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香港,还是云南?”

“缅甸。”

阚天早起是靠贩毒和高利贷生意发家的,早年辗转于东南亚,后来家族分裂,他带了一批人北上,扎在晚乡。

这一年来,他待在晚乡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了。

“晚乡没什么市场,再走就是死路。”他闭着眼睛说,半晌,忽而问她,“这段时间死的人这么多,你怕不怕?”

苏倾摇了下头,想起来他看不见,“不怕。”

阚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终于想起她毕竟还没成年。

如果不是两年前的爆炸案扭曲了时空,他们所处的会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苏倾七岁入学,他七岁学枪:苏倾十二岁上初中,他十二岁参与毒/品押运,十六岁的时候被流弹击中,险些丢了命。

那一次使他神经受损,影响正常勃/起。此后他开始有严重的心理障碍,越发的洁癖,以及他的性/事,开始同别人不一样,要靠看,控制和赏玩。能让他兴奋的对象,不仅要漂亮和孱弱,还要从内而外的干净,完全从属于他。

3.18爆炸案之后,他开始留意这个女孩。那一年她刚满十四岁,欺霜赛雪,瞳子黝亮,是天生灵物,本人比探子发来的照片还要漂亮。

在招待所的小窗口咬着嘴唇,默不作声掉泪的模样,让人迫不及待地在她成熟之前,伸手采撷这朵尚幼嫩的花蕾。

苏倾额头上的薄汗被风吹干。窗帘盈动,顶灯上面趴了一只飞蛾,翅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没有记错的话,这是阚天最后一次来这栋别墅。她今年满了十七岁,还有一年就要成年了。

此时董健尚未倒台,上一世的她,只恨自己长大得太快,她想尽办法挽留阚天,注定事与愿违。他喜欢的永远只有小女孩,已经在别处找到了新的安琪儿。她崩溃,破碎,毁灭,她的一生已经毫无意义,沉了二中旁边的护城河。

苏倾忽地想到江谚同她说的话——等五年,十年,二十年。她那样赤诚地相信他,女孩儿做不到的事情,留给别人去做,总会有人来做。

——就放过自己吧。

阚天平躺着,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背对着他,蜷在一起:“我小的时候,养过校门口卖的小鸡,拿颜料染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粉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

他从沉沉思虑间分神,耐着性子听。这好像是她头一次主动同他闲聊。

从前他很喜欢听苏倾讲话,希望她多说一点,可惜她从来对他无话可说。

她的声音细软而平静:“爸爸给我买了一只粉色的,我很喜欢它。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喂它,摸它,跟它玩,上学的时候也想着它。”

“可是后来,小鸡长大了,有原来的两倍大,翅膀和喙都变硬了,它长了鸡冠和胡,羽毛上的粉色掉光了——原来它本来是黄褐色的。”

“我看着它在家里走来走去,在心里觉得它不可爱了,我更喜欢它毛茸茸的模样,不过我没有说出来,还是照样的喂它,照顾它,可是……”

“有一天中午回家,我发现小鸡不见了。我和爸爸四处找,再也没有找到。小鸡好像知道我心里不喜欢它了,所以它自己悄悄地走了。”

“……”

阚天的眼睛猛地张开。苏倾背对他侧躺着,离他很远,微卷的长发倾泻在枕上,头发下隐约露出白皙的脖颈,胳膊和小腿都纤细得可怜。

他翻身抱住她,摸她的脸,她眼下干干的,睫毛扫在他手上,她的表情同她的语气一样平静。

他的声音轻轻响在她耳畔:“你也太聪明了。”

人与人来往匆匆,错肩而过,这样近乎于敏感的聪明,有时尖锐得令他心痛。

他的声音很低:“这套房子,我留给你?”

“不用了。”苏倾在他怀里轻轻说,“好久没有住校了,我想和同学住在一起。”

他把她纤细十指握在掌中玩弄着:“离开晚乡之前,我让吴桐帮你办好住校手续。”

她释然微笑起来,仿佛完成了一场漫长的考试,终于走出考场:“谢谢老板。”

谢谢她十四岁跌跌撞撞的日子里走过的所有歧路。

阚天吻了吻她的手背,如同在那辆保时捷上,他第一次牵起她满是冷汗的手,亲吻她的手背。

苏倾知道,他也在同她告别。

*

阚天赶晚上八点的飞机返还国外,老吴送他。

别墅里所有人垂手立在门口等待分配,客厅的水晶吊灯和吊顶上的射灯全开着,璀璨如同白昼。有人领到了工资卡,捏着信封低低啜泣。

苏倾拎着沉重的书包,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吴阿姨站在楼下,仰视着她。

苏倾整整齐齐梳着辫子,竟然穿回了自己最初那套衣服,两年前的旧T恤有些皱了,上面印着一个哭泣的女孩,下面是百褶的高腰牛仔裙,裙子侧面钉了几颗鲜艳的纽扣,脚上一双单薄的帆布鞋。

她素面朝天,像朵苍白的浸泡在露水里的栀子花。

吴阿姨接过她有些小的旧书包,拉开一看,全部是试卷和课本。

“柜子里的衣服和化妆品,你也可以带走。”

“不用了。”她把辫子拉起来,轻巧地背好了书包,“都不是我的。”

吴阿姨复杂地看着她,半晌,伸开双臂:“你赢了。”

苏倾从她的环抱里灵巧地钻出来,没有同她拥抱,只是后退两步,朝她轻轻鞠了一躬。

吴阿姨怅然想,她是对的。自己不算刽子手,也总算是个帮凶。

“你的住校手续至少得一个月才能办好,今晚就要走吗?”吴阿姨的声音急切地在身后响起,“你去哪里住?出了这个门,我可管不到你了。”

苏倾回头看了她一眼,辫子甩了甩,夜色中的双眸黑白分明,一种属于野鸭子的清晰的亮,吴阿姨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似乎住在玻璃棚里绵密脆弱的永生花已经死了,眼前的是黑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朵新芽。

灯火通明的独栋别墅门口,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她什么也没说,扭头消失在夜色里。

*

夜晚的江浦大桥被灯光装点了桥洞,斜拉的桥索变成利落的剪影,江上倒映着远处建筑红色和橘色的璀璨灯火。

傍晚下了一场小雨,地面上湿漉,桥上的汽车红色车灯在地面上显出红色的倒映。

移动的红色倒影旁,是一双停驻的干净球鞋,鞋带扎得长短适宜,结打得利落且紧。沿着黑色裤子向上,是敞开的休闲外套垂下的椭圆形拉链。

少年把袖口挽到肘上,苍白的手臂支在桥柱上,静默地抽烟。

红色火光一明一暗,发梢上带着点点的水珠,晶亮亮的,衣服上也有洇开的雨点。

他吸烟的表情很散漫,似乎从尘世抽离,浅淡的眸子泛着淡淡的迷离,满不在乎来往车窗内好奇的打量。

理论上,从他接到那通电话开始,就该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走。期间下过一场小雨,落在他发间和脸上,雨里有股涩然的铁锈味。

他容色冷淡地晃了晃烟盒,赫然发觉烟盒里只剩一根烟了。

他抽出来,夹在指尖细看,烟嘴上有浅浅的粉红色痕迹。

什么时候起,他取烟的时候会有意识地避开这根,刻意将它留到了最后?

他将它轻轻含在了嘴里,不由自主地想象她夹烟的样子,嘴唇微微发麻,火机冒着火,却迟迟没有点。

半晌,他眉宇间闪过一丝横气,低头,掌心护着点着了,似乎有丝丝缕缕特殊的香气幽缠进肺腑,他感到一阵眩晕的、灭顶般的快感,可随即是漫长的,黑洞般痛彻心扉的失落。

烟雾缭绕,仿佛擦亮了阿拉丁的神灯。一个提着书包的影子在车辆的夹缝中一路跑过来,路灯投下一团影子,两只辫子在她肩膀上飞舞蹦跳着,慢慢地靠近,映进他眼瞳里。

玉京秋(十五)

苏倾身上微皱的上衣有些显旧了,已完全发育的女孩腰纤腿长, 浅蓝牛仔裙绷在大腿上, 让她穿得像超短裙。

两只辫子搭在肩头, 她气喘吁吁地微微张开嘴,额头上蒸出了一层薄汗。

傍晚降了温, 她穿得单薄,抚摸着湿凉的手臂,浓黑的长睫下, 那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对不起……”

江谚一言不发地瞧着她。他不高兴时,时常露出这种淡得近乎漠然的表情。只有微微抿起的唇,稍微泄露出一点孩子气的执拗。

江谚瞧着她冻的有些发白的唇微启:“你可不可以借我点钱?”

“……”江谚面上波澜不兴,后槽牙咬得发酸。

路过一辆跑车减了速, “滴滴”两声尖锐的鸣笛, 苏倾让它吓了一跳, 往桥边躲去, 车窗却降下来,里面的年轻人冲她轻挑地吹了声口哨。

她的手臂猛地被江谚攥住,一把扯到身边。

江谚抓着她,越过她的肩膀,往那人脸上看,司机一脚油门,车子嗡地开过去了。

两人贴得近,苏倾触到他身上混杂着江风和细雨的热气。她抬头想瞧他,发顶虚虚蹭过他的喉结, 又被他不客气地推到边上去了。

“要钱干什么?”他绕过她,径自把书包背起来。

“住招待所。”

江谚抬头看她。

苏倾细声细气地解释:“宿舍的申请,十二月下来。二中的那张银行卡,得明天早上去激活。”她停了一下,双颊浅淡地泛起红,将目光投到地上去,“我身上……没钱。”

江谚停了一下,心里已经闪过无数“原来”,只是什么也没问:“搬出来了?”

她抬起头粲然笑了一下,眼里滚动着晶亮的光:“搬出来了。”

江谚点了点头,扭身在前面走,她在后面静静地跟着,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几步,他蓦地回头,低眼瞧险些撞上来的苏倾:“跟我走。”

后半句没在气声里,却是不容辩驳的独断。苏倾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点头:“好。”

书包肩带被他拽住,她本能地往后闪躲了一下。江谚不理会她,一伸手就把她沉重的书包捋下来。

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和背包一起扔给她,把她的书包甩在肩上,继续向前走。

他的外套略有些长,苏倾穿着,下摆盖过了胯,热气从领子、袖子里笼上来,带着少年身体的余温,这温度冒得她头晕目眩,不敢拉上拉链。书包里咣里咣啷作响,不知道装了什么。

江谚走着,在想,她到底知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

要是不知道,刚才她说“好”的时候,为什么耳根泛红?

他想把这幅画面忘掉,可是越这样想,脑子里越是盈满她脖子后面的绒绒碎发。

——光滑的白玉样的脖子根得有这一点点细碎的鬈发装点,柔软的,让人想亲近,用手摸一摸,或用嘴唇蹭一蹭。

回过神来时,苏倾正在身后喊他,伸手拽着他背上的书包:“没吃晚饭吧。”

背后一阵窸窣,她没穿高跟鞋,踮起脚艰难地从背包夹层里掏出一块被压扁的三明治,扶了扶,重塑了一下形状,撕开包装递过来,“饿不饿?”

剧院外面有块大草坪,攻略上写着,看完木偶剧一定要在草坪上野餐,所以她的书包里,原本只装了两块三明治。

江谚把她的手推开:“自己吃。”

苏倾觉得可惜,刚叼住了打蔫的生菜叶子,便睁大眼睛停住了,因为他又回过头来,瞥了瞥她,又扭过头:“包里有水,自己喝。”

苏倾拧开瓶盖,不锈钢保温杯保温性能很好,里面的水还冒着甜腻的热气,浮着一颗玲珑的红枣。

苏倾抿了一口,唇上亮晶晶的:“红糖水……”

“早上剩的。”

江谚家里在住在一所中档小区,公寓楼楼间距很近,密密匝匝无数幢黑影,江谚摁亮了电梯,侧头打量她:“怕吗?”

他的眼神好整以暇,又似挑衅。

苏倾指尖收紧,悄悄捏紧了书包边缘,眼睫颤着,语气平静:“你身上也没有钱,所以……”

话音未落,江谚把钱包展在她面前,里面露出百元大钞的边缘。

电梯间的灯照着他的瞳孔,照亮他眼底一丝恶劣的笑意:“多得是。不乐意借你。”

“……”

他收回钱包,“咚”地跺亮声控灯,门上光秃秃的,不像旁边几户贴了鲜红的春联或是福字。

苏倾听见他掏钥匙,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屋里应该是没人的。

江谚打开客厅灯,扭头看见苏倾还迟疑地站着门外,包裹在他外套下的身体显得更娇小,拉链悬着,耳坠似的一荡一荡:“你爸妈工作忙吗?”

“进来。”他不耐烦地把她手上书包接过来,取了一双新的一次性拖鞋扔到她面前。

苏倾换好鞋,他已经把保温杯取出来,晃了晃:“喝完了么?”

“没。”

他把保温杯墩在餐桌上,像立下个目标:“晚上喝完。”

苏倾的睫毛动了一下。

这栋公寓是个两室一厅的小户型,简装风格,没有多余的配饰,显得很空,应该是个临时居所。

江谚带她进了空出来的那间房,里面堆了他搬到晚乡时的大行李箱和一些纸箱装的杂物,他挽起袖子,三两下搬到了阳台里。苏倾瞧着四面白墙,没有挂结婚照。

江谚从柜子里搬出一套备用的床单,浅灰色的,是陈阿姨帮忙挑的。苏倾见他娴熟地换床单,看出来这些事是他做惯了的。

“你一个人住?”她自然地弯腰接住被套角。

江谚的眸子转了一下,目光又移到了被套上,四处寻觅着拉链,“一个人住,不好?”

“起来。”被套挡着,只露出他略微不耐的眉眼,他抓着边角用力抖了一下。

男孩儿劲头很足,哗啦的一声,展得像狂风雷霆,每一个角都被甩得颤抖。

他把旧床单捋下来,捏了两个角叠在一起,一低头,下面钻出来一个纤弱的影子,把另外两个角递在他手心。

苏倾的两个辫子搭在肩膀上,眼底是温柔深沉的憨气:“换床单,要两个人。”

江谚把目光移开,手揣在口袋,瞥着床:“将就一下吧。”

他把书包拎到了她房门口,半掩住房门,在门口停了一停:“我先洗澡,有事叫我。”

苏倾坐在柔软的床上,膝盖上盖着他的外套,抬了抬眼想说话,门缝外的影子已经移开了。

台灯“啪”地扭开,笔尖在A4纸上胡乱游走,电话响了好几声才通。

陈阿姨正在广场上扭扇子舞,满头大汗,天黑得看不清领舞的动作了,大家还在热忱地跳着。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伙伴拿着她的老年机找她,说“小江”来电话,她还不信:“不可能。那孩子独得呦,从来不给人打电话。”

接起来的时候,她就有些惶恐,想到的是周五煤气灶没关引发了火灾,或者周向萍找到了更好的钟点工。

“小江,家里出什么事啦?”

“陈阿姨,”江谚停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了一团黑,声音压低了,“请问家里的热水器怎么用?”

陈阿姨默了一下,大惊小怪起来:“你这孩子,搞半天现在还不会用热水器呀?那你以前怎么洗澡的?”

江谚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像是小猫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咕噜。

他懒得钻研这些东西,吃的是冷饭,喝的是凉水,洗的是冷水澡。日子得过且过,总归他以后入职工作,生活只会更随便。

直到今天。

“你去浴室,我讲给你听啊,很简单的,有两个阀……”

苏倾听到浴室的门“咔哒”一声反锁了,客厅里安静无声。她悄悄推门走出来,把大敞的窗户关掉了一半,走到了厨房。

冰箱整齐地摆放着新鲜的饭菜,看来家里是有专人做饭的,她稍稍放下心来。不敢动这些菜,原封不动地关上冰箱门,又拉开柜子,低眉看了看,目光落柜子里拆封的整包方便面上

听说,不吃饭就洗澡,会低血糖。

*

浴室隐约传来淅沥水声,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沸水。

江谚洗澡的时间,比苏倾想象中要长许多,长到她准备好一切,趴在餐桌上,手支着脸,昏昏欲睡,浴室的门才打开了。

江谚擦着头发走出来。

屋里弥漫的浓郁香味,刺激着他的胃,一时间空得发痛。厨房的灯亮着,餐桌上摆了一大碗泡面。他惊异地抬起眼,短牛仔裙的女孩正娴熟地把锅里的水倒进碗里,一滴都没溅出来,经过抽油烟机,会灵巧地低头,不被撞到。

这幅画面有些虚幻,仿佛她本来就该在这里,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

苏倾看见了他,怔了一下。江谚凌乱的头发上挂着水珠,皮肤呈现出轻薄透明的质地,不知是不是热气熏蒸的缘故,他向来没什么血色的薄唇,比平日要红几分。

她盯着多看了两眼,就瞧见江谚眼里的急恼与不满——他没想到她会走出房间,出浴室只穿了长裤,赤着上身。

他几步走回房间,顺手拿了件衬衣套在身上,胡乱扣上扣子,未擦干的水在肩上在颈窝和背后洇开了大片水渍。

浴室的热气似乎被他带出来了似的,萦绕不去,他拿手扇着风,脚勾开椅子,坐了下来,泡面的香气不住地飘散在空气里。

苏倾把泡面往他面前自然地推了推:“吃吧。”

“不好意思,用了一下你家的厨房。”她细细解释着,手上正自然地搅着汤,拿勺子舀着吹了吹,期盼它快点凉。

“这是什么?”

“姜汤。”苏倾抿了抿唇,“不是淋了雨吗?吃完喝一点。”

江谚想要点头,可是事实上他并没有做这个动作。他自第一口把面塞进嘴里开始,就停不下口,风卷残云地吃完了整碗面,吃得太急,胃里有些隐隐作痛。

筷子无意识地戳进汤料里,发觉面下还卧着只荷包蛋。

苏倾会做饭,很会做饭。

苏倾趴着看他,眼里闪着细碎的光,闲适放松得像只猫,声音很轻:“够吗?帮你下了两包。”

江谚用筷子搅了搅汤,“嗯”了一下,淡淡说:“水放好了,你洗澡去吧。”

“阀门位置不要动,直接打开。”

“噢。”

他侧着眼,看见她“咔哒”地锁上门,才端起碗,一气儿把汤底全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同居生活开始……

玉京秋(十六)

公寓里的浴室比别墅小得多, 装修后没用多久, 瓷砖白得生涩。有一些未散去的的热气蒸腾, 架子上放着一只没拆封的浴巾, 塑料纸上沾着点点水珠。

苏倾把上衣和裙子脱下来, 小心地搁在架子上,没有替换的衣服,因此旧衣服不能沾湿了。脱衣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仰头去看墙角——墙角空荡荡的, 当然没有摄像头。

她暗暗嘲笑自己,闭上门,只她一个人, 绝对的安全。

拧开开关,按江谚说的那样, 没有扭阀门, 热水倾泻而下, 漫过她的头发和身体,从她睫毛上分开两股滑落下去,她闭上眼睛。

进入小世界的几百天来,她第一次可以放松舒服地洗澡。致密的泡沫蹭在瓷砖墙上,像几只小鸭子。她的脸被蒸得红彤彤的,用手指塑出了它们的扁扁嘴,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又赶紧掬水冲干净。

她扭过身,一抬头, 赫然触到一双窥视的眼睛,后背瞬间凉了一片。好半天她才看清,那是一只坐在排水管道上的褐色小熊,专门朝着她的方向摆着。

脖子上扎着漂亮的红色蝴蝶结,卷毛下玻璃珠做的神气的眼睛,正在朝着她笑呢。

她微微笑着,伸手去够,小熊放得太高,她踮起脚尖也摸不着:“江谚……”

江谚手上捏的碗“哗”地跌进厨房满是泡沫的池子里,几乎立刻奔到了浴室门前:“怎么了?”

衬衣袖子还没放下来,手臂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沿着手指垂下,在地板上聚了一摊。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门,磨砂玻璃挡着,只看得见里面亮橙色的化成了马赛克的光晕,映在他浅色的眼珠里。

苏倾跳了几下,还是都够不着,收回手去,钻回蓬蓬头倾泻的水帘里,仰头同它对视着。

“说话,苏倾。”

她的脸全打湿了,分不清是花洒里的水还是什么别的,她朝着小熊笑着:“谢谢。”

“……”门被他拿脚尖猛顶了一下,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没事不许叫我。”

他走了。

苏倾抿唇笑着,拆开浴巾擦干身体。那枚圆环搁在洗手台上,她擦了擦它,圆环里的蓝色,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末尾。

她同沈轶认识时,他也是江谚这么大的年岁,只是后来错过了,一晃就过了六年。有一次她在席上远远地见了他,他一袭黑衣独个儿坐着,一点儿也不笑,脸上已有棱角,鬓边已添风霜。

她抚摸着圆环,乌黑的眼底有些湿润,微笑着把圆环埋进衣领里。快了,就快见面了。

苏倾站在镜子前梳头,濡湿的长发上的水珠掉下来,把白色短袖背后打湿了一片。一只手把她搭在背后的头发拎起来。她反过身,江谚的唇抿着,把毛巾不耐烦地垫在她头发下面,长长的睫毛阖下来:“毛巾,多得是。”

苏倾扭回去接着梳头,他在后面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她,她从镜子里全瞧见了。

傍晚屋里的温度适宜,过堂风吹着,她坐在江谚的床上,看着他趴在桌上记笔记的背影,时而抬起头看着电脑。他的身材清瘦,衬衣背后一截若隐若现的脊柱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