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中长老盼了十万年才盼回这么个宝贝疙瘩,自然万事都依着她来。火凤凰凤染之名万年来在三界都是火爆的代名词,觉醒后回到梧桐岛的凤染却一反常态,甚是沉着笃静,亦让一众担心的长老欣慰不己。

胡须花自的凤崎长老推开竹坊的门,见凤染正襟危坐,手里捧着长老敬献的书札坐于案前神情专注,心底有些感慨。

当年三界难容性子张狂的凤染如今终于也有了皇者的样子。

待他落重了脚步声,凤染抬头朝门口看来,眼底有淡淡的疲惫,笑道:“凤崎,再宽些时日,族中礼数太多,即位的规矩也多,我这才看到一半。”

大长老风云闭死关已有万年,族中大事一向是二长老凤崎做主,这次她回来登位一事便是由凤崎一手主持。

历来凤皇登位,都邀上古众神观礼,下界小仙朝拜,如今三界动荡,便一切从简,只是凤凰一族传承上古,即便是如此,纷繁的礼数也让凤染苦不堪言。

“无妨,陛下从未在梧桐岛住过,自是对很多事多有生疏,待以后熟悉了便好,哎...... ”

见凤崎叹气声又起,这几日着实被一众长老的请罪声折腾得够呛,正准备安抚的凤染却听凤崎话锋一转:“陛下,天帝在岛外也守了半日,他为一界之主,是否有些不妥?”

天帝半日前出现在梧桐岛外,却不入岛半步,凤染听后,也只以即位事忙为借口打发了他了事,便不再过问,天帝执掌仙界数万载,凤崎自是会觉得如此安排有些不妥当。

凤染摇头道:“凤崎,他此时来无非是想将我凤旌拉入仙界阵营,我己在罗刹地领下风皇律令,此事绝不可能。”

凤染说得斩钉截铁,凤崎微微有些动容,忆起妖界第三重天中惨死的凤族,亦叹声道:“我也不赞成凤族介入仙妖之战,当初凤族无皇,自是只能听天后调遣,哎,我也做了不少糊涂事。

“往事己矣,长老无需介怀。”见凤崎和她想的一样,凤染心下安慰,却见凤崎张了张口,似是有些难言,道:“长老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陛下,我并非为天帝说话,只是这些年来他对我凤族庇佑,确是事实,他今日来,恐怕不是为了将凤族拉入仙界,否则,他不会止步于岛外,陛下不如见他一面,如何?”

凤染眉角微皱,朝凤崎看去,见他一派坦荡,连笑道:“长老何以如此确信?”

凤崎双手拢在怀里,道:“因为天帝不是天后,景涧殿下性子淳朴质良,想必与其父教导不无关系。”

凤染面色微顿,心底狠狠一抽,将手中书札放下,点头,沉默良久,朝竹坊外走去。

景涧的父亲,她纵使不愿,也终究无法将他拒之门外。

梧桐岛外乱岛林立,天帝站于外岛的一处古桑树下,神色有些追忆。

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回转头,见凤染一身暗黄帝服,眉眼含威,不自有些欣慰,他做错了那么多事,到如今,总算有一两件能够回到原来的轨迹。

“凤染,景涧在天辞山,日后若有机会,你去看看他也好。”

不是不知道那孩子的心思,只是到如今,一切都太迟。他和芜浣的罪,老天不是没有落下,只是却降在了景昭和景涧身上。

凤染瞳色骤深,道:“陛下来此,总不会只为了说这一句。”

“自然不是,凤染,当年芜浣将你放逐洲岭沼泽,确实是因为她知道你是凤旌的皇者,这件事,是我们...... ”

凤染摆手,打断天帝的话:“陛下当初可知道?”

天帝苦笑:“当初虽未确定,可却猜想过,此事是我之过,我不会推卸。”

“算了,若不是身在渊岭沼泽,也没有我之后的际遇,这件事我不想再提了。”景涧的死, 已经将天后的罪孽承担,她实在无法对着他的父母再去讨回当初的公道。

见凤染隐有不耐,天帝也不再说此事,仙诀念动,手中出现一道金黄卷轴,他顿了顿,在凤染狐疑的神情中朝她递去:“我今日来,确有一事相求,还请凤皇能应诺。”

见他语色郑重,亦以凤皇相称,凤染沉声道:“何事?”

“请凤皇出岛,入天宫。”

凤染未接,皱眉道:“天帝,日前我已有言,想必你并未忘记。”

“不是凤族。”天帝微微沉声:“只是凤皇你一人,我希望凤皇能继任天帝之位,御领仙界,渡过此次劫难,这是传位诏书。”

凤染缓缓眯眼,道:“天帝,你此话何意?”

暮光乃上古选出,六万年来执掌仙界居功至伟,怎会突然做出这种决定?

天帝长叹一口气,朝身旁的古桑树看去,突然道:“凤染,你想去上古界看看吗?”见凤染不语,又道:“那里是上古凤族的家,你应该回去看看。”

“天帝之位,需刚正不阿,我没有做到,要秉公而断,我却私心过重,凤染,仙妖之争迫在眉睫,但我和芜浣都不能再御领仙界,不是我们退却,而是...... 从一开始,我们便失了资格。”

凤染没有回声,听暮光这话,想必是当初上古界时,天后便做过什么错事...... 只是,这与她何干?他们两夫妻的腌臜事,犯不着让她来收尾,当即便冷冷丢下一句转身朝梧桐岛而去。

“我说过,凤凰一旌不再介入,自是也包括我在内。”

“凤染,景涧用命守下的仙界,我相信只有你能替他护住,若你愿意,三日后天宫玄天殿,我会亲手将天帝之位传于你手。”

天帝的话在身后静静响起,凤染停住脚步,良久后回首,古桑树下空无一人,唯剩金黄的卷轴浮在半空。

凤染低头,拿出袖中的火红凤羽,缓缓闭上眼。

景涧,如果你还在,你会希望我如何去做?

渊岭沼泽下的桃林外,上古沿着小径缓缓走进。

桃花满天,如诗如画,小溪潺潺,风光无限。

当年她从隐山满怀希冀而回时,曾经走过这条路。

回首百年,物是人非,唯有此景,一如当初。

她站定在小径尽头,看着嫣红的桃林下闲坐的自衣青年,伫立良久。

他微微垂首,容颜如昔,长发如墨,唇角柔和。

只是,上古却陡然忆起百年前苍穹之巅上他决绝的眉眼,冰冷到残忍的声语,毫无留念的冷漠背影。

白玦,后池的怨愤在古帝剑下的炙火燃烧百年,你呢,可曾睡得安稳?可曾想起有过一个唤后池的人,信你百年,爱你百年,又...... 恨你百年!

上古抬步朝桃林下的白色人影走去,嘴角勾勒出莫名的弧度。

不过,真可惜,我只是上古而己。

和你相识千万载,却从来不曾爱过你的上古。

那个曾经爱你爱到卑微的后池,在古君消失的那一日,被你亲手葬送在苍穹之巅。

你,可会后悔?

86了断

步履缓行,玄色的人影走进桃林,树下端坐的白玦抬首,定定的望着她。

还是一如六万年前啊......

满界桃花,亿万神祗,都不及她走来时,眉间一抹风华。

白玦将手上书简收好,倒了一杯温茶,垂下眼:“坐。”

上古拂袖,端坐在他对面,瞳色沉黑,似蕴着几万年浮云纠葛的沧桑。

她端起茶,轻抿一口,微怔。

茶香清甜,入口微甘,是她一贯喜欢的口味。

是上古喜欢,不是后池。

“你记得真清楚,早些年那些下界的小仙都喜欢送些极甘的茶种入朝圣殿,总是叫我不知该如何推却。”

她素来看重面子,自是不想让小仙知道她这个执掌上古界的真神有些个小姑娘的爱好,但白玦却从来没弄错过,无论是她喜欢的服饰,茶味,还是吃食。

白玦笑了笑,神色依日淡然,道:“我见擎天柱上你的名字已经恢复,想必已经取了古帝剑,有了后池的记忆。”

上古握着茶杯的手轻顿,微微蹙眉,抬首道:“白玦,你当年何必做到如此?”

白玦垂眼,不答,顾自沉默。

“古君柏玄都是我这一世至亲之人,虽然...... ”她停住声,话语渐渐清冷:“你如此做,可曾想过若我觉醒,该如何自处?杀了你为他们报仇,还是既往不咎,当做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看着白玦垂下的眉间,屈身靠近,一字一句道:“你明明知道我都做不到,为什么还要把我逼到这种地步?”

两人静静对峙,一人低头不语,一人眼带愤慨。

桃花自树上吹散,跌落在地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

白玦将手边的茶杯绕了两个圈,静静抬首,划过上古的眼,道:“上古,后池爱清穆,那你呢?”

这一次轮到上古径自无言,她蹙眉看向白玦,神色微有不耐。

“你我相识千万载,应当知道,不喜便是不喜,我有清穆的记忆,不代表我同样爱后池,你不也是一样?”白玦淡声道。

隔着缭绕的雾气,上古掩在袍中的手猛的一紧。

这便是原因?他不爱后池,怕惹上麻烦,所以才会做到这种地步?真是混账,白玦说不爱,难道她上古还会舔着脸一厢情愿不成!

“你说得不错,我虽有后池的记忆,但到底不是她,那些俗不可耐的你情我爱,看着都让人碍眼,若是我当初便有自己的记忆,绝对不会爱上清穆。”

上古冷声道,眉眼淡漠,将心底莫名的涩然压下。

有些事发生了,终究不能一笑而过,因为在乎过,所以才难以面对。

白玦神色一僵,定定看了上古半响,才端起茶杯,低声道:“是吗?原来是俗不可耐啊......”

声音低沉,竟有一抹难言的寂寥,上古抬眼看去,却只见他神情清冷,不由得暗下自嘲,转过了眼。

到如今,竟还会妄想他有一丝歉疚,上古,你真是可笑。

“那你恨我吗?上古,我逼死了古君.毁了柏玄的尸身,弃了后池的婚事,你恨我吗?”

“恨,当然恨。”上古道:“但我不止是后池,后池恨你,我不能,后池恨不得你去死,我也不能。”

千万载友谊,白玦,我怎么去恨你?即便你做到这一步,我又能对你如何?

“当初的事,你要一笔勾销不成?”

“不,我会重开上古界,整个下界交给你,仙妖两族之争我不会再过问。”

“为什么交给我,你就不怕我助森鸿灭了仙族?”

“无论当初你做了什么,你都是真神白玦,你会对后池无情,可不会拿三界安危开玩笑。”

“说得真好,上古,你这些大道理几万年了,还是没丢下,我呢,你要如何处置与我?”

“留在苍穹之境,永世不能踏足上古界一步。”上古抬首,缓缓开口。

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处罚,刚才她无法说完的那句话...... 古君和柏玄是后池这一世至亲之人,可白玦却是她上古永生永世最重要的人。

她无法抉择,也分不清孰轻孰重,到最后,只能都失去。

白玦笑了起来,眼底划过莫名的意味,垂眼:“上古,我害死了古君和柏玄,只是将我放逐在下界,是不是太轻了?”

他嘴角微嘲,上古不知怎的,竟感觉此时的白玦格外凉薄。

她眼底盛起薄怒,压下心底的冷意,转过眼,却见天启不知何时己站在了不远处的桃林中。

上古轻舒了一口气,道:“既然来了,怎么不出声?”

“我又没有躲躲藏藏,你自己没发现,怎么赖在了我身上。”天启眉一扬,朝两人走来,大喇喇的坐在白玦和上古中间,端起桌上备好的茶,嘴角一勾:“看来你是知道我要来,选的又是上古喜欢的俗味。”说完偏向上古,斜眼看她:“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也不改改?”

白玦低头抿茶,面上云淡风轻。上古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懒得理他。

桃林之外的世界,管它三界倾覆,恩怨纠葛,他们三人只管端杯饮茶,淡看流水,六万载时光,仿似从未逝去。

千万年前便是如此相处,到如今,还能坐在一起,已是世间难得之事。

只不过,谁都知道,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若炙阳在这里,便也无憾了。”上古唇角微勾,茶杯碰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终于打破了这难得的氛围。

“白玦,炙阳在哪里?”

“上古,还是我来说吧,有些事,我确实瞒了你。”天启打断上古的质问,看向上古,眼底是莫名的坚持。

白玦微怔,眉头皱起。

“你说。”上古转头,看向他。

“你没有那三百年的记忆,所以有些事你不知道。你苏醒时我曾经告诉你棍沌之劫是天地劫难,其实不对,混沌之劫是我引下的。”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上古眼底划过浅浅的惊讶,白玦亦转首朝上古看去。

上古丢失了那三百年的记忆吗?

“当初我以九州大地为炉,燃三界血脉,却不慎引下了混沌之劫,你才会以身殉世。”天启看着上古,一字一句,沉声道。

“你派月弥他们下界劝我,他们却惨死在我布下的灭世大阵中,是我害死了他们。”

上古面色没有一丝表情,天启却突然松了口气,他瞒了那么久,甚至因此纵容芜浣的所作所为,到现在,都没有必要了。

“你为何要燃尽三界血脉?”上古盯着天启,问道。

“为了超越祖神,成为旷古烁今的存在。”

“我不信。”上古轻飘飘的丢下一句,回转头,懒得再看天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两人同时朝上古看去,白玦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天启却怔住,哑声道:“上古,我说我六万年前灭世,害死了月弥,也累得你殉世,这都是事实。”

“我再说一遍,我不信。”上古兀然转头,目光灼灼:“你若在下界布下灭世大阵,我只会相信你另有苦衷,若月弥真的死于大阵中,也不可能是你所为,我若殉世,一定是因为...... 那是救你的最后办法。天启,我们认识多久了,就算三界明日就毁灭,我也不会相信是你甘愿所为!

上古扯过天启胸前的领子,硬声道:“因为你是天启,所以那些该死的请罪理由都给我丢到九天外头去,我答应你绝不问你当初灭世的原因。”

“上古...... ”这样怒发冲冠的上古他已经很久没看到了,可是,天启却没有错过她眼底深切的悲痛。

不是怪他灭世,而是怨他不能告诉她灭世的理由,无法相信于她。

也不是怪她害死了月弥,而是她已经失去了月弥。

六万年了,他从不认为当初的选择有错,即便回到过去,他依然会如此抉择。

只是,他却无法否认,他所做的一切,给上古带来了永世无法释怀的伤害。

天启垂下头,眼底唯剩无奈。

上古朝白玦看去,道:“有些事,一次解决了也好,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

白玦笑了笑:“我也是觉得如此甚好,炙阳在上古界,你回去了,自然能看到他,上古,以后...... ”他顿了顿:“算了,古君和柏玄之事,是我的错。”

“不必,他们已经不在了,就算你道歉,也换不回两条人命。回上古界之前,我不会再来苍穹之境了。”

上古起身,行了两步,却微微怔住,垂眼看着被拉住的手腕,回转头。

白玦站在她身后,一眼一眼,仿似空洞无物,却又温柔至极。

“上古,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白玦,你真是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人。可以冷酷到毁灭我,也能温柔得让我错以为你还爱着我。

手腕处温热的触感传到心底,上古突然靠近白玦,将他拥住。

天启怔在一旁,转过了眼。

白玦浑身僵硬,手朝她肩上落去,却又在最后一息时,停了下来。

“清穆,我不再爱你了。”上古望着漫天桃林,声音点点苍凉。

这是后池一百年前就应该说的话,就算太迟,她终究要说。

渊岭沼泽里拼死让她先逃的清穆,青龙台上以身为聘的清穆,擎天柱下等她归来的清穆

拾起了记忆,却不能再抬起感情。

她终究早己失去了那个温柔坚韧的青年,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己。

在上古看不到的地方,白玦看着远方,似是释怀,又似是叹息。

“我知道。”

手腕处的温暖尽管能沁入心底,却不能抹平当初一剑一剑划下的伤痕。

古君和柏玄尽管已经死去,但她终究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阿启已经长大,可他们却欠了他百年时光。

银色的神力在指尖汇集,古帝剑在白玦身后凝聚成形。

上古心底冷到了极致,无法抑制的疼痛。

白玦微微勾起嘴角,闭上了眼。

天启面色大变,来不及靠近,古帝剑己从白玦胸前穿过。

鲜血染尽了他素自的衣袍,白玦面容苍白,垂下眼,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有些人,相处了千万载,早己命脉相连,可终究也有成陌路的一日。

“白玦,一百年前那一剑是后池所刺,这一次,你记清楚,是上古,不是后池,也不是这世间任何一人,是我上古。”

“柏玄古君之死,我们一笔勾销。”

“渊岭沼泽之义,青龙台上之情,从此不再。”

“上古时教导之恩,朝圣殿陪伴之谊,永不回首。”

“白玦,我上古以祖神的名义向天起誓,生生世世,不恨你,不爱你,沦为陌路,永无再见之期。”

上古的话一字一句传入耳里,白玦却突然觉得,古帝剑刺骨而过的寒冷,竟不及上古话语的半分。

上古,好像我高估了自己能承受的程度,也低估了你对我的恨。

不过,这样也好,真的很好。

他看着古帝剑从他胸前一寸一寸抽出,看着上古消失在桃林,看着天启匆忙的追了出去。

看着整个世界又只剩他一人,和百年前的苍穹殿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