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车?”简明下意识打量她红肿的嘴巴,“赛车靠嘴巴看的?”

孟存汝的脸又红了,放下勺子——她左手的幅度大了一下,把桌边的一只小磁碟也扫落到地上。

“还发脾气!”简明提高了声音,“你知道你任性一回要多少人担惊受怕?你以为我真是闲着没事干从T城跑这里来打架?”

“我不是…”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认识的孟存汝不是这样脑子不清醒,不可理喻的人。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干吗?你不是要和程远琮结婚吗,你现在跟方小满那种人混一起,图什么?”

“…”

“你要真这么要玩要闹,”简明停顿了一下,“我再帮你找人,就这种货色,要七个八个都不是问题。只要你开口,我一定给你弄来!”

孟存汝猛然抬头:“你又要给我送人?”

这眼神也不算尖锐,不知为什么却让简明觉得她十分的失望,声音也不由自主低了下去:“我不是这个意思,哎——你怎么就这样一根筋呢!”简明有些暴躁地站起来,遮掩自己的无措,“总之你离他远点就好了!”

孟存汝盯着他看了一会,一字一句道:“我要是说不呢?”

简明讶异地看着她。

孟存汝也毫不避让地回视他:“我跟程远琮是有协议的,我给他自由,他也给我自由。”

简明简直哭笑不得:“又是协议,你是给他带坏了吧!他在T城鬼混,你就跑到这里来跟人幽会?”

“不行吗?”

“你…”

“我知道是你好意,你多的是办法,什么人都能给自己弄来,也什么人都能给我弄来。”孟存汝顿了一下,“但是,我不能自己找吗?我眼睛没有瞎,心脏也还正常跳动着,我不能自己选?”

简明看陌生人一样看她,那眼神里的震惊针尖一样又亮又白。

孟存汝自虐一样死死地盯着他眼中的那点亮光,仿佛那是炽热的太阳,又灼热又难以直视:“我喜欢谁,不喜欢谁,跟谁在一起,并不一定要你满意。”

这样咄咄逼人的孟存汝是简明所不熟悉的,他听得有些呆滞,满腔的怒火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只剩一些惶然的寂寞。

半晌,简明才替她找到理由:“…你是在怪我当年做错了事?”

孟存汝终于还是低下了头,他眼睛里的那些光芒实在太过耀眼,引得人鼻头发酸,几欲落泪。

“这和那件事情没有关系。”

简明却不相信,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那我要怎么办呢?我也不知要怎么补偿,报复他,你也不肯。存汝,你这样糟蹋自己,让我很难过——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是啊,这是要报复他吗?

拿自己的幸福去报复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怎么听都有些讥讽。嘴唇上的伤口还疼着,腿上吴安琪帮他新换上的纱布也还紧贴着皮肤…孟存汝眼前浮现的,却是方轶楷那双古井一样幽深的眼睛。

简明得不到回答,有些茫然地坐了一会,问:“你吃饱了吗?”孟存汝点头,他便起身把轮椅推到她身边:“那我送你房间。”

他伸手要来抱她,孟存汝下意识避开了,自己扶着桌子站起来,摇晃着坐到了轮椅上。椅子借着惯性朝前滑动了一点,堪堪停在他脚旁。

简明低头凝视着这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姑娘——实在是太熟悉了,她喜欢的东西,向往的生活,想要走的道路。

他曾经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唯二了解她的人之一,可是,她选择跟花名在外的程远琮签订婚前协议,选择栽培污蔑自己名声的小明星,选择和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方小满深夜外出…

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向着一条他完全陌生的道路越行越远了。

可她的肩膀还是这样消瘦,心肠还是这样的柔软,哪怕只是很普通的一点肢体接触,都能让她羞涩地涨红了脸庞。

简明长叹了口气,扶住她肩膀,慢慢蹲下,轻轻地将人搂进怀里。

这拥抱来的太理所当然,仿佛他们还年幼,还不知情愁相思。孟存汝几乎整个身体都化成了石块,又僵硬又脆弱,一点外物的刺激就能风化成沙一般。

她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心跳,闻到他身上药水的味道,然后听到他说:“怎么这么瘦了,跟个孩子似的。”

孩子两个字,又轻又暖,扣在心房上,发出无奈而寂寥的声响。

情长不过时光,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孟存汝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响:“你还不是一样,脸肿得像馒头。”简明自小就好斗,打架当然有输有赢,脸上肿一块,小腿青一截,也都是常有的事情。

简明放开她,眼睛又一次瞪大:“我是因为你才挨揍的!”

孟存汝看着他那五彩缤纷的脸,嘴角到底还是弯了起来。

她这样一笑,简明也觉得无奈,一边苦笑一边伸手揉她有些凌乱的头发:“越大越没良心。”

这场旷日持久的冷战加“热”战终于算是结束了。

.

小季看着吴安琪把药箱放回到柜子里,再一次检查门窗,调试好房间湿度和温度,这才迟疑着和靠在床头的孟存汝道晚安。

临到拉开门了,小季忍不住又叮嘱道:“Boss,好好休息啊!”

简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孟存汝点头,小季还是不放心,再一次探头问:“真不用我陪你睡?”

孟存汝叹气,干脆放下手里的书,躺平,把床头灯也灭了。

小季这才关门离去。

房间里昏暗一片,孟存汝却睡不着了。

她看着头顶天花板上那模糊的吊灯影子,一遍又一遍的想起简明刚才的那个拥抱。

他的心跳离得那么近,呼吸那么温暖。

方轶楷和那夜风一样的引擎声却像嗡嗡的苍蝇一样反复地来打扰,破坏着她这难得的一小段温馨回忆。

假如自己当时说了实话,说了自己想要的补偿…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补偿,在收到他送来的“礼物”之后说爱?

即便只有自己一人,即便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她也因为羞耻和难堪而涨红了脸。

如果是方轶楷的话,没准就能理所当然地靠着椅子说出“你要补偿的话,就把自己送给我”之类的话了吧。

她愣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这个名字越来越无孔不入了。

他是个不要命的人,是个疯子,本来就不应该和他去比较的!

可为什么不能比呢,凭什么就只有他可以这么疯,可以不要命呢?

孟存汝甩了甩脑袋,扶着床头的靠枕再一次坐起来,拧亮台灯。窗外隐约有海风在呼啸,像是摩托的引擎声,又像是身体与灌木摩擦发出的嘈嘈噪音。

她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伸手拿起它旁边的画册,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阿尔夫,我的心脏或许正在飞翔的小鸟身上。或许正在那棵树上,或许在那些树叶后面也说不定…”

海风的咆哮声更大,窗户都被震得发出声响。

孟存汝将书翻过去,视线落在刻意做得稚拙的字体上,每个字都很熟悉,组合在一起却怎么也无法让她集中精神:“大家的心脏合在夜色中,在清晨来临之前,大家都是夜晚的一份子…”

孟存汝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盯住了紧闭的窗帘,桌上的手机果然又一次震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有网络,所以今天这章比较粗长~明天也会尽量粗长起来。

谢谢阿阿阿阿_卢、王小明妹子的地雷~~

“阿尔夫,我的心脏或许正在飞翔的小鸟身上。或许正在那棵树上,或许在那些树叶后面也说不定…” “大家的心脏合在夜色中,在清晨来临之前,大家都是夜晚的一份子…”均引自《找不到的心》

第三十五章 心脏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那串熟悉的号码和一行小字:

我进来了,有药吧?

进来,进到哪里?!

回答她的,是落地窗边门锁被轻轻撬动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几分钟后,门被从外面拉开,方轶楷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裤兜里,一手在额头上轻擦了一下,就这么干错利落地进来了。

孟存汝呆了好几秒,才说出话来:“你…怎么进来的?”

方轶楷看了下手指:“你不是看到了?”

孟存汝不知该喊小季报警还是赶人出去,“你来这里干吗,我不是让你走吗?”

方轶楷指指脸上的伤,靠着门坐下来:“没地方去。”

孟存汝揉了揉太阳穴,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方轶楷丝毫不为所动,跟只巨型蘑菇似的蹲着,额头上的血迹已经结痂了,眼角下一片明显的阴影。

孟存汝把拨到一半的手机放了下来,叹气:“药箱在那只柜子里。”

方轶楷这才爬起身,打开柜子,拎出药箱,靠着落地窗开始给自己处理伤口。孟存汝低头继续翻着画册,画中满树都是跳跃的粉色心脏,她不由自主又把那句话念了一遍:“大家的心脏合在夜色中,在清晨来临之前,大家都是夜晚的一份子…”

“什么?”方轶楷有些愕然地停下手里的动作,“都是什么的一份子?”

孟存汝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念出了声。

方轶楷把纱布飞快地在胳膊上缠了一圈,靠着牙齿帮忙打好结,带着满身的药酒味道爬起身,走到她身边微微弯□。

孟存汝犹豫着把画册递了出去。

方轶楷随手翻了翻,“喂,多莲知佳。我的心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看了孟存汝一眼,继续往下看:“我总是习惯听着挂钟的滴答滴答声和心脏强而有力的咚咚和声入睡。可是最近我只听到挂钟的声音,听不到我心脏的跳动声…”

歌手出道的艺人,少有声音难听的。方轶楷的声音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既不低沉得叫人心底发慌,也不清脆得让人产生罪恶感。

他看得很慢,看着看着,就抱着画册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台灯在他身侧亮着,照得衣服上的血迹和泥污都像是氧化的铁锈。

画册里的“阿尔夫”在为自己失去的心脏落泪,朋友“多莲佳知”却低头去尝他眼泪的味道。

孟存汝看着灯下的美丽青年,眉毛弯着,眼睛垂着,额头青肿,手指关节间还有没拭去的血迹。

阿尔夫看着认真品尝自己眼泪的朋友,满腔愤懑。

方轶楷又翻了一页,眉头舒展了一点,很快又纠结在了一起。

阿尔夫丢失了心脏,再没有脉搏,却仍旧记得自己的朋友,仍旧热切地寻找着自己的一切。

孟存汝不由自主低头去看自己手腕上青色的血管,大量的静脉注射留下了不少细碎的针孔,斑斑点点,像是拔掉钉子的白色墙壁。

阿尔夫质问多莲知佳的无动于衷,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现在可是我生死存亡的关头!”

方轶楷看得笑出了声,向孟存汝道:“这这个阿尔夫简直是个白痴,谁说没有心就不能活了呢?”

孟存汝不可置否,多莲知佳会在朋友愤怒时拿天上的云,秋天的风来抚慰,方轶楷却只会说:谁说没有心就不能活了?

他不是她的朋友。

画册已经翻到底了,多莲知佳坦白了她平静的原因:“阿尔夫,我已经没有心脏了。”

在他之前,在他失去心脏之前,她就已经习惯了失去,习惯了把心和别人的心挂一起,或者藏身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孟存汝不知自己和方轶楷这样亲近是不是因为他们都不打算好好去爱人了,方轶楷的眼神里有疯狂有回忆却独独没有爱。

她对镜自照时,看到的也只一样的空洞和茫然。

简明是不能爱的——有些话,一旦没有及时说出口,那最好一辈子都不再提起。有些人感情,经不起一点挫折,它可以在黑暗里萌芽、开花,几十年不求结果,却经不起一点真实的风浪。

除了相等分量的爱意,哪怕只是一点怜悯和同情,都足以让她遭受重击。

这样的感情与简明无关,只属于她一人,也只需要她自己明了就好。

至于程远琮,孟存汝苦笑,她可没有和合作伙伴谈论感情的意思。

孟嘉山教给她太多,也影响了太多,母亲依着藤椅,向着窗外眺望的模样牢牢地烙印在她脑海里。

不抱希望,自然就不会失望。

今天带你去看紫藤的男人,明天依旧要与他人携手泛舟,踏过的没准就是昔日的紫藤花廊。

她又一次把视线投向方轶楷,他已经把画册放下了,手插着兜,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打量他。

“你刚才那样开锁…”孟存汝听到自己问,“跟谁学的?”

方轶楷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几根细细的铁丝:“在里面学的。”

孟存汝愣了一下,“里面?”

“对,”方轶楷又把铁丝放了回去,“挨过不少打,不过…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不都是好东西,但很实用。”

孟存汝想起他那壁虎一样的爬墙本事,“有什么用?”

方轶楷露出个浅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笑容:“譬如,可以在债主堵着门的时候爬到别的出口去。”

孟存汝一点儿笑不出来。

方轶楷偏了偏头,突然说:“你见过跳楼的人吗?”

孟存汝不答,他盯着小茶几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要看什么部位先落地,头骨会碎,内脏会震坏…再坏的人,那么摔一下之后,看起来都乖巧得要命。”

他进来时没把门完全关死,夜风吹得门微微颤动。

方轶楷又说:“他死了其实也挺好的,他就像条蚂蝗,除了吸血什么都不会——你应该有在生物书上看到过吧——那天我和狱友在院子里搬砖头,一堆又一堆,好像一辈子都搬不完一样,突然就有人来告诉我,他死了,整张脸都摔烂了。”

“你要是遇到蚂蝗叮着你不放,可以往它身上撒盐,它咬得再紧都会松口,然后被盐分逼得脱水,扭来扭去的翻滚,吃下去多少血就吐出多少血,滚在身上的盐也变成了红色,就像皮肤大出血一样。”

“邻居说他死前喝得烂醉,也像蚂蝗一样在小巷子里边走边扭,摔下来之后,就变成了一堆烂肉——是不是很恶心?”

孟存汝的手指摩挲着薄被上细小的叶子花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母亲病逝的那个晚上。

她早知道母亲是活不久了的,可这一天真正来临,还是恐惧得夜夜睁着眼睛失眠。

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母亲,熄灭的烟火再不能重燃,化成灰烬的音容笑貌只能在梦中相见。

死亡,对死者本人或许是解脱,对生者却永远是场灾难。

她张了张口,挤出声音:“我的母亲,比你的父亲温柔,比你的父亲负责任,比你的父亲更加懂得生活。她死的时候,已经在床上躺了六年。”

“她的手臂和双腿都萎缩了,她经常疼得睡不着觉…护士将她推进太平间时,被子平整得好像底下压根没有人在,她瘦得像只猫,一点血都没有,可还是死了。”

方轶楷静静坐了一会,站起身,走了两个圈,又把那本画册拿了起来。

倒数第二页,一大群无名的心脏围着大树,像孩子一样地欢闹、舞蹈。

他们的主人或者入眠了,或者独自忧虑垂泪,或者拼命寻找…失去了心脏的多莲知佳说:“我虽然没有心脏,但仍然能想能感受许多事情。也许心和心脏是不同的,也说不定。”

也许心和心脏是不同的,没有了心脏,两个朋友还在认真地讨论着。

没有了主人,这些心脏一样自由而快乐地生活着。

方轶楷突然说:“我签天娱的话,你要不要?”

孟存汝抬眼看他:“不要。”

“…为什么?”

孟存汝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坦白道:“就像你说的,我们是一样的。”方轶楷明显怔了一下,随即领悟,“笨一点比较幸福啊。”

他这样热情地接近,并不是因为多么的爱,甚至不是因为恨。而她,方轶楷想了半天,将之归纳为寂寞和爱屋及乌的暧昧情愫。

他拉着椅子往前坐了坐,让台灯将自己的整张脸都照得透亮:“作为礼物,我应该算合格吧?”

孟存汝“嗯”了一声,凝视着他看一会儿,说:“我以前很喜欢骑车,可以从学校的最东边骑到最西面。”

方轶楷把青紫的脚踝露给她看:“等伤好了就去,好不好?”

孟存汝一直悬着的眉毛这才舒展开来,画册里的心脏们也一样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方轶楷伸了个懒样,四下张望,最后落到空荡荡的大床上:“我睡哪儿?”

“那边的沙发可以放倒,柜子里有枕头和被子。”

方轶楷打了个哈欠,只瞥了那沙发一眼,直接合衣靠在了椅子上。

孟存汝也懒得管他,关了台灯,慢吞吞地躺倒。

“不害怕吗?”

“怕什么?”

“…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阿阿阿阿_卢、纸盒里的千纸鹤妹子的地雷,Y妹子的长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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