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何人,来此何干,兄弟们自认未曾得罪,您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有人被对方出手所慑,以为是趁周府有难来捞便宜的强梁,放缓语气,试图怀柔。

“扯淡。”少年一笑转头。

砰砰又是几响,周府护卫惊呼连退,那少年已经捡起先前丢在一边的红巾,先给君珂把脸蒙上,随即将她抱起,笑道:“我来接我的人,与你何干?”

他抱起君珂,只觉得她轻若无物,不禁心中怜惜,轻轻去抚君珂的脸,一边柔声笑道:“我家未婚妻似乎最近苍白了些…”

君珂在蒙面红巾后悄悄睁开了眼睛。

睁开后却大失所望,还以为能看见对方是谁,结果这家伙还歪七扭八围了个蒙面巾,她透视只能看轮廓,对方面巾一围,相貌便更难捕捉,只是隐约觉得那眸子明锐,如沉了万顷的海如采了漫天的霞,光艳璀璨,不可方物。

这还是隔了面巾只见虚影,这双眼睛要是当面相对,该是如何风神?

她此刻已经认出这正是那晚投怀少年,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此时突然出现,好在无论如何,这人应该没有恶意。

那边少年带来的手下已经和周府护卫打在一起,在狭小的厨房内捉对厮杀烟尘四散,板凳桌子碎片激射飞舞,这边少年旁若无人岿然不动,只专心抱着她,像看着一件稀奇宝贝,手指轻柔地去触她的脸,却又一触即收,想起什么似地轻笑道:“可别,醒了会生我气。”

哦没事你摸吧摸吧,只要你摸得高兴带我走就成。

君珂眼珠子转得飞快,心思全然不在那少年身上。听得不多时便是砰砰几声,似乎有人倒下,随即听见一个粗豪的声音道:“主子,几个人都已被擒,请您示下。”

“这群混账东西,带了他们小姐要去干嘛呢?冀阳城里现在别说姓周的,就是姓吉的姓匡的都跑不出去。幸亏我来得及时。”那少年揽紧君珂,语气平淡,却自有生杀予夺的尊贵,“这本就是该死的人,打昏了扔出去,等下王军自然会接收送去断头台。”

君珂挑眉,她毫不怜惜那几人性命,只想着这少年也是误会了,当她是周小姐,以为这群护卫是要将小姐救走呢。

“我们走地道。”少年吩咐道,“不然撞上…就不太好看了。”

“主子。”那粗豪声音有点犹豫,顿了顿才道,“您真的要救这周家小姐?周家…”

“我不想要的,谁也勉强不得我。”少年悠悠截断他的话,“我想要的,我管它杀人放火。”

君珂险些噗地笑出来,赶紧忍住,在心底大赞一声:痛快!

“走吧。”少年吩咐,抱着君珂要下地道。

君珂心中一急,幺鸡还没回来呢!还有她的行李,今日之后周府必然贴上封条,再想回来找就难了。

她一抬手,扯掉了蒙面的红巾。

那少年蒙住她的脸是怕被其他人看见惹麻烦,此时君珂突然伸手扯面巾,倒把他惊得一怔,道:“你没晕?”

君珂望着他的眼睛,心想我差点也被你给眩晕了。

她迎着他,乌黑眸瞳底金光一闪,那少年触及她目光,刹那间双眉一挑,浅浅一笑。

他一笑间眼神流动如层层星火烟光,这半卷阴霾半冷月的天色都似因这一笑云散月开。

随即他坦然来牵她的手,微笑道:“你没晕那是最好不过,跟我走。”

他还是那种半命令却不让人讨厌的语气,掌心柔软,虎口处却又亲切地生着薄茧,那种微微磨砺的触觉,反令人因此安心。

君珂手指细细地蜷在他掌心,一个信任却又有点不安的姿势,轻轻道:“我的狗…”

少年身后的人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好不晓事,主子不怕麻烦来救她一命已经是她天大的福气,居然还要找她的狗!

少年微微扬眉,他的眉并不十分浓,却极秀逸,眉梢自乌黑的鬓角斜斜扫出去,眉端压在潋滟的眸子上,山水到此处自然晴好。

他似在笑,并不以为杵,随意地道:“好,你的狗。”

说着牵起她,在越来越逼近的外院喧嚣里问她:“去哪里找?可有什么标记?狗常爱去哪里?”

君珂抿唇一笑,召唤幺鸡,一个口哨便足够,但是她还指望这些人护着她去寻行李呢,当下也不说明,拉了他便走,那些护卫无奈只好跟着。

君珂只熟悉自己的院子,连周夫人的院子都只去过一次,她总觉得,东西如果还在,一定在周夫人那里,此刻周府慌乱,终于无人看守,正好取了东西便走。

走不了几步,那少年突然一拉她避入一棵树后,随即便见一队士兵擎着火把走过,冀北王军已经冲入内院,几乎在刹那间,内院大亮,同时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哭喊。

火光刀影,铁甲寒枪,踢破的门拉开的窗扇,掼倒在地的女子凌乱的发,遍地里逃窜背着包袱的嬷嬷,火把里跃动着一张张惊惶的脸。

乱世豪门倾灭时。

君珂直直盯着,并无怜悯,就是这群人,联手欲置她于死,此刻景象虽凄惨,但若不是她有一双透视的眼睛,也不过其中一人而已。

眼前突然一黑,随即一暖,眼睛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住,却是身边的他,随即低低的语声响在耳侧:“别看,别怕。”

君珂眨眨眼睛,一瞬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以为她是周小姐,怕她见这破家灭门一幕悲恸伤心,体贴地不想让她看见。

曾经得过她的恩的周府给她无限寒意,陌生的他却给她关怀和温暖。

她长长的睫毛扫着少年掌心,他只觉微微的痒,想着手掌下那双眼睛一定无辜地眨啊眨,不知怎的心情便很好,欢愉过后却又觉得怜惜——今日这一场变乱。定然令她冲击很大吧?

可惜周氏夫妻罪无可恕,便是救她,他也已冒了风险。

君珂轻轻地拉下了他的手,在他耳边道:“不看怎么找我的狗?我不怕的,放心。”

少年笑了笑,放开手,君珂和他一路掩藏,行到周夫人院子附近,周夫人院子里嬷嬷更是惊慌得厉害,到处乱窜,被冀北王军用矛尖不住挥赶,君珂从院子后门悄悄绕过去,打算等冀北王军将人带走后再进去,不想刚从院子后竹林边探出头,便和一个抱着包袱的嬷嬷撞个满怀。

君珂也没在意,顺手扶起,那嬷嬷惊慌地抬起头,一瞬间君珂眼神一闪。

赫然是改装过的周夫人!

第九章 报复

几乎是立刻,君珂便知道了周夫人院子里的嬷嬷为什么窜那么厉害,不过是为了分散冀北军的注意力,好让周夫人扮成嬷嬷溜出院子,从地道里试图逃生。

虽然周氏夫妻知道地道逃生也未必能逃出城,但有万分之一希望总是不愿放弃的。

周夫人一抬头看见她,眼神里爆出惊讶和惊喜,随即慢慢变色。

她第一眼错觉那是她的女儿周小姐,随即想起了是君珂。

那少年回过头来,他并没有认出这嬷嬷就是周夫人,却看出君珂认识这嬷嬷,他对此刻的君珂心生怜悯,也不觉得跑掉个嬷嬷有什么要紧,低头笑道:“是你的嬷嬷么?她要能逃出去,便让她逃吧。”

周夫人原本因为看见君珂心虚慌张,此刻听得这声音脸色又一变,一转头正看见少年腰间的黑色玉饰,玉坠半掩在衣襟间,隐约雕刻着兽面花纹,她盯着玉饰,手指抖了抖,突然一把抓住了君珂的衣袖。

君珂的眼睛,慢慢落在那攥得紧紧的手指上,再缓缓上移,对面,周夫人半躬身,微屈膝,仰脸直直盯着她,眼神里满是哀求。

哀求她将错就错,哀求她放她一马。

手指近乎神经质的用力,抓牢这一线生机,君珂皱皱眉,俯视着呼吸急促的周夫人。

她在周夫人期盼的目光里抬手。

周夫人眼底爆出希望。

君珂的手落下,落在周夫人手指上。

随即。

在她一寸寸慢慢绝望的目光里,缓缓地,决然地,将周夫人的手,一寸寸捋开。

手指被她不容违拗的决心,一点点挣脱,周夫人颓然向后一退。

君珂没有表情。

是的,她在为她自己拼尽全力哀求,于生死危机之前,知性命宝贵。

可是。

就这么一个人。

当初连哀求的机会,都未曾给她。

拉开周夫人的手,君珂立即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一把夺过周夫人的包袱,手一抖,哗啦啦一声宝光耀眼,满地落了珠宝簪环,都是价值千金的上品。

“你这吃里爬外的婆子!”君珂“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夫人低骂,“夫人待你那么信重,你却在我们周家有难的时刻,想要卷了夫人的细软逃走!你!你!你无耻!”

周夫人退后一步,张口结舌,她再没想到君珂突然来这一手,但是又如何能辩白她才是真正的周夫人?

此刻她也终于尝着被李代桃僵而又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那少年瞟一眼地上珍宝,对君珂的话深信不疑,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婆子能拥有的,很明显就是个趁难背主的刁奴,眼看君珂“悲愤”得浑身颤抖,赶紧拉了她拍着她的背,又对跟来的护卫使个眼色。

几个护卫闪身出来,将周夫人拉到一边,往嬷嬷堆里驱赶。

君珂默然背对,也不说明她的身份。

你恩将仇报,我堵你逃生,大家扯平。

有本事,自己再去挣活路!

“别生气了。”少年按住她的肩,在她耳侧轻轻道,“这样的人,哪都有的。”

君珂回首,向他一笑。

少年凝视着她,总觉得眼前少女和那夜所见似有不同,美则美矣,却少了一份当初给他的灵秀之感,不过随即他便笑了——人是肯定没认错的,那么特别的一双眼睛。

“你来这里,是想见见你母亲么?”他缓缓道,“抱歉,我不能再救她,而且我们也不能再耽搁了。”

“我知道。”君珂吸一口气,“你再帮我个忙,引走外面士兵,我进去…拿个纪念物就走。”

少年沉思下,点点头,手一挥,几个护卫散开,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过了一会,一部分王军离开,空出了院子一处角落。

少年大大方方牵着君珂的手过去,君珂直奔周夫人卧室,一进门便四处翻找,多宝格,梳妆台,柜子,抽屉,连承尘的垂帘都二话不说唰地一扯,呼啦啦大片帷帐坠落,君珂跳上那一堆布,仰头目光炯炯看承尘,搜索着自己包袱的痕迹。

少年愕然看着她,看着斯文淑女瞬间变成山野强盗,一口气抽在了咽喉里。

君珂找寻无果,将注意力转向床榻,运足目力,果然看见密封的床榻之下,有个袋子的影子,她裙子一拢,袖子一捋,唰地跳上床,蹲在床上四处找了下没找见机关,头也不回向后一伸手,道:“斧子!”

身后似乎有低低的“呃”的一声,随即有人默默递过来一柄匕首,怕她失望赶紧解释,“这刀很快的。”

君珂胡乱点点头,道:“你退开些,我手势不熟。”少年一怔,下意识向后退了退,还没站定,就见君珂抡起膀子,大开大合地狠狠向下一劈!

“啪!”床榻裂出一条巨大的缝。

君珂擦擦汗,将刀还回少年,这回笑得斯文,“不错,是很快。”一转眼却看见少年脸色怪异,怔了一下才想起刚才的举动,似乎,也许,可能,太凶猛了些?

惊到他了?

呃,大燕王朝的小姐们,难道都不会抡斧子?

君珂有些讪讪,少年却又笑了起来,他惊异的不仅仅是看起来斯文的君珂刚才的超级行动力,更是她竟然在做这么粗鲁的动作时,姿态依旧优雅,偏偏又并无做作,只让人觉得自然好看,不舍移目。

“走吧。”君珂将自己的牛仔背包重新背在背上,少年看见那古怪的样式,却涵养极好的没有问,两人出了周夫人内室,君珂打了个呼哨,不过一会儿,白光一闪,幺鸡扑上了她的肩头。

君珂抬手,幺鸡伸出毛茸茸前掌,人手搭上狗爪,轻轻一握。

“大功告成,握个爪儿。”

身后少年忍不住一笑,看幺鸡的眼神也有些特异,君珂知道幺鸡的造型在大燕朝只怕也是个异类,不过反正自己已经有诸多怪异之处看在他眼里,也不在乎再多一个。

几人还是决定从地道走,免得四处躲避军队,一路遮掩回到君珂院子厨房,不得不说少年带的那几个护卫实在超出了护卫的范畴,灵敏、决断,精锐绝伦,君珂的理解是武林高手。

君珂的院子也已经被包围,军队正在搜查,因为厨房先前有人来看过,所以目前没人,但是想从正门走是不可能了,几人是从厨房的烟囱悄悄偷渡下去的,本地房屋烟囱都很阔大,进出不难,难为那些护卫居然还带了油衣,将他们主子裹得好好的以免蹭脏,君珂皱皱鼻子,也不嫉妒,笑眯眯的便要当先下去。

身子却被人一拉,拉入一个温暖的怀中,随即油衣当头罩下,少年带笑的声音响在耳侧,道:“一起。”

君珂一时没反应过来,十六岁少女生活封闭,没有接触过同龄男性,并无绮思,只是下意识的微微羞涩,却又因为那句“一起”而心中一暖,想起以往那么多年,研究所里和景横波太史阑文臻共同进退时,常常那么说,“一起。”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怕听不见那三只这么对她说了吧?

心神激荡,君珂不自觉地靠向那个目前唯一让她有点信任的胸膛,闭上眼,脑海里掠过三张笑脸,在淡淡的惆怅和思念里,轻轻说:“一起。”

脸下的胸膛似乎震了震,随即身子一震,他揽着她慢慢下了烟囱,手臂揽在她的腰,只是一个护住她的姿势,并没有手指触及,烟囱不长,他揽她跃落,她只觉得耳边风声一响,脸在他光滑的锦缎衣襟擦过,隐约听得心跳砰然,而淡淡清朗香气和他微热的呼吸,伴随着油衣浅浅松香,自鼻端一掠而过,让人想起高山上云雾里的青树,承了远天的阳光。

身子落地,便听铿然刀枪一响,随即一声女子低低惊呼。

君珂掀开油衣,看见几个护卫已经蹿下,用刀剑逼住一个圆脸丫鬟,正是红砚。

红砚看见她也是一惊,仔细辨认了下便要扑过来,却被刀剑架住,只得抽噎道:“小姐…我躲在廊角…没人找,后来看见他们…”

君珂明白了,红砚想必是看见她“昏倒”一幕,偷偷跟了过来想救她,藏在了这厨房里。

想起当初这丫鬟,是周府唯一一个曾经提醒过她的人,君珂心一软,轻轻道:“她是我的忠心丫鬟…”

“别浪费时辰了,下地道。”少年倒也干脆,手一挥。

君珂立即把红砚往地道里一推,正要抱幺鸡下去,忽听一阵步声急响,一大群人奔此处而来,随即厨房窗户上倒映着枪戟暗影,门口涌动着黑色人头,厨房瞬间已被包围。

少年脸色一变,将她拉到身后。

包围住厨房的士兵并不动手,也不试图进入,只沉默,似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