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正色跟他讲:“兄弟们仰慕旗营已久,听说旗营兄弟精悍勇猛,燕京头一块招牌,都嚷着要来参观学习取取经,回去也好寻些长进。”

“不敢不敢,客气客气。”朱永森看看那群衣服粗陋晒得油黑的大爷们,一句“云雷军也是军中精英”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打哈哈,“请,请。”

在云雷军十三营书记的《云雷记实录》里,对那天的场景是这样描述的:

“是日,总统领大人携麾下兵员一百三十,前往九蒙旗营。九蒙朱总统领亲自陪同,参观诸如军营、校场、伙房、澡房、将官住所、旗营大堂等处所,对方军容齐整、规制有序、兵舍精致,供给周全。总统领击节赞赏,众兵员仰慕钦敬,纷纷表示回归我营之后,必将以九蒙旗营为榜样,再树我云雷十三营战士新风…”

真实情景是这样的。

朱永森带着君珂一行人进行参观,九蒙旗营位于景尧山下,占地百里,五万人的军营,占地足有数十里,老朱是武将,心眼不足,君珂要看什么,他就带她去哪里,一路从营门进军营。

大爷们看见九蒙旗营的轩敞亮堂的军营,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军营里四人一间房,夏日里门窗还专门蒙了挡蚊纱,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士兵们换下来的内衣都是细葛布,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伙房里不仅有鱼有肉有豆腐,还有京城中最时新的蔬菜,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校场沙地平整,宽阔方正,武器齐全,骑兵步兵箭手都有专门的训练场地,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士兵有专门的澡房,每日有专人自附近引水烧炉供应,两天可以洗一次澡,脸黑了。

大爷们看见九蒙旗营自校尉以上的所有军官,都不和士兵住在一起,有专门的院子,根据等级来确定大小和供给,这样的夏季,游击以上每日就有京城快马运来的西瓜供应,换下来的内衣,都是轻薄的绸布。

大爷们沉默了。

大爷们看见不对士兵开放的旗营大堂,陈设华贵,物资丰富,军官们可以在其中休憩玩乐,每日都可以在专门的澡房泡澡。

大爷们沉默了。

大爷们黑着的沉默的脸,自进入九蒙旗营就不曾消散,聚集成一道隐隐的雷电,伴随着一路气氛低迷的参观,要不是看在朱永森和君珂一直相谈甚欢的份上,大爷们就要爆发了。

君珂好像什么都没察觉,看什么都是一样的表情,“很好很好!学习学习!”

好容易参观结束,兄弟营客客气气将大爷们送出来,大爷们大跨步走在前面,脸色阴沉。

大爷们想起至今睡着的不透气又不遮风,下雨天卷着到处跑的牛皮帐篷。

哭了。

大爷们看看身上穿的粗布军衣,粗糙的质地像沙砾一样磨着皮肤。哭了。

大爷们想着那块靠自己施肥的宝贵菜地,想起哪怕拉肚子都得死命夹着腚跑两里地,就为了吃一口青菜。哭了。

大爷们想起谷内七拐八扭的奇异地形,和利用七拐八扭奇异地形给他们展开各种奇怪训练的教官,想起那条唯一的“生路”。哭了。

大爷们想起那条唯一的从山间流下的溪水,每日一身臭汗只能打盆水擦擦身。哭了。

大爷们看看前面和自己穿着一样衣服,睡着一样帐篷,吃着一样的菜,淌着一样汗水的营官们,大爷们的眼泪止住了。

大爷们看看最前面那个少女统领,听说她有钱,但是也一直大热天捂着劣质的皮甲,她不睡帐篷,她睡一个牛皮吊床,就在高墙的附近,一个多月,他们没沾过床,她也没有。

他们还知道她也吃一样的伙食,因为每天都在一起吃,有时候她会把肉让出去,不过他们种出来的蔬菜她是不吃的,她说种得太不容易了,她不忍心。

他们更知道他们训练时,她也陪着,在那山道里,绝崖上,爬崖谁也不必担心,跌落的时候总有她等着,一个也不叫你伤了去。那些崴了脚的汉子们不好意思叫她背,她回头笑笑,说要在京城我也得喊你声哥,妹子背下哥有什么要紧的?

大爷们以为自己必然很讨厌这个臭丫头的,然而此时羡慕完九蒙旗营的士兵,忽然发现,真正没有阶层没有区别没有那些让人讨厌的规矩地位束缚的,还是自己的营。

盟民在乎那个阶层,又恨那个阶层。是阶层,使他们不甘心再如普通百姓一般劳作谋生;但同样是阶层,使他们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兴盛荣华。

忽然就发现了不同。

在这辛苦而又特别的军营里。

君珂始终没回头,有些话不必说,自己想才最有效果。

进了城,先去城西靠近皇城的御林军大营。

御林军可没九蒙旗营那么好进了,别说进进出出的人们昂着头,看站在一边的大爷们好像空气,就连守门的士兵,眼睛也长在头顶上,君珂这个实职统领上去要求参观,那小兵俯下脸,盯着她,“嗯?”一声。

半晌才进去通报,一大群人就在前面门厅里坐冷板凳等着,也没人理,没人接,君珂笑眯眯不以为意,大爷们忽然觉得难受。

过了半个时辰,才有个参将出来,对君珂随随便便一礼,淡淡说句正副统领都不在,营房未得主官允许,不适宜给外人观看,这个“外人”两字咬得很重,眼神藐过来,轻飘飘的不屑,大爷们火性大的,就要跳起来干架,被各自的头领赶紧拉住。

君珂却不动气,陪笑连连道:“好的好的,理解理解,不过兄弟们既然大老远来了,是不是在前面营房简单看看,也好有个交代?放心,必然不会扰乱兄弟营房的秩序。”

那参将嘴唇动了动,大概忍下了什么不太好听的话,毕竟君珂也是和他们统领平起平坐的职衔,不敢放肆太过,冷冷道:“既然大人坚持,那么请便。

下官有要务在身,不陪了。”说完扬长而去。

大爷们腮帮子上肉挤得紧紧,忽然觉得统领大人很可怜。

可怜的君珂,可怜巴巴地带着大爷们,在御林军大营的门厅里站了站,看了看人家的汉白石地面,青砖甬道,透气的昂贵皮甲,和皇家御用标记的金边,就小心翼翼退了出来。

出来后大爷们一言不发,君珂啧啧羡慕,满面憧憬地和大爷们讲:“咱们好好努力。陛下亲口说过,云雷军三大营和御林骁骑九蒙是一个规制待遇,目下虽然还看不出来,想必是因为咱们还没正式在京城亮相,等三个月京城全军大比,队伍拉出来,陛下自然想得起来给咱们增加供给。”

可能么?大爷们想。

最后去了城南骁骑营,君珂想着查近行就任职这里,不知道混得怎么样?

自己最近忙着练兵,也没空去打听他的近况。便和骁骑营守门的士兵打听。

谁知士兵一听就变了脸色,连忙摇头,“不认识!不知道!”

君珂愕然——查近行明明就在这里,好端端地为什么不认?

接连抓住几个出入的人问,对方一听都变了脸色,不是赶紧摇头摆手让开,就是冷冷睨一眼君珂置之不理,问到最后一个看来是军官的家伙时,那个英俊而又邪气,一看就是公子哥儿出身的男子,喷着满嘴的酒气,一指点在君珂额头,“问什么问?小娘们,来找相好?瞧你这不男不女的打扮,果然只有那个怪胎才有这样的怪女人来找。”

“你妈才怪胎!你全家都怪胎!”

蓦然一声暴吼,惊得正准备给那醉汉一点教训的君珂都忘记动手,一回头,看见大爷们终于忍无可忍,捋起袖子就冲了上来。

这些家伙怒气冲头,只觉得统领受侮辱就是自己受侮辱,全然忘记前不久自己还在麓峰山里臭女人死丫头的骂,骂得比人家凶猛百倍。

“怎么了?哪来的一群乡下土包子,敢在我骁骑营撒野?”那人霍然将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一推,唰一声抽出刀来,雪亮的寒光里面色狰狞,身后脚步声涌动,更多的骁骑军官们冲出门来。

大爷们毫不畏惧,恶狠狠迎上去。

“哎,别别!”君珂扑上去,挡在两者之间,一边对骁骑军官陪笑,“别介意,兄弟们一时冲动,一时冲动。”一边示意手下拦住大爷们,“哎哎,小事啊,别在骁骑营门口闹起事来,咱们担不起。”

“算你识相!”那军官凶狠地一笑,举起刀鞘拍拍君珂的脸,轻佻地笑道,“女军官?是那个神眼君珂吧?告诉你,女人还是乖乖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好,出来做什么官呢?有你呆的地方吗?”

他的刀鞘戳在君珂脸上,自刀鞘与脸的夹缝间醉醺醺地看过去,隐约似有金光一闪,锋利尖锐,刀子一般割过来。

这醉了的军官接触到这点光,突然觉得浑身一冷,激灵灵打个寒颤,然而当他定睛再看时,君珂不过在那里摸着脸,无可奈何而尴尬地笑,没有任何异常。

以为自己看花眼,这军官轻蔑一笑,不屑再看众人一眼,手一挥,“走咯,别在这浪费时辰。”

一群骁骑营军官呼啸而去,留下君珂一行人孤零零站在门口,闹了这一场,参观考察什么的自然不必再提起,大爷们愤愤不平生了一阵闷气,瞪起眼睛问君珂:“大人!你何必这样忍气吞声?那军官充其量也就是个参将,你和他们统领都平起平坐,凭什么含糊他!”

“云雷军还和骁骑营平起平坐呢,你们看见哪里平了?”君珂一句话,便将众人问哑了口。

“我这个统领,也不过是个空头花架子。”君珂对着手指,幽幽道,“一个女人,平民出身,朝廷给个统领职位,是为了武举有个交代,我还真能把自己当成和九蒙御林骁骑一样的统领?唉…”她拍拍愣头青的肩,叹息道,“大哥,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她垮下双肩,怏怏低头在前面走,夕阳将她身影拖得长长,一个忧伤落寞、忍辱负重的背影…大爷们跟在后面,若有所思,默默无声,一群忧伤落寞、忍辱负重的背影…在那群背影的背后,人群看不见的某个角落,刚才用剑鞘戳过君珂的脸的军官,正被人拎在茅厕里狠揍。

“叫你乱戳!”有人用剑鞘恶狠狠戳他老二,“我也给你戳戳!”

“叫你乱骂!”有人用靴子踢他的脸,踢出无数颗乱喷的带血的牙齿,“骂一个字一颗牙!”

“像你这样的男人,乖乖呆在茅厕里自摸算了。”有人砰砰地揍他肚子,“出来混什么江湖呢?”

一连声的惨叫被闷在麻袋里,传不出茅厕的范围。

当然,“垂头丧气满心屈辱”的盟下大爷们,自然也永远不会知道…君珂领着大爷们在街上走,想着等下那军官会被谁狠揍呢?

身后大爷们一言不发,看样子今天被打击得惨了,这股邪火,迟早要发出来,可不能给憋了回去。

君珂无声地笑了笑。

闹?会给你们机会闹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把你们的愤怒压到底,不让你们看清楚自己的地位和处境,要怎么激起你们的血性?

她无心替朝廷培养铁血强军,却有心为自己培植真正的忠心势力。盟下大爷是朝廷塞来的烫手山芋,但正是他们特殊的背景,恰是她最可利用的助力。

“一个多月没回去了,先回家看看,晚上在桂花坊集合,带大家乐乐。”

听见这一句,大爷们的情绪好转很多,欢呼一声直奔家门。

君珂顺势回了自己的店铺一条街,对蒸蒸日上的业绩表示满意,华灯初上的时候,她在桂花坊附近的天香茶楼,等到了集合完毕的大爷们。

大爷们情绪很好。

都以为自己一个多月没回去,家里必然乱成一团糟,谁知回家一看,井井有条,齐齐整整,老娘还胖了一圈。

再一问才知道,朝廷的饷银,君珂做主直接发给了他们家小,反正在麓峰山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这些饷银比原先的例银还要多一些,又少了他们在家里胡乱挥霍,老娘妻子们,反而日子过得比原先好些。

大爷们看看气色大好的亲人,再看看比自己在家时像样很多的屋子,突然良心发现,抱着老娘的腿便哇哇地哭。

老娘也老怀弥慰,一个多月没见儿子,虽然军营来人特地告知一切平安,但总是不放心,如今见着人,虽然黑了瘦了,却精干利落,精神十足,恍然便真是个好汉子样儿,还懂得了对家人嘘寒问暖,再没以前的浪荡颓丧气,不禁喜泪纵横,连连赞君统领仁心仁德。

大爷们不解,便问和君统领有什么关系,一问才知道,这段时间,君统领一直派人,在各家各户询问生活难处,能帮忙的尽量帮忙,并且所有军属,在君氏的店里购物,可以打九折。

一番交谈,各自唏嘘,随即老娘便喜滋滋催儿子快回军营,家中一切无需挂念,倒是在军要好好报效国家才是。

大爷们进门时忐忑不安,出门时却情绪饱满,后顾之忧一去,连身体都松快得要飞起来。

君珂在茶楼上喝茶,看见那群人乐滋滋准时到楼下时,微微笑了起来。

随即她招来一个亲兵,问:“打探清楚了?”

“打探清楚了,骁骑营今晚有位参将,要到桂花坊请客。”

“很好。”君珂点着手指,笑得不怀好意,“打听清楚他们最喜欢在哪家酒楼请客,然后我们去包场。”

“是。”

过了阵子,亲兵回报,“醉扶归”酒楼已经包了场。

“兄弟们最近辛苦了。”君珂和蔼可亲地招呼大爷们,“今晚我请客,玩通宵,不醉不归!”

大爷们欢呼声里,一行人直奔酒楼,开席十三桌,君珂有令,今晚可以放开来吃喝玩,大爷们猜拳行令,捋袖子甩胳膊,又纷纷来灌君珂的酒,君珂酒量不行,每人抿一口,便醉得两眼发直,嘻嘻笑着在一边看他们猜拳。

正吃得酒热,忽听底下有喧哗声响,砰一声似有人被重重推到楼梯扶手上,撞得整座楼都似在嗡嗡作响。

二楼的喧哗停了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军营生活,大爷们已经懂得了自律和警惕,都端着杯,凝神听着底下的动静。

“混帐东西!”有人口齿不清地骂,“你这里老子们是包场了的!今晚刘参将要请客,你怎么给不三不四的人包了去!”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酒楼老板连连赔罪暗暗叫苦,骁骑营的军官,确实常在他这里请客,但今天没说包场啊,生意人哪有上门生意不做的道理,谁知道这么巧便撞上了。

“军爷,小店后面还有座楼,也是十分轩敞的,还可以临楼赏荷…”

“爷们就爱这临街店面!”那人悍然踢出一脚,将掌柜踹到一边,“叫楼上的人滚到后面去!这前面二楼,骁骑营包了!”

底下对话楼上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杯盏齐歇,鸦雀无声。大爷们都咬着牙,捏着杯,腮帮上绷出铁青的肌肉,僵硬地坐着,看着君珂。

他们在等君珂的命令,忍,或者,忍无可忍。

君珂心中满意——换成以前,这些人早扑出去乱骂,如今终于知道纪律这东西,知道要看她这个主官的指令了。

她端了杯,悠然地晃到临楼的栏杆,笑容可掬,大爷们眼底涌过一层失望,重重地扭过头去。

“我说。”君珂对楼下举了举杯,“今天这楼,我们包了。”

“你?”底下的人抬头,逆光,没认出君珂,“你算什么东西?包了也给我退出来,这是骁骑营要的地方,其余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我滚出去。”

“我说。”君珂抿一口酒,不动气,笑得和酒液一般醇厚,“今天这楼,我们云雷军十三营包了。”

“云雷军?十三营?”骁骑营的人疑惑地重复了一句,旁边有人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才想起来这所谓的云雷军是个什么东西,蓦然发出一声狂笑。

“我道什么名门大户,簪缨世族,敢在我骁骑营面前抖乎?”那人斜挑着脸,用眼角对着君珂,“敢情是燕京第一泼皮破落户儿!”

“失敬失敬!原来是咱们大名鼎鼎的云雷军!”旁边有人立即夸张地弯下腰,“敢问诸位云雷军兄弟,听说你们驻扎在那鸟不生蛋的麓峰山?怎么样?

有地方睡么?有衣服穿么?有肉吃么?这醉扶归是桂花坊第一酒楼,你们银子够么?可是典当了裤子来吃的?需要兄弟们帮忙支应吗?”

“银子有的是。”有人哈哈笑着掏出钱带,在掌心一掂一掂,“来,给兄弟们让出来,今儿这银子就是你们的。可怜见的,十三盟下兄弟,离了破落户,再进流丢窝。到哪都是穷酸德行,兄弟今儿大方些,嘿!打发妓院大王八,也没这个多!”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