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永远记得漆黑墨盒上面那双苍白的手,以及被众人拉开之前,那双手的主人脸上极其阴狠恶劣的一点冰凉的笑。

后来,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牛魔王的母亲、宰相夫人在学堂哭闹不休:“那是贵家公子的样儿吗?简直就是一条疯狗!”

当时,“疯狗”正跪在一旁,平摊两手,让夫子一下一下地打手心。

他一口咬定是口角斗殴,把苏倾的雌雄之争件当做边角事件隐去,苏倾大有触动,主动撩摆跪在了他旁边。

沈轶侧头瞥她一眼,又扭回头去。

沈祈的表情极其尴尬,这才完成了迟到了许久的介绍:“其实这是……舍弟……沈轶。”

被打了手心也没什么反应的沈轶,听闻这话,又用苏倾第一天见过的那种轻视而又嘲讽的眼神盯着沈祈,半晌,弯唇笑了笑:“嗯,哥哥啊。”

连笑都是冰冷锐利的。

沈祈似乎很容易被他的挑衅激怒,拔脚想走,见到苏倾也跪在地上,巴巴地抬起手掌,他心里的火气便更大,手指戳戳苏倾的肩膀,催促道:“倾妹,回去了。”

苏倾抿唇一笑,眉眼弯下来,含着柔软的歉意:“沈公子先回吧。”

沈祈盯着她半晌,沉着脸拂袖而去。

沈轶在一旁跪得笔直。

触怒了牛魔王,闹得沈家上下鸡飞狗跳,几道戒尺哪里够?苏倾有所耳闻,知道沈轶在家里断断续续挨过好几顿板子,走路都一瘸一拐,自然是坐不得了。

夫子打着打着,忽然瞥见见旁边小鸡仔一样挤上来的苏倾,递上双手,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小脸吓得发白。

苏倾实为苏大人的人的千金,平时乖巧到了软糯的程度,他哪下得去手?又想到牛魔王实在是个祸害,早该吃些苦头,便骂了沈轶两句,算了。

但罚跪自是免不了。二人跪得日头西斜,窗棂投在地板上的影子都旋转移动了,苏倾感觉到沈轶侧头看她,似乎诧异她怎么还没走。

过了一会儿,他出了声,语调阴阳怪气:“胸前的小馒头藏哪儿去了?”

沈轶的声音很清润,说话的时候目朝前方,因为心里不太耐烦,眉宇间的冷意便愈加明显。

苏倾突然感觉到这话与牛魔王的刻意调戏有所不同。

她想了想,也目视前方,稳妥地回答:“我娘说我太瘦,所以根本算不上馒头,一缠便没了。”

沈轶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扭头看她。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夕阳的光晕异常柔软,橙红色,暖融融,就像熬久了的柿子汤。

她又听他开口,这次倒像是真的有了几分兴趣:“苏家的女儿,个个赛西施?”

苏倾扭过脸,布冠像男儿绷在额头上,把她那些温柔暧昧的碎发全遮住了。即使如此,她细细的眉毛下面那一双秋瞳和初显饱满的下唇,仍显出遮不住的明丽殊色,斜阳便是最好的胭脂。

她想了一会儿,迟疑道:“这说法我倒没有听说过。我觉得二妹和五妹都生得好看,可我们又没有见过西施。”

沈轶心想,谁知道二妹五妹什么样,反正大姐儿已经足够白了。

这事儿过去以后,苏倾主动搬到了沈轶前桌坐,还给他正式地行了个同窗礼,表明自己还他恩情的用意。

沈轶看了她两眼,再不搭理她。不光不理她,在学堂里,他是独一份的形单影只,他只喜欢隐没于角落,抗拒任何打扰和亲近。

可是苏倾若是待人好,那便是真心实意、风雨无阻的好。沈轶挨了棍子,上课坐不得,日日被人嘲笑,她也跟着站着,夫子问她怎么站着上课,她也不畏手畏脚,就让自己糯糯的声音大方地回荡着:“我坐着直想打瞌睡,见沈兄站着,悬梁刺股,奋发图强,我便也学学,果真不困了。”

苏倾说话极稳,是个聪明变通的,但就是这种一板一眼的认真,带了股小儿憨气,听了让人心软,夫子心情大好,抚须赞扬。

等下了学,人都走光,苏倾从他悄悄桌上捡了一页纸,拿回家参看,点蜡熬了几宿,帮他把罚抄的书抄完了。

娘半夜转醒,见她屋里灯还亮着,披着衣服端着烛台来她房里,诧异道:“我儿,课业有这么多呀?”

听她三言两语讲了经过,也不拦她,点点头道:“嗯,大姐儿知恩图报倒是好的。”遂叫厨房给她做了一碗莲子羹,防止她晚上饥饿。

苏倾捏着笔杆儿,盯着汤碗出神。

第二日下了学,雁儿来接她,手里提着个食盒东张西望,苏倾招招手,小丫鬟做贼似的踮着脚尖儿走到她跟前。苏倾把食盒往沈轶桌上轻轻一放,也不让他尴尬,拉着雁儿便走了。

沈轶低头站着,待人走光了,才敢抬起头。关节好像锈住了似的,僵硬地掀开食盒,第一层是一碗红枣银耳汤,扑面而来的甜香,二层是软香酥,底层是撒了芝麻的酥油饼,旁边还有一只小碟,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还压着一张字条:“放着,下午雁儿来收。”

他沉默了片刻,只挑了酥油饼吃了一小块,另外小心地拈起那块白丝帕,没有擦嘴,而是闭上眼睛试探地轻嗅了一下,那上面的女儿香若有似无,一下子钻进肺腑。

他立即便顿住了,好像鼻子被烫了一下,一只手将那丝帕塞进怀里,又拿手胡乱捅了两下,将那露出来的边角也塞进衣服里,眼不见为妙。

第二日苏倾故技重施,只是沈轶掀开食盒的时候,发现第二层的软香酥换成了巴掌大的薄煎饼,旁边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

沈轶亦很聪明,转念一想,难道因为他昨天没碰软香酥,她就猜他不喜甜食?

他轻轻一哼,倒要看看她机灵到何种程度。

忽然注意到二层卷了一沓纸,他打开一看,竟然是他该罚抄的文章,一张不落,连字迹都跟他相似。

少年的位置靠窗,低头看着食盒时,鼻梁上落了一道光,睫毛上也是细碎的暖光,照得他眼睫呈现出蓬勃的灰褐色。

他掀开三层,里面又放了一条新的丝帕。

他像小狗一样拈起嗅嗅,嘴角莫名地含了一丝笑,反手揣进怀里,若有人在,定会被这又凶恶又天真的笑吓得呆滞在原地。

这回他没走,敏捷地贴在窗外墙根下,等着雁儿来收食盒。

果然如他所料,小姑娘和丫鬟是一起来的,是苏倾亲手掀开食盒收拾,雁儿只是揣手站着旁边看。

“呀,昨天还吃了咸饼,今天怎么一点儿没动。”

雁儿喊起来,苏倾捏着盖子,抿着唇没吭声,眼底有点儿失落。

不过待她把二层食盒掀开,雁儿便发现了不对:“小姐,第一天他吃了咸饼,您就说他应该是爱吃咸的;今天他啥也没吃,只把您帕子给拿走了,那他是不是……”

“胡说!”苏倾开口打断,整张脸绯红得像窗外的晚霞。

雁儿头一次见大姐儿脸红,啧啧称奇:“哟,小姐,您知道小的想说啥?”

苏倾凝神仔细想了想,脸上的红便马上褪了:“我知道了,他可能是暗示咱们家做的点心不干净。”

雁儿一皱鼻子,觉得他真过分:“哦,原是这样。”

第三天,沈轶轻手轻脚掀开三层食盒,在底层原来放帕子的地方,改放了一条洁白的手巾,旁边还挤着飘着花瓣的涣手盆。

沈轶:“……”

第四日,苏倾正站着上课,忽然背后有人拿笔杆戳她一下。

她以为自己挡了沈轶,连忙往旁边挪了半步。

身后的人顿了顿,又戳她一下,未等她回头,他撑着桌子,很轻易地向前一倾,越过她的肩头,凑在她耳边飞快道:“喂,别送吃的了。”随即赶在夫子看到之前,迅速站直了。

苏倾的眼睛蓦地瞪大了,倒不是因为他的拒绝,而是他们两个从未离得这么近过。他的唇几乎要蹭到她的耳朵,呼吸如几片极轻的羽毛,落在她耳廓边。

她感到自己像是新酿的一罐酒,有一朵气泡慢慢从底部升到了瓶口,这个时候又被人倒过来放,那朵气泡又从喉咙处慢慢下沉,沉到胸口,又陷进肚子里去。

这学堂里唯二人站着,沈轶一直忍不住盯着她看,这一堂课上得非常烦乱。

他想,大姐儿太白了,轻易地便这么红耳朵,怎么一节课也消不下去,好像他如何欺负了她似的。

第3章 归去来(三)

等沈轶身上的伤彻底养好,就到了南方的梅雨季节,一连数日阴雨连绵。

沈轶凶神恶煞的威名远播,平素受了气敢怒不敢言的,就拿他挂在教室外的伞出气,将他的伞撕烂折断,再跳上去踩上几脚,变作一堆破烂,再撒腿呼朋引伴地跑远。

一来二去,沈轶觉得烦,干脆连伞也不拿了。往常,少年圆领袍全部打湿,飞速地穿梭在撑伞的、戴蓑衣的人群里,形单影只地走回家去。

苏倾是有一把伞的,在梅雨季到来之际,她撑开了自己心爱的花纸伞,轻盈地追了几步,踮着脚尖罩在沈轶的头顶。

沈轶仰头一看,看到的不是阴雨天幕,是伞骨上一片疏影横斜。

半晌,他往伞外钻:“你自己走。”

苏倾咬着下唇,将伞往他那边倾,一张口,被压白的嘴唇迅速地回了血色,竟是不点而朱:“……我顺路的。”

自他在学堂里贴着她说话那一次,她不知道怎么的,连简单的话也说不利索了。

沈轶不再说话,放慢了脚步,别过头望着桥柱子,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苏倾风雨无阻地替他撑了十几天的伞,终有一日让沈祈撞见了。

这日下学,沈祈将她拉到一旁:“倾妹,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低劣。”

沈轶外室所生,性情古怪,目无尊长,难以□□,沈家上下视其为公敌,沈轶与正房所出弟兄,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可是倒没人敢拿他如何,沈轶甚至为自己争取到了上学的权利。沈祈说:“因为他实在是条疯狗,狗咬人,人还咬狗吗?”

苏倾把衣摆在手里揉来揉去,低头道:“那你们先打骂他了吗?”

沈祈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生下来就像现在这样的?”

“倾妹。”沈祈顿了顿,感受到她有些抵触,语气越发柔和了,“你娘是大家闺秀,你们姊妹都是知书达礼地培养出来的,哪里知道这些。西域的妖姬,水性杨花的妓子,养出什么样的孩子来,多会骗人,多会害人,你根本不懂。”

话音未落,苏倾听见“嚓”的一声轻响,吃了一惊,急忙追到门外去,只看到沈轶手里本来拿着她的伞,脸上的表情阴沉寂静,看见她的脸,他把伞往地上一搁,转身飞快地走了。

“哎,倾妹!”

苏倾不顾沈轶在后面阻拦,抓起伞就追了出去,只仓促行了礼:“沈兄先行!”

外头的雨如瓢泼,苏倾只后悔自己穿了个长衬裙,跑也跑不快,她追上了他,将伞倾过去,左边袖子全是水,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鞋也全湿了,像是在沼泽地里跋涉。

沈轶走得飞快,雨丝打湿的头发贴在额上,五官显得更加锋利,他侧眼警告:“你离我远一些。”

苏倾置若罔闻,追着他走了好远,沈轶的气似乎无处可撒,回头看她,笑里带着狠意:“疯狗不用打伞。”

“那还是要打的……”她很执拗,丝丝缕缕的头发从布冠中挣出来,仰头看他的时候,一双眼睛也是乌黑潮湿的。

沈轶猛地停下,睨着她:“你说什么?”

他似乎是更生气了,又似乎是快被她气笑了。

“我说……”她停了一下,浓密的睫毛抬起来,鼓起十足的勇气,将错就错了,“我说我也不傻。”

岂会听风就是雨。

雨声喧闹,沈轶依旧沉着脸:“你过来些。”

见她半晌不动,他一把抢过伞,将她拎到了自己身边。

抓了那一把,大姐儿的骨架子那么小,淋了这场雨,衣裳全湿了,不知道会不会一病不起。

他倾过伞底勾着她的脑袋,故意把布冠勾歪,让她那浓密的黑发多露出来些。

苏倾见过拿大笤帚扫院子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地上的落叶,被沈轶一勾,自己蹦着跳着到了他身边,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笑了。

苏倾笑起来好漂亮,仿佛整张伞面的梅花都开了,暗香浮动。

那把纸伞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大,能将他们两个都庇护着,他撑着伞,声音很低:“元宵节花灯夜,你来学堂后院,等我一等。”

苏倾只管走路,没有答话。

到了那张灯结彩的那一天,自然是不用上学的,后院里只挂了一盏小灯笼,照得树木影影绰绰。

苏倾今次终于作女装打扮,广袖衫裙外是貉子毛披风,头上簪了一根水晶扇形簪,黑发披散下来,薄施粉黛,点染朱唇,如若桂宫仙子临凡。她从喧嚣的灯会上遛了出来,怀着满心紧张在院子里等。

月亮如玉轮,清晖四散,蜡梅香得若有似无,偶有一点细微的响动,是草丛里的余雪融化作潺潺的流水,渗入泥土里。

苏倾老老实实地等了半个时辰,直到天晚了,外头女眷孩童的喧嚣声渐消,月光照在她脸上,照得见她眸中的犹疑和失落。

他还来吗?该不是忘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忽地一阵风来,一道身影从后院里参天大槐树横斜的枝杈上跃下来,落到了她面前。

少年看着她,明月照着他的脸,那眸光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带着令人心惊的独占欲。

——谁也不知道,她有半个时辰,独属他一人欣赏。

沈轶看着她,半晌,什么也没说出来,递了她一个镂空的木盒子,便赶她走:“这个给你,回去吧。”

苏倾一路走,他便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每逢她回头,便侧过身子藏在隐蔽处,直将她送到了府门口。

回到家里,她才敢打开她紧紧捏了一路的盒子,里面竟放了一只金钏子,分两股,中间是一只姿态舒展的鸾鸟,鸟嘴里叼着枚暗黄色的石纹饰珠。

雁儿凑到她身边看,很快便失去了兴趣:“好歹也是沈家的公子,这么粗糙的首饰也拿得出手——该不是他自己做的吧?”

苏倾的心跳剧烈跳动起来,卸下了腕上的首饰,即刻将这只手钏套了上去,又用袖子盖住藏起来:“出去便不许乱说了。”

这一天里,她觉得胳膊不像是自己的了,娘看到了几次,疑心她胳膊受伤了,问起来,她才发觉腕上套着的东西仿佛千钧重,仿佛有人攥着她的手腕,从此拴住了她。

用过晚饭,大家坐在桌前闲聊,苏倾顺手拿起剪刀剪灯芯,袖子便滑下去了。

五妹年纪尚小,看见了便大喊起来:“大姐的钏子化了!”

苏倾大惊,急忙去看,这才发觉鸾鸟嘴里那颗石纹珠子离烛火很近,已经受热变形,不是个滚圆的了。

她伸手一捏,那珠子已经被烤得热乎松软,像面团似的被捏扁了,竟不是玉石做的!

五妹天真无邪,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大姐上当受骗了,买了假的钏子!”

苏倾捏着面团儿,心里正糊涂着,忽地摸到里面似乎包着什么硬硬的东西,再仔细一摸,是一枚卷起来的纸条。

她对着烛火将纸条慢慢展开,手抖得险些拿掉了。

摇曳的烛光照着褶皱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倾倾”。

这一笔一划顿重,不知重复多少次,他在她面前称“喂”,在无数个她不知道的漆黑的夜里,他这样亲昵而僭越地叫过她的名字。

包起来,藏起来,不为人知,又企望她发觉。

*

寒冬夜里又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时有时无,打着卷儿裹挟在风中。

沈轶随军出征之前,也是这样北风卷地的冬日清晨,她一路送至城门,默然无语,天边泛了鱼肚白,沈轶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着她道:“你要信我。”

她虽然点头,却不明白这话的含义,更未来得及深想他为何说的是“信我”而非“等我”,波诡云谲的朝堂巨变已经使权势移位,尊卑颠倒,人心惶惶。

天地改换,新皇登基。

沾染权势者踏错一步便被新朝肃清,钟鸣鼎食之家顷刻间化作烟尘,荣华富贵尽作粪土,昔日闺阁千金为娼为妓,而她却是那螳臂当车的停留一瞬。

苏家在水中沉浮的时刻,是她而今的丈夫向她抛来了橄榄枝。

或许沈祈早知有今日,故而早早留下后路,他斯文的面孔之下,多的是为官做宰的真本领。

他想要得到的,也全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可得到之后,他又发现自己想要的不止于此。

日子飞速过去,水中投石沉底,一切归于平静,不受政权更迭影响的除却布衣,还有冲锋陷阵的勇士。

王师凯旋归来之日,恰是苏沈两家连理之日,新君大悦于将士保家卫国,开疆拓土,赐婚麟熹郡主于沈轶,招他为皇家之婿。

这个消息是沈祈告诉她的。新婚之夜,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只酒杯,喟叹道:“倾妹,你看,这就是命。”

沈轶在金銮殿上以腿疾为由拒婚,长跪于殿外雪夜,睫毛上结满霜雪。

屋内炭火哔剥,苏倾在大红喜帐中仰头饮下沈祈递来的合卺酒,烈火入喉。

初婚她将手钏还回去时,沈轶的脸色,从别以后,总是一遍遍出现在她梦中。

他死死看着她,脸色青白,嘴唇抿得毫无血色,神情分外无情而憎恶,半晌才说得出话来:“是你自己选的。”

说起来也巧,这六年同住一个沈府,竟然一次都再未见过,最近的一次,也不过就是隔着一道矮墙,听见他的声音。

忽而又变作少年时的他,着银光闪闪的铠甲,与她并肩而行,又刻意留出一拳宽的距离,暧昧而疏远,热烈而又满怀敬意。

雪花柔和了他的面容,他回过头说:“我走了,你要信我。”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这一别便是经年蹉跎,浮生如梦。

每当梦醒时候,苏倾才有一点恨沈祈。

恨他的喜欢里掺杂了太多杂质,含着欲望,鄙夷,怀疑和厌弃,要非如此,或许她早就可以庸庸碌碌过成柴米油盐之妇,否则,谁愿意数十年如一日做天上仙子。

可是为人妻,如何能够心怀别人,又怨怼别人。

人活一世,又怎么能总想着“过去”和“如果”。

她将钏子套在手上,调整好大小,上面的石纹珠子还能如风车转动。她紧了紧披风,走回了屋里,双手闭上了门。

门缝里露出一竖条的圆月,慢慢地越来越窄,直至消失。

*

天刚蒙蒙亮,鸟雀鸣脆,清晨起了大雾,连绵屋宇都笼罩在雾中,迷蒙不清。

锁儿从偏房出来,整饬着领子,打了个哈欠,白气萦绕。

路过大门时,她甚至主动给扫院子的小丫鬟打了声招呼,谁都能看出她面上的喜气。

昨夜里大少爷终于松了口,答应夏天到来之时,要给她个名分,升她作侍妾。数年的心愿,一下子便了,她觉得自己要变成花翎子公鸡,四下巡视一遍,才不至于飘飘然——尤其要巡视大夫人的地盘。

她踱到了正堂外,忽地听到雪花的尖叫划破长空:

“来人,快来人!大夫人吞金了。”

锁儿吃了一惊,推门进去,雪花跪在塌前,用手捂着嘴巴,抖如筛糠。

帐子里,苏倾双手交叠躺着,头上规整戴着一朵纸花,腕上戴了一只金钏,如若不是面如金纸,倒像是安静地睡着,睡在暖香温室的蝴蝶仙子,不知忧愁。

沈府上下登时乱成一团,屋里不一会儿便挤满了人,脚步来来去去,七嘴八舌吵嚷不休。

谁也没有注意到桌下一只变形的蜡丸孤零零地躺在桌腿边。余下的半张纸条,早在火盆里扭曲着燃烧殆尽,上面的三个字也跟着化作了灰烬,静默地沉入寂静的梦中:

“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悲剧

跟苏爽不挨边

换种文风换种心情

继续真情实感种树

第4章 雀登枝(一)

“妈,我要迟了!”

苏倾一进门就听见苏煜暴跳如雷地跺脚,变声期的声音像是公鸡打鸣,嘶哑刺耳。

而苏太太的双手环着他的腰,坚持不懈地给儿子提裤子:“小祖宗,快了快了。”

苏太太花了点私房钱裁了一件崭新的裤子,不试一试怎么行。

苏煜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却比其他男孩子更矮小一些,还有点驼背,整个人显得耷眉臊眼。感谢苏太太的好基因,他的皮肤算白,眼睛也大,但是鼻梁上架了一副厚底眼镜,加重了脸上的懦弱呆气。

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在外面唯唯诺诺的孩子,会在家里这样大喊大叫。

苏太太终于提上了他的裤子,瞥见苏倾站在一边,仿佛看见了救星:“倾儿,缸里没水了。”

苏太太说话时腔调儿很软,咬“倾儿”二字时更是亲昵温柔。

苏倾转身走出里屋:“我这就去挑。”

前院里本有口井,但是里面早已被黄土填满。井边长满摇曳的荒草,地上条石铺就的砖路,已经被尘土盖得看不清本来面目。

老房子还是清初的时候盖的,很旧,门上的黑漆都剥落了,所幸构件还未腐朽,但下雨天要渗水,灰白墙面上开出晕染的黄褐花纹。

大缸旁边放着两只木桶,苏倾弯腰去拿的时候,注意到木桶边紧紧挨着盆。盆里脏衣服堆成山,最上面的是今早苏煜换下来的旧裤子,裤脚上粘着泥沙。

苏倾犹豫了一下,先挑起了桶。

恰好苏煜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奔出去,她喊了他一声:“阿煜,你能帮我把盆捎过去……”

苏煜远远站住脚,不太情愿:“姐,我要迟了。”

“哎呦,你跑两趟就是了,叫他干嘛?”苏太太匆匆追出来,袄裙下偶尔露出两只金莲儿。她穿一身发白的旧袄裙,立在房檐下皱眉头,打苍蝇似的朝她挥手,语气变得格外严厉,“你弟弟要上学,你又没事做。”

苏倾默然低头,将又粗又亮的辫子轻轻甩到身后,扁担麻利地搭上了肩。

苏煜一路奔跑,门口拴着的大黄狗忽然冲他狂吠。

“畜生。”他骂了一声,一脚蹬上了狗脸,狗猛地扑了上去,但被链子拴着,在空中悬崖勒马,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而苏煜已经撒腿跑了出去,徒余凶狠的狗吠在院子里回荡。狗一叫,栏里的家禽也跟着乱叫,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