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还来不动声色,抬脚再次踢过去。

果然,地上的江小湖被踢得滚到一旁,口里嗳哟直叫。

金还来心中更加确定,因为这一脚已不同于先前,带上了内力,自金越传功之后,金还来体内本身就有着近四十年的内力,纵然只使出三分,寻常人被踢中,恐怕肋骨都要断几根,而这小子,哪点有断了骨头的迹象!

他越发来了兴趣,毫不客气地抬脚,接二连三踢过去,反倒忘记了自己来这儿是寻欢作乐,不是打架的。

出脚看似没有章法,其实每一脚都暗含变化,但不论他多么迅速多么巧妙,江小湖总能将其中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半真半假地挨那么一下,始终只是闪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似乎刻意要隐瞒自己的武功,不肯露出破绽,因此躲得颇为辛苦,撞翻了好几张桌椅,不时又滚到桌下,口里求饶不止,看在别人眼里,只道他模样极其狼狈,只会挨揍,却并不知道这两个人都是较真的功夫。

几番下来,金还来暗自叹息,看来四大护法打听来的消息不差,有人在暗中监视他,想必是为那件得到便能“逐鹿武林”的宝贝,这小子也不笨,知道被人监视,所以故意做出没用的模样隐瞒武功吧,这么多年,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单凭这份忍耐力,就已经很不简单。

同时他也有点骇然,自己是因为千手教的传功方法,所以内力深厚,而江小湖看上去不过二十岁,体内竟也有不下三十年的内力,这怎么可能!

难得遇上这么个对手,金大爷就试试你的真功夫!

存了这分心思,金还来开始不留情面了,力道越来越重,步步紧逼。

终于,江小湖被他逼到了死角。

金还来挑眉,小子,你要么出手还击,要么就只有等死了。

江小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眼见那致命的一脚踢过来,他猛地抬起脸,原本无神的眼睛刹那间变得锐利且明亮,里面有东西迅速闪过,那是一种苦苦忍耐的神色,一种知道自己即将失败的悲哀,一种不甘心却又无奈的神情,却绝对没有乞求。

怎样的仇家才会让一个高手隐忍至此?金还来及时收住,若有所思。

“大爷饶命!”江小湖恢复没用的模样,磕头求饶,颤抖不已。

虽然这是个最没用的家伙,但好歹活着还有点娱乐性,可以充当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何况此人除了爱赌爱嫖也并没做其他坏事,此刻被毒打,周围人都看不下去,纷纷上来解劝。

金还来心中微动,不理会众人,走过去将他一把揪起,冷笑:“小子,知道大爷的厉害就好,这回饶了你,下次再叫大爷撞见,活扒了你的皮!”

江小湖苦着脸,耷拉着脑袋不敢动。

然而金还来却听到一个细微而清晰的声音。

“明晚四更,城西土地庙。”

黑暗通常很难和热闹两个字联系起来,金还来很矛盾,他既喜欢热闹,也喜欢黑暗,金园的夜常常是一片漆黑,没有灯光。

可今夜他却破例点起了十来支大蜡烛,照得房间恍若白昼。

灯下,金还来皱眉整理衣裳。

邱灵灵坐在床上,眨眼望着他:“金还来,你要出去吗?”

金还来“恩”了声,低头系那条金镶玉的腰带,原打算待小丫头睡着再出去,哪知小丫头偏偏有感应似的,到半夜也不肯睡。

穿戴完毕,他开始取暗器:“这蜡烛让它燃着,等等我叫个人来陪你。”

邱灵灵不说话,默默看他准备东西。

感受到那种关切的注视,金还来有些烦躁,板起脸:“不许乱动,不许乱跑,也不许走出这园子,听到没有?”

邱灵灵不答,轻声问:“你又要出去偷东西吗?”

金还来挑眉:“是。”

邱灵灵“哦”了声,垂首:“那你小心点啊,我不要人陪,我等你。”

金还来愣了愣,恶声恶气:“随你,害怕了不许哭!”

“天亮你会回来吗?”

“废话!”话虽如此,手上却多拿了几支无影针藏入腰带里,又取了些药粉收入怀中。

虽说今日之约他金还来并无恶意,只是找个对手玩玩,但江小湖那小子有些古怪,内力深厚,武功很难说,是敌是友也还不定,空手前去未免太冒险,去他妈的卑鄙!玩玩毒药哪里下三滥了,当每个人都能玩呢?使毒本来就是千手教的手段,本教主要带着以防万一,因为,我不能有事。

东边,残月如钩。月下有一座破落的土地庙,破庙顶上站着一个人。

双手随意负于身后,拿着一把剑,身态优雅,白衣胜雪,虽看上去寂寞了些,却绝无半点孤芳自赏的傲气,感觉很随和。

金还来不喜欢白色,但对这种随和的人并不讨厌,于是悄然掠去,黑色披风平平张开,毫无声息。

大约两丈远时,庙顶那白衣人也发现对手来了,转过脸。

月光下,鼻挺眉秀,一双眼睛灿若星辰,锐利,且又依稀带着几分挑衅的笑意,哪点还像那个混迹市井没用到底的江小湖!

金还来掠到庙顶上,自顾自坐下,脸不红气不喘:“我刚跑了这么远的路,歇会儿再打,省得赢了别人也说你占便宜。”

江小湖毫不客气:“你输了,要帮我做两张面具。”

金还来懒懒道:“你输了,就去替我看门。”

江小湖道:“你知道我是谁?”

金还来抬眼:“你又知道我是谁?”

江小湖笑,目光闪闪:“千手教素以轻功暗器见长,如此高明的轻功,江湖上绝对无人能及,久闻千手教四大护法之名,轻功最好的,当数玉护法华云峰。”

当本教主是那个小白脸护法?金还来暗笑,点头:“猜对一半。”

江小湖颇为自得。

金还来微眯了眼,打量他,目光很快落到那柄剑上,皱眉:“想不到这么重的杀气,也能尽敛于鞘内,此剑必不寻常。”

江小湖扬剑:“量你也不认得。”

金还来狐疑,再仔细看了半晌,忽然跳起来,既震惊又激动:“聚水剑,你就是水风轻?”

“猜对一半。”

话音未落,一道耀眼的弧光划过,强大的杀气扑面而至,那剑已横空削来。

哪料到他会突然动手,金还来措手不及,好在他轻功不是盖的,手一撑身体便直直升起,堪堪避开剑锋,头一回亲眼见到这样的出剑速度和准确度,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一剑刚避开,下一剑又已刺到。

高手之间的对决,抢得先机是很关键的,金还来毫无防备,在这么高妙的剑法下不免有些狼狈,气得骂:“没用的小子,你他妈懂不懂规矩!”

江小湖大笑,轻松挥剑,又是几道银光划过:“比不得华护法,我是没用的小子,怎么打赢怎么算,若等你准备好,我就未必有把握能赢了,昨日挨了那么多脚,今日不讨回来,不是你江爷爷做的事!”

金还来自认脸皮很厚,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更厚的,居然将这种话说得理直气壮,一时也无语。

剑光绵密如网,招招紧逼,毫无破绽。

金还来心惊不已,聚水剑在此人手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水剑法?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神秘的天水城能在一年之内迅速崛起,城主水风轻一夜剑挑“昆山十魔”,名震天下,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这样一个传奇人物,竟会是最没用的江小湖,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不过,“猜对一半”又是什么意思?

接招越来越辛苦,金还来终于忍不住叫:“再不住手,休怪你华大爷不留情面!”

江小湖不理,只管打。

妈的臭小子!金还来咬牙冷笑,趁着转身闪避之际,手指一弹,几道无影针飕飕飞出。

好在江小湖是高手,发现之后急忙回剑撩过,骂:“暗器伤人,你敢来阴的?”

形势得缓,金还来大笑:“你会偷袭,大爷就不能玩阴的?”

江小湖恼怒,二话不说挥剑刺来。

这一战足足打了两个时辰,到最后都顾不得什么规矩,一心只想取胜,左手掌右手剑,暗器也五花八门,白影黑影跃上窜下,各显神通,混战成一团。

算算卯时将至,金还来不免着急,天亮之前得赶回去,须早些分出胜负才好。

或许同样心急的缘故,江小湖原本周密沉稳的剑法也开始变得浮躁,不时还出现小小破绽。

终于,金还来瞅准一处破绽,闪电般扣住他拿剑的右手,大笑:“你……”

下一刻,他便再不能动了。

江小湖瞧着自己的左手,笑得惬意:“江爷爷左手的点穴功夫也不错,够准。”

金还来瞪眼:“妈的早知道你会引我上当。”叹气。

江小湖收剑回鞘:“你急着回去?”

金还来不语。

江小湖道:“你输了。”

金还来发笑:“哦。”

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江小湖正在莫名,接着很快就变了脸色,骂:“你他妈给我下毒!”

“而且是新制的毒,除了我,谁也没有解药,”金还来笑得开心,“早知道你小子故意用破绽引我出手,是不是觉得很痒?放心,止不住的,不要用手挠,像只猴子,还不快些解开你华大爷的穴。”

“华大爷?”江小湖忍痒,冷笑,“堂堂千手教金教主也会冒名?”

金还来扬眉:“你如何知道?”

江小湖冷冷道:“这等高妙的暗器轻功,绝不是一个护法能使出来的,何况听说华云峰才不到三十岁,哪有这么深厚的内力,素闻千手教有种秘密传功法子,只有历代教主知道,这般年轻,却已有近四十年内力的人,除了大名鼎鼎的金教主,还会有谁?”

金还来淡淡道:“你身上不也有近三十年的内力么。”

江小湖怒:“堂堂教主竟会用毒,卑鄙!”

金还来似笑非笑:“废话,千手教不使毒使什么,用毒哪里卑鄙了,你敢用来我瞧瞧?”

江小湖瞪了他半晌,泄气:“不敢。”

这话金还来听着很顺耳,赞同:“总算说了句人话,江湖上都说用毒不堪,却不知道一个人要使毒,不知吃了多少苦,下了多少功夫在里头,你能弄出这么厉害的毒?你看,现在它还只是发痒,再过一个时辰,全身就开始发青,一天之后便会腐烂……”

江小湖咬牙:“解药在哪?”

见他要搜,金还来笑:“你不用搜,本教主一身都是毒,解药没有的,若不小心再碰上别的毒,那可不妙,我还是告诉你解的法子吧。”

“说。”

“先解穴。”

误识佳人面

“不行,”听到先解穴的要求,江小湖断然拒绝,“金教主轻功冠绝天下,只怕解穴后就要溜,你江爷爷可追不上。”

金还来发笑:“原来你知道啊。”

江小湖道:“我也经常赖帐。”

金还来叹气:“这就对了,我也怕说出解药后你会赖帐,但这毒最好早些解,过了两个时辰,本教主也无力回天,你可以坐下来慢慢考虑。”

江小湖道:“先交解药,我绝不食言。”

金还来笑:“我不会拿自己的命赌。”

江小湖冷哼一声,转身:“那你就在这儿慢慢等天亮吧,别人要上来抓小偷,江爷爷是不管的。”

说完头也不回,跃下房顶离去。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东面的天空渐渐透出光亮,金还来暗自着急,再不回去,小丫头要是忍不住乱跑,出了金园就坏了,想不到那小子真沉得住气,莫非……看出了问题?他有点心惊,不过很快又否定了这种可能,江小湖既能忍辱这么多年,必有缘故,而且肯定还有重要的事情未做,绝不会不顾性命。

刚刚这么想,江小湖就回来了。

金还来笑:“我还以为你真不要命。”

江小湖瞪着他,已经忍不住用手挠痒:“你我无冤无仇,我绝不害你,只要你说出解药,我立刻替你解穴。”

金还来移开目光,淡淡道:“不是不信,我只是不想冒险。”千手教教主,光这名号就是个诱惑,而我现在不能死。

江小湖无奈:“凭良心说,若不用毒和暗器,你能打得过我?”

金还来想也不想:“你的内力不及我,但剑法的确高明,难说。”

江小湖点头:“我并非是说用剑才好,能把毒和暗器用得这么出神入化,也不容易。”

金还来道:“你明白就好。”

江小湖沉思片刻,突然道:“只要你肯认输,我便解开你的穴,如何?”

金还来笑:“想要面具?”

江小湖承认:“一个人要在江湖上露面,却又不想被人认出来,惟有易容,普天之下,只有千手教做出来的面具最高明,我要两张一模一样的。”

金还来道:“你早已看出我是千手教的人。”

江小湖点头:“我只想不到你会是金还来。”

金还来沉吟:“既是一样的,要两张何用?”

江小湖没有解释,伸手挠痒:“对,我就要两张一模一样的,只要你答应,我便替你解穴。”

眼见天亮,金还来也等不得:“好,但你不怕解穴之后我会反悔?”

江小湖看了他片刻:“我信你。”

拍开他的穴。

金还来活动一下手脚:“除了我们千手教,江湖上再无别的传功法子,你的内力从哪儿来的?”

江小湖笑:“想知道就明晚再来。”

金还来抱胸,挑眉:“想不到聚水剑在你手上,没用的江小湖竟与天水城主有关,这消息若传出去……”

江小湖打断他:“不会传出去。”

金还来道:“传出去又如何?”

“那我只好自认倒霉,看错了人,”江小湖顾不得许多,骂,“解药解药,妈的我快痒死了!”

金还来摇头,拍拍他的肩膀:“没办法,倒霉你也要认了,这毒的解药本座暂时还没想出来,不过两个时辰后它自会解开,忍忍就好。”

说完大笑,人如离弦的箭一般窜出。

背后传来剑风与江小湖的怒骂声。

落在金园门外,天刚蒙蒙亮,金还来拂了拂衣裳,大步走进门,守护金园的秘密暗卫素来由教主直接控制,都是认得他的,倒也用不着出示令牌。

房间里没有声音。

没哭就好,小丫头怕是睡着了吧,金还来总算松了口气,然而当他推开门进去之后,又呆住了。

小丫头安静地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抓着被子,目光有些失神,不知道盯着哪里,仿佛在想事情,微蹙的眉头显出一种与年龄不怎么相称的、令人心疼的忧郁。

金还来很想上前安慰,然而实际上,他只重重咳嗽了一声,反手掩上门。

大大的眼睛又有了神采,邱灵灵惊喜:“你回来啦!”

金还来解开披风丢掉,走过去坐到床上:“还没睡?”

邱灵灵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怕你偷东西被人抓住,那可怎么办啊?”

坐了整整两三个时辰,原以为她是害怕,想不到却是在担心,金还来怔了半日,默默脱掉外衣,板着脸躺下,将她连被子一起拉到怀里:“废话!我是贼王,能抓我的人还没生出来!眼睛闭着!睡觉!”

邱灵灵果然闭了眼睛,笑起来:“对啊,听说你是教主,偷皇帝的东西,你很厉害吧?”

“当然,”金还来大言不惭,“本教主武功盖世,会飞,会暗器,会变模样,天下没人抓得住我。”

邱灵灵“哦”了声,想想又问:“你教我好不好?”

金还来发笑:“还想做小偷?想要钱?”

邱灵灵认真地摇头:“不是,你教会我,将来我就可以救你了。”

金还来愕然。

半日,他鼻子里哼了声:“我这么厉害用你救?睡觉!”

邱灵灵撇撇嘴,不再说话,娇小的身子在他怀里缩成一团。

到底是打斗了半夜,又累又困,金还来也懒得理会许多,扯扯被子,抱着她迅速睡去,朦胧间,他依稀听到她嘀咕的声音——

“我会救你的。”

第二夜,金还来再次来到土地庙,迎接他的是当胸一剑。

早在预料之中,金大教主很容易就避开,大笑:“小子,又皮痒了?”

江小湖火:“你耍诈!”

金还来抱胸,面不改色走过去:“本教主几时耍诈了,你的毒不是解了么。”

江小湖冷哼一声,收剑回鞘:“痒了我两个时辰,早知道……”

“早知道那毒两个时辰自解,你就可以杀我了,”金还来打断他,敲敲额头,“对了,本教主昨日回去后才突然想起来,解药虽然没有,但你若是泡在水里的话,或者没那么痒。”

江小湖冷笑:“金教主果然卑鄙。”

金还来奇怪:“你很讲规矩?”

想想二人的打法,江小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摇头往台阶上坐下:“罢了罢了,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内力是怎么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