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抬起眼,巴掌大的鹅蛋脸上缀着这双乌黑含雾的眼睛,看得人头发软:“我妈说兰姨前些日子眼睛花,去看过了吗?”

翠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苏倾拐着弯儿骂她,气得想用瓜子壳扔她,苏倾早已担着桶走远了。

她看着那背影走得稳稳当当,平肩膀,腿修长,衣服里隐约一抹腰又细又韧,苏倾还是那个苏倾,挑水洗衣服磋磨不了她,少爷来了又去,她也没少吃一顿饭。

她怀疑苏倾从来没变过,芯子里还是个木讷没开窍的石姑娘,真是苏太太搞鬼说她坏话。

苏倾走着,心里也想,她什么时候也会这么怼人了,她竟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对叶芩的事情,竟有这么在意的。

挑水走到半路,突然降下夏日雷雨,雨点像滚豆子一般从她脸上头发上落下去,路上的人开始往家跑,条石路上溅起点点水花。

只有她是反方向的,有个人撑着把大黑伞迎面走来,她给人让,那个人却径直走到她跟前,停住了:“哎呀,小苏,可找到你了。”

黑伞把她的脑袋也盖住,苏倾仰头一看,看到一把花白胡子,杨老头圆圆的黑墨镜上溅上了细细的水珠。

首饰铺的屋檐底下,杨老头把长把伞上的水甩干净。

苏倾把扁担和桶立在一边:“您找我有事?”

杨老头又把墨镜摘下来,擦上面的水,有意哼笑:“答应了做我的忘年交,我不找你,你就再不来找我。”

苏倾怔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目光里仍是疑惑。

杨老头柔和道:“铺子里要人帮忙,识得几个字就行,不用会算术。”

苏倾一顿,对视的两人均默了片刻。杨老头又说:“工钱不多,够你吃饭。”

叶家财政大头流向平京,小镇子上的首饰铺生意能不能维系下去都是问题。苏倾知道,这绝不是幸运,一切恰到好处白送到她面前的,大都因为有人默默无声推波助澜。

杨老头见她半晌不应,也不逼她,他知道苏倾聪明,故而垂下眼,慢悠悠地吸起烟斗:“再考虑一下?”

苏倾却忽地抬头:“您先上去,等我一会儿。”她连扁担和水桶都没拿,就这样赶着冒着雨跑了回去,远远看着,没入雨帘子的影子小小的。

杨老头有些意外,把烟斗放下,眯着眼睛看,房檐上的水汇成好几线,哗啦啦地流下来。

不多时,苏倾跑回来,怀里的两袋沉甸甸的东西“哗啦”堆在柜台上,她还拿了一页沾湿打了卷的纸,垂下浓密的睫毛,快速铺开,趴在柜台上飞快地写起来。天气太冷了,她悬笔的手发青,有些哆嗦。

杨老头不吭声,拿烟斗杆子把那布包轻轻撩开,里面满当当的都是银钱。

苏倾写完,拇指放在唇边一咬,红艳艳一片印在纸上,她将纸扭过来,朝他推过去:“您看看。”

杨老头让这干脆利落的一套动作震住了,低头一看,惊笑了:“小丫头片子,野心不小。”

苏倾自己写契,写的竟还是伙资契约,他那手指点点她那钱袋子,语气不经意间放沉:“这么点钱,还想跟我合伙做生意?知道我这铺子值多少钱吗?”

苏倾眼里静静的,毫不怯人:“加上五少爷给您的,够不够?”

杨老头靠着椅子,抽烟不语,手里捏着那页潦草的契约看。

叶芩走之前,盘下他半间铺子,换眼前这位一个容身之处。他本想着一个小丫头,雇她几年也就算了,其中内情不说谁能知道?他敢肯定叶芩没跟她通过气,五少爷那人,有些地方张狂外露,有些地方实在含蓄幽微,做了,生怕别人知道是他做的。

哼,等他到老了就知道,真心最好还是论斤称,否则都是付诸东流。

他复又低头看这份伙资契约,错漏之处不少,但骨架齐全,条理极清,她这是告诉他,她是不好随便糊弄的。那纸上的字,临的是卫夫人,少也有七八年的童子功。

原来这位苏小姐,这才算露了锋。

苏倾一板一眼地说:“要是您答应,往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生意不好,先生不必给我结工钱;生意若好,该给我的分成,先生一定算得清楚。”

烟雾袅袅地上升,杨老头默了一会儿,笑出了声。

雨势不减,黄泥水花四溅,黄狗越过栏杆,躲进鸡鸭棚圈里避雨。

苏太太的门让人敲响了,敲门的节奏像啄木鸟似的清脆。苏太太打开门:“你找谁呀?”

门外站着个短发的女孩,一双眼睛黑亮,苏太太斜着眼打量着她旗袍外面露出的白生生的胳膊腿,心里直念阿弥陀佛:“你是苏煜的同学吧?”

女孩的眼睛闪闪的,迟疑了一下:“我……我找苏倾。”

屋里,两个人面对着面坐着,茶碗里一袅烟雾斜升。

三小姐不太习惯苏太太悄悄打量她的眼神,那眼神里含着好些鄙夷和猜测,好像她没穿衣服似的。

苏太太的鞋底也不纳了,专心致志地窥探眼前的人:“她不在。那丫头一大早挑水去没回来,我是她妈,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三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叶芩让她一定找苏倾当面说,可他既然嘱咐了,她也不敢违背。

苏太太又紧盯着她看,生怕她这股不知廉耻的新风,把苏倾也给带坏了:“小姑娘,你到底找她什么事呀。”

三小姐搓着手臂,觉得就这么对坐着,太难忍受了。她尴尬地笑了一笑,随便扯了个慌:“呃,上次我见苏倾的舞跳得好看,我想找她学学。”

然后她看见苏太太的笑容立即消失了,脸色变得及其难看:“你说什么?”

*

苏倾在首饰铺里耽搁了一会儿,这才挑着水急匆匆地回家。

雨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她伸手推了门,刚准备把扁担放下,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扯进了屋里,随后,扁担被人晃了一下,一桶水劈头盖脸、从头到尾地将她浇了个透湿。

辫子被人狠狠扯着,手臂被拖着,跌跌撞撞地拽进了屋里。

水沿着她的脸颊和脖颈向下流,她眼前好半天才有了光,看见了那个呼哧呼哧喘气的猛兽,是她身板矮小的养母。

屋子昏暗,沉窒的檀香味道拥塞不出,一排排高高低低的牌位底下,有层层明灭的火光。

苏太太抓着她的肩膀往下压,惊雷般喊道:“给我跪下!”

“跪不跪?”苏太太发现她虽然瘦,骨头却是很硬的,竟然直挺挺地戳在那里,“你长本事了啊,苏倾?”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匀了一口气,手指头颤颤的,指着面前呼吸样的点点火光:“给老祖宗看看,你这个狐狸精小赤佬,怎么明里一套背地里一套的,我养出来了一个什么样的白眼狼啊!”

苏太太的眼睛格外的亮,亮得烧人,好像一头气得发抖的雌豹子。

苏倾侧头看她,脸色有些发白:“妈……”

“你要脸吗,贱货?”苏太太再度扑上来,按住她的肩膀, “跪下,给我跪下。”

她觉得这样太慢,弯腰从柜子地下抄起一根棍,这是苏鸿留下来的祖宗家法,别说用,以前她连拿都拿不起来,可是这一刻她如有神力,一下子便挥舞出去。

苏倾立即跪下去了,照着脊梁骨去的棍子“咻”地滚了个空,险些把苏太太带倒,她又把棍子抡起来,忽然听得跪着的苏倾对着祖宗牌位开了口,红光冥冥映着她凝脂似的脸:“谢苏家十三年养育之恩。”

话音未落,她霍地伸手一捋,那细细的手臂在桌上一扫,桌上牌位全仰头载下来,层层翻覆,灰尘腾起来,好些摔在了地上,发出此起彼伏的响声。

“你反了,反了!”苏太太嘴唇哆嗦,眼睛瞪得奇大,红了眼抡起棍子,噼啪一声垫在她脊梁上,苏倾反手挡了一下,右手用力抓住棍子的一头一夺,苏太太哪里夺得过成日里担水洗衣服的苏倾,她细细的十指抓得如同生了根,那细骨伶仃的手腕一甩,反将她撂倒在地上。

苏倾顺着摸过去,从排位底下摸到一个泠泠作响的东西,捏在了手上:“我的东西,我得带走。”

苏太太跌在地上,眼睁睁地看见那一圈坠着白玉小兔儿的璎珞抓在她手里晃着,几乎闪坏了人的眼。

当时她只是烧了衣服,见这璎珞值钱没舍得丢,就暂时留着了。

可是她怎么知道自己把它放在牌位下头?

“你去哪,你给我回来!”她尖叫一声,挣扎着爬起来追着苏倾跑。苏倾也急了,走路脚下打飘,脸色白得吓人,她把璎珞往包裹里一塞,又往厨房去了一趟,苏太太一瘸一拐地追到了厨房,几乎要昏倒,尖叫着骂:“好啊,婊|子,锅你也带走!”

苏倾面色苍白地走到门口,水顺着辫子哒哒地滴下去,听了这一声,忽而折回去,将剩下的一桶水提起来,照着苏太太的脸泼了过去。她不习惯这举止,动作笨拙,多数泼在了外头。

苏太太让这冷箭一般的雨一淋,两眼一翻,真以为自己在做梦。

外头也是稠密的雨,她肩上背着沉重的包裹,包裹里一只铁锅的柄伸出来,真似巨大的龟壳一般倒扣在她背上。空气里靡靡一层雾,她像发烧一样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林子里。

小动物踩着腐烂的落叶快速略过,一股湿漉漉的泥土味道。落叶里隐蔽着一座小木房子,门口倚着一个穿碎花小袄的小小的人影。

二丫倚在屋檐下,大眼睛闪烁着,温柔疑惑地看着她,仿佛能盯着这天地一整天。

苏倾的沾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目光安静而飘忽,见了这样一双眼,仿佛看见了这世上少有的亲人:“能让我进来避避雨吗?”

二丫动了,一把拉住她冰凉的手:“快进来。”

苏倾见她神情亲热,毫不见外,也如同梦中:“你还记得我?”

“我记得你呀,你是神仙。”

苏倾放锅的手一顿,有些赧然:“我不是神仙。”

二丫嬉笑道:“就是你,你又想吃梨了。”

苏倾感到胸口一阵阵的发烫,二丫指着她的领子说:“还不是神仙?你看,都发光了。”

她低头看见透出衣服的一湾蓝光,呼吸一般闪烁着向上蔓延,心里觉得有些诧异地好笑。邪神邪神,竟连这神器都睥睨规矩,不顾伦常。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晚了些,忽然发现存稿箱没写日期……

第15章 雀登枝(十二)

杨记首饰铺的第一笔生意,是小孩子的长命锁。

旻镇人穷,但不会短了小孩诞生时的礼物。天气暖和起来,出生的孩子也变多,杨老头没有再进玉石手钏,先打了一批新锁。

苏倾跪在地上,用那一双写秀气小楷的手,在半人长的大幅黄纸上挥毫写大字,一跪就是几个时辰,把“吉祥如意”攒成个四四方方的块,像一枚板正的印章。

杨老头抽着旱烟,看着苏倾不仅写,还能画,锁子上的莲藕、金鱼、小蝙蝠,她看一遍就能描在纸上,将那张巨大的纸勾得满满当当,再从二层窗口悬出去,在窗台上压两块砖头。

风把黄纸吹得贴在屋檐上,上面的大字显眼,马上就引得地上的人们仰头观望,一抬头,看到窗口飞快地缩进去一个姑娘。

杨老头笑:“你这是给我悬了块招牌。”

第一批长命锁三日内售空,人们的步子来来去去,只和杨老头说话,不理苏倾,充其量打量她几眼,窃窃私语一阵。

苏倾在白日里沉默,等客人走了,她手里不是拿着块抹布,就是捏着鸡毛掸子,上上下下地洒扫,把柜子擦得纤尘不染。

杨老头看了夭寿,皱着眉拿烟杆敲敲柜子:“祖宗,歇歇吧。你是咱们这儿二当家的,谁支使你了吗?”

二当家的抬起小脸看看他,不知道听没听见他说话,忽地伸过抹布,仔细地把他磕出来的烟丝抹了去。

杨老头不敢再磕了,放下烟斗逗她:“苏老板,做生意有意思不?”

苏倾正在擦首饰架子,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她做事的时候很专心,一双宝珠似的眼睛里好像只剩下了眼前的活计,像是狐狸类俊俏灵光的动物,竟让小玩意迷了心窍,有种单纯的娇憨之趣。

杨老头惋惜似的摇头:“做生意呐,脸皮薄,吃不着,你这样的,这辈子就只能当个二当家的。”

苏倾搁下首饰架子笑了笑,没作声。

她从苏家逃出来,苏太太当晚就气病了,街坊邻居听说她在首饰铺,都来劝她回去,她不要家,就是大逆不道,翠兰家里还请了跳大神的,要给她驱邪,让杨老头关店赶了出去,临走前还咒她嫁不出去。

镇子小,坏事传千里。她不抬头都有人说三道四,要是脸皮厚些,恐影响铺子里的生意。

夕阳的余热透过玻璃窗漫进来,女孩的皓腕上落了一层金黄颜色。杨老头借着光哗啦哗啦地翻报纸,忽地把报纸扭过来,点一点:“你不是识字吗?喏。”

苏倾低头一看,巨大铅字向下排列,仿佛一个个黑色的骷髅头:总统换选,建立仅一年的平京新政府,再度陷入混乱。

苏倾心里一紧,可这一切,距离旻镇这个平静的下午似乎极其遥远,杨老头尚在事不关己地晃脑袋:“皇帝换了,这天恐怕要变。”

晚上,二丫与苏倾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苏倾躺在侧边,二丫热乎乎的身体总是贴过来,环抱着她的腰,让她想起留在家里那只黏人的黄狗。

二丫喜欢很苏倾,自她来以后,屋里每一天都干干净净香喷喷。还有,二丫搂着苏倾的时候,才认识了什么是腰,原来人长得不是一个筒,是中间细、两头宽、有凸有凹的,她喜欢搂着苏倾那凹的部分,把自己舒服地嵌进去,苏倾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是要把鼻子贴在她脖子上用力闻才闻得到的。

小木屋不防潮,被子上似乎一拧就能拧出水,夜晚又湿又冷,所以苏倾默许二丫搂着她,还伸手给她露出的后背盖紧被子。

可她的手总是好奇地乱动,像一条扭来扭去的小蛇,苏倾在黑暗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睁大眼睛,轻轻道:“哎,这里不能摸。”

二丫像被捉住的犯人一样挣扎:“为什么呀?”

见苏倾不作声,就没甚意思的放下手:“那好吧,神仙是不能摸的。”

苏倾有点想笑,可她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立即沉入梦境。

小木屋顶上有道梁,下面拴着锁链,可以悬着锅在火坑里烧,这方法是她上一辈子在小画册里面看到的,当时她娘说,老祖宗就是这么做饭的。

苏倾从家里跑出来,油都没有,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按老祖宗的办法做饭,却连饭也做不熟。

劈柴做饭洗衣都担在她一个人身上,顿顿饭食不知味,二丫胖了,苏倾却显见地瘦了,下巴越发削尖,人好像风一吹就要倒。

三小姐在午饭时间找到了小木屋。当时铁锅里炖着土豆,一股股呛人的烟从柴火堆里涌出来,马上填满了屋子,苏倾被呛得咳嗽,一会儿蹲下扇风,一会儿忙不迭地看着锅。

三小姐四下看看,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天,这里能住人吗?”

她还不知道如今这局面,都是因为自己一句话,此刻一把握住苏倾的手:“走吧,去我家里住。”

算起来,她们两个没打过几次照面,却好像很熟了一样。

苏倾抬起头来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忽然笑道:“三小姐快上高中了吧。”

三小姐怔怔地盯着她看:“我下个月就去英国念书了。”她马上接道,“但没关系,我家里人都是顶顶海纳百川的,他们一定喜欢你。”

苏倾乌黑的眼底沁有笑意:“是你的意思,还是叶芩的意思?”

三小姐心里一惊,赶紧说:“……那自然是我的意思了。”

苏倾握着她的手,笑起来眼里含着两汪盈盈的光:“多谢你了,祝你一路顺风。”

三小姐扒拉开纵横的树枝,从树林深一脚浅一脚度走的时候,呆呆地回想着苏倾吃力系上下照看铁锅的画面。

跳动的火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让人有种错觉,好像她内里的魂魄也正在燃烧着一样。

苏倾这个人这样外柔内刚,她果然不肯再寄人篱下。

栀子花浓艳的香味在热浪中四溢,六月也只剩个尾巴尖。杨老头一有时间,就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串璎珞,拿着个放大镜对着光看。

“这可是好东西呀。”

苏倾坐在一旁支着手剥栗子,剥得很专注,阳光落在她发顶上,暖融融的一环金色。

“小苏,知道什么是璎珞吗?妙法华莲,无量光明。骨头是金,缀下来的是珍珠翡翠,玛瑙水晶,这串小兔都是羊脂玉,一点杂质也没有。”

苏倾的眼睛还落在栗子上,问的有些漫不经心:“您知道这是谁做的吗?”

“做?”他横了小姑娘一眼,“这不是做的,是上头传下来的。”

“簪缨世家,非富即贵。”他看看那串闪烁着五颜六色光芒的璎珞,觉得可惜,“就不上京去找找?”

苏倾把手伸进纸袋内去摸,淡道:“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这乱世年间,多的是孤独亡魂,散落游子。

最后几枚栗子滚落开去,那只牛皮纸袋终于见了底,她忽然摸到翘起来的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一叠折好的小块红纸,展开来好大一张。

红艳艳的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乍一看好多年月日,那笔迹刚硬恣意,一字见心。

她展着那张红纸呆了一呆,杨老头恰走到她身后,背着手把头伸过来看:“呦,谁给你写的求亲聘书。”

一点风从细缝里渗进来,吹动了红纸的边角,窸窣的响,仿佛有人附在她耳边说话,语气冷冽似冰。

他说:不许给别人,也不许给狗。

*

这一年,苏煜从初中升至高中,三小姐去了英国,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不知道每天浑浑噩噩地上学有什么用,但他更不想回家,自苏倾走以后,他怕看到他妈那张歇斯底里的脸。

苏太太这回硬气,谁都不肯求,她觉得苏倾离了家在外风餐露宿,一定熬不了多久,等她熬不住了就会求着她让她回家,到时候她再把这笔账好好跟她算一算。

可没想到,先熬不住的是他们母子俩。

苏煜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挑过水、砍过柴,不是磨破了肩膀,就是磨破了手。他不禁想,往常总见苏倾担水担得很轻巧,原来装满的水桶一点也不轻。

那她是怎么担的?

他到首饰铺里找过苏倾几次,她趴在柜台上专注地学打算盘,暖色的日光落在她鼻梁和睫毛上,小巧的嘴唇抿着,脸蛋如浮雪,他一时间竟然看得呆住了。

以往他总觉得姐姐是狼狈土气的大人,头一回觉得她是这样精致的,好像手心上捧着的日本产的人偶娃娃。

可让他失望的是,苏倾见了他,并没有多热情,也不提回去的事,只是嘱咐他好好念书,她神色愈淡,他心里愈不是滋味。

这一两年里,苏煜个头蹿得极猛,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比苏倾高出许多。

从仰视变成俯视以后,眼前的人也跟着变了,从前他最不耐烦的她的莞尔一笑,都仿佛含了从未见过的柔媚滋味。

失了苏倾的苏太太这些年过的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人在家里从早忙到夜里,腰酸腿疼,有时连饭都做不动。

她一个人担着桶,扁担压弯了她的腰,迈着那双小脚艰难地下峡谷里打水的时候,脚一滑,险些从石头上跌下去,幸好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了她一把,才让她免于落水。

她站住了脚,喘着粗气回头一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苏倾。

她镶嵌在鱼尾纹和泪沟中的眼睛,目光如刀地打量苏倾:她也瘦了许多,脸只剩巴掌大,可年轻人毕竟年轻,眼睛里还有两团星火似的神气,还是老的更憔悴些。

更可恶的是,苏倾对她说话的语气柔和一如往昔:“苏煜已经长大了,何必为难自己?”

苏太太气得眼睛都红了,扁担一甩,小小的身板担着两只空桶往回走:“不用你管。”

苏煜越长大越无法无天,高中里有好几个留洋回来的公子哥,每次考试,都同他一起吊车尾,一来二去,几个人混到了一处,他们带着他出入百乐门,潇洒玩乐,抽烟,喝酒,赌牌,回来的日子少极,张口就是要钱。

有时她看着这张与故去丈夫越来越相似的脸,会感到一阵陌生。

眼泪顺着她新增的皱纹弯曲下沿,凭什么呢,凭什么苏倾一走,她的家也跟着散了,这白眼狼究竟算什么东西?

可是夜里,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屋里空无一人的静,只剩下老屋渗下的水滴答滴答,她又不禁想起了苏倾。

苏倾从小乖巧听话,从来不哭不闹,谁哄她,连好吃的都不用给,只叫她一声“倾儿”,她就冲人甜甜地笑。

她丈夫苏鸿病死前的那年春天,他拿竹签子做骨儿,说要给女儿做个风筝玩,苏倾当时不足五岁,就能娴熟地抱着襁褓里的弟弟,安安静静地站在院里看,可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分明怀揣着兴奋和希冀。

也许是因为苏倾从来不哭,从来懂事,总是笑着,所以她才总不注意她,从不珍惜她。

一滴冷泪,横着跨过眼角,让枕巾无声地吸收了。

第二天早晨,苏太太起得晚了一些,眼泡也肿了。

她拢拢凌乱的头发,拍了拍干燥的脸,准备再去挑水的时候,发现水缸已让人填满了。

第16章 雀登枝(十三)

苏倾给叶芩回一封信。

可是那封信犹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回音。

外面的风言风语传说,新政府要解散了,新总统不做总统,想当皇帝。

旻镇人都笑平京人折腾,可谁都没能预见冰层下的危机。

苏倾时年已满二十岁,犹如鲜花盛放,掩不住、遮不掉的华光,有大胆的人,敢在铺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妇人忌惮她的名声,翠兰家的柱儿已拖不过,娶了别家的女孩,可年轻人想攀这朵娇花的人多,不畏艰难,到苏太太那去提亲的被人打了回来,一张张聘书又递到杨老头这里。

他问:“这怎么办?”

苏倾站在柜台后面记账,脸都不抬:“还回去。”

杨老头怕她吃了亏,悄悄托信客去平京寻叶芩,得知二少爷、鹤知和六姨太太都在平京,叶芩早就离家,现在他们也在找他。

平京人海茫茫,叶芩竟然再无消息。

现在首饰铺里的热销除了银锁子之外,还有银镯子,镯子上挂着一对铃铛,晃起来铛啷啷,很受小孩欢迎。

每出一款新镯子,苏倾都要新写一张黄纸。太阳落山,店里打了烊,杨老头踱上二楼,黄澄澄的光线里,苏倾还跪在纸上,一板一眼地描那张“吉祥如意”的大招牌,汗水濡湿的头发贴在耳际。

一个月前杨老头给了她前一季的分成,那笔钱不小,让她快去裁身新衣服,把洗的发白的这件换下来。

她确实去裁了两身新衣服,不过是给二丫的,二丫穿着上好的绸缎粉衣迎了新年,笑得像个年画娃娃。

剩下的钱给木屋换了新的被褥,又在林子里打了口井,教二丫在井里打水,匀了她肩上的担子。

那间林中木屋现在很像回事,苏倾在不远的隐蔽处垒了个结实的灶台。肚子里有了油水以后,两个姑娘的脸色白里透红,极其好看。

这几年,苏倾从不骛远,只看眼下,走得慢,却踏实稳当,总在向上。

“小苏,”杨老头抽着旱烟,眯起眼,“我有没有说过,你这辈子只能做个二当家的?”

苏倾的算盘已经打得很熟练,削葱似的指尖将那算盘珠子噼啪拨弄着,有很多人喜欢看她打算盘,一看就是一刻钟。

她闻言停下手,抬起头,目光里有些疑问,却仍是柔和地答:“说过了。”

杨老头笑了一笑,拿颤巍巍的手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本账册:“是我浅薄,我从今天教你怎么做掌柜的。”

*

每到月底洒扫用水那日,家里的水缸早上起来总是满的,苏太太有时在夜里听到响动,就披衣坐起来,悬着一双小脚垂泪。

人家既在夜里来,不就是不想撞见她吗。

有时苏太太想好要放下身段求苏倾回来,好像她回来这个家就会再次圆满,可临到出门又没有了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