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习习,碎金似的阳光透过九叶瑾的缝隙,洒在少年身上,令得一张俊美的的脸庞益发熠熠生辉。

真是个精致的孩子呢。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眸子盯着,怕是神仙也会不觉心软。

蕴宁不是神仙,自然更加不知如何拒绝。叹了口气,又探身从石桌下取出一个手编的漂亮至极的紫藤篮子,揭开上面同色的盖子,先从里面取出一个碟子,揭开白色的笼布,露出下面几个小巧的颜色各异的馒头,又抽开一层,里面则是四个小碟子,一个芝麻酱拌笋干,一碟凉拌鸡丝,一碟油煎小黄鱼,一碟白生生撒着芝麻花生碎还点缀着红色米椒的豆腐。

陆瑄津津有味的瞧着,只觉对面静静坐着女孩真真和那等有法力的精怪一般,总会带给自己意想不到的惊喜。

最后取出一个陶瓷色的罐子,看陆瑄还在探头往自己篮子里看,蕴宁摊了摊手:

“没了,就这么多了。”

“没了?”陆瑄点了点头,却是不等蕴宁让他,直接拿过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咦,黄色的馒头配鸡丝刚刚好!”

“呀,这绿色的馒头是怎么做的?我尝尝,唔,明明是热的,怎么吃到嘴里凉丝丝的…”

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瞧那吃到好东西时,眉飞色舞的模样,简直就和上一世那个总是缠着自己讨吃食的庄头家的小子没什么两样了。

那边陆瑄已经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抬头正好和蕴宁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神相撞,动作一顿,低头看看桌子上,脸上不免有些发热——

不过这么片刻间,四碟菜,一碟馒头,一钵汤已是用的干干净净,竟是连一点儿都没给蕴宁剩下。

“这是,你的午饭?”

蕴宁点头,亮晶晶的好像会说话的眼睛瞧着陆瑄,令得陆瑄又是尴尬又是心虚。

“不然,我让人送一桌醉仙楼上等的席面过来,就当赔你的?”吃人嘴软,更别说这么好吃的饭菜,分明是花了很大心思的。

“那倒不用。”蕴宁摇摇头,起身把碗盘收好,脸上的笑意已是尽数收起,“不过几个家常小菜罢了,值不了什么。公子身份尊贵,偶尔吃一口也就罢了,就如这栖霞山庄,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说着,提起藤篮,缓步走出凉亭:

“公子歇息好了,就回去吧。九叶瑾调配的药膏,做好后我会让人送到府上,并这顿饭,就当偿报公子当日的恩情了。”

这是,不许自己再来了?

陆瑄还在为女孩眼中骤然掩去的神采而失神,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成为别人眼中的恶客了。

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却是手按栏杆,“嗖”的一下就跳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挡在蕴宁身前。

饶是蕴宁那般好的性子,被吓了这么一跳也不由有些着恼。

陆瑄忙知趣的往后退了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让开路:

“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陆,单名一个瑄字。”

“公子——”蕴宁真要被气乐了,什么世家名门,怎么都是这般无赖呢。

脸色却渐渐有些发白,都是无赖,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却是缓缓抬起头,眨也不眨的瞧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轻声道:

“陆瑄,陆,景纯?”

第49章 还君明珠(前世)

已是散了早朝,几位阁老却依旧忙个不停——

松江府赤地千里,江南府水患频生…

今岁的大兴王朝,当真是多事之秋。

只相较于其他一众阁老的愁眉深锁,内阁首辅陆瑄却始终端坐桌前,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甚至手中的茶杯都冷了,旁边提着茶壶的小吏在旁边侍立了好半天,都没等到给陆阁老斟茶的机会。

倒是得了空闲,不时偷偷打量这位名贯朝野的陆阁老一眼——

作为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陆瑄在一干文人中自是声望最着,偏是肩宽背窄,身材修长,并无半点文弱气息。

甚而即便眼下已是人过中年,依旧俊雅无双。

怪道当初受宠至极的逆王妹妹也好,匈奴公主也罢,俱都对这位陆阁老一见倾心…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位陆阁老文采虽好,却是个丝毫不懂风情的,竟是连那样的天之骄女都看不到眼里,甚至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正自胡思乱想,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阁老握着的茶杯也终于放了下来。

小吏忙上前添水,一时茶香袅袅。

许是有些累了,陆瑄站起身形,似是想要到外面舒展舒展筋骨,不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从外面传来,连带的一个喑哑的近乎嘶吼的声音越来越近:

“陆瑄,陆景纯,你给我出来…”

小吏吓了一跳,其他阁老也都大吃一惊——

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是敢跑到这里喧哗?毕竟内阁重地,便是一品大员,走到这里,也无不敛步收声,这样大肆吵闹不说,还口口声声喊着陆阁老名字的,当真是平生仅见。

轮值的侍卫也明显听到了这边的喧哗,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纷纷往这里云集而来。

却在瞧见和陆阁老相对而立的那个高大英武男子时,纷纷施礼之后,低头而去——

那可是天子近臣、大内侍卫统领袁钊钰。

老大的老大面前,这些侍卫恭敬伺候还不够呢,又怎么敢上前自找没趣?

袁钊钰却仿佛对来了又去的危机,丝毫无所觉,只红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陆瑄,艰难道:

“景纯,你知道,你全都知道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曾经被皇上盛赞万人难敌的袁钊钰,这会儿却仿佛背负了千斤巨石,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你是说,程蕴宁吗?”陆瑄反手握住袁钊钰的手腕,眼神却是越发温和,甚至眼底还有光芒越来越亮,“生于丙申年九月初七酉时三刻,自小由祖父抚养,三岁时被生母接走,染上天花却能大难不死,回至祖父身边,五岁时再次被生母接走,带着回了一次娘家后,不过两月,便因太过调皮撞翻了刚沏好的一锅热水,整张脸瞬时毁于一旦…”

“之后祖父四处奔走,为她踏遍天涯寻找良药,程蕴宁则被生母关在后院,与世隔绝,绝望之下被顾德忠诱骗…最终庶女做妻,嫡女为妾,在一个破旧的农庄慢慢等死…”

袁钊钰手上青筋渐渐虬起,刚毅的脸庞渐渐扭曲,甚至虎目中渐渐有泪意凝结,到得最后,更是连站都站不住似的:

“景纯,这些事,你早就知道吗?”

所以才会特意想了个理由把自己弄到顾德忠那个农庄上…

“不早。”陆瑄摇摇头,扶着袁钊钰缓缓坐到台阶上。

拿了个折子本是想让陆瑄赶紧回去议事的另一个阁老简直目瞪口呆——

这真的是那位被皇上盛赞过宛若谪仙人的陆阁老?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了?

“昨天上午我的人才把所有的事情调查清楚。所以这会儿,季同,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程蕴宁,我要让你堂堂正正的嫁给我为妻,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袁钊钰把头埋在胳膊里,饶是铁打的汉子,这会儿也禁不住声噎气短:

“…程蕴宁,程蕴宁,才是我的妹妹对不对?那明珠呢,袁明珠,又是谁?”

“能是谁呢?”这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哥呢,陆瑄这会儿自然有着一百二十个耐心,慢慢同他解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女孩儿,一个在袁家受尽万千宠爱,另一个却在程家被百般折磨,甚至明明是嫡女,竟要给出嫁的庶女做陪嫁媵妾…”

袁钊钰再也听不下去,手用力的朝地上捶去,坚硬的青石板竟是应声断成两截: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现在再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呢?”

袁钊钰双臂抱着头,原来人世间终有一些事,是自己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

原来那个受尽折磨,不过而立便满头华发的女子才是自己的妹妹吗?

袁家的掌上明珠啊,本该锦衣玉食、千娇百宠,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却是被人一点点抽去生机,无声无息凋零在那样一个破败潦倒的所在…

“当然有用。”陆瑄却是更紧的攥住袁钊钰的手腕,迫使他抬起泪意斑驳的一张脸,然后才一字一句道,“把程蕴宁接回去,让她回到,本就属于她的位置,然后,我要娶她。”

无数次的徘徊在那小小的农庄外时,陆瑄都无比肯定的知道一点,这一生,他想娶的女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程蕴宁。

甚至,只要她愿意,陆瑄愿意用所有程蕴宁能接受的方式把人娶到家里。

可是不行,那是程蕴宁啊。那是表面看着认认真真无比努力的活着,其实却早已经心如死灰,对世间所有都提不起丝毫兴趣的程蕴宁——

她可以做出这世间最美味的饭菜,却从来没有因为饭菜的甘美而露出过哪怕一丝的笑容;

她还能调配出便是仙人也会为之倾倒的香料,却偏要放任自己如被随意丢弃的枯枝烂叶般渐渐发霉、腐朽…

本以为这一世怕是只能守在旁边,眼睁睁的瞧着她一日日的渐渐枯萎,却不料一年前祖母病亡时,却是终给自己找到了契机——

当脸上的疤痕尽皆消去,程蕴宁,竟是有着一张和武安侯夫人有六成相似的脸庞。

甚至一点点辨别的话,那张脸分明就是集合了武安侯夫妇两人所有的优点而成!

一年啊,手下人足足调查了一年之久,终于让陆瑄一点点推断出所有的事情来——

程蕴宁,根本不是曾经的七品小吏程庆轩的女儿,体内却是流淌着武安侯夫妇的血脉!

得出这个结论,陆瑄一个人跑到祖母的坟前静静坐了一夜…

祖母地下有知,也能闭眼了吧?自己终究不会,只有一个人孤独的在世间行走,以后,会有一个真正的家人,陪在自己身边,直到终老…

“景纯,晚了,太晚了啊…”袁钊钰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蕴宁她,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了啊…”

陆瑄蹙眉和袁钊钰泪眼相对,反应却是迟钝的紧——

袁季同在说什么啊?明明声音很近,却又好像乱糟糟的,竟是怎么也听不分明的样子…

好像是说蕴宁,蕴宁怎么了?

以后她会打碎曾经所有虚假的、罪恶的,然后回到她该在的位置,她会拥有一个全新的生活,一段全新的生命,她会,等着自己把她风风光光的娶回家…

“景纯…”

“阁老吐血了…”

“快,叫太医!”

一朵又一朵暗红色的血花在陆瑄朱紫色的袍服上绽放,陆瑄却是一把推开袁钊钰,然后是飞奔过来试图阻拦的身前所有的人,开始是走,然后是快步疾跑,到最后,更是变成了飞奔…

一开始还有侍卫上前,想要拉住陆瑄,却在一个个被摔飞出去后,又都站住了脚。

眼瞧着曾经风仪无双的陆阁老袍袖纷飞,头发散乱,宛若疯子一般狂奔而去…

一个月后,五品工部郎中程庆轩贪污江南河工银子,令得江南水患之下终成泽国一事查实,程家满门抄斩,其妻丁氏更因收受巨额贿赂怂恿程庆轩贪污而被处以凌迟极刑;

消息传出,本已被收监的顾德忠和其妻程氏恐惧之下自缢而亡;

两个月后,武安侯府嫡小姐袁明珠的夫君、靖国公方简参与庆王世子谋逆案事发,威名赫赫的方家一夕之间被查抄,皇上下旨,诛杀三族,方家男女三百余口被斩杀菜市口,血污横流,数日不干…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小陆就被俘虏一次了,可惜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第50章 盯梢

陆景纯?原来眼前这朝气蓬勃俊美如谪仙的跳脱少年人,竟然是少年时的陆景纯吗?

蕴宁盯着眼前这张脸,明明想要笑,却是渐渐湿润——

眼前这人细看的话,还真是和前世那个总是一脸沧桑疲惫的陆瑄有些像呢…

如果说前世,还有什么算得上美好的回忆,也就是,陆瑄,陆景纯了这个名字了吧?

还记得那一日,雨下的很大,喝醉了酒的陆瑄出了栖霞山庄,却是任由马儿驮着,滚落在自己破旧的篱笆门前。

直到听见马的嘶鸣,提着油灯出来,才发现了身着华服却整个人躺倒在泥水里的陆瑄。

本以为不过是一次意外的邂逅。再没想到,以后竟会不时见到,即便两人几乎从未交谈——

好几回蕴宁独自在药地里忙活时,一抬头,总能瞧见陆轩手执酒壶的孤单身影,有限的几次对话,也不过是陆瑄为祖母求取药膳…

直到容颜恢复后的那个雨夜,陆瑄再次骑着马星夜赶来,却是一头栽倒在蕴宁的房门外。

当迟疑了很久的蕴宁打开门,却被那个脸色苍白、瞧着濒死似的男子一把抱住:

“祖母,没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祖母吗?

本以为除了对死亡的向往再不会有其他丝毫情绪的蕴宁,却在对着因祖母过世而无助绝望仿如孩子般的陆瑄时,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

当初祖父离世时,自己也是这般恨不得立时跟着去了才好吧?

自己脸已是将要好了,也终于能安安心心的去见祖父了,临离开时,还能安慰同样因失去亲人而悲苦的陆瑄,也算功德一桩了吧?

竟是任凭陆瑄抱着,两人相偎依着在门槛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陆瑄如风一般再次离去时,蕴宁才意识到,脸上的幂离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早掉落一边…

眼瞧着蕴宁的眼睛越来越亮,陆瑄提着的心终于一点点落下来——危机这是,解除了吗?应该不会被赶走了吧?

转而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方才,竟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呢。

这般想着,偷偷看了眼蕴宁的眼睛,试探着把她手里的紫藤篮子接过去:

“你那百草茶还有吗?能不能送我些?放心,”

刚要说自己有酬劳,却被蕴宁打断:

“你祖母,身体还好吧?”

当年可不就是因为祖母的离世,那么个大男人却是抖得和秋风中飘零的枯叶相仿…

“好着呢。对了你那碟五彩缤纷的馒头是怎么做的?我祖母一定会喜欢…”

“也没什么绝招,金色的馒头是用倭瓜做的,先蒸熟再揉成面团…既是老太太吃,再加上些调理脾胃的草药汁吧…”

“竟然都是你自己做的吗?你真厉害!”

竟是又缠着蕴宁足足说了个把时辰。到得最后出来时,除了紫藤篮子外,右手还多了个双耳白玉瓷钵,甚至胳膊上还挂了几个纸包…

看到满面红光叮里咣当抱着不少东西过来的陆瑄,荆南和荆北简直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回来,忙不迭小跑着上前接住,却是吭哧了半天,才大着胆子问道:

“少爷,您是不是,是不是…”

打劫了人家小姑娘?不然,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方才可是瞧得清楚,人家小姑娘根本不愿搭理自家少爷啊。甚至这会儿脚下,还躺着小姑娘的手下呢…

瞥了眼角落里依旧昏睡的张元清,两人不免有些愧疚——男子汉大丈夫的,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太胜之不武了?

毕竟少爷的身手,他们可是清楚的,别说人一女孩子,就是他们东南西北一起上,都别想在少爷手底下走过百招…

“胡说什么呢。”陆瑄却是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有些得意洋洋,“你们家少爷是那样的人吗?走了,咱们回家吧。早早的把事儿了了,明儿个我还得来种地呢。”

正把一点儿药弹尽张元清鼻孔里的荆南手一哆嗦,好险没把所有的药都捣进张元清鼻子里——

少爷说笑吧,这种地还有上瘾的啊?

也不知是不是药送进去的太多了,张元清猛地打了个喷嚏,却是旋即意识到不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恍惚的瞧着陆瑄三人:

“喂,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不想一嗓子喊过去,眼前顿时一花,等回过神来,哪还有三个人的影子?

自己这是睡糊涂了吧?

张元清困惑的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却马上觉察到不对——

之前明明是守在小姐的药田外的,怎么这会儿却是在桃园里呀?更甚者,脚下这么多桃核又是怎么回事?

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并不是做梦,而是确实是有人,闯进来过。

陆瑄三人这会儿却是已然出了山庄。

荆南牵过马匹,荆北则小心的捧了陆瑄交给他的东西,三人翻身上马。

陆瑄却是忽的回头,视线正朝着不远处路口旁一棵大树。

那树高可参天,树冠如擎天绿伞,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下面的土地,竟是一点缝隙也无。

陆瑄一抖马缰,手里一枚桃核随即电射而出。

随着三匹马荡起的烟尘,一个黑瘦的身影应声从树上落下,直到重重的摔落地上,那人才意识到什么,“嗷”的痛叫一声:

“大,大哥——”

又一个身影从树上跃下,那人同样身材瘦小,却是脸覆面具,即便飞鱼服太过宽大,却丝毫不影响其慑人气势。

看自家老大一直蹙眉瞧着远方,先前跳下来的黑瘦少年也跟着探头看了眼,却是忿忿不平的挥了下胳膊:

“我靠!这小王八蛋找死不是?老大,咱们追上去,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