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伊兰的心突然压上了一方巨石,冰冷而沉重。“父亲亲口答应?”

“是。”第一次见温和的小姐发火,管事不安的搓手。“爵爷说林晰少爷的要求应当尽量满足,同意了改建。”

拾起一枚掉落的画笔,残存的颜料凝固在笔尖,十几年过去,仍保存着母亲钟爱的鲜绿。剥掉壁纸后的墙壁斑驳难看,揭起地毯的尘土呛人窒息,雅致的房间转眼变得冰冷丑陋。

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了,父亲的惩罚永远直接而有效,轻易的将她所爱、所在意的一一剔去。家早已成为冰冷的囚牢,她竟然还幻想能在疲倦时暂憩。

“伊兰。”老妇人紧紧搂住她,含泪的眼眸理解而心疼。

过了很久,林伊兰终于能开口。“对不起嬷嬷,我想起军队有些事要处理,必须马上回去。”轻轻拉开老人的手,她笑了一下,“我去收拾东西了。”

老妇人担忧的望着她。

“我没事。”林伊兰吻了吻嬷嬷的颊,却再觉不出温度。“真的,过几天就好了。”

一只野鸭在湖面上不停的游。

不知什么缘故不曾飞去南方,停在了休瓦过冬,非常疲惫却不停的划水,白色的冰层越来越厚,不断在湖面扩展,最终将耗尽体力的野鸭冻在了湖边。

林伊兰一直静静的看。

不知看了多久,最终踩近湖岸敲破冰面,将昏迷的野鸭抱出来。毛茸茸的小脑袋耷在怀里,羽毛潮湿而冰冷,她有点茫然,不知该怎样处置。

“你在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有点熟悉,她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畔的男人,没有回答。对方探了一下她的手,立刻皱起了眉。

阴暗凌乱的街巷,随处可见的弃物,熟悉的矮屋。

男人放下她的提箱,从屋外的柴堆拎进几块粗壮的木头,很快壁炉里有了火,熊熊的火苗驱走了一室寒气,他又在火上煮了些东西,室内有了一股甜香。

“脱掉外衣。”

冻僵的手指不太听话,摸索了半天都无法解开,他替她脱下了被雪水浸湿的大衣,才发现连里衣都浸透了,不知在雪中呆了多久,索性一并脱下,只余贴身的衬衣,用厚毯将整个人包起来。

林伊兰这时才觉出冷,无法抑制的发抖,牙齿咯咯直响。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递到面前。“喝了它,热可可兑酒,你会好过一点。”

脱掉湿透的靴子,他试探的触碰纤细的脚。

“有感觉吗?”

林伊兰摇了摇头。

他捏了几个雪团,用冰冷的雪擦脚,没过多久,麻木的脚仿佛被无数针刺般痛,他按住又擦了一阵才放开,略略松了口气。

“你在室外呆得太久了,休瓦的严寒可不是小事。”

热可可十分香甜,她一点点咽下去,身体从里到外暖起来,终于止住颤抖能开口说话。“谢谢。”

男人倚着壁炉望着她,淡淡的话语带着微责。“怎么总让自己这么狼狈。”

这样关切的话竟然是由敌人说出,滑稽而错乱的现实让林伊兰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得那样厉害,几乎难以停止,他没有在意,俯身加了一块木柴,又替她把厚毯拉紧了一点。

昏黄的炉火映着他的脸,深邃的眸子莫名的温柔,褪去了危险的气息,这一刻他只是个令人心动的男人。

林伊兰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寒冷冻坏了脑子,竟然忘记警惕,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男人定了一瞬,探臂扣住了她。

越来越激烈的吻让她透不过气,或许是酒的作用,身体渐渐发热,她听见了紊乱的呼吸,火热的手隔着衬衣摩挲身体,陌生的渴望炙得心头发颤,干燥的木头在火焰噬烤下啪响,打破了迷乱的气息。

停在腰际的手握得肌肤生疼,他稍稍退开,低头凝视着她,垂落的额发搭在眉际,幽暗的眼中燃烧着赤裸的欲望。“你……”

她盯着对方的眼,辨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受控制的指尖抚上了他的唇,仿佛眷恋它所带来的热度。

下一刻她已被放在了床上。

强势而炙热的吻在唇上厮磨良久,渐渐下移,剥开衬衣,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他的眸色更深了。“有过经验吗?”

低哑的声音震得耳根发痒,她的心跳得很快,不自觉的脸红。

没有得到回答,他笑了一声,指尖抚弄着秀发。“我会尽量……温柔些……”

仿佛一个神秘的游戏,他的手引着她触抚修长有力的身体,赤裸光滑的胸膛、形状分明的腹肌,带领她探索属于男性的、完全陌生的一切。随着指尖滑过,他的呼吸粗重起来,突然低下头,用牙齿和舌尖刺激她最敏感的肌肤,捕捉她每一次轻颤,迫使她细碎的呻吟,在她最无措的一刻,他开始进攻。

可怕的压力分开她的身体,缓慢的深入撞击。疼痛令她觉得冷,吻和抚摸又让她发热,奇异的难以言喻,她分不清自己想抗拒还是迎合,激蹿的欲望在纠缠中失控,世界化为了一片昏乱。

醒来时窗外一片漆黑,壁炉的火苗仍在跃动,映得屋子很暖。她伏在男人怀里,强健的手臂勾在腰上,毫无距离的紧贴,厚重的被子盖着两人,静谧的室内只有木柴燃烧的啪响。

林伊兰抬起头,他静静的看着她,幽暗的眸子映着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被那样的目光望了半天,想起之前的情景,她的脸又红了。

温热的手拨弄着短发,在额上落下一吻。

没有语言,似乎也不需要语言,过了一阵,她又睡着了。

再度醒来天已经很亮,身体大概被清理过,除了酸软别无异样,壁炉里又添了新柴,烘干的衣服摆在枕畔,火上煮的土豆汤散出浓香。冻僵的野鸭回复了活力,在桌边来回踱步。

门一晃,男人走进来,随手将一袋面包放在桌上,脱下了沾雪的外套。见她醒来,他拿起碗盛汤。

“你一定饿了,起来吃点东西。”

半晌毫无动静,对方投来不解的眼光,林伊兰尴尬的提示。“请暂时把头转过去。”

男人一怔,依言背转,仿佛有丝笑意。

喝下第一口汤,她有些意外的惊讶。“味道很好。”

“你提供的配方不错。”

她低下头喝汤,心底想笑,或许该早些道明,也不致养伤期间日日难以下咽。

“你在休假?”男人给自己盛了一碗,在她对面坐下。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勺子搅了搅汤,突然间胃口全无。

“如果没有别的地方,你可以住这。”他没有看她,扯了点面包喂挨近的野鸭。

林伊兰怔了一下。“会不会让你很麻烦?”

“不会。”

“那我……”

“不用提钱。”他打断她的话。“愿意就住下来,时间随你。”

她很清楚,他们的身份对彼此而言都是极大的隐患,根本不该有所交集。可软弱的灵魂却贪恋着一点温暖,沉沦着不肯清醒。从窗口望出去,银白色的世界是那样冰冷,铺天盖地的酷寒消弥了所有意志。

“谢谢,菲戈。我叫伊兰。”

第19章 绿晶石

似乎又回到了休养的那一段日子。

他们各自看书,偶尔交谈。壁炉里的火一直没有熄灭,飘飘扬扬的大雪笼罩了一切,整座城市都在冬眠。

除了炖汤和切面包,菲戈不让她做任何事,更不让她碰冷水,他不知从哪找来了某种植物干叶,替她涂抹生满冻疮的手指,很快便恢复如初。偶尔门外轻响,他会离开一阵,没过多久又带着雪花回来,放下几根肉肠或一片羊排。

菲戈话不多,很少笑,但待她很温柔。

渐渐的,他们之间的对话多了一些。菲戈详细的描述如何避免冻伤,如何在恶劣天气保持体温,告诉她各种在温暖的帝都不需要了解的常识。林伊兰知道自己很幸运,假如没有遇见他,她可能会严重冻伤甚至失去脚趾,庆幸之余她又忍不住暗嘲,秦夫人只需姓林,未必需要脚趾。

或许是看出她在走神,菲戈忽然吻过来,许久才放开。

“你的身体很美。”微沉的声音低而动听。

“嗯?”她犹在昏沉,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该有任何损伤。”

半晌才反应过来,林伊兰扯出笑容。“谢谢你的赞美。”

菲戈抿起了唇,看上去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冬日的夜晚蜷在床上看书是一种享受,翻了半天书,林伊兰打破了沉寂。

“菲戈。”

他停下阅读望过来。

“你杀过人。”

“嗯。”

“为什么?”

“生存。”他的回答很简洁。

“为什么在军械库前没杀我。”

菲戈沉默了一会。“你不会说出去。”

猜得很对,就算说出事实谁会相信?林伊兰又笑了。

一只温热的手盖上眼睫。“别这样笑。”

手很暖,覆在眼上遮没了光线,她突然觉得格外疲倦。

“菲戈,你会不会为了利益而杀人?”

“得看怎样的利益,杀的人又是谁。”冷静清晰的语调始终如一。

“如果对方是女人?”

他没有回答。

“或是孩子?刚满月的婴儿?”

“不会。”

“不用你亲自动手。”榛绿色的眸子凝望着他,手按在他的心口,仿佛在询问灵魂深处。“只须默许,你的手甚至不必沾上血。”

“不会。”

“即使代价是受人鄙视?”

“谁会鄙视。”

林伊兰支着头呆了一会。

“数年前,帝国有几个村落发生了叛乱,属地的贵族受到冲击,甚至连城堡都被烧了,报告中事态非常严重,我所在的分部接到命令去平息。”

菲戈一言不发的静听。

“到了那里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糟,失火的仅是马厩和储物仓,所谓的攻击只是几天的围困,起因是贵族收回原本租赁给农民的土地,改为养羊,世代耕种的贫民失去了唯一的生计,不愿迁走的人甚至被火烧房屋趋赶,有些人就这样被烧死了,可总督一个字也没提。”

林伊兰艰涩的语气隐着伤感。“军部的命令是根除所有叛乱者,连同家人一并处以重罪。士兵们都很兴奋,因为这意味着可以放任抢掠,而且风险不高,很容易获得褒奖,结果可想而知。很多无辜的人被杀了,其中包括女人和孩子,我不希望属下的士兵肆意抢夺杀人,但节制的指令让他们心生怨恨,部队长期欠饷,这是底层士兵发财的唯一机会。同时我也让上级十分不悦,因为毫无战果可供呈报……”

林伊兰叹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正确,也不明白现实为何如此扭曲,也许错的人是我,但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菲戈,换成你会怎么做?”

菲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笑容锋利而无情。“如果是我,我会告诉士兵,真正的财富并不在贫穷的农民身上,城堡里有更好的目标。”

林伊兰怔怔的望了一会,渐渐生出了笑,神色复杂。“你果然是个危险的家伙,非常的……”没说下去,她话语一转。“不过也许你是对的,这个世界更适合你这样的人生存,我只是失败者。”

“你不是。”

“不管从哪种角度而言,我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她合上书不再继续,放平枕头蜷进了被褥。

菲戈并不打算结束。“你知道怎样才能成功,为什么不按最有利的方法做?”

隔了许久她才回答。“我不想变成我厌憎的那种人,比做一个失败者更糟。”

“那么你最好试着离开,对你而言军队是最糟糕的地方。”

她轻笑了一声。“上天很少会仁慈的给予选择的自由。”

“换成某个人,他大概会说……”菲戈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微柔。“既然现实已经无可回避,不如尽力掌控权力,而后修改规则。”

林伊兰静默了一瞬。“很棒,可我做不到,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已不再是我。”

“你的决定是坚守内心,但处于这个位置上并不是件好事。”菲戈凝视着她的侧脸,挑明了警告。“伊兰,这个帝国烂透了,军队也是,假如你拒绝规则又无法抽身,最终可能反而被它所毁灭。”

林伊兰合上了双眼。“我知道,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会接受。”

静谧半晌,菲戈没有再说,抬手拧熄了油灯。

返回驻地的前一天,菲戈带她离开旧屋,走了一段长路。

渐渐远离城市,接近森林里的矿区,路径崎岖而狭窄,被雪掩得难以行走,脚下时常打滑,他不时回头提醒。

路越来越偏,几乎已无人迹,唯有松鼠从雪上跳过的爪印,冬日的森林荒凉而冷寂,耳畔只有脚步踩过雪地的沙响,走到背心汗湿,终于看见一座被积雪半掩的弃矿,菲戈领着她走了进去。

深深的矿洞一片漆黑,菲戈摸出一枚照亮的晶石,微弱的冷光映出幽暗漫长的矿道,延伸至莫测的远方,对黑暗和无知事物的恐惧令她心底发慌。

“这是什么地方?”

被惊动的老鼠从身边蹿过,林伊兰强忍住不适。

“很久以前废弃的矿坑。”菲戈的声音似乎在笑。“别怕,这里没有鬼。”

旧矿闹鬼是儿童故事中常有的成分,每个人在童年都听过类似的传说。她听出取笑没有再问,跟着他走过一条又一条岔道,黑暗和迷宫般复杂的路径让她完全迷失了方向,或许是深入地下,空气不复冰冷,渐渐有了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