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在课堂下的一次与几个学生一起的小聊当中,说过涉及此类的话,他也在其中,他应该记得。

“多谢先生。”沉盈又是笑了起来,“先生果然不愧是先生。”

不愧是他尊重的女子。

难得,她没有让他失望。

而他的父皇,他确已对他彻底死心,他的六皇兄不过是说了一句,那可是废后的长孙,他那个皇子妃的命就这样留下来了。

而他呢?就得了他父皇一个愧疚的眼神。

不过,愧疚也好,他能借此得到更多的。

“先生,进吧。”话致此,沉盈到国学堂的这一趟也心满意足了,他不想说得更多,也不会把她带进来,不想让她为他挂心。

她说的,他都懂。

茶水间颇大,有近十张桌子去了,国学堂的先生们往往没课的时候,都会到此备课与聊天,或是沉思,他们进去的时候,他们的桌子已经备好了,沉盈进去就是与各桌上坐着的先生们揖手。

有先生见到他,非常高兴:“来了。”

“是,学生来了。”

还有在沉思的先生,他近了眼皮也没撩,沉盈安静行完礼,离开的脚步都是轻的。

再到与女先生的桌上,他轻言细语与她说道起了他这段时日没懂通透的课本,林大娘一听,都是些由她经手,结合壬朝实际情况总结出来的治国理念,便提起精神,聚精会神地与他细细解答了起来。

沉盈听完后,没再多问,他站起身,朝先生长揖到底,微笑着离开了。

此一别,他与先生,以后就不再是学生与先生了。

幸许,将会是君与臣。

而她想让这个国家传承下去的,他不会让她失望。

他甚是感激她教予他的道理,和这一路对他的善意,她所教过他的每一句话,他都有听进心里。只是这句话,他只能说给自己听,当是他与她的告别了。

他们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了。

第287章

沉盈走后,林大娘许久都没动弹,心中莫名有几许难过。

“小师姐。”

有老师弟叫她,林大娘抬起脸看他,朝他微笑。

“小师姐,人各有命。”

林大娘点点头。

是,人各有命。

她觉得不好受的是,他所背负的,所付出的,比得到的多太多了。

十月的天一凉,燕地很快就冷了起来,这时候宫里也传来了消息,九皇子妃突然暴毙在了宫中。

这事本来只是传出来暴毙,但没几天,此事因王家插手而大了起来,有消息传九皇子妃是太子妃弄死的,这消息有鼻子有眼的,甚至传出了太子在九皇子妃出嫁前与九皇子妃有染的事,王家怒不可遏,在朝廷上非要皇帝给一个说法。

皇帝的日子难过了起来。

林大娘听说因此,刚进入朝廷做事的九皇子又闲赋了下来,好似还被禁了足,不准出皇子府。

只是没几天,好像是皇帝查出来这事与九皇子无关,是吃醋的太子妃真的害死了九皇子妃,又把他放了出来。

林大娘这此时间没进宫,但她在外围听着这些消息,也替沉盈齿寒心冷。

十月中旬,皇帝又招她进宫,说有事问她。

林大娘再见皇帝,这中间也不过差了两个月的时间,皇帝突然苍老了许多。

林大娘来之时,已经听迎她的张顺德说德妃自行请愿搬回以前的宫殿了,皇上最近身体差了许多,他忙个不停,也不听劝,老咳嗽,让林大娘劝劝他。

林大娘听了都没敢吭声。

她劝?她哪敢。

他的后妃都照顾不起了的人,她一个刀家妇,皇帝的心中刺,去劝他,岂不是让他更难受?

皇帝这次也是在御书房见的她,林大娘进去,还看到了沉盈。

沉盈见到她来,在她朝皇帝请安安后,便是一笑,揖手道:“先生。”

沉盈的笑已没有温度,嘴里叫着她先生,眼却是疏离淡漠的。

这一次,林大娘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感情,哪怕是对她这个他觉得她还算不错的先生。

“九皇子。”她也施了一礼。

九皇子受了这一礼,道:“先生多礼。”

说罢,又退到一步,静候留了他下来的皇帝与林郎中大人说话。

皇帝一直在看着他们,见沉盈跟林大郎见完礼,无动于衷的退到一步,他又轻咳了一声。

沉盈似是没听到一般,也没问候,垂着眼站在那,丝毫动静也无。

御书房一时之间没有声响,只听到皇帝不断的咳嗽声。

林大娘突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这么片刻,她已经看出了这父子俩之间的不复以往,皇帝的轻咳带着示弱的味道,而九皇子的漠然从里冒到了外面。

“坐吧,刚才朕找沉盈过来,问了几句话,没想你来了,想你们师徒俩也有好一阵没见了,朕就留了他下来,让你们师徒俩打个照面说说话。”皇帝微笑着说了起来,温和地跟林大娘说:“你们师徒俩素来投缘,林大人也帮朕劝劝朕这个小九,朕让他监管顺天府今年秋冬税的事,他推说能力不及,朕都拿他没办法了。”

皇帝是笑看着林大娘笑着跟她说的,林大娘却从这个苍老的老皇帝眼里看到了哀求。

他在求她。

意识到了这个事情的林大娘又是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他伤透了这母子俩的心,来求她这样的一个外人?皇帝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老了,心糊涂了,脑袋也糊涂了?

皇帝见她没反应,轻咳了一声,笑着低下了头。

他知道不行的。

他其实也是没办法了,他病了不要紧,只是德妃现在好像也是不想活了,她回了她的秋枫宫像等死一样,病了也不找太医,缺什么也不跟他支声,母子俩都无声无息的,就好像由着他让他们死了,消失了也无所谓一样。

沉盈之前说,他从小知道他母亲恋慕他,所以他陪着她一块等他回头看他们母子俩一眼,但他们母子俩好像等不到那天了,他们母子俩也就不等了。

皇帝到后面几天,才明白他这小九跟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德妃走了,那个总只愿意叫他父皇的儿子开始叫他皇上了。

他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他们母子俩,而这一次,他又是后知后觉才知道他失去的什么。

只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后悔了,只是看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而皇帝的这一笑,笑得林大娘鼻子有点发酸。

皇帝是真的老了。

她回头朝站在一角的九皇子看去,见他还是站在一角半垂着头,看不出悲喜,静默得就像一根没有感情的柱子,她再回头,迎上了后帝朝她看来的眼睛。

皇帝此时还是笑着的,只是眼睛有点泛红,不知道他这是累的,还是心里苦楚。

“皇上,”林大娘没有装傻,她问他:“您之前哪去了?九皇子一心想为您为分忧,事事以你为先,想讨您欢心的时候,您哪去了?”

皇帝脸上的笑没了。

“您伤了他的心,却让我一个外人来说情,您说,您把他的心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啊?”林大娘摇摇头,“如果您今儿找我来,是为的这事的,恕臣妇无能。”

说罢,她朝他深福到底,“臣妇告退。”

说着她就快步往门边走。

张顺德追了出去,“大将军夫人,大将军夫人!”

离了御书房,林大娘停了急步,朝后面追上来的张顺德黯然说:“您就在外头,让他们父子俩谈谈吧。”

她还是多管闲事,帮他们开了个头。

她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但她已经尽力了。

张顺德这才晃过神来,他往御书房门边看去,朝林大娘急忙道:“大将军夫人,您等等,我去吩咐几句话就过来,我今儿送您出北门。”

说着,他不等她回房,就轻步朝御书房值岗的太监们猫一样跑去了。

这厢御书房里,皇帝与九皇子一直没有说话,直等到有人从外面把御书房的门轻轻带上,关了,屋子的光线暗了,皇帝也看不清他背光的九皇子的脸,他才抬起头,朝儿子看去。

他顿了好一会,才哑着声音问:“你母妃这几天好吗?”

德妃不见他,他强行去过一次,一进宫,德妃已经五体投地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任他说什么也不动。

满头白发的女人毫无生念趴伏在地,那样子,皇帝只看过一次,就再也不敢强行进秋枫宫了,生怕心口再疼得跟生生被挖出来似的。

这时,沉盈没说话。

他母亲说这一生,她该做的都做了,做错做对的,都已竭尽全力,就是抱歉她这一生太过于自私,让他陪了她前辈子,她却得留他后半辈子一个人走了。

沉盈深爱他母妃,便答应了她,让她走。

他知道比起他,她更难接受皇上对他的残忍,如果她实在是受不了了,那一切就由他来受着就是。

“你要劝她吃药,不要跟朕生气,不值当…”

沉盈这时候抬起头,看着他:“皇上,我母妃没生您的气。”

她只是不想活了而已。

皇帝看着他,张着口,好半会才出声:“那你让她好好吃药…”

沉盈垂下眼,“她一辈子都为您而活,您就让她为自己好好活一次吧。”

就这么一句,皇帝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捂着眼,泣不成声,“是朕对不起她,你让她别跟朕置气,朕回头就去跟她道歉。”

沉盈又抬起了眼,看着皇帝,依旧无动于衷着。

就是因为没有感觉,也就是没有感情,也就很清醒地知道,这是是他母妃最辈子从皇帝这里能得到的最好的回应。

他自己是早就无所谓了,皇上把他当不当儿子,他都是皇子,但他母妃,毕竟是他的母亲。

只要她能活着,他当然会帮她。

他们母子之间,能有一人得偿所愿,那也是再好不过。

“您这话,何不去跟她说?”他开了口。

“你母妃她,她…”

“我带您去。”沉盈说着,对上了他不敢置信狂喜的眼,他别过了眼,转身看着门外:“走吧,我带您去。”

说着,他就朝门走去,打开了门。

他知道他先生的苦心,能不白费的,他不会白费。

只是他,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

这厢林大娘与张顺德慢慢地往北门走,听着张顺德说着这段日子以来宫里所发生的事情,说着,老太监抹着眼泪,哭得伤心至极。

“德妃说不恨皇上,她说不恨,可比恨更让皇上难受啊,您都不知道那天皇上跌跌撞撞地从秋枫宫出来,一个踉跄就跌在了地上,脑袋都砸破了啊,可您知道,当时娘娘在背后说把宫门关上,皇上当时就站在那,连哭都不敢哭,老奴这一辈子从没看过他震惊无措过,老奴当时看得心都碎了。”

第288章

林大娘也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皇宫里的事,要用她的时候,就会找到她头上来,不用了,恨不得她一件事都不知道,并对她心存忌讳。

她这次帮,说是帮皇帝,其实到底还是对沉盈不忍心。

她还是想让皇帝跟沉盈至少能维持个表面和平,这对他好,因为这个朝廷真的尽在皇帝的掌握当中,皇帝帮与不帮他,那是两个世界。

看她站在听他说话,张顺德又抹了把泪,抹干净了才道:“大将军夫人,皇上呐,能呆在他身边的就这么几个人了,德妃娘娘要是不理咱们皇上了,老奴看皇上这一辈子,就要孤孤单单走到头了。”

林大娘还是没吭声,只是温柔地看着这个老太监。

张顺德抹干眼泪笑了笑,“大将军夫人,走着。”

林大娘点头,这才启步。

“您要注意身体。”她说。

张顺德轻叹了口气,“老奴倒是想,但不看着,老奴也不放心。”

林大娘摇摇头。

皇帝身边,怎么可能没有真心人?

他一直有,还有一直陪伴着他的。

哪怕废后没了,安王走了,可德妃对他不也是一片真心?

按她来看,德妃所求真的不多,皇帝哪怕只是心眼偏得不是这般厉害,没丝毫公正可言,她也不至于如此心灰意冷罢?

“公公啊…”

“您说?”

“皇上怎么可能孤单,他不还有您一直陪着他?”林大娘温和地与他道:“您花了很多的心血,才能一直侍候着他吧?”

张顺德眼泪又掉了出来,他擦着眼泪不好意思地道:“老奴这阵,心里不舒坦,爱哭了点,您别见怪。”

林大娘摇摇头,“哪能,您信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老公公岂是个随意在人面前哭的?她也是看出来了,他什么话都愿意与她说一说,从来不与她说假话,也从不套她。

他是皇上身边的人,对她有这点真心,她已经很感谢了。

张顺德感激地朝她一笑,“老奴曾也是这般说皇上的,老奴说老奴为了给他当好这个大内总管,从当初见宫里行刑都怕得要闭眼睛,变成了如今的这等模样,而德妃娘娘一个女子,一个人在深宫里能熬这么多年,不得宠不受疼的,没有什么人帮也没个撑腰的熬到今天这步,可只比老奴更不容易,这真心呐,就更可贵了,老奴劝了好多次,皇上都没听,现在知道可贵了,德妃娘娘的心也伤透了。”

也是该。

只是可怜了德妃了。

但这话不是林大娘能说的,她跟他慢步朝北门走着,嘴里回他道:“这心伤透了就不好挽回了,我听您这么一说,德妃娘娘也是个痴情人,对皇上也是用情颇深,您就多劝劝皇上,让他多做点吧,娘娘心里有他,他多做一点,娘娘都会看在眼里的。”

说到这,她苦笑了一声,还是说了一句:“德妃娘娘是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