的,大将军是将,是能臣,他在某一个位置上能做他最大的事情,发挥他最大的能耐,但他也只是将,治国不是打仗,名声好听就能把国家治好的。

就如这次,大将军在洪水当中威猛不凡,他们在背后提供源源不断粮草军力,再到镇压各地疯涨的粮价,到捉拿趁火打劫宣布谣言的神棍,诸朝臣也是为之日夜不眠,为江南与国家殚精竭虑,不敢放松,他皇兄作为朝臣之君,国家之主,统率这片大地的,何尝有一夜安眠过?

可大将军是冲在最前面的人,世人只知他的功,却不知他背后人的辛劳。

“皇兄,大将军退了一步,他心里也是有数的,他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你就如他的意就是。”

“他这是…”皇帝苦笑,“跟朕生疏了啊,小安,你是没看到,他言语字句当中,无不是觉得朕想让他死啊。”

“皇兄,”安王闻言,悲笑了一声,“事实不也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