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他怀疑地垂下眼睑。心中又不禁了然:原来这些天她都在做这个。

“咳……穗子不是我编的,可是袋子是我缝的呀,还有香囊上的竹叶……”

还真没看出来那是竹叶。

不想开口损了她的自尊心,百里打量了许久,才勉为其难地收下,眉峰一直紧紧拧着,似在考虑将它搁在什么地方比较妥当。

“后天就是冬至了!”一见他收了香囊,七夏犹自高兴,“你想吃什么?我打算明日出门采买些食材,做顿好的给你们吃。”

百里扬起眉:“你要亲自下厨?”

“那当然了,老在人家家里住着怪不好意思的。”她今天心情很好,“怎么的也该做点菜让明姑娘换换口味。”

难得看她能如此好心,百里也不由缓和了语气,“她吃得清淡。”

“我知道,之前问过小季了,她身子不适,得吃点补的。”七夏拍着胸脯,“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你要出门的话,记得带上个小厮。”半个月前失踪的事他尚且记忆犹新,百里不由叮嘱道,“早去早回,别老在路上瞎逛,浚仪只怕还惦记着你。”

七夏朝他笑道:“知道啦,人还没走呢,你几时也婆婆妈妈起来了。”

似乎也觉得自己话多,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故作生气地颦起眉。

“嫌我啰嗦,那你倒是少给我惹些祸事,回回都要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七夏笑嘻嘻地拉了拉他的胳膊,“这次我一定小心,再也不会给你惹麻烦。”

看她没心没肺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快活,一时间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百里静静望了她许久,七夏也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行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目送他走远,七夏才拿手指抓了抓耳根,狐疑道:“奇怪,我脸上是不是沾什么东西了,作甚么那样看我?”

回到小院,靠窗边的位置,叶温如低头而坐,端着绣框也在绣着什么物件,颔首见她回来,便把活计搁下。

“百里公子收了么?”

“收了!”七夏从桌上倒了茶水来吃。

“他怎么说?”似乎比她还要紧张,叶温如接着问。

“他……”七夏认真回想,老实道。“他什么也没说。”

她怀疑道:“没说难看吧?”

“没说。”七夏喝了口茶,“不过也没说好看。”

叶温如靠回椅子上,心头好笑,“没说难看就不错了,你还指望能好看到哪里去?”

“呃……”

七夏望着自己手指上大大小小的针眼,忽然生出一丝的失落感。

十一这天,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空气里甚是寒凉。明日要冬至了,但看如今的天气,也不知能否赏得到明月。

早说过要去开封城里买食材,七夏上午就收拾着出门了。

离午饭尚有段时间,左右没事可干,百里只随意捡了几本书在屋内翻读,窗外风声萧萧,将还浮在叶片上的雨珠洒得满桌皆是。

他抬手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壶里泡着苦荞,很浓的味道,苦到舌根里久久散步去。他皱着眉放下,正想寻人再另换一壶,然而刚推开门,就看得几个丫头小厮神色匆匆跑过,廊上一群下人来来去去的,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百里招手就拦住一个。

“怎么了?”

“表少爷。”那丫头喘着气,急忙道,“小姐的病又犯了,现下在床上咳个不止呢,我正要去打水……”

“又犯病了?”他心头一惊,“请大夫了吗?”

“请了,大夫在施针。”

示意那丫头下去,百里步出房门飞快往正房处走去。

从垂花门里穿过,抬眼就看到屋里有个老大夫在桌上写方子,他进门便问:

“大夫,这病如何了?”

那老者被他唬了一跳,手上一抖,那药方就给糊了一滴墨汁,他啧啧叹气,只得又另取了一张来写。

“用过针了,一会儿瞧瞧她的起色。横竖也是老毛病,每个月发总要那么一两次,咳止住就好,就怕咳出肺痨来。”

说话间,他已将药方写好,转身递给一旁的小丫鬟。

“还是之前的药,不过多加了几味进去,你看着量抓,没有的就下山去城里买。”

“诶。”那丫头连声应了,接过方子就往外跑。

从前还只是半年发一次病,不想这些年不见,她已经严重到要一个月一两次了,百里神色沉重,“她这病就不能根治么?”

老大夫望了他一眼,“病了这么多年,要能治早就治了。老夫我给姑娘瞧了十载的病,查过无数医书,她自个儿身子骨弱,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没办法。”

“那她这样……”隔着屏风借着灯看向床头,百里压低声音,“还能撑几年?”

老大夫垂眸算了算,亦是低声回答:“最多不过五年。”

百里凝眉,面沉如水,默然片刻,屏风后忽听见明霜哑着嗓音道:

“谁来了?”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僵硬,缓缓绕过屏风,双手抱臂靠着墙看她,榻上,明霜倚着软枕,没有擦过胭脂的脸,因为憔悴而显得愈发可怖。

“怎么是你……”

她微愣一瞬,悄悄别过脸。

“听底下人说你病了,我来瞧瞧你。”百里言语很清淡。

她苦笑道:“我如今这个样子,你还是莫看的好。”

“你若是不喜欢,我不看就是了。”他言罢,当真背过身去,颔首示意那大夫过来。

“姑娘。”老大夫见状,撩袍坐下,“我再给你把把脉。”

……

针灸过后,又让丫鬟取了药酒替她擦过手臂,折腾了大约一个时辰,明霜才得空休息。

这会儿前去抓药的丫头满面愁容地又回来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大夫……山庄里的药不够用了,这……这还缺了一味。”

“什么药?”老大夫闻言抬起头,“城里头去了么?”

“是山花椒……城里去过了,几家药铺都说卖完了,非得要这个么?”

“也不是非要不可……只不过或有或无总会影响药效,这样吧……”他琢磨了一阵,“现如今山里可能还有,你带些人上山去采一点。有备无患。”

“好、好!”那丫头点着就走。

百里却在原地迟疑了半晌,伸手往怀中探了探。

山花椒么……

“可是五味子?”他将贴身放着的那个香囊取了出来,“我这里倒有些,不知能不能用。”

第42章 【心灰意冷】

老大夫接过那香囊,正要打开,然而袋子却是给封死的,他只能先放在鼻下嗅了嗅。

“唔……是五味子没错,就是不知有没有蒸过,是不是成熟的果子。”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百里说着,侧身便将香囊交给身边的一个丫头,后者拿在手中端详了一阵,颇有些犹豫。

“表少爷,这香囊是封了口的……要拆得花点时间。”

百里略迟疑了一瞬,“那就直接铰吧。”

“是。”得到他的同意,丫头这才敢去取剪子,就着封口的位置,喀嚓两下过去,那袋中满满当当的塞着红色果实便即刻显露出来。

老大夫捻了一撮,又轻轻闻了一下。

“还行还行,这是晒过的,把果梗子取出来直接便可入药了。”他将袋子交回到丫头手里,仔细叮嘱,“记住,枯了的烂掉的都不能要,捡个两三钱足以。”

丫头小心翼翼捧了香囊,赶紧颔首应下。

闻言,百里方是松了口气。

“能用便好。”

七夏二人从开封城内回来时,早已过了用午饭时候。身后的小厮大包小包的提着,折腾了一天,也辛苦他了,七夏忙让他将东西搁在厨房,早些去吃饭,自己也回房喝水休息。

刚一进屋,还没去提茶壶,她倒是先发现有不对劲之处,低头看着角落空荡荡的铜盆,七夏直从凳子上跳起来,愣愣的去问叶温如:

“我那只龟,临走之前是给放盆里的么?”

“是吧?”她一面回想一面颔首。

“奇怪,那怎么没了。”

她抓耳挠腮,在屋里来回踱步,苦苦想了许久也没想出头绪来,于是干脆开门去问院子里扫落叶的小丫头。

“诶,那个……你见着我屋里养的那只青背龟了吗?”

那丫头持着扫帚,怯生生的点头。

“看到了?”七夏心中一喜,“它去哪儿了?”

小丫头轻轻答道:“掌厨的王婶儿派人拿了去,说是要给炖碗汤……”

“炖汤?!”她瞬间怔住,难以相信,“你、你们别不是弄错了,那是我养的龟。”

“嗯、嗯!”约摸是怕她生气,小丫头赶紧解释,“是表少爷同意的,所以就……”

百里?

怎么会……

前些日子她才同他说过不会再炖王八汤了,犹记得当时他听得清楚还点过头……难道是给忘了么?

虽说自己也不是个小气吝啬之人,但总觉得这般不经同意就取拿东西的行为,着实是令人心头不快。

左右思忖之下,七夏当即决定去找百里问个明白。

沿途向府上的家丁询问,得知早间明霜似是发了场病,他大约正在她房中,七夏愈发觉得不是个滋味,脚步莫名加快了许多,像阵风似的,一路急行。叶温如担心她性子莽撞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赶紧跟随在后,只是七夏走得实在太疾,才拐过一个弯就被她远远甩开。

不多时,行到正房门外,鼻中隐约嗅到一股药香,她上前叩门,刚敲了几下,就看到百里果真在屋内,一旁站着的还有梅倾酒。

“百里大哥,他们说是你同意要把我的……”

七夏边说边往里走,话还没道完,目光却被桌边一物死死吸引住,后半句戛然而止。

那是她熬了好几个晚上才缝好绣好的香囊,为了绣那几枚竹叶,连指头上的伤都未曾好又生生戳了不少针眼,六钱的五味子,足足跑了一个山头方采到——他就那么把它给剪了!

眼见她脸色骤变,梅倾酒自然不知其中缘由,只当她是因为百里照顾明霜而恼怒生气,遂麻溜地从椅子上起来,准备先把话题引开:

“小七啊,你就回来啦?那个,温如呢……”

七夏哪里肯搭理他,几乎是奔到桌边去的,一把抓起那个空袋子,扭头质问百里:

“我送你的东西,你为什么要铰它?!”

事出有因,百里也不便多做解释,简单道:“明姑娘身子不适,正需药材,城中没有买到,只能暂且拿这个以解燃眉。”

七夏咬着牙,横竖听不进去,“她又不是没钱,需要药材怎么不去买?这个香囊是能随便剪的吗!”

见她蛮不讲理,百里也不禁不耐起来:“我不是说了么?这味药草城里大小药铺皆是短缺,没有买到!否则我也不至于铰了它。”

明明该恼的是她,偏生他竟比自己还凶,七夏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开封城里买不到那再去别的城镇买啊,这又不是荒郊野地,再不济还能上山去采,她叶家这么多人,还怕找不到几株五味子么?凭什么拿我的东西来救她,你问过我了吗!?”

“既是你送我的,东西如何处置自然由我决定。”他皱眉,“更何况,人命关天,便是拿了又如何?难道要放着一个死物,而不顾及一条人命么?”

“是,是,她的命就重要,我的命就不重要了!”似有东西堵在胸口,七夏喘着气,又怒又伤心,“我在归云县中箭的时候,你在床边守过我么?我在前些时日高烧不止你在床边守过我么?什么人命关天……你就是对她好,你对谁都好,就是不会对我好!”

“胡说八道,这两者之间岂可同日而语?”

“怎么就不能了!”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梅倾酒看得干着急,正开口想为百里说几句:“小七,其实那天你从亲王府回来的时候,百里他……”

“你闭嘴!”话未说完,就被他狠狠瞪了回去,梅倾酒无法,只得乖乖立在那儿当背景。

百里依然回过头看她:“就算是我待你不好,那也是你我之间的事。明姑娘重病在身你不是不知晓。”他凝眸看她,迟疑了片刻,冷声道,“你在人家家中好吃好喝的住着,谁找你讨要过一个铜板么?如今不过是个不值钱的香囊,你竟连这个都舍不得?”

一听他说及“不值钱”三个字,心头仿似被重重割了一刀,疼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七夏狠咬着下唇,尽管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忍住泪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现下就是明霜也有些听不下去了,挣扎着欲从床上坐起来,替她辩解:

“你别这样说,庄姑娘她……”

“没你的事。”百里连头也没偏,第一次对她言语如此清冷,“躺回去。”

明霜:

她这般举动,即便好心,在七夏看来也不过是惺惺作态,她紧紧捏着拳头,眼神怨毒地看了明霜一眼,然后又去看梅倾酒,表情僵硬无比。

“原来在你们眼中,我就是这么个不要脸蹭吃蹭喝的人?”

梅倾酒赶紧替自己澄清:“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小七,我可从没这么说过。”

“救她?”七夏看也没看他,冷声哼道,“谁要救她?她是我什么人?让她死了才最好!”

闻言,在场众人都微微一惊。

叶温如自知她现在只是一时气话当不得真,但自己知道七夏的心思,旁人又如何会懂?

尤其看百里那表情,分明是恼得不轻。

从前当她是个小丫头,耍些孩子脾气也就罢了,竟想不到她能说出这般恶毒的言语,百里痛心疾首地望着她,眼底里难掩失望,脑中一片混乱,而后,猛地抬起手臂……

阴冷的天光照着他的身形,初见时温柔的模样,清俊的眉目,软语宽慰,温然笑意,这一瞬尽数碎成了千片万片。

七夏怔怔看他扬掌,心口如针扎般刺疼,她茫茫然地想:他打过郡主身边的侍女,现在也要打她吗?

“喂喂!过分了啊!”梅倾酒一把拉住他胳膊,心急如焚,“干什么?你疯了?这巴掌真打下去可有你后悔的!”

百里怔忡了一会儿,面前的七夏仰起脑袋正在看他,眸中无限哀恸。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他缓缓收回手,喉头上下滚了滚,勉强以一种不太强硬的语气开口:

“你的香囊,我会赔你。”

钱钱钱,原来在他心里,什么东西都能拿钱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