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跃江竟然说不出话了。来往行人不时打量这两人,宋允清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难过憎恶,一点都没有。而梁跃江这一刻是希望她有反应的,哪怕她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你!”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宋允清一字一字地说:“因为你,梁跃江你真的不值得半点相信。”

她走了,梁跃江愣在原地,看了看喷水池,再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右手,最后停在她的背影上,她走的头也不回。

宋允清上了一辆出租车,师傅问了她三遍才反应过来,“去景泰路,麻烦了。”

去哪是随便说的,她不想回家,却也无处可去,宋允清觉得自己心脏塞满了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她说不出,整个人泡在其中,如浮云里漫步,踩不到地,也摔不下去。

她发懵,抓不到救命的浮木,这两年她待过很多国家,匆匆行走只是一个看风景的过客。宋允清回来了,但她意识到这个城市没有属于她的着落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却是一团乱,她是一个有过去的女人,她今年岁,她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模样。

“姑娘你要不要纸巾啊?”直到师傅喊她。

宋允清一摸脸,湿得一塌糊涂。

“师傅,回去。”她突然决定。

哎,回去找找吧,也不知道那个喷水池晚上会不会换水,允清决定去打听一下,看有没有这个运气。她分不清对梁跃江的感觉,恨?不够。讨厌?好像要深一点。就是这种无力感充斥在她心房,原来本性难移这个词,是真的。

宋允清一下车就看到前面一堆人围着,她皱眉,往前走了两步,从间隙中看到了,心脏猛地跳漏两拍!

梁跃江从水池里钻了出来,浑身湿透,头发不断冒出的水滴进眼睛让他睁不开。手掌胡乱一抹。他很焦躁,也许是在水里闷了太久,大口大口地呼吸。

“要命!”梁跃江低咒,踩到了什么东西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平衡不稳向前栽。姿势其实很狼狈,还有人笑出了声。

“给我。”

他一愣,看着伸到前面的手不动。

“给我。”宋允清又重复一遍,她站在水池旁,微微弯着腰,梁跃江还是看不出她的情绪,两年不见,她好像变了,变得难以琢磨。

梁跃江站在水里,他抬起右手,允清的手心一凉,那条串了戒指的链子已经躺在手心,上面的水珠蹭亮。

“还给你。”梁跃江别过头,半天才说:“我不是骗子。”

“给我。”她说了第三遍,梁跃江又重新看向她,她把链子收到了包里,依然坚持把手伸到他面前。

梁跃江迟疑的,颤抖的,他在极力压制,努力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他把手放到她掌心,允清收紧了,一个用力,他从水池里跨出,跳到平地上。

两人的手松开,梁跃江成了焦点,他站着的地方都湿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滴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就是这么自大不可一世,怎么爽就怎么做,可要命的是,刚才本应该潇洒离去,但脚下像生了根一般动不得。

他心里烦躁不安,挽起袖子就跳进了水池,一闭气,“噗通”扎进水里。心里暗骂,靠,他妈的再也不乱扔东西了。

“东西还给你了,收好,下次再丢就不还了。”梁跃江淡淡的,越过她,“我有会要开,先走。”

“开车来的?”宋允清问。

他“嗯”了声,脚步没有停。

“你去车里等十分钟。”

梁跃江一回头,宋允清撂下话已经跑走了。他猜不透,站在原地也不动,撩起衣服抖落身上的水,看她跑远的背影就像是一个谜团。

没多久她就回来了,一路小跑,手里还多了两个袋子。

“给。”她喘气,把东西递过去。

梁跃江看实在了,衣服和裤子都是新的,她刚跑去商场买的。宋允清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但又闭了嘴。倒也没什么不自然,她转身又要走,这次是真的打算回家。

“宋允清!”梁跃江声音够大。

她没有回头看他,梁跃江一笑,“你应该买内裤的。”

“死性不改。”宋允清心里恨骂,招手拦了出租车。

“哎?姑娘。”

宋允清抬头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司机。小哥呵呵笑,“载客也有缘分呐,事情办完了?”

她笑着点头,“是,真巧。”

包里传来叮声响,她掏出手机,是新短信:[谢谢,梁跃江。]

宋允清很快删除了,梁跃江的短信像是一根导火线,嘶嘶燃烧,燃得太久,“轰!”

她怕爆炸。

说到底,她不想跟梁跃江再有交集,那种感觉,就如绕了一大圈她又重新走到他面前,看啊,宋允清你当初跟他分手,再跟冯迟结婚,明明是她先有了一个好结局。但两年之后又重新回到这里,真正过的恣意潇洒的人其实是他。

自尊心在作怪,每个人都有一个姿态,不管是走还是回,谁都希望自己姿态比对方优雅。尤其是女人,尤其是面对旧情人。

手机又响了,梁跃江自她回来后,所发的短信后都会打上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如此,第二次还是如此,他心里也没那份自信,信她会存他的号码。

宋允清看到这串熟悉的数字,她想直接按删除,手一抖,还是点开了,梁跃江写:

[还有,对不起]

谢谢你,对不起。这些说不说都跟她没关系。宋允清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车慢了下来。司机按喇叭,“塞车了,前面那个馆后明天有画展,人多着呢。”

“师傅这边能停车吧?我就到这下。”过个天桥再走点路就能到家了。

允清站在十字街头,太阳很大,晃得她有些睁不开。

“小清姐!小清姐!”

有人叫她,宋允清张望半天,定在某个人身上很不确定,“小叶子?”

她在马路对面用力招手,绿灯亮了便小跑过来,“小清姐,你还记得我吗?”

“小叶子?”是当初在唐意浓画室的那个女孩。

“小清姐姐,好巧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女孩笑起来还是没变,眉眼弯弯。

“小叶你应该毕业了吧?还真的很久不见了。”见到熟人,允清心里也很高兴。

“呵呵,我在读研,回R市是跟工作室一起来的。”她指了指身后的场馆,“喏,明天费斯在这有画展,小清姐你应该知道吧?明天过来看吗?”

她摇摇头,笑道,”我刚回R市。“

小叶很热情,“明天来看吧,我给你弄VIP的票。”

宋允清只说明天再联系,她问:“阿乐呢?你们还在一起吗?”

“阿乐?”小叶笑起来,“他呀,去年就结婚了,闪婚呢。还有噢,我和他从来没有在一起过。”小叶说起来轻松,那时候,任谁都看的出她喜欢阿乐,两人是唐意浓收的徒弟,一起学习,一起画画,帮助冯迟在画室里忙活。

宋允清还清楚记得小叶看到阿乐时,那种感情满满又带着羞怯的眼神。她的心思,不会因为爱在心口难开而有所不同。

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任何小动作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对啦,小清姐还没恭喜你呢。”小叶突然伸出手,“我才知道你和冯先生结婚了,祝你们幸福快乐!”

宋允清一僵,机械地伸出手,“是啊,谢谢了。”

那头有人在叫小叶,她回头打了招呼,跟允清摆了摆手,“小清姐我先去忙了哦,明天电话联系!”

宋允清说好,小姑娘像阵风似的来去匆匆,乱了的只是自己的心。宋允清没告诉她,她知道了一个结果,其实这个结果早就已经粉身碎骨。

不提也罢,别人听的是故事,在经历的总是自己。

下了天桥,往右走十分钟就到家,宋允清看到路边有辆车有些眼熟,她走了两步突然警惕,再回头,又是梁跃江!

“嗨。”他打招呼。

不是要开会么?宋允清别过头,“死骗子。”

“我不喜欢骗子这个词。”

“可你就是。”

如今的宋允清也凌厉起来,冷眼对他没有好脸色。梁跃江也不恼,说得风轻云淡,“你也是个骗子,自骗。”

梁跃江知道,只要再多一点她指定失控。算了吧,在半路纠结那么久,不就是想跟她说这句话吗。

梁跃江掏出一根烟,低头划火柴,第一下没划燃,他索性把烟收起来。

“从今以后我都不会骗你,善意的谎言也不会有。”

他显得焦躁,长吸一口气,“走了,开会。”

窒息

梁跃江还是没变。

宋允清是这样觉得的,她又觉得不太对劲,心里隐隐有预感,走了两步猛的摇头,把这念头掐死在心底。

两人背对背,谁都没有回头,这才是理性支配下的结局。

到家是午饭时间,奇怪的是没有看到妈妈,只有父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爸。”

宋允清轻声打招呼,她还是惧怕的,从小到大父亲都没有凶过她,昨天那一下,还真把她吓到。

“嗯。”宋子休应声,没有抬头看一眼。

“中午家里就我们两个吃饭。”他又说。

宋允清老老实实地走到父亲面前,低声喊了句,“爸爸。”

宋子休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看她还是一语不发。

“对不起。”允清小声,然后贴着父亲坐到他旁边,“对不起让你操心,是我的不懂事。”

宋子休沉默,半晌才长长叹气,“肯主动找我说话了?”

“爸,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失望?”宋子休突然笑了,“人都是这样,做了欠妥当的事,习惯性的问一些有的没的问题,我回答你‘失望’或者‘不失望’,这又能改变什么?缓解你心里的愧疚感?或者加深你的罪恶感?”

摸了摸女儿的头,他问:“清清,爸爸一直教育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只要你觉得对,这世界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判断你做错。可是很多时候,你要分轻重讲情理,你想出去走出去玩,两年四年都可以,可理当让家人知道你在哪,过的好不好。而不是让我这个做父亲的,费尽周章去调查自己的亲生女儿。”

宋允清什么话都说不出,心头密密麻麻的,又疼又感动,她最终不敢直视父亲,目光一点一点低下去,盯着自己的手心发呆。

“严是爱,宽是害,允清,我给你的从来都是溺爱,爸爸以前认为,宠你爱你,让你溺死在这种爱里我都担得起。可自你结婚后消失的这两年,我却开始质疑我的方式,或者,当初强硬一些,不让你用另一个人成就的完整结局去弥补当时的困境。那么现在的状况会不会好一点?”

逃脱一段感情迎接另段感情,结果还是钻进死胡同。没有回头路前方是死路。宋子休舍不得女儿,在他心里,儿女都应当是有福之人,而不是像现在,小清福薄。

“爸爸,其实我…”

“我知道。”宋子休不想女儿为难,她话都说不出口了。

“清清我都知道,你不要哭。”他递过纸巾,眼里也有动容。

父女俩坐在一块吃了午餐,允清和父亲说了远行途中的一些趣事,琐碎的东西总算没给两年时光留下空白,斑斑点点的,也大概知道她的生活。

说着说着她又不做声了,因为宋子休试探的说出“冯迟”这个名字。气氛陡然转凉。宋允清扒着碗里的饭粒,最后筷子一搁,“爸,您慢吃。”

宋子休咳了两声,也搁下筷子,“下周有个聚会,是爸爸的那些老友,全家参加你也去。”

她应声,把头低了下来。

聚会不是商业性质,都是父辈交情极深的叔伯,宋允清坐弟弟的车,汉南打趣,“紧张吗?”

“嗯?你说什么?”她别过头。

“你回来就心不在焉的。”宋汉南正经起来,“怕不怕聚会?会不会不习惯?”他实情相告,“梁跃江也来。”

“这就是你要说的重点?”宋允清笑,“还真以为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呢,拿不起放不下,我回来这么久,就你拿这些说事。”

宋汉南眉一挑便不再说话,哼着曲子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和众伯伯打了招呼,问及她的情况,宋允清只说在国外住了两年,那些细节没有详说。

“我们这一群人里啊,就老宋的儿女最讨人喜欢,我那女儿啊,从小娇生惯养没个好脾气。”李伯伯对小清竖起拇指,“我五十寿辰,这丫头最懂事,画的那幅画可讨我喜欢!”

宋允清脸色不自然了,宋子休不动声色地把女儿护在身后,笑呵呵地转移话题。允清退到角落里,挑着满桌的食物解馋。

梁跃江的目光跟随她,一晚上的时间都在捕捉她的存在感。允清早就知道这家伙的举动,憋在心里实在不想与之计较,一是懒得说,二是怕麻烦。可被他盯得实在发毛,她对梁跃江不满地皱眉,然后闪到另一边。

“宋姐姐。”

“啊?”允清回头,见是董叔叔的女儿叫她。小姑娘叫董雅,两年前允清记得她是在念高三,这会应该上大学了。

“宋姐姐国外还好玩吗?”

允清笑,“我去的你都去过了,你觉得呢,好玩吗?”一早便看到董雅手上的东西,“找我有事?”

小姑娘也不含蓄,把东西递过去,“给点意见。”

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梁跃江听不到,隔着几米远,倒是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反正那笑容没有进到骨子里。再后来,董雅不太高兴地离开,十几岁的小女孩不爽都写在脸上,而且宣泄不满的举动,拙劣又明显。

董雅转身时故意碰到她的手,杯子没拿稳,汁液全泼到了衣服上。宋允清真是在强颜欢笑。

“真易怒,年纪小小的。”她小声嘀咕,溜来了天台,幸好杯里只是普通的白水,她想着在外面晾干会再回去。

无聊死了,她双手撑着栏杆,脚也踩了上去,整个人向前倾,十几楼的高度看的人发晕,宋允清的脸上终于有了雀跃。

“你想摔死么?”

她往后看,梁跃江斜靠着墙低头点烟,手在空中晃了两下,燃着的火柴熄灭了。他叼着烟,看她的眼神漫不经心。

宋允清还是保持这个姿势,不下来,也不搭理。梁跃江走近了,允清警惕,却见他一笑,竟很快坐上了栏杆,这十多层的高楼,他往后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好怕。

“我陪你。”梁跃江伸出手,“一起?”

宋允清跳下,理了理裙摆说:“我怕死。”

“胆小鬼。”他低声笑了起来。

宋允清走到他面前,梁跃江没想到她会离他这样近,她很平静,“胆小鬼?跟着你的脚步才叫勇敢?梁跃江我一直很好奇。”

他等她继续说。

“你为什么要求我去做一些你觉得对的事情,而且更可笑的是,你觉得那件事一定就是对的。你的优越感到底来自哪里,旧爱重演,破镜重圆,一切过错交给时间?”

宋允清也笑出了声,“梁跃江,凭什么?”

笑着笑着,允清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走之前说:“小江,我比你勇敢,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一直都是。”

笑中带泪大概就是形容此时此刻吧。她是温室里的花朵,悉心浇灌,什么时候盛放,为谁盛放,这些就如程序设定好的一般,允清曾觉得自己就是为梁跃江而生,直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她才发现谁为谁而生这种理论都是狗屁,她岁之后的生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虚浮的,抓不到的温暖。

安全感从来就不靠别人给予,但是宋允清发现,梁跃江是个小偷,他不偷心,他把她筑造的安全感一点一点偷走。

她丧失了爱自己的能力,她恨透了这种变数。

“你真假。”梁跃江低沉的声音响起,绕在她背后浑身发麻,“最不勇敢的就是你,不敢承认现实,你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早知道,你很聪明,但允清,很多时候你喜欢自作聪明。”

他的话叫她无处盾形,也许是湿透的布料沁到了皮肤上,冷得她浑身一颤,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意识到梁跃江要说什么,果然,他说出了口。

“冯迟死了。”

“你闭嘴。”

“他死了,去年十月死的,墓地在烊城…”

“啪!”

梁跃江住了嘴,右边脸颊火辣辣的疼,“宋允清,你打我打习惯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