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唯一神色自如的司法大臣秦洛晃了晃酒杯开口。“的确都是出色的美人,可不能辜负崔伯爵的一番好意。”

秦洛随手牵起一位屈膝过久开始轻颤的少女,轻佻的化解了僵局。他落落大方的挑了一个,并包揽了余下美人的分配,除了沉默的修纳和忠于爱妻的威廉之外人人有份。过份僭越的行为近乎无视阶位,修纳却放任而为,宴会终于顺利结束,崔伯爵着实松了一口气。

八面玲珑的秦洛当然不会忽略新结交的利兹特使,以撒对美人不感兴趣,转手推给了拉斐尔,反而对当时怪异的气氛印象深刻,冷血的执政官似乎有某种特殊的禁忌。此外,司法大臣秦洛与修纳的私交——绝对比传闻中更牢固。

傍晚在花园散步的以撒听见人声,随即驻足望去。

伞状花树下驻立着两个人,威廉近卫官正彬彬有礼的安抚着主人崔伯爵。“您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执政官阁下不喜欢美人。”

崔伯爵似乎低声说了一句,威廉声音稍扬,仿佛哭笑不得。“您不需要再做什么,那位阁下对男孩更不感兴趣,除非您想真正激怒他。”

威廉极力让伯爵相信此前的失误不会造成任何不良影响,用了好一阵口舌,艰难的抚慰还未完成,城堡外传来阵阵骚动,惊动了所有人。

接连碰上意外的崔伯爵几乎青了脸,迅速前去处置。

等局面平息下来,伯爵背心渗汗的对执政官等人致歉。“万分抱歉,这些无知村民竟然惊扰了各位,完全是我的过错。”

幸好修纳阁下并无明显的不悦,只淡瞥了一眼城堡的外墙。“怎么回事。”

“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崔伯爵窘迫的搓了搓手。“有个魔女逃走了,村民们前来报告,打算四处围捕。”

修纳神色一沉。“我记得之前已下令禁止私刑。”

崔伯爵强笑着解释。“这里离沙珊很近,村民又多半愚昧,时常怀疑魔女入侵,我曾经通告过帝都的禁令,但效果不佳,他们无法理解大人的良苦用心。”

修纳皱起眉,崔伯爵心底一紧。

秦洛适时接过话题。“他们要捉的魔女是什么人?”

崔伯爵难以启齿般咳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是一个8岁女孩,母亲刚刚去世,叔父发现她最近行为异常,时常在夜里流连于坟墓,所以指控她被魔女附身。”

秦洛接着询问。“女孩的父亲?”

“几年前在一场意外中身亡。”

秦洛眉梢多了一分了然。“让我猜猜看,一旦这可怜的孩子死掉,叔父会继承全部家产?”

“确实如此。”崔伯爵被问得有几分狼狈。“我也知道其中有可疑之处,但是孩子的叔父坚持指证,村子也出现了许多流言,自发的举行公开试验以分辨她究竟是不是魔女。”

秦洛露齿一笑,仿佛觉得十分有趣。“真是令人好奇,他们是怎样辨别。”

崔伯爵尴尬的咳嗽,一时说不出口,随同出去调查的威廉代为回答。“试验的方法是三十分钟的焚烧,不死的就是魔女。”

修纳的眼眸更暗了,气息又寒了一分。

崔伯爵明显感到压力,“请阁下宽恕,我也曾屡屡训诫,但村民顽固愚昧、极其无知,完全难以教化。”

秦洛给修纳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缓和神色,而后和蔼的拍了拍崔伯爵的肩。“亲爱的伯爵,现在最好找出那个女孩,她是怎么逃走的?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不是逃走。”崔伯爵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秦洛的解围而感激万分。“是被人救走的,村民视一个过路的女人为魔女的同伙,她打倒阻止的男人,强行把孩子从柴堆上解下来带走了。”

秦洛这次真的生出了兴趣。“一个过路的女人?”

威廉点点头佐证。“村民是这么说,他们正准备大肆搜捕。”

修纳森冷的下了命令。“去把人找出来,再将孩子的叔父扣起来,审讯清楚后召集村民。”

崔伯爵一时没能会过意,“阁下是要——”

秦洛打断他,善解人意的解惑。“亲爱的伯爵,既然有幸碰上,我们也想见识一下这种有趣的鉴别试验。”

崔伯爵一瞬间产生了某种错觉。

微笑的司法大臣犹如期待好戏上演的恶魔,慢条斯理的补充。“比如看一看那位指证亲侄女的叔父——是不是被魔鬼附了身。”

第89章 疑云

奥薇用斗篷覆住了昏睡过去的孩子。

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尽快回到沙珊。但眼下的情况很糟,远征军的到来令整个领地戒备严密,她对地形又很陌生,带着一个孩子更增加穿越领地的难度,可明知如此,她依然无法容忍无辜的孩子被活活烧死。

她已经非常疲惫,却无法休息,轻抚了下孩子乱蓬蓬的头发,发上带着刺鼻的烟味,细嫩的手指看得出曾受到母亲的精心呵护,晕红的腮上犹有泪痕,或许是刺激过度,孩子有点发烧。

第一次目睹这野蛮而暴虐的行径,奥薇不知道能对孩子说什么,又怎样解释这种因己而起的残忍。

或许人们是对的,红色的眼睛根本不该存在于西尔,存在于这个世界。

奥薇低头看着孩子稚嫩的脸,长睫下的眼眸幽暗而悲凉,蒙上了层层阴霾。

威廉近卫官有点头疼。

他本以为搜寻带着孩子的女人是桩极为简单的任务,现实却粉碎了这一预期。崔伯爵的卫兵三次遭遇均无功而返,显然对方比想像中更难缠,如果不是提前封闭了路口,恐怕早已脱离了领地。

修纳计划在崔伯爵的棱堡停留三天,威廉没时间与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捉迷藏,更不可能投入大量士兵去搜捕,陷入了相当尴尬的境地。

听完报告,修纳考虑了两秒,替下属解决了难题。

“在所有地方贴满通告,宣布明天早上审判孩子的叔父,她自己会把人送来。”

村落的钟响了。

崔伯爵领地所有村落的村民都被召集到棱堡门口,纵横帝都政坛的司法大臣纡尊降贵,亲自当众审理一个微不足道的乡绅。

尽管被指为魔女的孩子缺席,但无碍审判,没用多长时间秦洛就成功的让男人招认了诬陷侄女以谋夺家产的恶行。行刑的士兵将罪犯绑上临时竖起的火刑柱,男人乞怜的号叫响彻了山坡。执政官蹙了下眉,罪犯立刻被绑住了嘴,尖利哀号犹如被利刃切断,围观的人群死寂无声。

帝国执政官环视着悚然无声的村民,俊美的脸庞森冷无情。

“今天起,帝国有一条新的法令。凡有人指证他人为魔女,应当首先通过同等试炼证明自己不曾被魔鬼所惑,否则指证被视为诬告,领主将予以重刑惩处,决不宽恕。”

凌厉的气势令人喘不过气,场中没有半点声音,所有村民都低下了头。

修纳在一张高背软椅上坐下,冷淡的命令。“现在,行刑。”

熊熊燃烧的火把扔上了柴堆,迅速引燃干燥的木柴,激发出呛人的烟味,火苗卷上了受刑者的脚,无法呼叫的罪人面目扭曲,透出无法形容的痛苦。

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围观的人群却没有惯常的欢呼兴奋,无形的威压慑住了情感,仿佛一幕怪异可怖的哑剧。

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人远远的注视。

火焰中扭动的人体异常触目,过去的回忆犹如梦魇重现,奥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扶住一棵树呕吐起来,虚软得几乎站不住。

再也吐不出半点东西,冰冷的虚汗终于停止,一个得意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想这次你应该逃不掉了,请跟我到城堡一趟,女士。”

奥薇转过身,看见了十余名持枪的士兵,也认出了发话者的脸——曾经在执政官书房中给过她一拳的威廉近卫官。

同一时间,笑容在威廉脸上凝固。“你?!”

以撒愉快的微笑,在软椅上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语气优雅而略带兴奋。“亲爱的奥薇,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能解释一下上次你的不告而别?”

奥薇低着头,指尖轻轻触了一下眼睫。

眼睛仿佛有砂砾在一寸寸磨蹭,带来粗糙的疼痛,戴着晶石镜片的时间太长了,可她无法摘下,四周全是敌人,一旦被发现这双红色的眼睛,等待的将是灭顶之灾。

“奥薇?”以撒语气又增了一分轻谑。“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这并不是真的,朝思暮想的猎物意外的撞入怀中,好心情让他有近乎无限的耐心。

眼前的女人轻抿着唇,神色苍白而疲倦,睫下的青影似乎许久不曾好好休憩,给小巧的脸庞添了几丝脆弱,这让他想起重见时她眼瞳中乍然失惊的微乱。

威廉把她带到城堡,立刻引起了重重疑惑。

距离那场特赦仅仅数月之遥,一个有能力打倒村民救下孩子,又躲过数度搜寻的好心人,显然与贪婪侍女的形象相去甚远。如果他不曾阻止,等待她的将是严厉的审问,假如他揭破她的身份,今天的火刑会立刻重演一遍,所以不管从哪方面而言,她都该对他心怀感激。

对峙良久,她终于开口。“请原谅,当时我担心我的家人因我背叛沙珊而受到牵连。”

以撒似乎了然的点头。“你去看望家人?”

毫无疑问这是谎言,她经神之光重生,那对母子不过是掩饰身份的道具,根本不可能对她构成羁绊。

以撒并不揭破,继续这一游戏。“他们还好?”

“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那么接着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

奥薇犹豫了一下,“我来这里是为——找您。”

“找我?”以撒唇角微牵,语调带上了嘲讽。“为什么?”

“您答应带我去利兹。”她知道这个理由很烂。“我在西尔已经没有生存之地。”

“亲爱的奥薇,你认为我是个傻瓜?”以撒笑起来,突然尖锐的讥讽,“你根本没想到我会跟随远征军,收起你那套拙劣的把戏,你以为你对我还有任何价值可言?”

撕破了亲切的假面,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果没有价值,您已经把我交给执政府了。”

“等我找出你究竟在隐藏什么,我会的。”以撒指尖漫不经意的绕住一缕长发,忽然用力一扯,逼得她踉跄的跌在脚畔。“或许你更喜欢酷刑?听说西尔人对付魔女有许多方法,比如用铁刷刷掉皮肤和肌肉;又比如把人绑在木轮上来回碾压,直到腹部变成一张薄皮,还有令你呕吐的火刑,如果烧慢一点,可以让你清醒的感觉自己被逐渐烤熟。”

奥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片漠然的空白。“这取决于您的意愿。”

以撒存心打破这种平静无波的反应。“假如求我,也许我会另行考虑。”

她将自己的头发一分分从他手上扯回。“我不认为乞求对您有任何意义。”

看她初次鲜明的反抗,以撒却笑了。

他早已厌倦表面顺从的敷衍,终于逼到她撕下伪装,显露出沉默之下的桀骜锋芒。

“你想进入沙珊?”

奥薇没有回答。

以撒声调转冷“真想死我可以帮你,不必非死在林晰手上。”

奥薇沉默以对,既不解释也不辩驳,仍是那样难以解读。

以撒看了很久,别有深意道。“既然后悔,当初又何必背叛。”

静寂良久,她微微笑了一下,神色疲倦而苍凉。“您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凝望着那一抹笑,以撒有一刻失神。

想得到什么?

当然是神之火的能源技术,最好还有神之光。

他想在将她交给执政府前尽可能的探取信息,想看透她真实的面孔,卸去她一层层防卫,直达柔软敏感的内心。她是那样神秘,又是那样美丽聪慧,令他异常渴望,渴望她的眼眸闪现出柔情与依恋,渴望从灵魂上彻底征服。

突然意识到心底深藏的情绪,以撒怔住了。

“这件事有点奇怪。”仔细回忆之前的一幕,秦洛若有所思。

“那女人竟然是利兹暗谍。”威廉的感觉犹如被利兹人戏耍了一番,十分激愤,“当初真该绞死她而不是特赦。”

修纳眉梢轻扬。“以撒很意外。”

“对。”秦洛脱口而出。“虽然认识,但以撒显然没有料到是她。”

威廉不解。“这代表什么?她不是暗谍?”

“代表她不在以撒控制之中。”秦洛已经想通了问题的关键,抽丝剥茧的分析。“她或许替以撒刺探过情报,后来却脱离了掌握,我甚至怀疑她就是以撒手中那个刻有神之光印记的实验体。”

修纳气息微沉,半晌才道。“有可能。”

威廉一时跟不上跳跃的对话。“为什么?”

秦洛促狭一笑。“首先她是个美人。”

威廉结舌。“这也算理由?”

“这绝对是条件之一。”秦洛莞尔,进一步解析,“其次是以撒之前的态度很可疑,按说新能源技术交换是利兹人梦寐以求,这笔买卖绝对划算,应该立刻签订协议施行,但以撒当时是怎么说?”

威廉顿时明白了几分。“他说要等到沙珊行省战役结束。”

“没错,这是最大的疑点。”秦洛终于正经起来,直指核心。“有两种可能,他要尽可能从她身上榨取更多价值,或是人根本不在他手上。”

威廉恍悟,同时又难以置信。“如此重要的筹码,以撒怎么可能让她脱离掌控。”

“他试探前一定没想到能换到如此宝贵的利益,既然那个女人能骗过近卫官和审讯者,从他手中逃脱也不是难事。”

“她确实非常狡猾。”威廉颇有些咬牙。“不过也很胆怯,连看火刑都会吓得呕吐,我很难相信她是合格的暗谍。”

修纳眼眸掠过一丝波澜,忽然幽暗下来。

“我们可以找个机会试探。”秦洛生出一个绝妙的念头。“揭开谜底的方法很简单,撕下衣服看看她背上是否有刻印。”

轻浮无耻的建议令威廉张口结舌,半晌才挤出话语。“这恐怕会得罪利兹特使。”

秦洛不以为意。“适当的制造一点意外,美人在军人多的地方遇上搔扰十分平常,她目前的身份仅仅是随侍,只要不出人命,以撒没理由翻脸。”

威廉的正义感在挣扎。“这不合绅士的作为。”

“绅士原则可以为国事而更改。”秦洛异常邪恶的微笑。“别担心,亲爱的威廉,事后我们会严惩滋事者。”

保守的威廉在贵族守则与国家利益之间摇摆,难以抉择,禁不住望向执政官。

修纳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挑个合适的人做得干净一点,别让利兹人抓住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