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怀愧疚,惊慌失措给我渡气吧!

然后…

你我衣衫尽湿,嘴唇相接…

这个时候,我还不能顺势吃了你,我还叫男人?

郡王好用的脑袋,刹那间将整个计划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真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对面。

君珂果然顺势弹起,向前扑来。

来得好!

啊…不对!

君珂向前一扑,身子一冲,半空里突然转身,清光一闪,腰间长剑已出,想也不想便回身狠狠一扫,大喝:“砍死你!”

纳兰述心底一声悲号——教她学什么武功啊啊啊!

不行。

如此完美计划,不能因为一点小小意外就搁浅。

“啊小珂你撞到我了!”纳兰述蓦然一声大喊,在君珂回身出剑还没来得及回头的时候,脚跟向后一滑,眼一闭,头一仰,心一狠——向后便栽!

啊快了!快点滑倒湖水里吧——

纳兰述期待着那声美妙的身体撞上水面的声音,在溅开的水波里,他一定要惊惶地伸手抓挠,满面惊恐,凄切呼唤…一定要把每个动作都做得真实而完美。

他满面惊恐。

他向后倒下。

他伸手抓挠——

抓挠的手指忽然碰上了一个人的手,那人的手也纤细,但却毫不温柔,一把扣住他的手指,便立即狠狠一拗。

纳兰述“嗷”地一声叫,忽觉后倒的身子也停了。

身子倾斜六十度,眼看快要接近湖水,却在后背将触湖面的那一刻,就那么斜着停在那里。

纳兰述缓缓睁开眼。

对面,戚真思甜蜜微笑,用更甜蜜的声音道:“主子,您小心些。”

他向下看。

臀下,幺鸡大头稳稳顶着,用一种无辜的眼神,骨碌碌瞅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郡王爷想拔剑!出招!施展泼风般的剑法!将眼前的“好心护卫”,砍成万段。

还想支锅、起灶、烧火、放八角茴香精盐大料、把屁股底下勤勤恳恳顶着的那个,炖成一锅烂烂的香肉。

然而最终,他只是微笑,亲切地问:“晚上好,来散步吗?饿了吗?我刚才看见湖水里有鱼,我们要不要下去捉几条尝尝鲜?”

“要的。”无良护卫星星眼点点头,一把松开扣住他的手指,幺鸡同时头一甩。

“扑通”一声。

倾斜六十度状态的郡王殿下,终于如愿落入了水中。

可惜这次,没有美救英雄了。

“主子。”戚真思双手据膝,蹲在湖边喊,“不要捉青鱼,腥!那种白鱼肥美,多捞几条!”

“咦,蟒呢?这地带哪来的蟒?纳兰述看错了吧?”那边君珂一剑落空,狐疑地搔搔脸,看看突然出现的戚真思幺鸡,和在水里扑腾的纳兰述,“你们怎么来了?纳兰突然跳到湖里做什么?”

“哦,好久没吃鱼了,主子说看见这湖里鱼肥美,说要亲自下去捉几条给我们尝尝鲜。”戚真思若无其事。

君珂瞟一眼她,再瞟一眼背对这边“亲自下河改善伙食”的郡王爷,笑得烂漫纯真,“好啊好啊,纳兰,踩踩湖边,看有小洞没,保不准还能摸几只肥蟹,不然捉几条野生黄鳝也好啊。”

纳兰述:“…”

纳兰述偷吃计划失败,被迫下水捞鱼,把一场精心设计的“午夜湖边幽会落水偷香”,变成了“午夜湖边替两人一狗捞鱼会餐”。

那湖里少有人至,还真的水产丰富,纳兰述认了命,乖乖捞了许多鱼,引得众人食指大动,当即来了兴致,捡柴生火,戚真思随身一向带得有盐,活鱼剖腹洗净现烤,抹上盐,就美味得君珂打嘴巴也不松口。

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巧,你日日等候,他未必就来,你偶有离开,他往往出现,今日事也是如此。常日里,戚真思和纳兰述两人,或者在麓峰大营,或者在城中别业,两个地方两人轮流在,因为麓峰大营位于京外,不必入城,又是君珂地盘,传递消息比较方便,所以这几个月尧羽卫的各种消息,几乎都在麓峰传递交接,戚真思纳兰述常驻。

然而今晚,第一次两人都离开了大营。

有些事,一次便遗恨终生。

这夜月色暗昧,三人一狗在麓峰大营三里外的林子湖边吃烤鱼的时候,麓峰大营门外,跌跌撞撞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像是突然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又像是从地下坟坑里爬出来的,浑身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衣服几近遮不住身体,拖一片挂一片,每片上都沾满血肉和泥土,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泥土,带着腥臭之气,令他看起来更像修罗地狱中的恶鬼。

暗色的月光照耀着他身上不断滴落的暗色的液体,那是血,却又不像血,是人体血液即将流尽时,呈现的淡红。

他断了一只手,一截鲜血淋漓的袖管垂着,一条腿似乎也残了,拖在身后,从他仆仆风尘四处破碎的衣裳来看,他必然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很难想象这么重的伤,这人是怎么支撑着,走过这一段带血的路途。

这人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撑着一口气,跌跌撞撞挪到麓峰山口,但他去的方向,却不是君珂新搬的军营,还是当初圈养盟下大爷的山谷。

山谷已经没有人,高墙里的武器都撤走,铁门大开,被山风吹得砰砰作响,只留了一截黑金旗帜还在风中寂寞飘扬。

那人挣扎着拖着腿奔来,看见那旗帜,眼睛一亮,浑身最后的元气,立即泄了。

“砰。”一声,他的身体,重重地栽到地上。

千里奔逃,一路追杀,他的属下死伤殆尽,他自己在一次可怕的袭杀中无奈诈死,才甩脱追兵。自幼形成的坚忍,令他在淤泥中埋了两天,一直等到敌人撤走,才从泥坑里爬出来,一路挣扎回到了这里。

然而终究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出身于那座高原的那个神秘民族,他早该死去,到得此刻,也终于油尽灯枯,只盼着将获得的要紧消息交托出去,也算不负了一番拼死挣扎。

他在地上扑腾着,喘息着,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能拼命仰起头,嘶哑地呼喊:“来人…来人…”

往日十足的中气,到了此刻细弱如蚊蝇,四面静寂如死,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大营在这里,主子和老大必然有一个也在,以他们的警醒,自己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营口,他们怎么会全无反应?

“来人…来人…”他不甘心,继续呼喊,嘶哑的声音字字带血,飘荡在午夜花木蒸腾的风里。

回答他的只有这夜的深凉。

他眼底渐渐泛出绝望——这里也出事了吗?为什么没有人?自己撑不了一时半刻了,难道那事关无数人生死存亡的秘密,就要随自己的死去永久沉埋?

他艰难地支起身,咬牙用断了的手肘撑住自己,抓起地上一把泥沙,用尽全力,砸在前面的铁门上。

泥沙砸上铁门,发出刷啦啦的声响,和树叶拍风哗啦啦之声呼应,像一对夜的恶鬼,在搭肩对这冷酷世事讥笑。

他维持着那仰头的姿势,艰难地等着,最终眼底的希望之光,被绝望之色淹没。

蓦然气息一泄,他栽落在地,用最后的力气,捶地痛哭。

“主…子…呀…”

血迹斑斑的拳头捶在沙地上,整座山谷回荡着男子凄凉绝望的嚎哭,那是一个人一生最后的希望破灭时,是一个人眼见白骨将成山,血肉将成渠,苍天将倾,末路终现时,发出的悲愤而不可挽回的哀声。

“主…子…呀…”

他泪流尽,泛淡淡血红,他忽然想起什么,努力翻自己衣襟,抖抖嗦嗦撕下一片,试图留下至关重要的信息,然而当他真的蘸着鲜血想要下笔的时候,他突然愣住了。

他识字不多。

这是他的软肋,同伴人人识字,他不爱,怎么学都不爱,老大为此骂过他多少次,他嘿嘿笑,摸摸头,还是不肯学。

他能看懂简单的信报,但是要想自己写,自己组织语句去描述那么复杂的一件事情,他写不来。

此时心底才涌起巨大的懊悔,然而懊悔,从来都只有逢上绝路才知。

他张着嘴,僵硬着手臂,布片从指缝中飘落,他的眼泪,滚滚落下来。

啪嗒一声,一个小小的圆润的东西,从布片缝隙里掉落,在夜色里,闪着雪白柔和的光,像一朵雪花,盈盈着。

他一低眼,看见那东西,绝望凄惨的神情里,竟突然露出微微的笑意。

惨淡的、希冀的、梦幻的、却又永不可触及的。笑容。

他颤抖地伸着手指,抓向那东西,却又怕自己一身的血污弄脏了那洁白,小心地用布片裹住了,才紧紧地抓在了手心。

他一抓住那东西,便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脸慢慢伏靠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微微一缩,一个精疲力尽,永久休息的姿势。

随即便不动了。

夜风悠悠地飞过来,卷了衣袂和灵魂去,不知道谁最后的气息,在黑暗里不甘地蹈舞,反反复复说那一声:

“保…重…”

“刚才老谷口那里好像有声音。”不一会儿,两个士兵,出现在谷口附近。

这是麓峰大营安排的守夜士兵,负责夜间值戍巡守,本来不必巡逻到这里,因为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嚎哭,才过来看一看。

“咦。这里有个死人。”一个士兵走了几步被地下的尸体一绊,惊得往后一退。

“外面的流民吧。”另一个士兵端详着这人破烂的衣服和消瘦的身体,“瞧这可怜的。”

“给葬了吧。”

“还是先向统领报告一下,看她什么说法。”

两个士兵算是忠于职守,没有动尸体,先回了大营求见君珂,因为心中先认定了是流民尸体,两人对上峰也是这么说的,带班的校尉听了,也就打消了上报的念头。

“统领一晚出去了,我看她离开的,到现在还没回来。”校尉说,“流民死在山口这点小事,就不要劳师动众地找统领回来了,明儿我找机会回报下,你们现在回去把人给埋了就是。”

两个士兵只好又回来,挖坑把人给埋了,抱起尸体的时候,手指缝里突然滚出个布包,里面滑出一块雪花般晶莹的石头,还配了个精致的链子。

“看起来像是好东西。”一个士兵停了手。

“谁家没个传家宝贝,陪他葬了吧。发死人财这种事,做了伤阴骘。”

“嗯。”

泥沙扬起,万籁俱寂。

那晚没过多长时间君珂也就回来了,但是那说要回报的校尉去巡岗了,第二天他又将事情给忘了,等到想起来,又觉得隔了这么多天,再为这点不相干的事情巴巴地去回报,似乎很没必要,也就丢下了。

君珂和纳兰述戚真思,当然不知道这夜曾经有人山口嚎哭,曾经有人不甘死去,更不知道这一错失,代表的是怎样的后果。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等待着尧国和冀北的消息,训练着君珂的新军。

很快下了第一场雪,训练要被搁置,君珂无意中路过原先那个山口,发现那山谷因为地形特别,地气比较温暖,没有积雪,便将队伍拉回去训练。

高墙拆了,君珂命人在谷外栽桩子,给骑兵练习狭窄地形如何建制不乱冲杀敌方队伍,她亲自监工,把红砚也带着,给练武脱得光膀子的士兵们熬姜汤。

挖桩的士兵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嚷嚷说挖出死人了,君珂一惊,连忙赶过去看,好奇心超强的红砚丫头,用手捂着眼睛,一步不落地跟着。

山谷谷口附近的一个不深的坑里,果然挖出了一具尸体,尸体本身残缺零落,不辨面目,再加上地气特别,竟然已经腐烂得不成模样,众人看见他残缺的手脚,都道想必是哪里的残废难民,死在了这里。

这时那两个士兵也想起这事,做了证实。红砚从手指缝里偷偷一看,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叫,扑在君珂身上。

君珂叹息一声,挥挥手道:“不要惊扰死者,原样埋了吧,坑挖得深些。”

众人便又将尸体搬出,准备给他好好安葬,君珂没好气地捏捏红砚的脸,道,“不敢看还要看,小心做噩梦。”一边拉着她转身。

将转身还未转身的那一刻,突然“叮”地一响,那被搬起的尸体,垂下的已经烂成骨架的手指缝里,掉下了样东西。

君珂和红砚下意识停住。

然后瞄了一眼。

洁白的,天然带着雪花花纹的,内里通透如水晶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