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晰很少休息,几乎所有时间都与军队和族人呆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到住邸。数年来沉重的压力磨练出绝佳的控制力,所以当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影子,他没有丝毫慌乱。

静默维持了一瞬,窗边的影子开口。“抱歉,只有这种方式我才有机会说话。”

轻悦的声音入耳,林晰呼吸停了一刻,语调比冰雪更寒冷。“奥薇?你回来做什么。”

奥薇并不意外林晰的敌意。“有件事必须让您知道。”

林晰心底禁不住冷笑,他曾经多么信任她,信任到给她自由放她离开。可她回报了什么?她投靠了以撒,投向他的敌人。他很清楚行省这次再也守不住,不是因为修纳亲征,而是因为她出卖了所有防御情报,她的行为把他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他该杀了她,把她的头挂在城墙前昭告执政军,这是她唯一应得的下场。

盯着窗幔边的身影,林晰缓慢的应对。“要取我的头还是劝我投降?执政府给了什么条件,让你不惜冒死刺杀。”

她没有回答,伸出了一只手。

窗外的夜灯映亮了白皙柔美的手,纤细的指间坠着皮绳,吊着一枚奇特的铜钥匙,匙柄上古老的宝石闪着微光。

轻轻一抛,钥匙落入了林晰手中,他掠了一眼。“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奥薇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话语也似乎发自阴影。“三天后,沙珊海岸会有船队抵达,他们会把族人送到西欧海岸的塔夏国。”

一句话攫住了林晰,压下枪栓的手蓦然停了。

“塔夏国地广人稀,沿海有一块丰饶的土地,它本属于该国的白金公爵,最近慷慨的出让给海岸对面的林氏。只要在决战之前离开西尔,那里通行便利,物产丰富,足以供十余万人生活,您可以带领族人在那块土地上重建家园。”

林晰惊怔了半晌,胸口怦然一动,又迅速按捺下来,声音变得讽刺。“真是美妙的远景,一句话就让十余万人渡海,既然白金公爵大方到出让领地,想必也能再给一艘顺利渡过暗流的方舟。”

奥薇没有理会讥讽。“看看您手上那一枚钥匙,它能在西欧大陆信用最好的迦南银行提取三千万金币,我用一千五百万买下公爵的领地,一千万雇佣船队,余下由您自行支配,三天后船会靠岸,至少需要十个码头,请让工兵营紧急搭建。”

林晰完全惊呆了,不可置信的盯着掌心的钥匙,指尖微微颤抖起来。“这不可能,你——”嗓子突然暗哑,强烈的震愕令他乍然眩晕,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无需询问,奥薇已经再度开口,低柔的语音带着疲倦的微哑。

“百年前,林氏家族第一代公爵在帮助皇帝踏上皇位之后,尊荣无以复加,有一次突然被噩梦惊醒,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的家族被复仇者屠杀,后裔子孙血流成河,绝望的奔走哀号。从那时起他将财产分为两半,一部分留在领地,一部分秘密存入迦南银行,约定以蔷薇之匙为凭。每一代林公爵都按祖先的遗言履行同样的义务,迦南银行的地下金库中封存着这笔巨额财富,承诺永不启用,直到主人需要它的时刻。与钥匙同时诞生的还有一张海图,足以打开沙珊封闭的海岸,显露暗流礁石,让林氏后裔乘着海船安然逃离。秘密被长久的埋藏,为了避免突然事故造成的中断,除了公爵本人外唯有公爵夫人知晓,临终前才告知下一任继承者,先代公爵阁下一定也曾想告诉您这个秘密,只是陷身于休瓦之战……”

当时他在沙珊,与休瓦相去万里,林晰下意识想起。

“两个月前我偶然发现了这一秘密,在公爵府书房暗格内找到这把钥匙,到西欧大陆的瓜达港以一百金币运送一人的价格雇佣了海船王摩根,看在金币的份上,他会召集所有能找到的船,尽可能的运送最多的人。执政府的军队近在咫尺,时间已经不多了,请相信我。”

极度的震惊让林晰久久无法开口,等终于冷静下来,理智又开始质疑起真假,假如唯有族长洞悉这一秘密,没理由会被一个外人得知。“你去帝都是为了它?你怎么可能知道。”

“多年前的一次碰巧,久到我已经遗忘,直到数月前才想起来。”奥薇清楚这样模糊的答案无法说服林晰,但她没有解释的力气。“我投靠以撒是因为寻找钥匙的时候撞上了卫兵,需要他的力量掩护我逃过搜捕。请收好钥匙下令工兵营,我可以去监牢等候,直到证明一切。”

无数疑问塞在林晰的胸口,他还想再问,听出话中的疲倦,终是迟疑了一下,“我给你找一个房间,等你休息后再详细说明。”

按亮晶灯,林晰正要呼唤门外的卫兵,奥薇抬手覆住眼,往窗幔深处缩了一下。

“奥薇?”

她轻摇了摇头,示意无恙。

确定了不是伪装,林晰走过去扶住她的肩,掌下感觉到突出的肩骨,数月间似乎瘦了许多。

林晰不觉放轻了力道。“怎么回事。”

“光太刺眼。”她的双眸已经闭上。“抱歉,我的眼睛受了一点伤,不适合被看见。”

扇羽般的长睫微微颤动,林晰心神一漾又冷定下来。“让我看看。”

“恐怕很难看。”她淡淡道,缓慢的睁开眼。“是一点磨伤造成的,请别害怕,我想我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魔女。”

林晰定定的看了一瞬,扣住她的手突然握紧,扬声召唤卫兵。“来人!立刻去叫医生!”

第92章 希望

林晰没有让她回自己的房间,换了一间卧室,门外有卫兵看守。

变相的软禁在预料之中,她没有在意,只对受到惊吓的医生稍感歉意,侍女不敢替她上药,战战兢兢的铺好床单便逃出了房间。

她实在太累了,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铺上,陷入了完全的睡眠。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夕阳被云层遮挡,失去了耀眼的光芒,变成柔暖的晕黄。

洗漱过后拉开窗幔,她遥望着远方的海岸,几段海堤被围板遮挡,一些工兵忙碌的搭建。

林晰推门而入。

看上去与平时一样,似乎又有些不同,清冷的眼神中仿佛多了某种东西。“醒了?药有没有效?”

她习惯性的抬手轻按,被林晰制止。“医生说不能碰。”

“我想没关系。”奥薇想起另一个问题。“必须彻底封锁消息,沙珊有许多利兹的暗谍,假如传到远征军那里,他们可能会提前攻击。”

林晰松开了她的手腕,答非所问。“我并没有彻底相信你。”

奥薇淡道。“即使是欺骗,您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她已经懒于编造故事,做完了该做的一切,此刻只剩下无法消褪的倦怠,如毒药侵蚀了每一寸神经。

林晰凝视着她,目光复杂。“你不想解释?”

她摇了摇头,懒懒的倚在窗边,眺望着远方的海天一线。

暮色逐渐沉下去,黑夜笼罩了大地。

“你的眼睛是怎样受的伤?”不知为何,林晰没有再逼问,改换了话题。

她从漫无边际的游绪中回过神。“改换瞳孔颜色的晶石镜片,用得时间稍长了一点。”

“索伦公爵给你的那种?”

显然在她背叛的消息传开后,索伦公爵告诉了林晰这一秘密,奥薇想了一想。“假如船到码头,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林晰眉梢轻扬。

“让索伦公爵和他的女儿芙蕾娜一同上船。”

或许没想到如此简单,林晰的语气有点怪。“只是这样?”

长长的眼睫闪了一下,“还有凯希一家,请给予他们支持,让他们在异地生活得舒适一点。”

“为什么把钥匙交给我?”静了半晌,林晰终于问出来,眉间有深深的疑惑。“这是一笔惊人的财富,没人知道它的存在,足以让你过上无尽奢华的生活。”

奥薇望了他一眼。“它属于林氏家族,唯有族长有权支配。”

虽然清瘦了许多,她依然是那样美丽,只是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她,一种坚韧隐忍的生命力消失了,她变得安静消沉,像一座缺乏生气的雕像。

林晰不清楚离开沙珊期间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头仍然盘绕着无数疑问,但一股陌生的怜惜让他不再追问,俯身在形状美好的额上落下一吻,声音罕见的柔和。

“我不懂是什么让你如此忠诚,但我会给予忠诚对等的回报。”

两天后,黄昏的海平线上出现了数以百计的船影。

渐渐驶近的船帆犹如纯白的希望之翼,降临沙珊这座绝望之城。

林晰在接到报告后飞速赶往码头,亲眼看到硕大的海船轻灵的绕过暗礁,在浪花翻卷中缓缓靠岸。一艘接一艘船驶近,更多的在近海等待,水手的吆喝在海面上回荡,海鸟在船边追逐。

摩根带着大副上了岸,林晰迎上去,身边跟随着一队亲卫。

精明的海船王当然明白该与谁对话,他站在林晰面前,双臂环胸环视了一周,语调昂然而骄傲。“你的女人说这里需要船?我带来了300艘,够吗?”

片刻的绝对寂静之后,海滩上响起了狂热至极的欢呼。

得到消息,奥薇放了下久悬的心,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疲倦。这种疲倦无法经睡眠消褪,仿佛从骨髓中透出来,无声无息的侵蚀了灵魂。

遥望白色的海鸟,她长久的发呆,尽管禁令早已解除,却依然不想走出房间。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怕,送饭的侍女只敢把东西搁在门外,仿佛里面关着狰狞的恶魔。

直至凯希到来,她才有一丝情绪起伏。

凯希见到她十分惊喜,也极度愕然,脱口惊呼。

“天哪,你的眼睛!”他很惊讶,却并不像其他人那样骇怕,轻柔仔细的检查笼罩着血色红翳的眼眸,等详细询问了晶石镜片的使用,凯希道。“你的眼睛伤的很厉害,但磨损似乎仅是诱因,更像是瞬间眼压过大造成的微血管爆裂,是不是曾经用力过度或情绪激动。”

奥薇不想再回忆。“或许是。”

凯希皱起眉,有些忧虑。

她已经习惯垂落眼眸,以免过于吓人。“没关系,我不在乎能不能恢复。”

“别这么说,我保证你的眼睛会恢复如初,最多三个月时间就能痊愈。血色将逐渐淡化,一个月后怕光的症状就会消失,但以后使用镜片绝不能超过三小时。”有大量研究经验的凯希作出了比医生更精确的判断,他忧心的并不是病情。“但期间你可能会碰上一些麻烦,或许有无知的人误解……”

“谢谢,觊希。”奥薇终于微笑起来,灰寂的心湖漾起暖意。

单纯的凯希,正直的凯希,敏感而体贴的凯希,让她觉得世上依然有真挚温暖的情感。

心头忽然潮湿,她将头倚在凯希肩上,半晌没有说话。

凯希一动不动的任她倚靠。

很快她抑住情绪,再度开口。“凯希,你愿意去异国生活吗?和你的家人一起。”

凯希神情忧郁,“只要能和家人一起,在哪都无所谓,但这不可能,我们都知道沙珊要完了。”

执政府的顽固反对派麦氏子爵的姻亲会有什么下场,凯希一清二楚。

“那么乘船去塔夏国,我已经安排好了。”奥薇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有十余枚绣着蔷薇族徽的布片,“这是从林氏军服上剪下来的,把它缝在衣襟就能上船,林晰给了特别许可,尽快通知你的亲人收拾行李,别带太多东西。”

凯希茫然的接过。“这不可能,据说几天前才有一艘来接维肯公爵的船在十几海里外沉了,暗流让他们根本无法靠近。”

奥薇语气安然。“或许我们能比维肯幸运,船已经靠岸了。”

理智告诉凯希不可能,心却禁不住霍然跳动。“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能逃离沙珊?”

她点了点头,“但愿神让旅程顺利。”

凯希失控的抱住她,激动得发颤。“伊兰,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又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家人。”

她轻抚了一下凯希的背。“没有你,我已经不存在了。”

提起往事,凯希声音有些酸楚。“不,我没能做好,我应该给你换一具完好的身体,而不是因这双眼睛让你受人非议。”

“你忘了是谁烧掉储备区?”她轻笑出来,多了一份自嘲。“全是我自作自受。”

那段封闭的过往是一个盘桓不去的谜题,凯希一直想问却无法启口,此刻他终于有了询问的勇气。“伊兰,当年你究竟为什么那样做?”

她怔了怔,良久才回答。“或许因为我是个疯子。”

“怎么可能!你一向冷静理智,根本不可能做半点疯狂的事。”

她避重就轻,“凯希,你并不认识真正的我。”

“伊兰!”凯希不在意是否得到答案,却不能接受挚友的自贬。

她沉默了一会,极淡的开口。

“我的人生……长期被父亲控制,无论受训、入校、从军或婚姻、甚至包括未来,全是出自于他的意愿。表面上尊贵优越,实际一无所有。十年前烧掉C区,是我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似乎道出心结的同时打开了某种禁忌,她不再隐藏,微微叹息了一声。“我的一切来自于他,我的一切毁灭于他。父亲对我而言比敌人更可怕,他总能洞悉我最软弱的部分,毫不留情的施以惩罚。可我没资格恨他,即使整个帝国的人对他恨之入骨,他依然是我父亲。”

明明是平淡的叙述,凯希听来却觉无限悲凉。

她平静的说下去。“到最后我很绝望,死亡成了一种解脱,结束前我决定做一件正确的事。”

“所以你毁掉了神之光。”

她停了一会才问。“凯希,你怨我吗?如果不是我,或许你已经成为帝国顶尖的科学家,享受皇帝与贵族所给予的至高荣誉。”

凯希一怔,摇了摇头,神情转为自惭。“伊兰,你是对的,神之光是恶魔诱饵。直到你提醒后我才发觉,我耗尽心力的研究是多么可怕。我热爱科学,可我所做的一切比刽子手更冷血,我看着生命在我眼前逝去无动于衷,一心关注研究数据,甚至因实验体死亡太快而懊恼,完全忘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与我一样的人。”

不断获取知识的狂热感染了他,习以为常的剥夺一个个生命,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恶魔,还自以为在追求梦想,为世人谋求终极幸福。

“想起当年我就难以入睡,无数次实验,还有对实验体的反复刺激折磨,那些一度视为理所当然的情景像噩梦一样缠绕不去。我甚至不敢告诉家人,他们正直善良,根本无法想像我曾做过的恶行。”凯希越说越自责,沉重的语调渐渐带上了哽咽。“伊兰,我有罪,而且罪不可恕。”

“那么我与你同罪。”纤细的手交握住凯希的手,鲜红的眼眸理解而温暖。“正是因为这些过错,你才能救了我的命。”

她的话语仿佛有种魔力,将他从长久的枷锁中释放,奇异的带来安慰。

凯希蓦然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许久后他抬起头,眼眶潮湿而发红,神情却轻松了许多,接过递来的手帕擦了擦眼,凯希沙哑道。“谢谢伊兰,有你在真好。”

她想了一下,而后询问。“凯希,现在依然有人希望得到神之光技术,假如你愿意,名利和财富将唾手可得,你愿为他们工作吗?”

凯希眼神诧异,本能的抗拒。“不,正如你所说,它根本不该存在,我唯一该做的是让它彻底埋葬,至于名利和财富,那种东西我已经不在乎。”

她赞许的看着他,“凯希,我真为你骄傲。”

面对好友的赞美,凯希有一丝忸怩。

“去塔夏国,和林氏一族共同生活,别离开军队的保护。”既然以撒已经发现她背上的神之光刻印,事情有可能会牵连到凯希,她慎重的叮嘱。“别对任何人提起神之光,尤其要小心利兹人,假如有事立刻去找林晰。”

凯希听得很认真。“伊兰,你会在一起,对吗?”

她不置可否。

她不可能留在西尔,却又对一切疲惫厌倦,更不愿再思考孤独邈远的未来。

或许是她的神情泄露了某种情绪,凯希观察良久,犹豫了一刻。“伊兰,或许这时候提很奇怪,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凯希显得有些羞怯无措,补充道。“我是说,我在向你求婚。”

她的思绪一刹那空白,错愕的睁大了眼睛。

凯希立刻涨红了脸。“对不起,这么说可能很奇怪,我想我大概不会再爱人,可……我想照顾你。”

他的神色微微黯下来,为自己的无力而难过。“当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帮上任何忙。现在也是,我看着你被人非议却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想让你知道,即使全世界的人误解你,可我明白你有多好,我会永远支持你、陪伴你。虽然我没什么能力,又比较迟钝,或许对你来说还老了一点,可我会学着做一个好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