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定了是他!宁瑜大急,拂落银子:“不是我,琴儿,你相信我!”

她倏地起身,流着泪,声音却是凉凉的:“你往常不是这样的,我喜欢有才有志的宁瑜,人穷志不能穷,如今事实俱在,你为何还不肯悔改?”

“文琴!你听我说……”

“你若真是冤枉,就去衙门,将那人的名字说出来。”

“我……”说出来事情只会更糟糕,他沉默。

她站了许久,转身离去。

宁瑜躺在门口,身旁地上是一堆灰土混杂的饭菜,那是旁人看不过,好心盛给他吃的,但不知为何总有意外发生,不是突然来一群孩童踢翻了碗,就是有乞丐先来抢走,当然,他明白有人想看他的笑话,但这些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来说,已经不重要。

只要她说一声“我信你”,他就是死也瞑目的,但如今就算他死了,在她心里,他还是个小偷!天下最令人不齿的小偷!

三天,她没有再来,金越也没有再来。

腹中更觉饥饿,身体几呈虚脱状态,然而期待已久的死亡即将来临时,求生意志反而回来了,如今连她都已经放弃了他,他就是饿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记得,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冤屈,死的只是一个小偷而已!

活着是小偷,死了也是!

他觉得很好笑,于是真的大笑,声音如鬼哭。

生死只在一线,脑子里的意识却反而比平日更清醒。

他为什么该死!分明是掌柜叫他清点库银,帐目清清楚楚,可如今他们却故意咬定是他潜入库房偷银子,而且偷了九百两,卑鄙的手段,明明白白的栽赃陷害,这些人岂不是更该死!

忍着身上伤痛,宁瑜挣扎着翻身,忍住呕吐的感觉,将地上的饭菜吃了几口,然后用尽全力滚到阶下,爬在那个小水坑旁,一口一口,慢慢地,将那浑浊的水喝光。

让那些人嘲笑去吧,有什么要紧?

“废物!废物!”看着面前的几个年轻人,老教主金越连连摆手,大为泄气,“还真没一个比得上那小子。”

对了,那小子死了没有?

抱着好奇的心理,老教主又趁夜走进宁家大院。

刚刚踏进院门,左脚突然被两只爪子抱住,抱得死死的,吓了他一大跳,下意识就要踢,却听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求求你,救我!”

哟,这不就是那臭小子么!金越立即低头欣赏,连连摇头赞叹,都饿成这样了还有力气,果然是好资质!

他死死抱住金越的腿,手指几乎要掐进肉里:“求你救我。”

金越大为解气,冷哼:“老夫凭什么要救你?”

“我拜你为师。”

“想拜我为师的多了,”被这小子求的感觉真好,金越享受着高高在上的感觉,“我凭什么要收你?”

“我比他们好。”那手无力地松开。

这倒是实话,眼看他撑不下去了,好容易得来的徒弟,若是现在死掉岂不可惜?也不知道这副筋骨有没有坏?金越慌得拎起他就掠走。

宁家院内,二人对面而立。

金越道:“要拜老夫为师也可以,不过你必须要先做一件事。”

宁瑜道:“但凭吩咐。”

金越笑:“我要你去于家钱庄旁边的铺子里抢一件东西。”

宁瑜愣:“抢?”

金越道:“既要做小偷,就不能先存了怕人发现怕见不得人的心思,心里越怕,下手就越容易失败,哪个小偷没被人抓住过,没挨过打?叫你去抢也是这意思。”

他拍拍宁瑜的肩膀:“记住,你已经是个贼。”

已经是贼,还有什么要紧,怕什么嘲笑?宁瑜默然半日,点头:“我去。”

金越大笑,强调:“要当着别人的面抢。”

“我明白。”

昔日的宁公子如今成了小偷不说,竟大白天抢东西!城里议论纷纷,语气已少了许多怜悯,多了几分不屑。

高高的台上,二人站在栏边,满城风景尽在眼底。

金越道:“明日你便随我离开这里。”

宁瑜点头:“好。”

金越道:“如今那个文小姐想必更失望得很。”

宁瑜笑了:“别人失望与否,与我何干。”

金越点头:“你既想明白了,那就拜师吧。”

宁瑜立即跪下,拜了三拜:“弟子拜见师父。”

金越并不推辞:“你且不忙,我还有两件事,你可能做到?”

宁瑜道:“师父吩咐就是。”

金越道:“第一,便是饮酒不过三杯。”

宁瑜道:“我不喝。”

金越点头:“我们千手教靠的是手,偷窃,暗器,易容,使毒,若饮酒过量,这双手就没那么灵活了。”

宁瑜问:“第二?”

金越道:“第二,你既入了千手教,将来还要继承我的一切,便该忘记过去所有的事,你的什么狗屁书画,什么文章,还有……”他停住,意味深长。

宁瑜道:“弟子明白。”

金越点头:“那就好,宁瑜……”

宁瑜打断他:“师父,宁瑜是谁?”

这臭小子还是嫌作贼玷污家门,不肯用本名吧,当初若不是我老人家救你,你早就死了,还屁个门风!金越心里咒骂,面上微笑:“好,那你叫什么?”

宁瑜道:“弟子没有名字,求师父赐名。”

金越沉吟,转身看见阳光下金光灿灿的河水,心中一动:“千手教历代教主都会改姓金,如今老夫只有你一个徒弟,早些改了也好,老夫曾听说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做‘千金散尽还复来’,那起富人,钱多了也不过放库中烂掉,我千手教人皆是各凭本事,取世上多余之财为己所用,天下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掷千金又何妨,你便叫作金还来,如何?”

“多谢师父赐名,弟子就叫金还来。”

世上从此不再有宁瑜,只有金还来。

有毒名闭嘴

灯红酒绿处,莺声燕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气息,这里是城里有名的风流地,楼上栏杆边站着一排排年轻娇媚的女子,楼下客人往来,略显杂乱,除了普通纨绔子弟,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身边都陪着一个以上的女孩子,或是赌钱,或是玩笑,或是相拥着往楼上房间走。

看姑娘们盛装打扮陆续出门而去,老鸨笑得脸上开花,那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喜欢这种场合,所以专程派人来接的,付的费要贵一倍。

突然,不知从哪里冲出个衣着褴褛的年轻人,拉着其中一个姑娘不放:“喜妹!”

姑娘立即大哭:“二哥救我,我要出去!”

经这一闹,立马有人上去拉扯。

“又是这臭小子!”老鸨双手叉腰,“进了这门,都是老娘的女儿,哪里还有什么妹妹,出去出去!”

那人跪下,膝行至跟前,磕头不止:“求求你放了她,求求你们……”

“人是老娘花银子买来的,一分钱一分货,你若有钱……”老鸨一面骂,一面招手,“人呢,都死哪去了,耽误生意,还不快把这穷小子给我撵出去!”

“谁是穷小子?”冷冷的声音。

所有人都回头看。

说话的是个黑衣人,很年轻,身上披着极宽大的黑色披风,高挑的眉毛,挺挺的鼻子,眼睛明亮如星星,俊美的脸正带着笑,笑容里透着一丝痞气。

他斜斜倚着楼梯栏杆,笑问:“说谁是穷小子?”

老鸨在这行混惯了的,知道什么人惹不起,看到那精致的衣料,还有那条金镶玉的腰带,立马陪笑:“老身骂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罢了。”

穷小子?他冷笑:“她值多少钱?”

老鸨愣了愣,会错他的意思:“喜姑娘今晚已经有位大爷约下了,还是头一次,您看是不是换个……”

话没说完,一叠银票丢到她脸上。

“一千两,买她这个人,够不够?”

这姑娘虽美,却并非什么天香国色,哪值得一掷千金,这人是个冤大头?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楼上的姑娘们更是窃窃私语。老鸨嘴巴张得老大,没听错吧?这丫头买来只花了五十两,他要用一千两?

“不够?”他随手又掏出一叠,挑眉,“再加一千,不行就算了。”

众人全傻。

好歹老鸨关键时刻回过了神,知道遇上了财神,笑得脸快烂掉,马上将银票接来飞快揣好,立即递眼色,让那些人将哭哭啼啼的姑娘放开,再夸了一番好眼力,然后问:“公子这就带她走?”

地上那人一听,哭得更厉害,与姑娘相拥不放。

黑衣人不耐烦:“闹了这半日,吵得大爷我也没心情了,不都替你把她赎来了么,不快些带走,哭什么哭!”

众人快要晕倒,敢情他花这么多银子,居然是替别人赎的?

“穷小子?”黑衣人走过老鸨身边,恶意地笑了声,然后大步出门去了。

老鸨既惊且喜,全然不知道自己将要倒的大霉,第二天,她就再也骂不出一句话了,这种情形持续了整整一年。

大约半人高的、金条子金砖砌成的平台上,放着一盆优美金贵的白海棠花,白玉的花瓣,金丝为蕊,一共十来朵,叶子由碧玉琢成,枝干则是一棵珍贵的红珊瑚树,连盆也是用玛瑙做成,里头填着许多珍珠玉屑作土。

金还来远远靠着椅背,脚搁在桌上,宽大的黑袍垂在地下,铺开,整个人看上去活像只大蝙蝠。

他欣赏着自己的战利品,神色悠闲且愉快:“巧夺天工,巧夺天工!”

不过很快他就失去兴趣,叹了口气:“还是金子银子实在。”

这东西纯粹是有钱人吃饱了没事做,把银子弄来消遣罢了,除了好看,既不能吃又不能用,放着也是白白烂掉,不如金大爷做做好事,替你享用掉,恩,我算算,能卖十几万两?

他转转眼珠。

反正买得起的都是富贵人家,买回去也是白放着,不如过几天大爷又去取回来,再卖?

其实除了这盆珍贵的白海棠之外,四周还有无数奇珍异宝,每一件的价值都不低,甚至还有许多连名字也叫不出来,光极品珊瑚树就有六棵,胡乱摆在墙角地下。再就是铺地的金砖,无数夜明珠散落着,发出柔和的光芒,将整个房间映得亮如白昼,就连他身下坐的椅子也是镶金的,嵌着西洋的宝石,整个房间满是金珠宝贝,光华灼灼。

“穷小子?”他嘿嘿冷笑,顺手捞过一把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丢出去,撞上墙壁,劈啪作响。

骂?金大爷叫你闭嘴一年。

清脆的响声,玉如意撞在墙上,粉碎。

心情大好。

他拍拍手站起来:“大爷有钱,大爷就爱一掷千金,怎么。”

这里永远有花不完的钱,数不尽的珍宝,几乎每个月,都会有新的东西丢进房间,每件都值千金以上,有的甚至价值连城。

珠宝源源不断,房间却永远不会满。

两年前,金越将他带进这个房间:“这便是你三年来每次任务所得的东西,我将它们全放在了这房间里,如今你可以拿去了。”

金的,银的,玉的,玛瑙的,西洋的宝石等等,琳琅满目,光华璀璨,几乎已将房间堆满了。

他看得眼花缭乱,发呆。

金越扇他一耳光,骂:“臭小子,你是堂堂千手教未来的教主,区区几件东西算个屁,作这副傻样!”

“你!”他怒视,之后总算清醒过来,一脸期待,“我要把它填满。”

金越毫不犹豫又扇他一耳光。

他捂着脸跳开:“做什么!”

金越冷笑:“你莫非忘了当初快饿死的时候,钱的用处就是花的,不是摆着好看的,当初金四海祖师创立千手教,本意就在于此,我们千手教取世上之财,为己所用,将天下财宝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是要你为了它们做守财奴。”

他一字字道:“记住,这房间永远也不能让它满。”

金还来还是发呆:“可这么多,我怎么花?”

金越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只有人嫌钱少,哪有人嫌钱多了?钱是你的,有了就要学会用,你且拿一百条金子去换银子,今晚要将它们全花掉。”

不待金还来反驳,他又阴□:“若多剩一两,明日就等着痛死吧。”

金还来愣了两秒,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低头检查身上,哇哇大叫:“你居然给我下‘追魂散’!”

“反应比上次快了不少,”金越满意,“你既知道这是‘追魂散’,就该明白,这解药教中上下只我才有。”

金还来怒:“你越来越毒了!”

“难得好徒儿明白,”金越转身就走,“花钱还不容易,还要为师教你?吃香的喝辣的,找女人,还可以做做你的好事,一掷千金,你尽可以去试试。”

一百条金子,每条足足重十两,很快,它们变成了一叠厚厚的银票。

第一张银票打算做做伟大的好事,虽然金还来对这种事一向嗤之以鼻,他还是将它丢给了个乞丐,只不过很快就有六个乞丐跑上来打架,结果就是银票被撕成了几片,于是他又数着人数多丢了几张,然而乞丐们并不配合,不肯按分子拿,直打得头破血流。

看着一堆人抢钱,金还来越来越无聊,妈的我凭什么要管别人?

于是这一夜,他有了第一个女人,把银子全赏给了她和她的姐妹,这些钱若不尽快花出去,第二天他自己就要倒霉了。

五年了,五年。

除了时间太短,内力修为不够,他几乎已将所有功夫全部掌握,尤其是轻功、暗器和使毒,虽然主要是被金越“玩”出来的,却也勉强算得上出神入化,一次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而明天,他将成为伟大而神秘的一代千手教新教主,贼王。

“老家伙,想偷懒做太上皇,”喃喃念了这两句,他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师父早啊!”

金越站在椅子背后,阴阴地笑:“果然早得很,天刚黑。”

“问明天的早。”金还来谨慎地回答,脚底往后退了两步,指不定这老家伙又发明了什么新毒,我离你远点。

金越笑得更加阴险:“你过来。”

师父吩咐,没办法,金还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紧盯着他的手:“师父有何吩咐?”

金越抬手。

金还来下意识跃起,紧接着飕飕声不断,无数银针打在对面墙上,每根都泛着惨绿惨绿的光,显然是淬了剧毒。

“你好毒”这句话用的次数太多,已经成了废话,于是金还来一边不停做着蝙蝠翻身的动作,一边大叫:“喂喂,你别弄坏墙,别弄坏我的宝贝!”

“这轻功,啧啧,就是内力浅了点儿。”金越得意,双手同时扬起,暗器如雨。

金还来大惊,从空中摔下,却并没有掉在地上,在离地不过一尺时,他就用手撑了一下,整个人几乎是贴在地上,与地面平行,像鱼一般迅速游开。

金越终于停手:“不错!”

此类考察方式实在太常见了,开始金还来还会发怒,接着开骂,再后来就只剩瞪眼,如今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每次被考察之后金还来还是会很愤怒,他翻身回来,目中犹带着怒气。

金越视若无睹:“按千手教历代教规,今晚我会将一半内力输与你,明日便传你教主之位。”

金还来关心的不是这个:“今后教里事务肯定不少,我是不是不用再跟着你了?”

金越似笑非笑:“说起来,我倒有些舍不得,你便留在我身边也无妨。”

动不动扇耳光,五年里就拿我试了八十三次毒,你玩得起劲,我他妈都快没命了!金还来心里暗骂,面上微笑:“徒弟我虽然忙,也不敢忘了你老人家,今后有事派人来吩咐一声就行了。”

金越看了他半晌,点头:“这几年我也逼得你紧了些,但教主之位事关重大,关系到整个千手教将来的运势,老夫只有你这一个徒弟,望你能明白我这份苦心。”

听到这番话,金还来反倒有点感动,垂首:“弟子明白。”

接下来,“啪啪”两耳光。

那点感动之情马上被打回去了,金还来气得:“你他妈又打我做什么!”

金越冷冷道:“今日四大护法禀报,这一年来,城里有十来个百姓无故变哑,经调查似是中毒,此毒为时一年自解,但千手教好象并没有这种毒,所以叫我追查。”

“不必查了,”金还来面不改色,“你手底下这几个笨蛋查得还真快,那是我制的毒。”

“他们明日都会成为你的手下,”金越沉着脸纠正,“什么毒?怎的从没见你说过?”

金还来笑得邪恶:“闭嘴。”

金越怒,扬手又要打:“放肆!”

金还来闪开:“我没叫你闭嘴,我说那毒叫‘闭嘴’。”

金越愣,继而失笑:“‘闭嘴’?”

金还来点头:“看谁不顺眼,我就毒哑他。”

金越正色:“千手教教规第三条,不碰百姓,他们并非武林人士,为何要毒哑他们?”

金还来不答:“教主能不能改教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