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摇头失笑:“那可不一定。”

……

过了惊蛰,百府上才算是真正清闲下来,花轿洞房都已经置办好,只等着十五大公子娶妻。

左右无事,十二这日,常近秋便上尚书府寻薛夫人去了。朝中薛尚书的正妻乃是她一母同胞的姊妹,两家住得近,平日走动倒也方便。

小亭子里烹茶下棋赏梅,今天天气甚好,聊着话也多了起来。先说到御史大夫秋夫人家长子娶妻的排场,随即又谈到她家百里的媳妇儿。

“听说杭州人?”

常近秋一面笑一面落子:“可不是么,杭州那边千里迢迢来的。”

“江南的姑娘想必长得水灵。”薛夫人吃着茶,可劲儿的夸赞,“人定然也温柔,是个贤惠的姑娘吧?”

“那可不。”常近秋立时有几分喜色,“我们家小七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会。尤其是那下厨的手艺,可别说……就是宫里的厨子想来也比不上。”

“哦?有这么厉害?”

“听说是小时候她父亲请的宫中掌膳亲自教的。”常近秋眉梢微扬,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改日你来府上也尝尝她的手艺。”

知道自己姐姐惯来爱面子,薛夫人只是应声,低头吃茶,忽然又似想到什么。

“你家姑娘既是手艺好,我瞧着眼下正有个好机会,姐姐不如去试试?”

她狐疑:“什么好机会?”

“前日里,退了朝,我家老爷偶然听刘公公说,圣上这些天胃口不好,食欲不佳,正到处寻新厨子寻新菜式送进宫里。几个王爷都领了厨子进宫,可惜没讨到好处。”薛夫人顿了顿,笑道,“你家姑娘若有这般好的手艺,不如叫将军也领进宫。倘若做得好,得了圣上的赏赐,那也是有脸面的事,你说是么?”

“带她进宫?”常近秋明显迟疑,毕竟七夏和百里婚事在即,此时带进宫去,怕是不妥。

“你别担心,你事先道明她身份。以圣上对将军、少将军的宠爱,难不成还会为难她一个小姑娘?”

“……这倒也是。”

尽管让七夏认了司马大人这个亲,但终究只是个干女儿的身份,但凡有眼识的,都知道她没什么来历。倘若在这时候能得皇上赏识,也算是抬了她的地位,将来出嫁大家脸上都有光彩。

常近秋虽口中推辞,心头还是暗自琢磨了许久。

傍晚回到府上,当即就和百景父子几人说了这事。

“带她进宫?胡闹!”百景听完就把茶盖子一摞,“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你先自己算算你自己去过几回?她个小丫头,什么规矩都不懂,进去还不怕出岔子么?”

“叫远之领着她去,能有多大事儿?又不是叫她进宫面圣。”常近秋不以为意,“眼下圣上又不顶事,你在朝中的地位如何,还不够带自己媳妇进宫的么?我瞧着三王爷和太子都有领人去,咱们不过是替圣上分忧,你担什么心?”

“娘。”不知她在外听了什么会突然有此决定,百里不禁头疼,“能带进宫的都是名声在外的大厨,小七她……”

“我瞧小七的厨艺也不比他们差。”常近秋横了他一眼,回头又朝百景道,“我这也是为了姑娘好,一荣俱荣,倘若皇上不喜欢她做的,不吃就罢了,也不会少块肉少根头发。”

“行了行了。”百景听得不耐烦,索性起身,“这事儿再议。”

再议,再议,父子俩一个德行。

常近秋捏着帕子,自然不肯就此罢休。

晚饭吃了,仍旧在百景耳边叨叨不停,直说了一夜,百景终是受不住,只得同意。

“你让百里跟她说去,别来找我。”

“那好办了。”眼看他这边松了口气,常近秋不由放心,笑容满面地去招呼百里,“来,你这混小子不是早惦记着去瞧她么?这回你跟着你爹,领她走一趟吧?有你在身边,她也不至于害怕。”

“娘……”终究觉得此举不妥,百里仍是摇头,抬眸又看了看自己爹,然而后者只顾着闷头吃茶。

“还是别让她去了。”

常近秋没好气:“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你当我就不疼小七了?这不是疼她才叫她去的么,她是什么人,皇宫也是能随便去的?瞧你那模样,护着她跟护鸡崽儿似的,有你爹跟着怕谁伤了她不成。”

听她这般言语,量来是没有周旋的余地,百里踟蹰了许久,只得道:“我去司马家找她,不过……愿不愿意去,得看她的意思。她若不肯,那就算了。”

“你……”常近秋啧了一声,看他那眼神,也是无法,“好好好,就依你的。”

去往司马家的路上,百里心事重重,拽着缰绳,双目却不知在看何处。

知道母亲打的什么主意,虽说也不算坏事,可一旦进宫这么多眼睛盯着,若有差池该怎样应对?尽管以百家如今的势力,即便她做得不好,也无人敢多嘴多舌,但思来想去,来到百家这一个多月,七夏日忙夜忙,不是被母亲逼着学这样学那样,就是在厨房里熬汤煮粥。

眼下还要让她进宫,这么折腾……

就算见着她时,她笑容依旧,他心里却委实不好受。

思绪微乱,骑马时也未仔细看路,险些撞到一个行人,他这才回神,轻声道了歉,干脆抽了马鞭,飞驰而去。

司马府,偏厅之外。

皑皑白雪里,有人披了件大红的斗篷,俏生生地站在廊下,笑靥如花。

“你当真要去?”几日没看到她,下意识的觉得又瘦了,百里伸手将她手合在掌心暖着,“我只是替我娘传个话,你不愿意去就别去,不妨事的。”

“皇宫我从来没去过!”七夏低头也替他手背呵气,生怕冻着他,一面又笑,“是不是有御膳房?”

“皇宫里没什么好玩的。”她是小孩子心性,看什么都新奇,哪里会知道进宫的麻烦,百里俯身往她唇角上亲了亲,“况且你也该好好在家养养,我不想看你为了我娘我爹那么折腾自己。”

“我还要养?”七夏噗嗤一下笑出声,原地转了转,给他瞧,“司马夫人待我可好了,我每天都吃好多,夜里她还叫人送来,你看我才来三天,都胖了一圈了……”

话音刚落,百里就含笑抬手去捏着她的脸,后半句顿时变得含糊不清。

“而……而且……唔唔,我也想给皇上做一顿饭啊……唔……能给皇帝做饭,那说出多有光彩。”

他松了手,轻轻叹道:“你真要去也罢……不过万事得听我的,切不可乱说话,知道么?”

七夏立马神情严肃:“知道!”

百里看着好笑,纵然觉得举止于礼不合,还是揽着她抱在怀中,柔声问:“这些天过得怎样?有没有受委屈?”

“没有。”七夏摇摇头,笑嘻嘻道,“他们待我很好。”

瞧她脸色红润,也不像是说谎,百里淡淡点头。

“家里,那只龟我给你养着的,开春了,也睡醒了,眼下正吃得香。”

“真的?”

七夏扯了扯他衣袖,讨好道:“我还有个事想求求你。”

百里微微一笑:“说吧,忽然这么客气,总让我觉得是做了什么坏事瞒着我。”

“哪能啊。”她抱着他胳膊,双眼亮晶晶的,“司马大人府上有只哈巴狗,可爱的紧,又好玩……我也想要一只……”

“好。你想要我差人买就是,不是什么稀罕物。”

“真的?我要白色的!”

“嗯,成。”

小别几日,两人话都多了许多,直到说到天色将暗,百里才告辞离开。

马车轮子哒哒的声音在四下里显得尤为清晰,周遭分外安静,小心撩开帘子,大红绿瓦的墙便映入眼帘,再抬眼,是高高的宫殿,宏伟而巍峨。

七夏刚要赞出声,就被百里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她忙捂住嘴,缩回车中坐着。

下了车,她一路低头跟在百里身后,走了约摸一炷香时间才到膳房。光瞧那地上都是铺着青砖,人踩着还能投出些影子来,金碧辉煌,奢华无比,竟是个庖厨都能如此富丽堂皇,着实令她咋舌。

第61章 【睹物思人】

宫中膳房颇多,这地方正处点心房,是专替皇帝烹制糕点之处。宫门边立了个白眉慈目,身着大红蟒服的宦官,老远见着百里,颔首就行礼打招呼。

“少将军可算来了,皇上那儿叨念许久了……”

余光瞧到七夏,老太监又向她点头微笑。

“庄姑娘,久闻大名。”

闻言,她倒是狐疑地皱了皱眉。

自己能有什么名气?这素未谋面的太监也说起客套话来了……难道宫里的人都这么客气?

尚思忖着要怎样答话,百里不着痕迹地往她身侧挡了挡,报以一笑:

“如此,就有劳刘公公引路了。”

御膳房院落极大,又分膳房、果房、点心房、干肉房等等。左拐右拐进了一间长屋,七夏悄悄抬眼一扫,青色砖砌成的灶台干净得发亮,大红的木柱,一口口的大锅并着银质的碗盘,各式餐具一应俱全。

果真是给皇上做饭的地方,这气派,恐怕一生就见这么一次。此时此刻,她忍不住想到自己早逝的娘亲。

原来她从前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做菜的?

此时膳房里留了疱长一人,副疱长两人,还有其余厨子一共十来人,瞧得刘公公领人进来,疱长急忙搁下筷子,先前来行礼。

“公公,巳时已经过了。”

刘公公略一颔首,示意他可忙活自己的去,回头向七夏一笑:“皇上午膳是午时准时用,这会子还有一个时辰。姑娘且做一菜一汤就可。”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做一顿饭。

七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想来也是,皇上是什么人,怎么会放心她来做膳食。

“那我要做什么菜?”

她环顾四周,底下便有个帮厨的递上来厚厚的一本册子。

刘公公在旁提醒道:“这儿都是皇上平日爱吃的饮食,姑娘且在里头挑自己擅长的便可。待做好后先呈给疱长试菜,若疱长觉得尚可才会呈给皇上。”

七夏应了声,接过那册子,仔细翻看。

宫里的膳食果真和外头酒楼客店中所做的大不一样,光看名字就有大半是从未听闻过的,她禁不住感慨,自己的眼界还是太小了,若没来过皇宫,还涨不了这般见识。

见她轻轻皱起眉来,百里悄声问道:“看得懂么?”

“没事。”七夏回头朝他笑笑,“还是看得懂一些。”

早听闻这皇帝身子不好,如今也吃不得太腻的东西,尽管要做个硬菜,她也不好往大鱼大肉上挑。翻了几页后,七夏合上本子,递还给那公公。

“姑娘可想好了?”

“嗯。”她闭目歪头一琢磨,随即道,“就做荷叶鸡和鲈鱼燕窝汤。”

话音正落,旁边倒有几个厨子转目看了她几眼,握刀的手也停了一阵。刘公公垂眸瞧着那册子,神色不明地笑了笑:“成,这菜咱家先替姑娘报上去了。那边尚有给姑娘空的炉灶……瑞青。”

他负手在后,就有个小太监低首过来。

“快带姑娘过去。”

“是。”

约摸是听到点风声,知道她是百家的人,小太监表现得极为客气:“姑娘随我来吧。”

七夏轻轻道谢,因在皇宫也不知这样合不合礼数,迟疑的一瞬,想去看看百里,又怕自己这般举动会令他担心,只好强忍着没回头。

幸而身侧除了这太监外再无人跟着,灶台一个人使,旁边也没人指手画脚,她不由松了口气。

不多时,有帮厨提了食材过来,一一摆在灶台旁的小架子上。

难为这才二月,宫里却还能搞到新鲜荷叶,要是在宫外,谁拿得出这么好的荷叶做吃的,即便是有,那也糟蹋。

七夏探头拿筷子翻了翻菜篮,鸡和干燕窝都是打理好的,倒替自己省去了不少功夫。

面前的一把把菜刀擦得雪亮,她伸手抚过,隐约像似看到娘亲也曾握着这刀,切菜做饭,从小到大,这做饭的手艺是娘手把手教会的,想到此处,她深吸了口气,适才紧张的心情一扫而空,抬起头来干劲儿满满地挽起衣袖,系上围裙。

燕窝这东西金贵,她平时做得也少,只打了温水放进去,暂时搁在一边。

说来这还算一道药食,燕窝性质平和,对脾虚胃口不好的人颇有效果。

篮子里准备了只鲜嫩的母鸡,内脏去得干净,抄起刀里头把大骨头剔了,本想用手边酱,忽而犹豫了一下,她从怀里摸出自家带的那瓶酱料,抖了些许刚要往鸡身上抹,一旁的小太监立时制止:“姑娘。”

七夏捧着酱料瓶子不解的看他:“怎么了?”

“您这酱,得先给我瞧瞧。”

她垂头咬着下唇,终是不情不愿地递给他。

小太监放在鼻中一嗅,似乎拿不定主意,转身又跑去问刘太监,那刘公公试了些许,回头又递给副疱长,副疱长尝了尝,没吃过,觉得还是拿给疱长看看为好。

如此转手数次,小太监才又捧着回来。

“公公说不妨事,姑娘且用吧。”

七夏:暗自白了他一眼,心道:宫里的人果真多疑,我这料本来就没事。

耽搁了这一会儿,干燕窝也洗好了,她拿水泡在银碗里,夹了打理好的鸡上火在锅里炒。片刻之后,那鸡已炸得红中带油,滋滋发出声响,七夏见这火候已到,飞快洒下作料,几乎是同时,肉香就噌噌冒了出来。

小母鸡的肉最是鲜嫩清香,细致得不行,外皮炸得有些偏脆,却又不硬,一咬就能破,外酥里嫩,不肥不腻。

头一次在宫中做菜,却不知道能不能动筷子尝,七夏刚要吃,又怕那小太监叨叨说什么,想着若是自己做得不好,疱长那边也不让她的菜送上去,也无所谓丢不丢人,索性也不就尝了,起锅小心翼翼装上盘子。

宫里的碗盘和筷子皆是银质,可见当皇帝的疑心有多重。但细想想,坐那么高的位置,底下指不定多少人盘算着害他,也不容易。

七夏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将燕窝汤盛了一小碟交给小太监带去疱长那边。

她走到百里跟前,离得远远的,见到疱长吃过鸡,又尝了汤,低头在和那位刘公公说些什么。

“怎么样?”

瞧她做了那么久,水汽白烟里站着,额上尽是密密的汗珠,百里也顾不得许多,抬袖就帮她擦了擦。

菜做得好不好他倒是不介意,不过是因为拗不过母亲,带她来走个过场,圣上若觉得好就再好不过,若不喜欢也就罢了。

“我没敢吃,也不晓得好不好……”七夏乖乖站着由他擦头,忽然又笑起来,将自己方才所想告诉他,“你说,这做皇帝的是不是也可怜得很?才起锅热乎乎的菜,第一口却要让疱长吃了,等到了桌上,还得由太监试菜,都吃得差不多了,自己才能动筷子。”

“小七!”虽然她声音压得低,百里还是皱着眉轻声呵斥,“别乱说话。”

知晓刚刚失言,七夏赶紧住了嘴,讷讷瞧着左右,“哦……”

门外来了两个太监,刘公公垂首一吩咐,就各自端了菜盘走了。七夏见状,料想是过关了,忙面带笑容地去看百里,眼里满是小孩子般的得意之色,后者却只是微笑并没言语。

“姑娘。”刘公公笑得温和,款步向她走来,“疱长说尚可,我便做主叫宫里人带进去了。”

“当真?谢谢了。”她嘴上说完恭敬话,心里却不由咋舌。自己下了那么大的力气,居然才只是尚可?到底是一山更有一山高,自己的厨艺在宫中大厨看来,也许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七夏略感失落的轻叹了一声。

做完了菜,皇上没发话,眼下还不能家去,只得巴巴儿地在门外站着干等,宫里虽然奢华,屋中备了暖炉,可院子外冷风吹在脸上也还是冻的人发抖。

半个时辰过去了,就是吃得慢,菜也该凉了,怎么还不来人传话……

七夏忍不住跺了跺脚,直拿手呵气。

眼见她一张脸冻得通红,百里皱眉看了看左右,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把她脸捂住。

他是习武之人,尚有内力在身,不觉寒冷,掌心也是暖和得紧,七夏哈了两口白气,直望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