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是一个月前途径此地,只提过自己或许会再来造访,口头上的话对方有没有放在心上亦不得而知。

地扫完了,那老汉才慢条斯理地问道:“几位是找周县丞?”

“是。”百里向他一抱拳,“老伯可是认识他?”

“你们来得可不巧。”老汉把扫帚立在门边,看他几个除了梅倾酒以外皆穿着普通,所以也没在意,“周县丞前些日子就被调到应天府去啦。”

“走了?”

“是啊。”

闻得此话,旁人没有言语,七夏先欢喜起来:“这么说我们只能住客栈了!”

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梅倾酒不禁别过脸笑,替自个儿那好兄弟默哀。

原本住哪儿他也没讲究,但心想到还是没法摆脱七夏,百里就忍不住叹气。

听她提起,老汉也随口道了一句:“前边儿不远就有个千秋客栈,挺干净的,价钱也还不贵。”

“好好好。”七夏双目发亮,望向百里,“我们就去那里歇脚吧!”

事到如今,他基本上已经放弃反抗,连眼皮都懒得抬,躲开她疾步而走。

千秋客栈离得不远,走了半盏茶时间就到了。眼下巳时末刻,店里已经在张罗午饭,菜香四溢。

三人要了房间,便在厅中寻空位置等着用饭。

百里正撩袍坐下,七夏便欢欢喜喜地要往他旁边凑,凳子刚搬过去,他抬眼就是一记警告的神色。

四目相对,过了片刻七夏终被他盯得发毛,悻悻地放下凳子。

“那我去对面坐好了……”

看她垂头丧气地在旁边一桌孤零零而坐,梅倾酒拿手肘捅了捅百里,笑道:“太狠心了点吧?”

后者仍是冷哼,不置一词。

过了没多久,饭菜上齐,尽管点得不多,但梅倾酒挑嘴,自然是样样要吃好的。中间一盘红烧肘子那是烧得油光水滑,色泽红亮。肥肉肥而不腻,瘦肉咸中带甜,只因蹄膀上外皮儿刷了层薄薄的蜂蜜,汤汁味浓鲜香,入口即化。

百里素来吃不惯这么肥的,尝了两口就搁下筷子倒茶来喝。视线不经意瞥到七夏那桌,发现她面前空空荡荡,一碗白饭,一叠咸菜,仅此而已,还不时受到一旁伙计鄙夷的眼神。

“哇,庄姑娘。”梅倾酒是顺着百里目光扫过去的,“你吃这么清淡,这是要养生啊?”

七夏瘪了瘪嘴,咽下白饭:“我早上吃得饱,没胃口……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梅倾酒笑嘻嘻的,“原来是因为没胃口啊,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姑娘没银子,要节衣缩食来着。”

险些被咸菜呛住,七夏心虚地摸了摸钱袋,逞强道:“那自然不是!我银子带得多,够使呢!”

梅倾酒转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还在喝茶的百里。

“诶……你叫人家过来吃呗?”

百里睇了他一眼,放下茶杯。

“你再多说废话,我连你也不带上。”

“好好好……”玩笑开大发了,梅倾酒赶紧认错,“爷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小的不说了。”

他举筷再用饭之际,那边的七夏早啃完腌萝卜,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面前的几盘菜,不时扒几下饭,很有些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感觉在里头。

尽管腹中饥饿,被她这么盯着,百里也觉得有些难以下口,拧眉吃了一阵,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信手端了一盘。

“当”的一下掷在她桌上,那声音之大也不知盘子是否安好,在旁的店伙无不担忧地朝这边张望。

“好了,别再看了。”

热腾腾的一叠青椒炒肉丝。七夏包着一嘴的白饭,忙不迭咽下,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给我的?”

百里轻轻叹出一口气,尽量温和地问她:

“吃完这一顿就回家,行不行?”

七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却没闲着,把盘子拉到自己手边,眉开眼笑:

“当然不行啦,我还要送你上京的……”

话音未落,手上登时一空。百里面无表情地端了菜坐回原位。

这变故着实太快,七夏愣了一愣,抬头瞅瞅他,低头又瞅瞅自己的碗,甚是失落的抿了一下筷子。

好歹等她尝几口再拿走啊……

梅倾酒一面笑一面摇头。

“你这不是玩人家嘛。”

这间客栈里的饭菜比起七夏家的自然是差得远了,不过出门在外,也无法挑剔太多,各自用罢午饭,便准备回房小睡片刻。

横竖赶路也不着急,等明日再去买匹马也不迟。

刚要往楼梯上去,门外却听得一阵吵闹声,众人回头一看,客店的马厩旁似围了不少人,议论纷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三人相视一眼,很有默契的走出去一瞧究竟。

才行至门边,有个瞧热闹的啧啧两声道:“伤成这样,只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七夏踮脚探头看,见那门前墙角下靠了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子,他身着青灰短衫,蓬头散发,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污渍,领子还沾了血迹,看上去奄奄一息。

在他身边正蹲了个作书生打扮的人,似乎会些医术,伸手摸了摸他的脉象,继而缓缓拨开他遮挡颜面的头发……

这发丝刚撩起,周遭不由发出唏嘘惊愕之声。

他的脸上竟布满刀痕,刮的皮肉翻飞,看不出本来面貌,隐隐还发出一股恶臭,迫得周围不少人捂住口鼻后退。

“哇,伤得好惨。”七夏扁扁嘴同情道,“就是个乞丐,也不该这样对人家啊。”

百里凝视那人许久,语气奇怪:“不对,他这身穿着……不像是乞丐。”

但见这个书生往那人身上几处穴位上一点,随即轻拍他胳膊。

“兄台醒醒……喂……”

不知是他点得有效还是喊得有效,这乞丐居然恍恍惚惚抬起眼皮来,启唇似要说什么。书生小心俯身去听,隔了半晌,颔首向周围的人问道:

“这位小哥说他叫周子尧,你们哪位认识周子尧?”

在场路人闻之,面面相觑,神色诧异。

“周县丞不是走了好几天了么?”

“是啊,我看着他出城的……”

“莫不是同名同姓罢?”

“……有这可能。”

一干人等七嘴八舌你言我语,书生甚感无奈,也不知该听谁的。

百里拧眉思索片刻,拨开人群进去。

“他是我朋友。”

“哦?”书生在他身上溜了一圈,然后笑起来,“原来是这位公子的朋友。”

“嗯。”百里此时一心关注地上之人,并未留意他的神情的细微变化,“你是大夫?”

“算是吧。”

“那就有劳先生替我朋友瞧瞧。”

格外向店家要了一间房将此人挪进去,又让人替他清洗过身子,换了衣衫,这才勉强能看出点本来面貌。

面容由于伤口太多,长时间未得到清理,已经开始化脓,满屋子的恶臭。

七夏原是在嗑瓜子打望,眼下也不得不先退出去。大约等了半个时辰,见唤来的两个丫头捧了盆血水走出门,想必是治得差不多了,她方才探头探脑地慢慢往里移。

百里和梅倾酒在一旁站着,坐在床边的书生正抬手把那人额上一根针撤走,便见他骤然猛咳起来,偏头呕了一口血。

“已经没有大碍了。”再按过脉,他略松了口气,擦擦额间薄汗,起身朝百里道,“我一会儿开副药方,记得早晚服一次。”

“他这就没事了?”

“没事了。”书生行至桌边寻笔墨,“但身体尚虚,腰上腿上还有伤,这些天得好好养一养才是。”

“恰巧我也住这间客栈。”他含笑道,“若有其他情况,大可来寻我。”

百里颔了颔首,略一施礼,“多谢。”

“不客气,医者父母心,不过是举手之劳。”

8、【有求于人】 ...

“先生如此相帮,真是感激不尽。”梅倾酒在旁抱臂打量了他一回,忽然似笑非笑地开口问道,“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在下……”他迟疑了一瞬,随即微笑道,“在下季子禾,常州人士。”

“哦,原来是常州人啊……我瞧先生这施针的手法眼熟得很,不知是师出何门?”

那人仍旧客套道:“在下才疏学浅,只是略懂医术,并没什么门派可言……”

“哦……”梅倾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倒是七夏在旁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才疏学浅还来给人家医病,也就看那是个乞丐,要是哪个正正经经的人,谁放心给你治。

她这边白眼才翻完,季子禾竟很有默契地看了过来,颇为热情地打招呼。

“诶?姑娘是你啊?……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七夏嚼着瓜子微微一愣,上上下下将他瞧了个遍。

“我和你认识?”

季子禾有些尴尬:“……我们不是早上在茶摊前见过么?你还撞掉了我的扇子……”

“哦……哦?”她恍然之后又犹豫,“那个人是你啊?”

梅倾酒见状,很是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别放心上,这丫头是个脸盲,除了百里……认谁都费劲。我当初也是被认错好几回,这才记住的。”

季子禾哭笑不得:“原来是这样。”

“咳咳咳……”

说谈之际,躺床上接连不断咳嗽,隔了没多久,渐渐睁开眼。

七夏小声道:“他醒了?”

百里几步上前在床沿坐下,轻唤道:“子尧。”

他眸中恍惚,似还在辨认眼前状况,待得转头去看百里时,双目斗然一亮。

“少……少将……”

话未说完,百里皱着眉朝他示意,周子尧即刻明白,忙改口道:“大少爷……”

“少……什么将?”七夏没听清,凑过去扯了扯他衣角。

“他叫你什么呀?”

百里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没什么。”

“没什么吗?可我刚刚明明……”

“诶诶。”梅倾酒一把拉她过来,“人家那边还要问话呢,你瞎掺和什么。”

七夏回头瞪了瞪他,偏偏还揪着不放:“我就想知道他方才叫他什么。”

“叫大少爷啊,你没听见?”

“不是……是少……什么将?”

梅倾酒信口胡诌:“那你是听错了,人家叫他以后做饭少放点酱。”

“是这样吗?”七夏皱着眉头,呆在一边儿琢磨。

眼见是消停了,百里方才去问他:“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搞成这样。”

“说来话长……”周子尧面部已然毁容,若非与他熟识,能依稀辩得些许,只怕旁人听了也难以相信他的身份。提起此事,他是满心悲愤,满面泪流,握着百里的手不禁微颤。

“半个月前我就接到牒文,让我去应天县那边,接替病逝的刘县丞。所以这些时日我便一直在处理剩下事务,出城时正好五日前的早上……

我坐着马车,一路驶到团竹林的小桥边,突然之间听到车夫惨叫,马车晃了一下,我一抬头,一个蒙面人劈开马车跳进来,伸手把我拖到外面。”

“他们有多少人?”

“一共四五个。”周子尧喘了口气,“连话也不等说,拿了刀就在我脸上狠命的划,有人在我腰上捅了一把,兴许是觉得我活不成了,索性将我往水里踹。”

“你也被人扔进河里了?”七夏感同身受地看着他,“那滋味不好受吧?”

“哎。”周子尧摇了摇头,难以言喻,“我顺着水漂到下游……老天有眼,我不仅没死还能遇上少爷你。”

百里面色凝重,在他手背上一握。

“你放心,害你之人,我决计不会让他好过。”

“可知道是谁干的么?”

七夏从旁插话:“难不成是你得罪了什么人?”

周子尧仍是摇头,完了又蓦地点点头。

“那几个黑衣人我是不认识……不过他们抢了账本,我想……多半是万知县指使的。”

“万知县?”

“少……少爷!”他强撑起身子,费力握着百里的胳膊,“万知县勾结贩子买卖私盐,知法犯法,不仅如此,一年前的赈灾银两还被他吞没不少。”

“小人无能……人微言轻,又不能拿他怎么样……本想着将账册偷出来,交给应天府知府大人,他或许能给个公道,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你这做事也太欠考虑了。”七夏听完就耸耸肩,“瞧着要走了,这会子去偷账本,人家当然防着你了。”

话音刚落便遭到百里一记狠瞪,她吐吐舌,缩头往后躲。

“贩卖私盐可是重罪,不仅会被斩首,连家中亲眷也一律流放。”

“何止。”季子禾不经意开口,“女眷是尽数要入教坊司的。”

七夏搓了搓手臂的上的鸡皮疙瘩,“怪不得人家要杀你,换成我我也不乐意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