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啊…”

段衍之借着月光看出那是两个御林军,正守在门边边哆嗦边搓手。听这两人的谈话,乔小扇是自己要来这里的?这倒是让他没有想到,果然她知道的事情很多,也许也是因为这点太子才答应让她来这里的吧,可惜她却不让太子跟着进去,实在奇怪。

不远处的路口停着一辆马车,周围围着一圈御林军,太子可能就在车中。段衍之这一停顿间,马车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有人骑马到了车边,对着车帘拱手道:“敢问太子可在车内?属下奉首辅大人之命前来通禀,首辅大人有要事相商,请太子过府一叙。”

“不愧是首辅大人,连本宫在哪儿都知道。”太子的声音从车内传出,听不出喜怒。

骑在马上的人一时无话可接,尴尬的停在当场。

过了一会儿,太子掀开车帘对一边的御林军吩咐了几句,抬眼看了看将军府的大门,放下车帘说了句:“那就去会会首辅大人吧。”

没想到胡宽这个时候会请太子前去,实在再好不过。段衍之不再迟疑,提起轻功悄无声息的越过墙头进了将军府的院内。

拆穿了他

触脚是柔软的杂草,月光倾泻,眼前一片荒芜景象。段衍之悄无声息的在院内穿梭,眼神四下搜索着乔小扇的身影,直到扫到一棵大树下的枯井才停下了步子。

乔小扇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背对着他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背影给人感觉无比孤独悲凉。

段衍之屏息凝神,站在原地不敢有所动作,静静的看着她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乔小扇突然一掀衣摆跪倒在地,朝枯井磕起头来,一连磕了好几个,额头抵在地上都发出阵阵轻响。

段衍之心中一震,顿觉其身份已经大白,觉得欣慰之际又有些伤感。这样悲惨的身世,换做他一个男子可能也无法承受,乔小扇却一个人默默撑到了现在。

他正沉浸在这情绪里,乔小扇突然转头看向他的方向,冷声喝道:“谁在那里?”

段衍之一惊,心中无奈,隔得还是近了些,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娘子,是我。”他一边踏着月光走出,一边思索着要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

“相公?”乔小扇惊讶的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早些时候我叫巴乌出门办事,他回去后告诉我说你与太子一起返回了,我原先还以为你是要回侯府便来接你,之后便一直跟着你们到了此处,太子已经离去,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段衍之实在佩服自己,只要不与太子对质,这谎话圆的也算天衣无缝了。

“原来如此。”段衍之是世子,乔小扇自然相信他能顺利进入这里而不是靠翻墙进来。

“娘子刚才在对何人磕头?”段衍之走近两步,试探着问她。

乔小扇转头看向枯井,半晌才道:“有愧之人。”

果然!段衍之现在已经可以完全认定她就是将军府遗孤了,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满门尽灭,只有她一人尽孝无门,自然会觉得对亲人有愧。

“娘子不必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只是娘子为何要盯着这口枯井?”

“相公当知道当初将军府的惨案,将军府满门尽灭,许多尸骨都被抛在这口枯井之中。”乔小扇转头看着他,神情平淡,说出的话却让段衍之心头一紧。

当初的惨状他无从得见,但是此时听了乔小扇这么平静的叙述却让人感觉满心凄凉。他走到她跟前,伸手牵住她的手,语声柔和,“娘子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乔小扇的手冰凉一片,原先还想挣开段衍之的手,但被他包在掌心里感觉实在温暖,她轻轻动了动手,终究还是放弃了挣脱。

“相公如此问我,又是知道了多少?”

“也许我是知道的最少的那个。”段衍之苦笑了一下,“既然到了这步,我也不想再瞒你,当初我去天水镇原先便是要去查你的,只是没想到会阴差阳错的被抢去了你家中,还那么巧的与你拜了堂。”

乔小扇怔怔的看了他一瞬,叹了口气,“难怪…”她早就怀疑段衍之执意留下是有目的,但却从未想过这目的便是她。

“娘子可怪我?”段衍之自问一向处事冷静,问这句话时却有些惴惴不安。

乔小扇抬眼看了看他,轻轻摇了摇头,“其实太子已经告诉了我有关胡宽和将军府惨案的联系,我心中也大概猜到了些,相公不必觉得愧疚,你在其位便要谋其政,这本无可厚非。”她从段衍之手中抽出了手,对他淡淡一笑,“你肯对我直言相告,解了我心中疑惑,我倒还要感激你。”

段衍之愣住,完全没想到她的态度会是这样,不生气难道是不在乎?这样的态度反而让他心中更加不安。

“太子之所以要调查我与胡宽之间的恩怨,是要将我扯入什么朝堂之争么?”乔小扇走开两步,侧过身子对着他,“我心中所愿无非是平淡如水的生活,并不想与权势争斗扯上什么关联,可惜到了这步,已经身不由己。”

段衍之听着她无奈的语气,心中大为内疚,“此事皆是由我引起,若是我不去天水镇,胡宽也不会得知你的下落,金刀客也不会寻去那里,太子更不会前去,你就不会前来京城…”

“可是那样你就还是你,我也还是我,你我也不会像此时这样站着说话不是么?”乔小扇看向他,神色平和,“你不必自责,此事与你无关,太子若是铁了心要找我,即使没有你,还有第二个段衍之,至于你被强抢回去的事情,想必是天意吧。”她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段衍之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还要留在宫中么?”

“那是自然,我已见过太后,她命我留在她身边伺候,我怎敢随意离开。”乔小扇举步朝院门方向走去,边走边道:“何况宫中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么?”

段衍之跟在她身后,默默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否则我今日当场便会将你留下来。”

乔小扇脚步微微一顿,没有答话,继续朝前走去。一直快要走到门口,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段衍之,“对了,相公,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嗯?什么问题?”

乔小扇看了一眼院门,走近他压低声音道:“你与太子亲近,可知他与江湖势力有何关联?”

“什么?”段衍之惊讶的看着她,“你怎会有这个想法?太子深居宫中,怎会与江湖势力有关联?”

乔小扇听了这话,皱起眉头,别过脸喃喃自语:“说的也是,难道是我认错了?”

“娘子到底想知道什么?”段衍之知道乔小扇会突然提起这个绝非随口一说,肯定有什么事情,便忍不住追问:“既然你我已经开诚布公,娘子不妨告诉我你想知道的事情好了。”

乔小扇沉吟着道:“此事并非与胡宽有关,只是我的一件私事,相公不必挂怀。”

“既然已经牵扯到了太子,我怎能不挂怀,何况你是我娘子。”段衍之对乔小扇将与他之间的界限划分的如此清楚有些不舒坦,“娘子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好了,我若知道,定不会隐瞒。”

乔小扇似十分犹豫,好半天才点了点头,“相公可知…太子与江湖上的青云派有何关系?”

“青云派?”段衍之愕然,眼神瞬间幽深起来,“娘子怎么会提到这个门派?”

“我以为太子与青云派有关联,所以之前一直怀疑他的身份,却没想到他竟是太子,所以才有这一问。”

段衍之更加奇怪,“娘子为何如此关心太子是否跟青云派有关?”

乔小扇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算了,也许是我多心了,如你所说,太子深居宫中,怎样也不可能与江湖扯上关系的。”

段衍之一脸复杂的站在原地,见她要走,不自觉的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等乔小扇转头看着他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手仍撰着她的衣袖没有半点放松。

“娘子…多保重。”憋了半天也就憋出了这句话而已,段衍之不免大感挫败,他自诩还算冷静,对着乔小扇这种更冷静的人却是有些冲动了。

乔小扇看了他一会儿,神情有些落寞的垂了眼,“相公,我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相待?你这样…只会让我内疚而已。”

“为何内疚?”

乔小扇抬眼快速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什么,我该走了。”

她挣开了段衍之的手,转身朝外走去,到了门边,刚要抬手开门,又顿了顿,头也不回的道:“相公,我自问看人精准,但从未看透过你,可即使如此,我也知道在天水镇的段衍之并非真正的段衍之,那个在折扇上画出豪迈山水的段衍之才是真正的你。如今已经到了京城,相公也该卸下伪装,好好做回原来的自己了。”

段衍之怔住,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乔小扇已经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外传来守着的两个御林军的舒气声。

段衍之独自站在院内,听着马车声渐渐远去的声音,许久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垂头苦笑。

人之所以伪装无非有两种,一种是隐藏,一种是夸大。他从小便知道定安侯这个爵位所处的尴尬位置,锋芒毕露只会引起帝王猜疑或是同僚嫉恨,最后的下场绝对不会好,便如同当初辉煌的不可一世的将军府一般,树大招风,终难长久。

他选择收敛,选择以弱示人,选择让所有人都知道定安侯府有个弱不禁风的世子,一直以来还要靠祖父的庇护和母亲的严加管教过日子,以便诏告天下定安侯府实在没有什么威胁性可言。

这么多年除了心腹之人和血肉至亲,在外人面前没有一点破绽,而刚才乔小扇却轻轻松松用两句话便拆穿了他。可惜乔小扇不知道他已经伪装至深,到了京城,他反而更加不能真正的做回自己,更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模样是什么了。

段衍之走出门外,望着空无一人的路口,嘴角带笑,轻声呢喃:“既然如此,更加不能放走了你。”

强嫁了他要负责,拆穿了他当然也要负责。

她的救命恩人

乔小扇这一走就是大半月,这期间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譬如段夫人去了自己不太喜欢的小姑家推掉了段衍之与秦梦寒的婚事。

过程自然是鸡飞狗跳十分之不愉快,段衍之的姑母更亲自登门问老侯爷讨说法,好在他老人家懂得关键时刻发挥与段衍之的默契,祖孙两人十分欢腾的出门喝茶听戏去了,避免了与之碰面的尴尬。

段夫人以一己之力当万夫之勇,力挫秦家群雄,先是对小姑洋洋洒洒的说了当初的定亲无非是她与自己已逝的相公之间的约定,她这个嫂子根本就不知道,当然也就做不得数,接着开始恭维秦梦寒乖巧可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方圆百里无人能及,最后拍板定音,说自己的儿子实在高攀不上,这门亲事就此作罢,好走不送。

段衍之的姑母气急攻心差点没厥过去,本来要揪出她口中狐狸精乔小扇来讨回点颜面,可居然听说乔小扇已经被太后召去了宫中,于是她终于如愿以偿的厥过去了。

段夫人心情大好的命人送走了小姑子,自顾自的陶醉了一番自己刚才的风采,然后打发小厮去请老侯爷和段衍之回府。

谁知道请回来的只有老侯爷一人,原来段衍之已经于半道被首辅大人请去了。

说起来定安侯段氏与首辅胡宽从未有过什么直接联系,主要因为老侯爷无心权柄,每日朝政他只当去听听说书,很少参与议论,皇帝念他年事已高,还经常免了他上朝。这样一来自然也就不可能与首辅有什么利益冲突。

段衍之被请之时本也想拒绝,老侯爷也是这么个意思,可是他想起乔小扇去将军府那晚太子被他请去过,还是决定去探探究竟。

胡宽的府邸离皇城不远,可见其所受的荣宠。段衍之由胡府的马车接到胡府门口,刚下车就见到一身便装的胡宽亲自站在门边相迎,心中微微诧异。

“世子今日肯光临寒舍,实在让老夫不胜荣光。”胡宽现年不过才四十出头,若不是留着短须,凭他那保养极好的模样称自己老夫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段衍之扬起笑容上前行礼,“是云雨不胜荣光才是,得首辅大人亲迎,实在受宠若惊。”

“哈哈,世子客气了,请进吧。”胡宽侧了侧身子,将段衍之迎进了门。

在前厅落座后,胡宽先是客气的请段衍之品了会儿茶,接着才慢悠悠的奔向主题,“听闻世子前些日子刚回京城,还听说世子您新娶了夫人,今日老夫便在此恭贺了。”

段衍之赶忙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不愧是首辅大人,消息如此灵通,云雨就此拜谢了。”

“呵呵,哪里的话,世子带了新夫人回府早已传遍京城,谁人不知啊。”胡宽捋了捋胡须,脸上笑容渐渐转为忧虑,“只是…如今尊夫人身处深宫,终究有些不妥啊,这也是老夫今日请世子前来商量的原因。”

“哦?敢问首辅大人,有何不妥之处?”

“是这样…”胡宽斟酌了一番方才接着道:“窃以为深宫重地,外妇久留终有不妥。加之如今东宫行止实为不当,老夫身为内阁首辅,已忧愁多日了。”

“首辅大人此言何意?”段衍之听到他提到太子,心中已经略微感到不妙。

胡宽看了看他的神色,察觉到他略微紧张,心中暗暗得意,面上却叹息道:“世子,恕老夫直言不讳,尊夫人似乎与太子走的太近了些,老夫这几日常常见到太子请尊夫人去东宫,且逗留时间并不算短,太子也经常去太后宫中看望尊夫人。”他习惯性的摸着胡须道:“老夫言尽于此,世子当明白老夫的苦心,世子还是将尊夫人接回府吧,免的太子惹人诟病。”

段衍之微微皱了一下眉,胡宽会这么说,给他的第一感觉便是在挑拨离间,要用乔小扇来挑拨他与太子间的关系。第二则是觉得他想让乔小扇早日出宫,好方便下手。

这些念头在心中稍稍盘桓便被收起,段衍之起身朝胡宽行礼,脸色变的十分肃然,“多谢首辅大人提醒,云雨一定早做定断。”他拂袖离去,一副戴了绿帽子还无处发火的模样。

出了胡府大门,胡宽送出来让家丁赶车送段衍之回去。段衍之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上车之后忿忿的甩下门帘道:“去宫中!”眼角余光一瞥,果然看到胡宽捻着胡须微微一笑。

既然做了这么多功夫,岂能让首辅大人失望。段衍之自然要扮演一下怀疑妻子不忠的丈夫去查探实情,好让这只老狐狸认为自己的计策起了作用。不过说实话,刚才听到胡宽的话,段衍之心中的确是很不快。他母亲说的没错,皇家什么不多,多情种最多。太子一直深居宫中,乍一见到乔小扇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子自然感到新奇,还真不敢保证不会动什么歪念头。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车行到宫门口,段衍之下车之际已经真有了动怒的迹象,弄的赶车的胡府家丁都缩了缩脖子,赶紧掉转了车头就往回赶。

段衍之因为与太子交好,身上一直都有令牌,出入宫中并不成问题。这半月来他因为刚回府杂事繁多一直没有时间进宫探望乔小扇,而且才时隔半月未见而已,要是那么急冲冲的进宫探望,恐怕也会引起太子和太后不满。今日拜胡宽所赐,他倒是有了个好理由进宫了。

沿着长长的走道一路畅通无阻的从外宫走到内宫门口,段衍之原先要直接往太后寝宫而去,想了想,却还是决定先去东宫看看。

一路走来,遇到的宦官宫女越来越少,等段衍之在东宫苑门外停下时,忽觉此地安静的过分,不仅没有一个宫人在,大门居然还是紧闭着的。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不动声响的挪着步子到了院墙边,而后提息轻轻巧巧的跃到从院内延伸出来的一颗大树上。段衍之举目一看,院中并没有人,他正在奇怪,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说话声。

声音来自寝殿之后,段衍之悄然落地,朝声音的来源寻去。他听得很清楚,刚才的的确确是太子和乔小扇在说话,这个事实让他心里很不好受。

正殿之后是一个小园子,只因太子喜竹,这里几乎被种植成了一个竹园。段衍之侧身隐于正殿拐角处,与竹林隔了七八丈的距离,眼中落入一片绿意之时,也看到了站在竹林边的两道身影。太子仍旧是一袭白衣,乔小扇却变化巨大,着了精致的宫装,发髻盘成了宫中女子流行的四品宫环髻,淡扫蛾眉,轻点朱唇,便是娉娉婷婷一佳人。

段衍之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乔小扇,心中除了惊讶之外更多的却是惊艳,可是她这美好的姿态却不是为他而妆点。女为悦己者容,难不成她对太子…

段衍之心口一窒,眉头瞬间紧皱,他自问对乔小扇已经将话挑明,难道她对自己竟然半点情意也无么?

那边两人正站在一起说着什么,段衍之却好半天才平复了情绪凝神去听。幸好这次离得远,不然气息不稳,很快便会像上次那样被乔小扇发现踪迹了。

“殿下现在可以回答民女的问题了么?”乔小扇的声音不高,仍旧是那种平淡的调调,若不是段衍之耳力好,差点便要听不清楚。

“这打扮十分适合乔姑娘,本宫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子穿宫装能穿出你这样的气质,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便是说的你这样…”

乔小扇抬手打断了太子的赞美,“殿下请言归正传吧,我已经不止一次的问这个问题了,殿下请给民女一个答案吧。”

太子轻轻转动眼珠,似在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一下头,“既然你一直追问,那本宫便直言好了,本宫两年前并未出过宫,也不曾与任何江湖门派有关联。”

乔小扇顿时露出失望之色,“果然,我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也觉得你与他不像。”

“他是谁?”太子走近一步,紧紧盯着她,“本宫早就想问了,你一再追问,到底是把本宫当成何人了?”

乔小扇微微后退半步,与他拉开些距离,“太子既然已经直言相告并非是那人,我也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可是你的心上人?”

太子的话让躲在暗处的段衍之也惊了一下,乔小扇的心里还装着别人?他简直忍不住要冲上去询问她了,究竟怎么回事?他这个相公居然成了局外人,自己的娘子不是跟别人风花雪月就是心里揣着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