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盯着那箭那字,震惊至失声,已经转过半个身子的晋国公,终于将身子转了过来,认认真真看了那箭一眼,好容易开了金口,“好箭!”

这是他到大燕以来,第一次说好话,这话说在此时,当真令大燕文武心中五味杂陈,却也不得不赶紧扯出一脸笑,摆出一脸荣光,道:“妙哉好箭!”

“云雷军?”晋国公拿起仪礼单看了看,“今日校场阅兵,似乎没有该军?”

“这是我大燕新建奇军。”接话的是纳兰君让,“国公尽可拭目以待。”

“敢情还是秘密武器。”晋国公柔曼地掩口打了个呵欠,屁股一扭坐了下来,“看看。”

众人也都挺直背脊,支起屁股,仰起脖子,等着看先声夺人,但至今还没出现在武德门口的云雷神军。

等啊等。

等啊等…脖子都等长了,云雷军还没出现,连先前大喝出箭的人都看不见,众人愕然,肚子里大骂“蠢哉云雷!”,悻悻便要坐下去。

就在屁股半坐不坐那一霎。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蓦然一声雄浑大唱,自众人头顶响起!

声音宛如炸雷,轰隆隆炸在高天之上,众人惶然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高高观台之上,两边巨大的石屏之巅,已经站满了人!

武德门里外都有牌坊,后来改为武事集中地,便砍去树木,将牌坊改成巨大的石屏,石屏正中根据需要搭建各种高台,以达到安全隐蔽阻挡人群的效果。石屏凭依牌坊而建,凸凹难上,底下站满守卫,再无人可以轻易通过石屏攀爬至要人们的头顶,所以大家都放心得很。

然而此刻,光天化日之下,重重守卫之中,竟然有这么一大帮人,突然出现在石屏上,如果此时人人手中一柄弓箭,都不用瞄准,只要对下一阵猛射,众人便要立刻完蛋。

惊慌起来的大燕贵族,此时已经来不及追究护卫怎么让人爬上来的,也来不及询问对方何许人也,将要坐下的屁股都唰地弹起,满台四处乱窜——抓起椅子挡住脑袋的、撅起屁股爬桌子的、抓过身边侍从试图当挡箭牌的…乱哄哄闹成一片。

台上只有几个人没动。

石屏上黑衣人出现的时候,纳兰君让伸出双手,按下了身侧惊惶欲起的祖父和父亲的肩。

沈梦沉喝茶,有点苍白的脸色藏在淡淡雾气里,连眼角都懒得瞥一眼。

纳兰述在吃点心,顺手将皇帝桌上有他没有的,一起搜罗到自己桌上。

晋国公仰头,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群人,问纳兰君让,“太孙殿下,这是你们的新玩意吗?”

“是。”纳兰君让在他回头的时候,迅速收回手,稳稳端坐,并用力踩住了他那脸色惊惶的老爹的袍角,避免他抱头鼠窜,才心分二用地答道,“国公觉得如何?”

“在下觉得。”晋国公娇滴滴地道,“贵国官员们应急逃难的本领,可谓天下首屈一指。”

纳兰君让对那群撅屁股抱脑袋的官员们看一眼,脸皮也有点发红,一旁沈梦沉微笑道:“敝国官员愿意为国公展示临急逃难之术,不过国公想来也是不怕的,您这身板,不穿女装,也没人舍得加一指于您身哪。”

“承让承让。”晋国公含笑睇过来,任是无情也动人,“沈相这身板,我倒觉得穿女装更好些,且让…”

“让我们的血肉!”

晋国公一句“让”字还没说完,石屏上又是一声大唱,雄浑歌声里,石屏上黑衣汉子们霍然一个纵身,自高达三丈许的石屏上跳下!

众人惊呼,以为将要看见血肉成泥,谁知先落下的黑衣人,半空团身,脚跟在石屏上一蹬,狸猫一般轻轻巧巧一翻转,已经落在台上。一落地这些人就蹲身平背,半跪于地,随即第二排跳下的人半空翻转,落在他们的背上,第三排落下的人又翻落第二排背上,层层翻转,轻巧跃落,一道道的叠上去,整整齐齐,像一个刀切得整齐边缘的蜂巢蛋糕。

“筑成我们心的长城!”

大燕贵族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纵跃之术,和这样的人体阵型陈列,一时间眼花缭乱,觉得好看又觉得新奇,觉得震惊又觉得可怕——这什么队伍,人人都这么厉害的轻功!

“蜂巢蛋糕”渐渐垒到了石屏边缘,已经没有人跳下,众人此时已经发觉没有危险,都爬出来准备大力鼓掌,那“蜂巢蛋糕”最中间两个“孔”内,突然钻出两个人来。

那两人身姿灵巧,矫健瘦削,穿越不大的人体垒成的孔洞,如游鱼般自如,两人箭一般地穿出来,就着人体阶梯,齐齐一个倒翻筋斗,背上“呼啦”一声,霍然展开两个蝶翼般的布翅。

那两个布“翅膀”,被风吹得鼓鼓,黑底金字,鲜亮招眼,左边,“云雷十三营!”右边,“时代最强音!”

众人哗然惊叹,只觉奇思妙想,晋国公却突然又摇摇头,道:“街头杂耍小艺也…”

他话音未完,武德门外,突然“砰”地重重一声。

那一声听起来很像骑兵策马齐齐落足的声音,众人转头,便看见武德门处,一大片镶着金边的黑云,携风带雷,飒然而来!

此时骁骑营应变不及,犹自站在场上,傻傻地看台上变幻万千的云雷军出场式。云雷骑兵风驰电掣,首尾相接,泼风般驰到场上,黑色的衣袂迎风飘舞,衣角边沿镶着的金边在日光下波浪般闪烁起伏,提亮了黑的沉黯,又不像御林军骁骑营那样招摇刺眼,低调的奢靡和内敛的华贵,瞬间惊艳。

年轻的汉子们,一身黑精干利落,皮带将腰杀得紧紧,周身在日光下喷薄着利落强悍的线条,哪里还有一分盟下汉子的懒散无赖模样?台上官员们瞬间掉了一地眼珠子,骨碌碌乱滚,也没人记得去拣。

那些骑兵进入时并无队列规矩,狂飙控马,一线奔驰,不玩那些花俏的骑术,只将骑兵的泼辣和野性,在纵情奔驰、舒展身线、利落扬鞭中,展现得淋漓紧致。纳兰君让几人眼神一亮,晋国公细眉微微一皱。

骑兵一直驰到场中,在即将接近不知该退还是该进的骁骑营时,蓦然一分成两路,紧紧贴着骁骑营队伍边缘两侧而过,手一扬已经人人手中多了长鞭,不知谁一声悠长的吆喝,“起!”

骑兵齐齐扬臂,金色鞭梢在半空中激飞日光一闪。

骁骑营傻在当地。

“落!”

“啪!”

众鞭挥落如一声,鞭子携风声狠狠抽下,却不是冲着骁骑营,也没向着马腿,只向着地面,和马腿相隔三公分处,刹那间烟尘漫起,遮没视线,借着尘土的遮挡,那些看似光明正大的鞭梢,突然齐齐原地弹起,悄悄一卷。

“恢律律”,马腿被卷住,顿时惊得众马长嘶而起,鞭梢此时已经抽了回去,马们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狂嘶乱叫,乱窜胡蹦,骁骑营的队列霎时便不成队列,骑兵胯下的马纷纷冲出去,互相碰撞冲挤,无数人被从马上抛下,无数人惨呼倒地。

在这些人倒地的那一刻,云雷骑兵又驰了出去,飞快驰过那些倒地的骁骑营士兵身边,那些人以为老仇家要来报仇,会将他们践踏至死,慌乱地在地上乱爬乱滚,想到逃到路边以求生,云雷军士兵们哈哈大笑,马上俯身,将他们一个个拎起,胡乱往马上一抛,也不管都是谁的马,抛上去便行,但抛的时候都是反方向——没一会儿,灰头土脸的骁骑营人人都坐回马上,但是都是屁股冲着马头…在他们屁股落下的那一刻,云雷骑兵们大唱:“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嘚咯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啊呀呦,啊呀呦,啊嘶嘚咯呔嘚咯呔嘚咯呔,嘚咯呔嘚啲吺嘚咯呔嘚咯…”

“敢问这是何歌?”晋国公认真听了一阵子,问,“云雷军两首歌,风格截然不同,但都气势非凡。前者沉雄悲壮,热血沸腾;后者音韵古怪,听来令人浑身发痒,这是贵国礼部制定的军歌吗?何等人才,如此智慧!”

大燕王公面面相觑——军歌要是这个样子,大燕士兵也不必上战场打仗了,唱唱就足够令对手腿肚子抽筋了。

某处有人托着腮,心想专门写那些让人听了想睡觉的歌的礼部,能写得出《忐忑》吗?什么叫神曲?神曲就是神仙打瞌睡写出来的曲。咱凡人想不着。

“退下!退下!”骁骑营统领气急败坏地冲到观台下,不顾上头还没指令,连连挥手,“你们检阅已毕,速速退下!”

骁骑营二话不说拍马便逃——还留在这里被整吗?

骁骑营拍马逃离检阅场,人人面对马屁股,吃灰…场地清了出来,云雷骑兵驰到观台前,人人都紧张地往后缩了缩,生怕他们又搞什么幺蛾子,谁知道骑兵们只是弯臂平掌,中指对准太阳穴,利落地行了个古怪却好看的礼,便一阵风驰过去了。

众人都松一口气,觉得这样也好,今日这小心脏,给云雷军搓揉得也够了,好歹得让人家缓一口气定定神。

这一口气还没缓过来,武德门外,又是轰然一声。

和骑兵纵马齐踏的脆响不同,这一声沉闷雄壮,震动地面,初听倒也不稀奇,前面几军出场时,都有这样的气势,然而当台上要人们纷纷踮脚,对武德门方向观看时,却看见一条队列,长长地推了进来。

是推。

缓慢地推。

黑压压的队列,一排二十人,排成整整齐齐绵延不断的方阵,如利刃切出的黑豆腐,没有一丝边角斜出。

队列中的士兵,没有穿战袍皮甲,只穿了夜行斥候专用的黑色紧身短打,黑色长靴,靴边和衣角也都有飞云锦金边,这身装束利落精悍更超过骑兵,将周身青年男子的曲线都绷得紧紧。

在最前面两名同样装束男子的带领下,所有人都保持一个动作前进——踢腿、抬臂平胸、换臂落腿,抬臂踢腿。

正步。

现代军演里,最为高标准,也最具可看性的队列。

黑色的长靴抬起,比线还直,绝无误差,靴跟处的金边排成一条笔直的线,日光下金剑般一闪。

落下,齐齐,“咵”地一声。

手臂抬起,笔直齐胸,位于第二和第三颗纽扣中间,手臂衣袖上金色的缀边同样必须连成直线,目光看过去,绝不会有一丝缩进突出。

起、落、起、落。

嚓、嚓、嚓、嚓。

像黑色的巨大机器同步前进,像黑色的浪潮韵律起伏、像黑色的巨大纺车隆隆前行,那些人腿就是梭齿,手臂是拉开的棉线,笔直、齐整、千万人动作只如一人。

天下攘攘,凡人万种,各自心思的人,如何能够造就机器般的稳定如一?

这是来自于严整纪律和刻苦训练的,极具力度和美感,令人震惊着迷至不舍得移开眼光的队列。

在这样的队列里,可以看见铁血、看见凝定、看见令行禁止、看见巍巍军心。

队列以一种精准的毫无差错的节奏,一直慢慢行进到观台前,满台要人早已怔成泥塑木雕,连那千般挑剔的晋国公,也张开了嘴。

继箭术压场、纵跃之技展示、骑兵骑术展示三种体现力度协调和美感的战技之后,君珂的重头戏,终于展开。

你要我拉出队伍?

我便拉出最拉风的队伍,看掉你的眼珠!

本来君珂也想藏拙,以免早早招了上头的忌。但回头一想,云雷处境艰难,但有一点不如人处,便将面临解散的结局,只有她努力做到最好,做到让所有人无法昧着良心抹杀,也不舍得抹杀,才能真正的保住云雷。

队伍眼看还有十米便到观台之前,人影一闪,一条纤细的身影,乳燕穿林一般掠了出来,也是一身黑镶金边,但身姿明显比所有人更轻盈灵动,看台上有几人,立即绷紧了背脊。

那人影一个翻飞,落在了观台边缘,先向台上王公一个半跪礼,众人刚刚为她身姿美妙所惊,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容貌,那少女已经原地一个转身站起。

声情并茂朗声道:“下面走来的是云雷军十三营方阵。云雷军为今年兵部承御旨,新建的京畿重军。召集盟下十三族遗民组成,建制十三营,总人数两万二千一百二十一。大营位于麓峰。该军以兵员精炼、精神奋发、上下同心、作风彪悍闻名于世。该军的立军宗旨为:活泼、严肃、团结、勇猛。在飞扬的黑金旗帜下,新时代新军队,展现新青年新风貌,看,他们走来了——”

此时队列正行进到观台五米处,君珂手一扬,一声长喝:“预备——”

万人方阵唰地扭头,面向观台,又是齐齐整整一个令人目眩的动作,黑压压的人头像翻起了一层巨涛。

“敬礼!”

“嚓。”

抬臂弯肘,平齐肩部,五指并拢,中指正对太阳穴,人人戴着雪白的手套,目光越过去一片飞雪,衬着金色滚边黑色长靴,移动中的巨大方阵,鲜明精致得令人目眩。

“同志们好!”

君珂腆着肚皮,笑眯眯挥手对下面喊话。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君珂昂首望天,心想只能皇帝老子检阅?呸,我今儿就抢了你台词了?咋样?你还不是在我身后,傻呆呆地看着?

“为大燕服务!”

喝声雄壮,敬礼标准,正步漂亮,上万人稳稳踏着一样的韵律,走过观台。

“好!”

方阵走到校场那头,台上要人们才被一声叫好,霍然惊醒。

叫好的,是那位姣好的异国王公。

他一边猛力叫好,一边抓住纳兰君让,“这军好!这人好!这姑娘好!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纳兰君让瞟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撕开他,淡淡道:“国公,我大燕是礼教之邦,未嫁闺秀,男人不可以随意问名。”

“她够帅。”晋国公坚决地道,“和我一个…朋友很像,我要带走她。”

台上几个男人瞟他一眼,心底都冒出两个字——找死。

人长得不错,脑子有病。纳兰述冷笑。

南齐人的骨头,不知道和燕人有没有区别?要不要抽出来看看?沈梦沉微笑。

他瞟一眼君珂,不知怎的那眼神,难得有点恨恨的意思,临到头来,却又被浅浅的无奈遮没。

失掉的部分内力,可不可以把她吃了入肚补偿?或者用下半生来还?沈相手指敲着桌面,难得认真地想。

纳兰君让却已经挥手,准备让人通知君珂避一避,不是怕这位国公,而是他很烦,真的很烦。

“我要带走她!”晋国公呼一下就跳下台,伸手去抓背对这边,根本没听见他们对话的君珂。

一瞬间纳兰君让起身、沈梦沉挑眉,纳兰述拍案而起。

但都没另一个人快。

一个瘦瘦长长的身影,突然从台后抢上,也没去抓晋国公,伸手在地下一捞一拽。

晋国公拖得长长的衣袍角顿时被他捞在手里,那人恶狠狠一扯,晋国公向后一跌,生生被他拽了回去。

晋国公一回身,小脸就青了,女王受顿时变成暴龙,跳起来就踹了出去,“不许你来,你敢来?”

那少年默不作声挥拳就打,两人第N次厮打在一起,然后…然后没多久,变成肉搏战,相拥厮打着滚到台后面去了…那晋国公一边打架一边还不忘记和大燕皇帝喊话,“这云雷不错——介绍我认识——”

大燕皇帝脸上一副奇特的表情——实在也没合适的表情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丢脸,丢到了家,但争光,也争到了巅峰,只是这丢脸和争光的,怎么看都超出预想,弄得人责不是,夸不是,晕晕乎乎地,执政数十年的老皇,一时都有些无措。

一回头看看云雷军,彪悍的骑兵。整肃的步兵。精准的箭手。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队伍,竟然仅仅成立了三个月,而且这样的队伍,竟然是由那群曾经被燕京上下轻藐的盟下流氓组成!

大燕皇帝失语,大燕朝野瞠目,九蒙御林骁骑三营统领,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往日都要站在台下等封赏,此刻都远远躲在本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