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走。”

两人穿过走廊,路过的护士无不侧目。方医生年轻英俊、医术精湛前途光明,暑假刚来实习第一天,大名就传遍整个青医。只是他虽然为人温和,却一直呆在肝内科跟着王大夫做实验,很少往外走。

今天贸然来这么一出,岂能不引起别人注意。有几个小护士已经开始叽咕,莫非他喜欢这种假小子?

思瑜把这话听的一清二楚,顾虑到方峻的自恋,这次她压根就没问。

“就是这里。”

转过弯方峻停下,思瑜抬头看着上面的“药房”俩字。这不是抓药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砂锅?不对!是既然这里有,他为什么不早说!

“给我拿一个砂锅,后面熬药用的。”

值班的医生很快取过来,思瑜望着面前褐色的砂锅,深深感觉到了来自方峻的恶意。如此简单的事,真的需要再等半天然后再找王大夫?

方峻脸不红心不跳:“这些砂锅,都是医院用来熬现成的中药的。我只是跟着王老师实习,无权处置公物。”

“哦,原来如此?”尾音上调,她明确的表达着自己的不信任。

“那当然,砂锅五十元,请缴费。”

思瑜拿起钱包,刚想抽五张十块的,往深处一拌,却摸到了一卷卷报纸包起来的钢镚。一角、五角、一元面值应有尽有,她本想以此为记录,弟弟每坚持一个好习惯一天,就让他往储蓄罐里投一枚硬币。

如今她却有了新的主意,掏出其中全部一角的,她一点点摆在方峻面前。

“不好意思,这样支付可以么?”

成竹在胸的方峻,看着面前二十五卷,嘴角反倒上扬:“我只带路,并不管收银。”

轻飘飘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往楼梯口走去,眼镜却越发明亮。有意思,这种法子,还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用。

思瑜跺下脚,握着砂锅突然反应过来。

她这是在上什么火?砂锅到手,钱也到手,她和方峻已经没什么必要关系。为这么一个人,她犯得着浪费时间和脑力。想到这她一阵轻松,收回硬币,神清气爽的朝医院门口走去。

办公室内,方峻一口接一口的吞着荔枝,余光扫到楼下那抹身影。脚步轻松且迅速,适应能力倒是不错。

这一个月来母亲每天都来电话,话里话外催促他放弃读研,回方家适应,早些接父亲的班。正因如此,他才跟着王老师躲到小城滨市,没曾想还会有这番惊喜。从第一次见面起,小姑娘就体现出超乎年纪的察言观色;拈起一枚荔枝,这壳剥的很干净,果子没有一点破洞,显然剥皮的人很能沉得住气。

聪明赶眼力见、性格能屈能伸,这样的人给她时间成长,必定能成为他的好帮手。到时候,他也有多余精力来研究医学,要不要把她拉过来?

吃着荔枝,方峻陷入了沉思。

**

方峻作何打算,思瑜却是一概不知。将此人抛到脑后,她踏上回滦城的汽车。

捏紧小皮包,她一遍遍合计着棉厂的事。父亲的下岗申请已经被批下来,这两天就会离职。这段时间他也没闲着,一直往五里村跑,踅摸着合适的厂房。

而她则是想尽办法同日本方面沟通,得益于前世一口流利的英语和丰富的商谈经验,她成功唬住了那帮日本人,机器的价钱压倒了一个合理的价格。

一切水到渠成,只差剩下的国家有关部门审批。想到这一出她就头疼,原因无它,比起此事,厂房机器那压根就不是个事。

前世她搞房地产,一个项目从规划到审批结束,最起码需要两年时间。这还是因为黄家上面有姚家撑着,没人敢随便拦。如今的夏家,不仅没这方面的助力,甚至还有可能遭遇来自姚家的阻力。

再有一个月她就要开学,即使九七年的高三没有后世那般劳累,她也没多少空。

一桩桩一件件,生活就像一团乱麻。当她胸有成竹,以为成功就在眼前时,仔细数数却发现,似乎现实中还有数不清的事等着她去忙。

作者有话要说:

大伯的小动作

虽然回来时思绪有些杂乱,但一到轴承厂家属院,她就换上了自信阳光的面容。原因无它,墙倒众人推。父亲奋斗二十年,本已是厂里中层,现在第一个退下来,别家会怎么想?

倒不是她死要面子,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他们家都要住在此地,总不能让人指指点点。

一拐弯,刚走到水泥盖板上,远远的就见到穿枣红上衣留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频频朝这边张望。思瑜一手一只袋子,只能张嘴喊道:“妈,我回来了。”

林丽芬迎上来,面露轻松∶“怎么这么晚?”

“我刚好在银行遇到方大夫,想着你的药还剩没几天,就跟他去拿了两个疗程。对了,医院里有熬药的砂锅,王大夫做主给我一个。用这个熬出来,疗效肯定好。”

“那可真得好好谢谢王大夫,这么琐碎的事他都肯帮忙。”

思瑜嘴角抽抽,最终还是决定维持这个美丽的误会。不然母亲知道方峻的事,一定又会多想。

“恩,对了妈,爸和弟呢,都回来了么?”

一边说着,两人一边往屋里走着。将东西放下,她扫一眼寂静的客厅,就知道此刻没人。

“都还没,思明说跟新交的朋友一起去打球。”

“他去打球?打什么球?台球还是篮球?”

也不怪她着急,弟弟不是咿呀学语的幼童,多说几遍就能改。想让一个叛逆期的少年改变需要长久的努力。尤其思明自制力不够强,改起来更是麻烦。

“是篮球,他穿着挂肩背心、抱着球出去的。”

思瑜正准备说些什么,院子的大铁门嘎吱出声,一辆大金鹿被推进来,筐子里带着一只篮球。

“他们回来了,妈。”

“恩,你弟现在是真学好了,那天我远远的见过跟他打球的,平头正脸,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不是那些小瘪三就成,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母女俩对视一眼,眼中全是对彼此的赞同。思瑜再次庆幸她留在了夏家,同姚家的等级森严她小辈必须无条件服从长辈不同,这里谁有理谁说了算。

“你们娘俩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夏友良进屋换上拖鞋和大裤衩,坐在离妻子最远的一角,吹着风扇凉快。

“爸,我在银行换了些硬币。从你辞职开始,咱们家每做成一件事,就往这空咖啡瓶子里存一枚,等到过年,拿出来比比谁多。”

她这是参照《飞屋环游记》的男女主人公,这法子前世她就用过。虽说简单,但对培养好习惯有奇效。

“辞职”这字眼让夏友良很是舒服,他不是被人赶走,是主动不干的。

“怎么不行,就摆在茶几上。”

于是打完球的夏思明换衣服出来,怀里就被姐姐塞进一只大号瓶子。

“能坚持到年底,我给你买新款的任天堂。”

一句话堵住弟弟的嘴,她隐约记得思明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款任天堂游戏机。男生爱玩游戏倒没什么,只要把自己的事做好就成。

“妮儿,你…赚了这么多?”

思明刚想反驳,就听到母亲倒吸凉气的声音。抬头一看,父亲同样也是满脸震惊。

“一百二十万,这些钱都是你的?”

思瑜点头:“这笔钱的确是我的。咱家没担保,银行贷款不好批,有了它,以后也不用愁。”

夏思明攥起衣角,默默收回到嘴边的反驳,比起姐姐他实在太差劲了,作为一个纯爷们实在太丢人。林丽芬喜出望外,年前她有个学生因为家中厂子破产而辍学,她隐约听说是货款没回来,高利息导致资金链断裂,银行贷款不是那么好拿的。

唯有夏友良,他本该高兴,可此刻心中的阴霾却更深。

“爸,你怎么了?”

经思瑜一提醒,一家人都看出了夏友良的异样。这么好的事,他怎么眉头就拧成个疙瘩?

“这事不说也罢…”

“早晚都得说,一块说出来,省得我们都睡不踏实。”

夏友良迟疑:“妮儿,咱们看中的公路边那块地,村支书说不能占。”

怎么可能?

思瑜第一时间就觉得不对劲,这又不是十年后,全国都在保护耕地。97年全国都在搞活经济,棉厂这种基本无污染又能解决剩余劳动力的企业,滦城政府不可能拒绝!

“难道是姚家?”

夏友良点头又摇头:“也不一定,我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你们小舅。据他说,这几天你们大伯跟村支书走得很近,每天早晚都过去串门。”

思瑜恍然大悟,她说这次大伯怎么如此好打发,说两句重话分分钟走人,原来是在这等着他们!随着年过四十,他总算涨了点智商,知道以势压人!

“爸,你打算怎么办?”

夏友良皱眉,自己出来单干后,才知道当老板没那么容易。员工只需要忙活自己眼前圈里那点事,老板却需要考虑周全所有问题。

“我还没想,妮儿,你说咱们现在该咋办?”

思瑜想都没想,“直接去找村支书,告诉他事不成的话,你周一就去镇长办公室喝茶。”

林丽芬吃惊:“这怎么行?”

一直沉默的思明抬起头:“姐说得对,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要我说,直接找几个人在他家墙上喷大红漆,保管他乖乖给腾地。”

思瑜惊讶,她是有前世的经验,知道经商之人必须自己挺直身板,不然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而思明,他却是纯粹的有这悟性。

“如果喝茶镇不住他的话,雇几个混混扛着三脚架砸他家几块玻璃也成…”思瑜沉吟着:“不过我估计,以村支书那针眼大小的胆子,这法子九成用不上。”

“妮儿你也跟着瞎起哄!”

思瑜坐在沙发扶手上,手揽住母亲肩膀:“妈,做买卖的人就没几个干净的。黑社会既然存在,就有它的道理。许多时候,他们是最好最快的方法。”

对此她算知之甚详,房地产开发中总有钉子户,并不是所有的弱势群体都无辜,更多的则是贪婪。对付这些人,花万儿八千的雇一伙左青龙右白虎手持狼牙棒的人,最经济实惠。

“也是,明天我去跟他谈。街坊这么多年,他总不至于让彼此都下不来台。”

思瑜抿起嘴,离职后父亲僵化的头脑逐渐活泛起来,这对全家来说都是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厂房搞定

正值暑假,全家人都在闲着。思瑜提议,夏家四口干脆全体动身去乡下“探亲”。

“大伯,我们去看你们,一会就到你家门口。我爸说了,不用客气。就跟你们上次来一样,咱们都是亲戚哪还用打那招呼提前准备,到了直接哐哐得敲大门就成。”

上次的事她一直带着怨气,这次可算还回来,抢白大伯母一顿,她直接挂掉电话。夏友良推出久未启动的摩托车带上妻女,夏思明跨上自行车。本来一家四口都是瘦子,挤一挤就是,可他这次强烈要求自己单骑。

夏日麦田长势正好,偶尔一阵热风吹过,带来原野特有的草木香气。

五里村,顾名思义,离县城只有五里。即使摩托车放慢速度,不到半个小时也到了。望着熟悉的村落,思瑜心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喵~”

一只肥猫跑出来,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

“这猫现在还没死?”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思明这么高的时候,”林丽芬伸手比了个高度,“那时候他三岁,这只猫就在村里。如今十三年过去,它还是那个样。”

“是啊。”

重生后首次故地重游,思瑜感慨无限。土胚墙、歪脖子柳树,这座小村记录了她整个懵懂无知的童年。过不了十年,脚下千亩良田就会变成烟囱高耸的工厂。

历史的车轮永不止步,整个中国千年来传统农耕文明被打破,工业化和城市化是整个国家的潮流。他们每个人,都身处这时代的洪流之中,渺小的力量并不能改变整个世界。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努力跟进不被落下。

前世夏家没能赶上,这辈子却要走在所有人前面。

“滦城常年刮北风,北边肯定不能建大型工厂。五里村在南边,又是除三里村以外离城区最近的地方,的确是建厂的风水宝地。”

夏友良打着商量:“毕竟是乡亲,也不好逼得村长太紧,要不咱们去找三里村那边商量?”

思瑜摇头:“三里那边位置是好,可不能建厂。”

“这又是为什么?”

指指远方,她回答着家人:“滦城总要扩张,以后的三里村,怕是会被整个包在县城里。但是滦城人口就这么多,城市规模不会很大,所以五里村这边会成为城市的配套开发区。”

这些都是后世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放到如今却是极具前瞻性。夏友良慢慢骑着摩托车,一路穿过地头。

“那等咱家赚了钱,就把这块地都买下来。”

“行,就怕县里不给审批。”

一路闹着,很快进了村。还是熟悉的村子,夏天太阳大,外面没几个人。一路弯弯绕绕,拐进胡同进入一间砖瓦房的院子。

“有人么?”

思明上前,使劲踹着大门。不止姐姐有怒气,他也火大,心火下不去只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谁啊,来了!”

门打开,一个面色有些黄的高瘦身影探出头来。

“叔叔、婶婶…”

思瑜认得此人,正是那天大伯借钱的对象夏思亮。前世回姚家后她与此人并无交集,不过从小他们感情并不好就是。

“今天正好有空,回这边看看。”

思瑜适时的递上一小袋面粉,来之前她仔细算过,比起先前张田芳拐得那半篮子鸡蛋,这袋面粉更值钱。她不欠别人这点,但也不想平白吃亏。

**

夏学良家是五间砖瓦房,九七年在五里村也算豪宅。思瑜估计着,大伯家住房条件可比他们家那套轴承厂分的小院要好。

“来,都吃瓜。”

张田芳切开,思瑜忙给母亲挡下:“我妈现在养身体,不能吃太凉的东西。”

“看你可是没口福,这瓜甘甜甘甜的,一毛钱一斤,平常我们家都不舍得吃。”

思瑜坐好,任由她将这瓜扯得跟王母娘娘的蟠桃似得,她始终没动一口。倒不是她见外,而是如果她现在吃了,不出明天整个五里村都能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家不顾脸面,在别人家大吃二喝。

不是她多虑,这事张田芳绝对能做出来!

“大伯母,听说你们这两天跟村支书关系不错。是不是闲话间,把我那笔赡养费的事说出去了?”

“这…是大家关心丽芬的病情,我就说你们有钱,不用他担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这还只是关心。就是不知道哪个不自觉的给他出主意,趁机在我爸面前拿乔,想多讹他一份钱。让我知道了,晚上肯定敲碎他家玻璃!”

思瑜本就跟假小子似得,这番话说出来毫不违和。不过她身边的夏学良一家,脸色确是变了。

“妮儿,”夏友良咂咂嘴:“当着你大伯一家说这些干啥?咱们亲戚他能这么坑人,那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思瑜看着大伯猪肝色的脸,忙点头:“嗯,那倒是,大伯怎么能畜生比。看我这张嘴,你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也不是,哎呀,反正你懂我的意思是吧?”

坐在沙发上,她笑容越发灿烂。都是亲戚,总不能动辄抄起笤帚来肉搏。嘴上说两句重话,该他们敲响警钟,在气势上压住。万一再出什么事,她也不是吃素的。让人老实的办法,她可多的是。

“你们不用在那指桑骂槐,我话撂在这,你有那份钱,不如放贷吃利息。你知道咱们村那个开面粉厂的吧,现在被警局控制起来,厂子被强制拍卖,你以为你会比那家强?”

夏学良吭吭的说着,对这个弟弟,他也不是全然讨厌。只是做哥哥的样样不如人,他心里总是不舒坦。这句话,倒有几分出自真心。刚被抢白一顿,他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面粉厂在卖?”

“可不是,玩两年欠下上百万。警察怕他跑,对他实施重点保护。往日有头有脸的大老板,现在出个屋门都得跟人打报告。”

“爸,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去大队办公室走一趟。”

来时是一种想法,现在她却有了新的主意。棉厂设备很简单,之所以需要空地,全是堆放货物所需。面粉厂有足够的厂房和空地,甚至改都不用改,就可以拿过来直接用。

省去了建房那块程序,只需要将机器买进来就能开工。这样,今年秋收时他们家生意就能上正轨。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作者有话要说:

姚家的爪牙

“祝书记如果做不了主,那我们去问问镇里的意见?”

思瑜坐在村支书家沙发上,虽然九七年经济还不是很发达,但他家已经盖起了二层小楼。半亩地的庭院中挖着水池,内置假山喷泉。忽略建筑格局差异,这与十几年后的花园别墅没什么两样。

“不是我不帮忙,老夏,你们家建厂,咱们五里村人多少跟着受益。可咱们国家人多地少,上面耕地保护政策很严。再说村民没了耕地,往后靠什么吃饭?”

祝支书是个戴着罐头瓶底眼镜,打着太极,意思无非就是多要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