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珉忙加快脚步,笑嘻嘻道:

“皇祖母今儿个精神头倒好。”

胡敏蓉也磕了头,又净了手,柔声道:

“太后娘娘这么歪着,一会儿还好,时间长了怕是不舒服,我帮您松松背吧。”

看胡太后点头,便轻移莲步上前。

毕竟年纪大了,胡太后坐了这许久,可不是腰酸背软?

胡敏蓉手法又拿捏的极好,胡太后果然慢慢放松了下来。懒懒道:

“你们是从广善寺回来的?荣宁这会儿怎样?”

心底却是暗暗思忖,快的话,应该最多两个时辰,广善寺那里就能出结果了。

若然让自己查出荣宁又吃里扒外,那这个女儿便不要也罢。

“姑姑的样子还有些虚弱。”周珉赞许的看了一眼胡敏蓉,忙也低声上前凑趣,“性命上却是无碍,孙儿瞧着,修养些日子,说不得就能大好了,皇祖母且放宽心就是。”

“而且我和蓉姐儿出来时,还遇上了一件极其有意思的事…”

说着就把正好碰见崔老夫人并陆瑄兄弟的事说了:

“…崔家煌煌第一士族,名门风范,海内倾慕,这崔老夫人怎么竟恁般肤浅,较之皇祖母,简直是天上地下…还有那陆瑄,竟是如此浅薄之人,怪道陆阁老从不曾提过这个儿子,十有八、九,也是觉得惭愧吧…”

“说仔细点儿。”不想胡太后一下坐起身来,胡敏蓉猝不及防之下,指甲差点儿刮到胡太后的脸。

只她从幼时便经常陪在太后身边,知道太后这个模样,怕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忙退后几步,示意房间里的人退下,这才回来,继续侍立在太后身侧。

周珉却是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硬,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胡太后如何就会突然变脸,更不明白太后想要知道什么,一时讷讷着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太后是想问崔老夫人说了些什么吗?”胡敏蓉最擅察言观色,忙帮着解围——

即便对周珉没有男女之情,胡敏蓉却也明白,整个胡家的荣华富贵可是全系在他身上。

“不错。”崔太后也没有难为周珉,只瞧着胡敏蓉,“你且仔细把当时的情景一字不漏的告诉哀家。”

如果说男子中,能让胡太后赞一声“好”的,也就先帝一人罢了,女子中却有两个是胡太后都忌惮几分的。

其一是武安侯府老祖宗高氏,至于另一个,就是朱雀桥边守着陆家大院的崔氏了。

尤其是崔氏。

当年待字闺中时,胡太后也颇有才名,却是始终被崔氏压了一头。

胡太后本来也很不服气,曾趁着一次前往崔家时,刻意想要崔氏难看,毕竟那崔氏除了会写几句诗,容貌也好,前程也罢,哪一点儿能和自己相比?

不妨崔氏却是避而不见,甚至自己寻上门时,崔氏直言,说自己命中带贵,何须在乎世人言语,来做这些无谓的意气之争?

彼时自己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不想转头就遇见了太子,直到被聘为太子妃的诏书送达府上,胡太后狂喜之余,却是瞬间想明白了崔氏的话。

也对,再是才女又如何,凭她如何尊贵,也得向自己行礼;转而又是骄傲又是敬畏,难不成自己备位太子妃,乃是天意?而崔氏竟然能一眼勘破,也足见才女名号之外,更是个有大能为的,怪道会受人追捧。

那之后胡太后一路顺风,由太子妃而皇后到现在的太后,至于崔氏,也嫁了一门如意郎君,即便终身无所出,却在阁老府稳稳站住了脚跟,护着陆家一路避过重重艰险,稳稳走到今天,不独没有败落,反而越发蒸蒸日上。

犹记得先帝在时,胡太后以皇后之尊,和崔氏说起往事,大赞崔氏身体虽是羸弱,却实为女中丈夫,才能令得陆家有眼下这般花团锦簇的模样。

崔氏脸上却是不曾有丝毫骄矜之色,只回了一句“不过顺时而为”罢了。

细细想来,崔氏所为,可不是处处都合了这句话?

无论是拒绝陆家求亲,还是最终嫁入,到接纳妾室,给陆家开枝散叶,竟是全合了这四个字。

胡太后也曾暗暗告诫自己,要多学学崔氏,万事不可操之过急。只后来权势日盛之下,却是忘了这点,也正是因为先帝临终前,太过急切,才给了皇上并皇后可乘之机,以致最后功亏一篑…

“崔老夫人倒也没说什么,”心里向着陆家,胡敏蓉自然尽力拣些好的说,“也就是他们家陆九公子说是在广善寺佛光奇观时,做了个梦…巧的是崔老夫人也做了差不多的梦境…”

“崔老夫人一面为孙子有此吉兆开心,一面又唯恐九公子得了吉兆便忘记本分,就告诫他遵循天意之余,更要努力,如此才是顺应天道人心…”

胡太后手不自觉握紧,忽然扬声道:

“寻一个人去追梁达,就说,让他即刻回返,无须再去广善寺了。”

手心中却是有些冒冷汗。

做出这一决定,倒不是完全为着害怕天谴,而是胡太后忽然想到,当初自己可不是同样被暂时的优势冲昏了头脑,贸然行事之下,惹怒了先帝,才给了皇上以可乘之机…

和那时比起来,自己现在的优势又算得了什么?

别看皇上体弱,手中的势力却依旧不容小觑,真是打草惊蛇,怕是后果较之当初会更严重…

广善寺里这会儿可不也是严阵以待?

慈宁宫里发生的事,皇上自然无法知晓,五成兵马司里却不是只有太后的势力,那边儿梁达刚带人往山上去,皇上就得到了太后要抄捡广善寺的消息——

之所以要隐瞒身份,除了不想蕴宁有心理负担之外,可也正是为了提防太后。

当初在皇宫中,即便如何严加防范,太子可不也照样遭了毒手?

事关皇后安危,再小心也不为过。

却没想到慈宁宫那边反应这般快,这会儿再去转移皇后,怕是已然来不及。

“袁烈速去传旨,调西大营的兵马前往广善寺…”

皇上沉吟半晌,终是做出了决断。

自从胡庆荣任职兵部尚书,军方势力也有太后的人渗入,唯有西大营,却是完全忠于皇上的。

这样一个秘密筹码,本想着到关键时候再用…

袁烈分明明白这个道理,不免有些踌躇,要说这西大营,当初可不是由袁烈一手带出来的?

“朕知道你担心什么…”皇上只觉内心一阵烦呕,连带着喉头也有些发甜,却是不欲多解释,“你去吧。”

一步步走到今天,却是越发明白,什么叫高处不胜寒,当初正是因为自己犹豫不决,才令得唯一爱子被人暗算。眼下却是再不能犯曾经的错…

大不了就两败俱伤,拿这江山作陪罢了。

袁烈无奈只得转身离开,皇上勉强咬牙站起身形:

“给朕更衣。”

这会儿,无论如何得陪在皇后身边…

只他身体委实太弱,待得里里外外换了个停当,已是有小半个时辰了。

刚要转身往外走,迎面正撞上去而复返的袁烈。一时气怒交加:

“袁烈,你敢抗命不成?”

“皇上息怒,”袁烈脸上却是喜气洋洋,“方才封烨派人传信,说是没事了,慈宁宫的梁达又被召回去了。”

“怎么可能?”皇上第一感觉却是并不相信。毕竟这么多年了,太后的脾气他比谁都知晓,不独多疑,更兼独断专行,但凡她决定的事,就不会更改。既然连搜捡广善寺的借口都想好了,如何还会放弃?

袁烈神情却是有些古怪:

“说是,周珉并胡敏蓉从长公主那里出来时遇见了陆阁老的母亲,崔老夫人并儿子陆瑄…”

当下把祖孙俩的话跟皇上重复了一遍:

“据说太后听了,当即就做出了放弃搜捡广善寺的决定…”

虽然把封烨的话完完整整的转述一遍,袁烈却是一时还没想明白,太后改变主意的关窍到底是因为什么。

当然,已经和陆瑄打过一次交道,袁烈却是明白,这件事陆瑄定然脱不了干系:

“陆家那小子别看年龄小,还真是鬼精鬼精的!”

啧啧啧,这才多大点儿,就长了那么多心眼子,之前坑自己也就罢了,这回又把太后坑的一愣一愣的。将来哪家要找了这么一个女婿,当老丈人的不定得多心累呢。

第130章

“你的意思是, 这事并非意外,极有可能是陆瑄有意为之?”

皇上长舒一口气, 待得听清楚袁烈的话, 却转而大为诧异——

凭借皇上手中掌控的力量,真是和太后撕破脸, 无疑也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真是两方硬碰硬, 不止朝廷会自此动荡,便是皇上的布局, 怕是也得从头再来。

这般情形下,能不知不觉间让太后打消念头的那对祖孙无疑是立了一大奇功。

皇上本以为一切应该都是偶然罢了, 怎么听袁烈的意思, 倒是那袁家小子有意为之?

“臣虽然这会儿也没明白, 那陆瑄为何说那样的话,不过据臣所知,陆阁老这位公子却是个文武双全、满腹经纶的, 不然,也不会三年前桂榜上独占鳌头。”虽然对心眼多的人袁烈一向敬谢不敏, 可也不能昧了良心说话不是?

这陆瑄到底是草包还是个有大才的,袁烈自问还是很有发言权的。毕竟一则长子和陆瑄交好,每每提到这陆瑄都是赞不绝口、五体投地的模样。

儿子脾性袁烈也很是了解, 不是有真本事的人,想要让他折服,做梦还差不多。

除此之外,之前广善寺匈奴人的事上, 可不也和陆瑄过了招?

明明陆家得了大便宜,自己这边收拾残局不说,还得承他的情。

这样的人精,会因为做个梦就得意忘形的宣称要参加春闱?

骗傻子还差不多。

“你说朕是傻子?”皇上脸黑了一下,好在这会儿心情好,倒也没跟袁烈一般见识,“照你所说,这陆瑄还真有过人之处。”

眼中已是异彩连连——

年纪虽小,却聪慧睿智,更难得的是有过人胆识,既非偶然,那定然就是有意为之了,自然更加难能可贵…

虽是没有再多说,却明显已是把人记在了心上。

袁烈摸了摸鼻子,所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分明就是为那个不讨喜的陆瑄铺路啊。

毕竟,有多少人挖空心思,别说让皇上知道他是谁,就是有个模糊的印象都难如登天。

这陆瑄倒好,有今日这样的功劳,更被皇上牢牢记住,他本身又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以后入了仕途,还会得了?简直是天下为官的人做梦都想的好事啊。

蕴宁自然不知道,方才竟是和一场无形的灾祸擦肩而过。

倒是了凡大师瞧蕴宁的神情越发慈爱,甚至在听蕴宁嘱咐家里人多买些上好的银丝碳以备冬日严寒时,也乐呵呵的让人跟着照办。

随着长公主身体日渐康健,琉璃塔附近那位周夫人的身体也一日日的跟着好转些了,即便不定时的依旧有钻心的疼痛袭来,却是俱在能忍受的范围之内,更重要的是,周夫人的脸上日渐红润了些不说,蕴宁的药膳保养之下,竟还重了几斤。

把个南春给高兴的,简直把蕴宁真的看成了活菩萨相仿。至于说周夫人,这些日子也习惯了蕴宁的陪伴,初时还有些恹恹的,对包括南春在内的身边人,始终不曾理会,偶然一次和蕴宁说起话,却发现两人很多事情上想法竟是颇为相通。

甚至到得后来,简直有个错觉,这小丫头哪里是不知世事的十三四岁的孩子,分明是和自己一般历经灾厄的妇人才对啊。

既是把人放在了心上,便也就留意了一下蕴宁的事情,才知道眼前这女孩子,却是从小就被狠毒的姨母给抱走,这十多年的人生中饱受虐待尝尽了孤单绝望不说,更是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可就是这样一个承受了太多苦难的女子,皇后却是从没发现她有一点儿怨天尤人,有的只是隐忍淡然接受,甚至靠自己的努力,有了现在的安宁、幸福。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让皇后的怜悯根本就无处安放,又随着相处的时间越长,而渐渐到同病相怜再到心生怜爱…

倏忽间就是两个多月过去了,眼瞧着时序已是入了寒冬,即便依旧阳光明媚,山上却寒意渐浓。

先是长公主担心双胞胎受不了这样的天气,收拾好东西下山去了。又过了几日,周夫人和老祖宗高氏也俱让下人收捡了行囊,一前一后离开了广善寺。

听说袁家人要走,一向避世的了凡大师一直送到了山门处,直到蕴宁哭笑不得的送上一张药膳方子,才施施然回转…

“今年倒是一个少见的暖冬呢。”瞧着外面依旧灿烂明媚的冬日阳光,高氏心情也是好的紧。

天知道这些日子在广善寺中,有多提心吊胆,尤其是听袁烈说,太后竟然还起过抄捡广善寺的心思,高氏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蕴宁自然颔首附和,却是明白,这样的好天气怕也没几天了。

毕竟今日已是十月十八了,明日,也就是十月十九,皇后崩殂,然后二十日开始,天气就骤然转为冰封地冻的暴雪天气…

也是在一个月后,庶妹的舅舅奉胶东王之命来京,然后袁家就陷入了长达数年的水深火热之中…

袁家。

早从袁烈口中知道了高氏并蕴宁今儿个就要回来的消息,把个丁芳华给高兴的什么似的。

一大早就嘱咐厨房把老祖宗并蕴宁爱吃的东西给炖上,又亲自去蕴宁的院子里跑了一趟,指挥着下人又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换上刚做好又仔细晒过的全新的被褥,总觉得还有哪里瞧着不甚舒服,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指着流水飞瀑的屏风道:

“我就说那里不对呢,快快快,把库房那儿刚刚送来的六扇干枝梅屏风抬过来…”

“是下面庄头一个多月前献上的几扇云母屏风吗?”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的袁明仪忽然道。

“对对对,就是那个。”丁芳华点头,当初庄头送过来时,丁芳华瞧着就不错,想着冬日里围炉赏雪,这屏风却是应景的紧,眼瞧着女儿就要回来了,当然要赶紧布置停当。

边催促快些着人去取,边冲着袁明仪笑道:

“当初送来了好几扇屏风呢,你也去瞧瞧,看可有合眼缘的?一并让人给你搬过去吧。”

袁明仪应了声,也便跟着去了。

库房距离的并不远,想着顶多一刻钟的功夫,屏风应该就能送来了。

不想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人回来。

丁芳华不免有些恼火,正想着不然自己过去看看,袁明仪却是小跑着从外面进来,甫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母亲,都是女儿不好,您责罚女儿吧。”

紧接着刚才跟着一块儿去抬屏风的几个仆妇也跟着进来,同样跪倒在地。

“这是怎么了?不就是抬个屏风吗?”丁芳华吓了一跳,又招呼袁明仪,“跪着做什么,且起来慢慢说。”

袁明仪去却是不肯,只管抹着眼泪道:

“和她们无关。都怪女儿毛手毛脚,瞧上了和母亲想要送给姐姐的那扇云母屏风挨着的围屏,不想走的太快了,带到了云母屏风,如今已是摔掉了一角,竟是不能,用了…”

口中说着,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丁芳华也有些不舒服,只袁明仪哭成了这般,又不断认错,倒也不好责怪,虽是颇为遗憾,却依旧摆了摆手: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是一扇屏风吗,碎了就碎了,你起来吧,待会儿我再帮你姐姐挑一扇来好了…”

话音刚落,蕴宁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

“挑一扇?娘要挑什么啊?”

丁芳华大喜,顾不得去拉跪在地上的袁明仪,就三步并作两步接了出去:

“宁姐儿,你回来了?老祖宗呢,还有你小叔公,也一块儿回来了吗?”

出得房门,正瞧见笑吟吟站在门外的高氏袁成阳并蕴宁三人。

“是啊,我们都回来了呢。”蕴宁笑着应了一声,却在瞧见房间里的情形时,有些奇怪,怎么袁明仪倒是跪在自己房间里?

“仪妹妹这是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那委屈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被人欺负了似的。

袁明仪无疑也瞧见了院内众人,怯生生道:

“是我的错,碰坏了母亲给姐姐挑的屏风…”

还要再说,又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听说祖母并小叔、女儿回来了,袁烈也赶了过来,待得瞧见跪在地上的袁明仪不觉蹙了下眉头。

袁明仪也看了过来,再瞧清来人是谁时,眼泪落得更急,那模样,倒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爹…”

丁芳华直觉这个庶女今儿个有些反常,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至于袁成阳,则是淡淡瞥了袁烈一眼。

高氏脸色已是沉了下来,径直道:

“我和你小叔祖还有宁姐儿刚进家门,你就在这里哭哭啼啼,真真是晦气!既是知道错了,跪在宁姐儿房间里做什么?没得外人还以为,是你姐姐欺负你了呢。去你院子里跪着去!”

第131章

家里重孙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如果说从前就宠一个袁明珠罢了,现在高氏稀罕的也就蕴宁一个罢了。

老太太的脾气, 从来都是不分青红皂白, 只疼自己想疼的那一个。这会儿瞧见袁明仪的作态,当真不是一般的嫌恶。

袁明仪却是彻底傻了眼。

今儿个之所以会闹出这样一件事来, 说到底还不是为着心里不平衡?

要说那干枝梅的云母屏风, 却是袁明仪瞧见第一眼时,就喜欢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