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紧拳头,小丫头亲口说恨,恨他,这让他痛,从未有过的痛,甚至超过当初知道文琴真正死因的时候,或许,对这个女子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记挂?

这让他更内疚。

记挂他的生死,她整整寻了五年,而他,对她仅仅剩了内疚。

没有那场诬陷,他不会被人当作小偷,就算她嫁入于家,至少也不必死,而他则平平静静过一生,更不会遇上小丫头,不会发生这么多,所有的事情都是老东西一手造成的,

“老东西!”他咬牙切齿,转身大步走了。

会永远内疚么?就让他一个人内疚吧,既然错了,他愿意错下去,对不起那个女子,但至少小丫头会陪在身边,不能让她恨他。

金园,邱灵灵竟等在房间里,似在发呆。

金还来陡然轻松许多,过去拉她:“灵灵。”

邱灵灵回神,转身望着他,喃喃道:“你回来了啊。”

脸色似乎又差了些,叫人心疼,金还来拾起那小手,发现冰冷,想到这些日子对她的疏忽,后悔不已:“病还没好?”

邱灵灵摇头:“好了。”

金还来顺手替她理了理那长长的刘海,沉默片刻,拾起她另外那只手:“倘若你果真愿意……”发现那小手上握有东西,不由顿住。

翡翠青龙佩。

金还来皱眉:“易轻寒的?”

“是啊,”她垂下眼帘,唇角荡起一抹浅浅的弧度:“我答应易哥哥了,他说这是信物。”

阴差阳错情难理

看着那佩,金还来犹未反应过来,喃喃道:“信物?什么信物?”

“定亲的啊,”邱灵灵轻声,“他说要选最好的聘礼,所以要过两日,先把佩给我了。”

金还来手一抖,放开她。

邱灵灵抬脸。

金还来侧过身看着窗外,好半日才费力地开口,声音沙哑:“你肯定,他会对你很好?”

邱灵灵“恩”了声:“他说只疼我一个。”

不论真假,以易轻寒的身份,能答应这样的条件已经不容易,翡翠青龙佩是易三公子的随身佩饰,有了它,不用带一文钱就能走遍天下,如今易轻寒舍得给她,也算是表明诚意。

也好,她已经放弃了,至少易轻寒会保护她,不会让她受委屈,而他,也就不用再担心,所有事情全都解决了,多好,金还来微笑,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不要。

邱灵灵走到他面前:“你不高兴吗?”

金还来摇头:“很好。”

“这样啊。”邱灵灵转身要走。

金还来叫住她:“你……等等。”

她站住。

许久,金还来缓步走过去,手上握着支晶莹剔透的钗,钗头是只紫色小蝴蝶:“翡翠青龙佩价值连城,我们千手教总不能比易家低了去,这钗便送你作嫁妆。”缓缓将钗送入她发间,又拉拉那束发红绳:“女孩儿家该好好打扮,稍后去我那屋子看看,想要什么便拿什么。”

“不要了,”邱灵灵低头,从怀中取出件东西,“我只要它就好。”

火蟾,小丫头帮着老东西捉弄人,而后却因祸得福捡回一条命,想到旧事,金还来笑了,小丫头带这个,莫非将来远隔千里,还要记着本教主的丢人形象?

“今后当着人,不要再说是我师妹,就说,是我妹妹。”易轻寒说得对,不如给她个好身份,千手教教主之妹,过去至少不会吃太大的亏。

邱灵灵“哦”了声。

沉默。

“要嫁人了,不要再穿黑衣裳。”

“易哥哥说了,今晚陪我做衣裳。”

金还来点头,转身:“去吧。”

片刻的寂静,轻巧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远,带走他全身的力气,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如同破开的茧,只剩下一具躯壳。

临安城绮云庄是江南最大最上等的绸缎庄,本是江家的产业,自江家败落,便由夏家布庄并了过去,然而在两个月前,江南突然出现一家流云庄,所出主要布料竟与绮云庄的一模一样,价格却便宜许多,抢走了绮云庄大半生意,夏家支撑不过,只得拱手将绮云庄的经营权卖给了易家,如今所有绮云庄的货都由易家分店出售。

从铺子里出来,两个仆人各抱着一匹精美的布,公子停下脚步,侧脸吩咐两句,两人便抱着东西回去了,只剩了刘白跟着。

公子转身看身边人:“怎的不高兴?”

整个下午邱灵灵一直都默默不作声,此刻见他问,不由“啊”了声,回过神,摇头:“没有啊。”

髻鬟斜掠,不比假小子打扮活泼,却凭添了几分艳色,如清水鲜花般的美丽,发间那只紫色小蝴蝶尤其引人注目,公子探手取下,皱眉:“蝴蝶紫玉钗?”

邱灵灵垂下眼帘,“恩”了声。

桃花眼中目光闪动,公子淡淡道:“金还来送的?”

邱灵灵点头。

公子看了她半晌,忽又笑了,柔声道:“此物天底下仅有一支,金教主果然有心,你带着也好看。”将钗送回她发间,顺手替她整理凌乱的发丝,修长漂亮的手指缓慢且轻柔地从光洁的额上抚过,小猫,既已应了我,我让你养伤便是,可休想再回头,休想。

总算察觉到他动作暧昧,邱灵灵赶紧后退一步。

公子仿佛没看见,拉起她就走:“往常在北方,就听说江南夜色不错,想来你最熟,陪易哥哥去游河可好?”

那手十分温暖有力,不容抗拒,邱灵灵越发红了脸,只得放下心事,跟他往河边走了。

天气虽凉,河上却很热闹,水光闪烁,彩船如锦,原来自晴思姑娘喜欢游河,连带着城里有名的花魁头牌都出来了,跟上这股风。

金还来在不在?邱灵灵忍不住放眼寻找,忽然发现了什么,指着河上一艘花船,拉拉公子:“那个姑娘好象在看你啊。”

舱帘半撩,有个美丽的女子手扶舱门,探身朝这边看,长袂半遮粉面,秋波暗送。

果然有人认了出来:“轻羽姑娘!”

“她难得出来。”

“在找人?”

议论纷纷,许多人忍不住转脸,寻找那个风流人物,半是疑惑半是妒忌,心里都明白,当红的头牌姑娘这么做,无疑是在邀请情人,此刻谁若上去,也算是件风流韵事。

见小猫望着自己,公子也朝那边看了眼,随即露出恍然之色,不动声色地挡住她的视线,扳着她的肩转了个身,微笑:“可是你弄错了,她是在看刘白,刘总管。”

邱灵灵看看刘白,又望着他,目光在二人脸上扫来扫去,将信将疑。

刘白已经目瞪口呆,不是吧,没见过比你还会找替死鬼的!

公子转脸:“没见人家姑娘在等你,还不过去招呼?”

凭什么你这些烂帐要推到我头上,你他妈哄小姑娘,也不用这么无耻吧!作为一个合格的心腹下属,刘白深深明白必要时替主子背黑锅的道理,然而这种事对于我们“不好女色”的刘总管来说,简直太太太过分了!这一刻他忍不住有“去他妈的总管,老子不当了”的冲动,不过这冲动很快就消失了,因为第一,不合算,第二,不敢。

于是他只有咬牙抗议:“公子……”

“我这里不妨,”公子打断他,“想是你许久不去,人家姑娘等得心急,还不快去看看,休要叫她责怪你失礼。”

总管是做什么的,主人的任何事都要管解决,大至生意客场,小到风流旧帐,刘白一脸愤怒,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花,也不吭声,掉头就朝那花船走。

公子这才笑了,揽住身边人的肩:“我们去那边。”

邱灵灵忍不住回头,怀疑:“他好象在生气。”

公子含笑摇头:“他害羞。”

晴思今晚没有去游河,此刻她正皱眉坐在一旁,看对面的人喝酒。

三杯,只喝了三杯,他便将杯子丢出去了,然后痴痴看着面前那张脸,目中竟有几分醉意。

晴思轻声叹了口气:“心情不好?”

金还来收回目光,冷冷道:“喜欢的东西不能要,你说好不好。”

晴思莞尔:“为何不能要?”

金还来不语,起身。

“还有伤心事?”晴思跟着起身,行至他身旁,手顺着后背缓缓滑上他肩头,“你说的,是上次来的那个姑娘?你可是怕要了她,会对不起别人?”

金还来身体微僵,低头看她。

“如此,不如任她去,可以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何必惦记那一件,”低低的声音在耳畔,“她对你,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好,就像你师父。”

最信任的恩人却是害他的人,还能信任谁?明亮的眼睛里泛起更多冷意。

晴思笑了,拉过他的手放到脸上:“其实你还有我。”

熟悉的脸,很快又与记忆中那个人重合在一起,愤怒的同时,痛苦与内疚也全都涌了上来,那个女子因为他付出性命,惟有她对他是真心的,而他却在为另一个人伤心。

“琴儿……”手开始主动在她脸上摩挲。

“琴儿不在了,对不对,”晴思何等聪明,立即扬脸,好让他看得更清楚,声音越发温柔,“我却可以一直陪着你。”

不知是喝了酒还是什么缘故,面前美丽容颜开始模糊,连带着记忆中那张脸,一起模糊了,似在渐渐远去,竟依稀又变作了小丫头。

小丫头放弃,是最好的结果。

有那一刻,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情狂躁无比,转身抱起她。

高高的鼻子,俊美的脸上带着许多痞痞的神气,那双眼睛原本灿若星辰,然而每当看着她时,总会突然变得黯淡,此刻更是显得落寞无比。

纤纤玉指从紧实的手臂上划过,渐渐往下,划过手肘下那道紫色的形似枫叶的印记。

晴思奇怪:“这是胎记?”

金还来一直沉默发呆,仿佛在想着什么事,闻言看她一眼,淡淡道:“跟师父炼毒的时候,有一次解毒晚了半个时辰,留下的。”

晴思先是错愕,随即低了头不说话。

以身试毒,能有今日的地位,绝不会那么轻松容易,必定也受过不少苦。

美目中闪过一丝迟疑之色,很快她又恢复平静,指尖在那印记上轻轻划着。这个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对付,就算在某些时刻,防备心也丝毫不减,就连她有意无意的触碰,稍有动作他都会发现,幸亏她几次反应快,装作无意混了过去。

金还来缩回手,起身穿好衣袍,走了两步又停住:“你……”

“你不必内疚,”晴思打断他,低声,“是我自己愿意的。”

沉默半日。

“你先住在这里。”说完这句,他大步出门去了。

拥着薄被,晴思缓缓地躺回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一丝的笑意却渐渐在唇边荡开,没有预期的顺利,但这个人能被她留住,那么,没有白白付出。

第一眼见到金还来,他居然提着个酒坛坐在树上,江小湖叹了口气,走过去倚着树干,金还来是不喝酒的。

“出了什么事?”皱眉。

“能有什么事,本教主好心请你喝酒,”金还来瞟他,将酒坛丢过去,“上好的竹叶青,给我喝光,不许浪费银子,剩一口本教主剥你的皮。”

江小湖苦笑:“一坛?我喝光?”

金还来瞪他:“少废话,我已经喝了一半,那一半是你的。”

酒果然只剩了半坛,江小湖抽抽鼻子,看看脚下土地,骂:“你喝个屁,是喂树喝了吧。”

金还来跳起来。

没等他说话,江小湖已经闪到一边,连连点头:“你喝过你喝过,我看错了,那是树的尿。”

金还来气得发笑,哼了声,重新坐下。

江小湖摇头,抱起酒坛就喝。没办法,朋友心情不好,你就得负责给他当出气筒,而且不能有半句怨言,正如他毫无怨言替你办事一样,其实可以自我安慰,至少,别人享受不到这殊荣,出气筒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有资格当。

金还来开始说正事:“监视你的那些人都不见了。”

酒坛“砰”的摔到地上,江小湖抹抹嘴:“好酒,好酒。”

“他们是兰家派来的。”

“好酒,好酒。”

金还来怒:“问你话呢。”

“没见过喝醉的?”江小湖懒洋洋看他一眼,“好酒,就是太少,还有没有?”

金还来失笑,骂:“本教主见你穷,破费请你,你他妈还敢嫌少?”

江小湖道:“在越吝啬的人面前,就越要嫌少,气死他才好。”

金还来懒得理他:“你如今既知道是谁,打算几时动手?”

江小湖收了笑,沉默片刻,没有回答:“他这些年说是退出江湖,其实在暗里广植势力,还建了个隐秘的庄子,设了许多机关阵法,足挡千军。”

金还来道:“那就探清他的底细再动手。”

江小湖点头,眼神黯下去:“兰家与江家是世交,我当初也万万没想到会是他。”

金还来看他:“你老婆也是兰家人,怎么办?”

江小湖叹了口气:“那要看她怎么办。”

金还来淡淡道:“我早提醒过你,身边的人未必都像你看到的那么好。”

觉得他这话说得怪异,江小湖愣了愣,皱眉打量他片刻,摇头:“无缘无故捡到个老婆,又漂亮又聪明,早知道不简单,如今……”

“她未必会帮你。”

“一边是她亲爹和亲姐妹,怎样帮我?”江小湖一笑,“只要她不插手此事便好,我给过她机会。”他看着金还来:“无论如何,她若真愿意当我这穷小子的老婆,我就不会不管她。”

“想不到你还是个多情种子,随便。”金还来冷笑,跳下来走了。

一语多情伏杀机

天气越来越冷,易家长辈已来信,邱灵灵的婚事正式定下,迎娶日子定在来年春,一应都是易轻寒在安排,金还来时常去议事厅走一圈,却再没有回过金园,或者是害怕回去,易家送来聘礼也没有表态,好在千手教事多,又有天水城的事,忙得他两边跑,也就无暇多想。

美人拥被而卧,额上微微见汗。

起身穿戴完毕,他忽然道:“你可是在怪我?”

晴思不解。

他回身:“这么久,我并没安置你。”

明白他的意思,晴思低头:“原是你买了我这半年,我自情愿,又怎会怪你。”

沉默半晌,他走了几步:“我答应过师父,要先找个徒弟,为千手教找个新教主。”

晴思坦然:“我知道。”

他没有看她,淡淡道:“你若真要跟着我,就等几年,过些日子我会先给你赎身,找个地方安置,须记得,这都要你自己愿意,可以反悔。”

晴思目光微动,莞尔:“你并不喜欢我,却愿带我离开这种地方,我还能说什么。”

金还来不语。

晴思想起一事:“你住在哪里?”

金还来道:“金园。”

晴思咬了咬唇,轻声:“晴思出去……不与你住在一起吗?”

“金园住不下。”

“那位灵灵姑娘想是也住在金园?”

金还来看她一眼,声音冷了些:“她是我师妹,父母双亡,除了金园无处可去。”

“你不必多心,我不过顺口问问,别无他意,”晴思笑了,“既是师妹,师父去了原该照顾,你也太看低了我,我岂是那等小器之人,争这些。”

和那个女子一般善解人意,金还来默然半晌:“多谢。”

“你几时这么客气了。”晴思浅笑。

夜色将临,天气又冷,行人渐稀,小小人影沿着山道往回走,白色外衫,丁香色的裙子,裙边绣着典雅又不失活泼的紫色小蝴蝶花纹。

身后有掌风袭来。

感受到危险,邱灵灵本能地闪避:“你是谁?”

来人不答,招招凌厉。

邱灵灵虽有金越亲传的内力,却并没认真练过多少拳法掌法,招架几下便觉吃力,定睛一看,发现此人穿着夜行衣,连眼睛也几乎蒙上。

迎面一掌劈来,邱灵灵立即断定,这是个女人的手。

打不过自然要跑,奈何此人武功胜她许多,并无脱身机会,情急之下,她面露喜色,看着来人身后:“金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