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像不见天日的耗子一样呆在贫民区,活在公爵的阴影下,除了喝酒和对贵族马车吐口水之外一无所能?除舍弃自尊过完漫长卑琐的人生外,还有什么值得回忆与骄傲。”修纳凝望着昔日的伙伴,字字犀利。“这是皇室仅存的堡垒,大军正在城外血战,那座压制休瓦堡垒只要一点助力就能让它崩塌,想报复多年的血仇?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潘脸色变了,某种无形的东西点亮了神采。“你是说我们能彻底埋葬铁血公爵?”

年轻的执政官微微一晒,冷峻的脸庞生出一种睥睨的锐气。“这是休瓦人对皇室和公爵的复仇,相信我,你会看到这场杀戮的终结。”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执政官在与一群人商谈,这已经是第三拔,这些人全部是由潘找过来。

“你在想什么?”达雷声音压得很低。

威廉同样极低的回答。“我在猜那天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让大人脸色那么难看,我从没见过他那种表情。”

“我也没见过,路上还……”达雷忽然想起悬而未解的疑惑。“威廉,你知道林公爵有个女儿?”

话题突然拐弯,威廉莫名其妙。“你想让公爵的女儿给你煮汤补衣服?恐怕不合适,说不定她连土豆都没见过。”

达雷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和大人有关。”

威廉仍然不解,但稍稍收起了调侃。“我听说是有个女儿,不过在上流社会极少露面,据说因继承人之争犯了重罪,被秘密处理,其他就不清楚了。”

继承人之争?这与听到的说法似乎有出入。“秘密处理是什么意思。”

“就是内部处置,不对外公布,可能是流放监禁或处死一类。”威廉耸耸肩。“大概是为了保全林家的颜面,问这个干什么。”

“大人想要公爵的女儿。”

静了一刻,威廉揽住了同僚的肩,夸张的感慨。“亲爱的达雷,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居然会开玩笑了。”

达雷气结。“这是真话。”

威廉翻了个白眼,拒绝相信。“别骗我了,大人不喜欢女人。从学院起我就认识他,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多看一眼,就算联姻也不会挑林氏的人。”

达雷没有再答腔,不仅是威廉,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几乎怀疑起那些片段仅是梦境。

“你说真的?”见达雷沉默,威廉开始动摇,狐疑的望向屋内的执政官。自见过潘后,那张俊美的面孔像结了冰的岩石。

会议结束了,里面的人一一走出,最后是修纳与潘。

等其他人都离开,执政官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那个地方还在?”

潘点点头。“在,没人想到你会把东西放那儿。”

那是哪?东西是什么?达雷和威廉的迷惑很快有了解答。

某个废弃的矿道深处起出了成箱的枪支弹药。防潮的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历经数年仍保存完好。

最兴奋的人是潘,他曾听说菲戈偷出过一批火器,可谁也不知在哪,这批军方制式装备相当精良,令人爱不释手。

修纳拎起一枝枪打量。

盗出军械后他并未分发,为免肖恩冲动行事,一直藏得很隐蔽,没想到时隔多年后又派上了用场。数量不算多,但足够达成他的目标。

刚走出矿道,一个女人挡住了去路。

低胸长裙裹着丰满的身材,成熟冶艳,媚色动人,好一个天生的尤物。

威廉心底吹了一声口哨,惊讶于小城竟然有如此丽人,尽管年龄稍长,却更有一番撩人的风情。

勾魂的美目一一打量,最终定在潘身边的人——年轻英俊的执政官上,仿佛想说什么却难以出口。

气氛明显紧张起来,潘来回张望着两人。

修纳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走过。

“菲戈!”

这句呼唤令修纳停下了脚。

潘带走了其他人,仅剩两人单独相处,沉默了一阵,丽人终于开口。

“潘……告诉我……”乔芙咬了咬唇,试图寻找昔日的痕迹。“你真是菲戈?”

漆黑的眼眸冷冷的望着她。

“别这样看我。”乔芙按了按额头,声音微微发颤。“我比谁都希望你活着,我以为……”

隔了很久他才回答。“即使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该伤害她。”

“她是公爵的女儿!”乔芙带着哽咽为自己辩白。“我只是太恨他,又什么也做不了,这是唯一让他痛苦的方式。”

“只为仇恨?”他的语调冷淡如冰,“乔芙,问问你的心。”

空气寂静了片刻,乔芙突然笑起来。

一滴眼泪划过艳丽的脸。“对,我嫉妒她!”

红唇被咬得发白,乔芙再也没有一丝顾忌。“我嫉妒她能得到你的爱,妒忌你不计后果的保护她,嫉妒你看她时温柔的眼神。她明明是那个魔鬼的女儿,是你的敌人,你却爱上了她。我妒忌到想毁掉她的脸,毁掉她的手和脚,毁掉吸引你的一切!”

乔芙绝望的笑,又一串眼泪落下来。“……为什么你会爱她?为什么你死了,她还活着?为什么她能拿掉你的孩子,若无其事的做公爵小姐?为什么我那样爱你,你却视而不见……”

冰冷的眼神多了一份难言的痛楚。

“我知道你恨我。”渐渐从失态中镇静下来,乔芙擦去泪,回复了骄傲。“没关系,恨比遗忘好。”

“对不起,我无法爱你,也无法原谅你。”对着多年前的好友,修纳淡淡道出话语,宛如一场告别。“比起你,我更恨我自己,是我带给她所有痛苦、屈辱和伤害,但愿我能用余生去补偿犯下的过错。”清沉话音停顿了一下,变得极冷。“而你——不再是我的朋友,希望不会再见。”

风干的眼眶又有泪落下来,但这次没有被人看见,无声的坠落尘埃。

曾经爱过的那个男子已经擦肩而过,头也不回的离去。

纤细的肩膀不停的颤抖,乔芙无法抑制痛哭起来。

执政军与皇家军队的血战仍在胶着,耗时良久。

士兵在枪林弹雨中拼杀,递补上去的援军很快被死神消耗殆尽,血腥的战争如同绞肉机,轻易吞噬了无数生命。随着时间推移,牺牲愈加惨烈,源源不断投入的兵力瞬间挥洒为血泥。双方都对地缘了如指掌,常规战略不起任何作用,在林公爵老练的指挥下,战争的天平逐渐向皇家军队倾斜,就在此时,迎来了战争的转折点。

第三个月的某一天下午,远方的休瓦升起了浓重的黑烟,晴朗的天空下极为醒目。

出其不意潜入敌后的执政官率领休瓦叛乱组织攻陷了防卫空虚的基地。

后方被敌人夺取,皇家军队陷入了难以遏制的恐慌,动摇的士兵开始崩散。像坚固堤坝出现了裂缝,执政军一方气势霍然高涨,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击。

慌乱和颓丧犹如洪水在皇家军队中扩散,就算是铁血公爵也无法逆转。

休瓦之战,在这一刻决出了胜负。

纵然在激烈的战争中,雪白的手套仍然干净如初。

林毅臣冷定的拔出枪校验子弹,确定无误后压上弹匣,给副官下了最后的命令。

“把残余的士兵组织起来撤退,必要时可以投降,请皇帝陛下原谅我的无能。”

“将军阁下!”汗流浃背的副官拒绝执行。“请您继续统领,我们需要您。”

“我与阵地同在。”即使到了生命尽头,林冰冷的脸庞依然严厉逾恒。“走吧,这是命令。”

“将军!”

砰的一声尖啸,一枚打在脚边的子弹止住了副官的劝阻,见形势已无可挽回,副官含泪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退出了指挥帐。

刺耳的枪声越来越近,林公爵有条不紊的烧掉一应文件,戴上军帽,提着剑走出了军帐。

第58章 凋落

接到公爵的死讯修纳并不意外。

林公爵苍白的遗容没有恐惧,也没有败阵后的愤懑,只余平静和疲倦。

这位曾经的帝国军神杀死了七十多名敌人,最后还用剑刺穿了一名士兵的胸膛,比起在民众的围观咒骂声中上断头台,死于战场似乎更符合林氏的铁血军魂。

曾经高不可仰的对手倒下了,修纳却没有半点欣喜。

继位不久的皇储缺乏抵抗的勇气,十余天后便在大局已去下选择了投降。

皇家军队的士兵在枪口下解除武器,被执政军分区监管。修纳将追击残部的任务交给达雷,直接进驻了休瓦基地。

踏入一片混乱的基地,执政官首先打开了地牢,这一被后世理解为高贵仁慈的举动,学者们载入史籍赞颂,唯有在场的达雷和威廉知道事实有多么离谱。

“没有是什么意思!”冰冷的低吼正出自高贵的执政官。

威廉冷汗淋漓,他宁可面对一千个敌人也不愿面对盛怒的修纳。

赢了决战,俊美的面孔却是一片沸腾的怒焰。

威廉已经把地牢翻了几遍,几乎扒开地缝搜寻,根本找不到叫林伊兰的人。别说女囚,连男人他都一一看过了,没有一个是绿眼睛。

跟林公爵一样的绿眼睛……

威廉曾将同僚的话语视为天方夜谭,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极其后悔没从寡言少语的达雷将军嘴里挖出更多内情。“彻底查过,属下以性命为证,地牢里绝对没有将军要找的人。”

“不可能!秦洛说过她被囚在休瓦。”修纳烦躁的否定,无法抑制恐惧。打下帝国,进入基地,却依然找不到牵挂的身影。反复搜寻无果,他极想把远在帝都的秦洛揪出来询问。

双手撑着桌面沉默良久,修纳突然开口。“去找离林公爵最亲近的人,把仅次于公爵的将领带上来。”

执政官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投降时试图自杀的穆法中将被带到了修纳面前。

可怜的中将肩膀上还裹着染血的绷带,牵动了伤口,疼得脸色发青。

如果当时不是副官撞了一下,穆法中将必定已追随林公爵投入了死神的怀抱。威廉尊重真正的军人,对受伤的俘虏以礼相待,但此刻他很庆幸有人能转嫁修纳的愤怒,迫不及待把中将从担架上拖了起来。

“杀了我!你不会从我这得到任何东西。”尽管虚弱,中将依然有贵族的矜傲,态度极为强硬。

被焦躁折磨得失去耐心的修纳濒临爆发的边缘。“假如你不说,我保证你的家人会逐一死在你眼前,以你绝不愿意看到的方式。”

穆法中将轻蔑的冷笑。

修纳闭了闭眼,忍下施暴的冲动。“我只问你一件事,与皇室及军事密要无关。如果你依然选择沉默,我会把你钉住手脚倒挂在休瓦街头!”

森寒的杀气令人窒息,穆法中将却毫无畏惧,眼中冷笑更重。

“林公爵的女儿林伊兰少校在哪?”

匪夷所思的问题令中将目瞪口呆,纵然决意求死,却仍无法摆脱好奇这一人类天性,穆法中将忍不住脱口。“你问的是谁?”

“林伊兰!”

“伊兰?”中将喃喃的复述,难以理解。“你跟她……”

“别管我跟她是什么关系。”修纳咬咬牙。“告诉我她被囚禁在何处!”

“囚禁?”中将迷茫的重复了一遍。

“伊兰没有被囚禁?”修纳敏感的觉察。“她到底在哪?”

无须询问,穆法已从敌人牵挂的神情看出了端倪,错愕之余禁不住苦笑,伤感的脸庞充满无奈,“是的,没有囚禁。”

不再回避,中将的答案简短而直接。“她死了。”

飞驰的马车在基地门口戛然而止,骏马沉重的喘息,口鼻冒出了白沫。

跳下来的是帝国首席大法官秦洛,威廉快步的迎上来,仿佛见到了救星。“欢迎抵达休瓦,我们非常需要阁下。”

抑下长途跋涉的疲惫,秦洛把副手甩在身后,走得飞快。“他怎么样?”

“不知道。”迎视着秦洛的目光,威廉苦笑,“大人从得知死讯的那天起,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秦洛从接到决战胜利消息的当日从帝都动身,半路上又遇到威廉加急的信使,换了数次马车,不眠不休的赶路,体力几乎已消耗殆尽。

一路到房门前,护卫的达雷行了个军礼,尽管没说话,忧急的目光已露出了欣慰的盼望,跟随修纳多年,达雷很清楚双方有怎样的交情。

秦洛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摘下帽子递给威廉。

“在外边呆着,不管发生什么——别进来。”

甫一进入房间,秦洛被地面凌乱的物件绊了一下,返手关上了门。

“修纳?”适应了黑暗,隐约看出一个倚墙而坐的轮廓,秦洛踢开杂物走近。

“洛。”沙哑的语声轻而危险。“告诉我伊兰到底在哪。”

秦洛苦笑,揉了揉自己的脸,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

“帝都平民公墓,她六年前就死了,我一直没敢……”

一记重拳打掉了接下来的话,又一记落在腹部。秦洛痉挛的弯下腰,放弃了格挡,任暴雨般的拳头落在身上,当眼前阵阵发黑,他由衷的感到庆幸,成功的昏了过去。

睁开眼,刺痛唤醒了神智,房内依然黑暗,可见昏迷后一直躺在地上乏人问津。秦洛叹了口气,撑着坐起来,像身边人一样倚坐墙畔,舔了舔干涩的唇,青肿的脸颊一阵牵痛,嘴里全是铁锈般的腥气,他没话找话的抱怨。

“成年后你揍过我两次,每次都是因为她。”

身边的人仿佛凝成了一座僵硬的铜像,很久才有嘶哑的回应。“……你说过她还活着。”

秦洛无声的苦笑。

“……你说她是公爵的女儿,不会受刑,更不会……”修纳的声音颤抖起来,把脸埋入掌心,无法说出那个冰冷的字眼。

“对,我是说过。”秦洛勉强伸直了腿,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打火点燃。“前提是她仅仅是利用神之光救一个死囚,又只杀了一个小小的技术员的话。”

烟雾从受重击的鼻子里呼出,秦洛的话语也似带上了香烟的涩意。“可她干的远远超过了这些。她杀了博格准将,帝国天才级的研究者;焚毁了储备区,令千辛万苦研究出的净化封存技术和完善的后备库化为乌有;还烧掉了神之光的手卷……她做得很成功,甚至利用博格在事发前毁掉了所有誊本。没有人能干得更彻底了,帝国投入两代人,耗时六十年的神之光中断,整个项目废弃,你说这样的罪行会有什么下场。”

无人应答,秦洛只能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