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妃抿着唇,看着夫君,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半晌微笑道:“我突然想回尧国一趟。”

“尧国有什么事?”

“没有。”成王妃嫣然道,“你知道的,我当年发誓过不能回去。但今天我宫里的老人来找我,我突然非常想念故乡,父皇的陵墓,我有二十年没祭拜了。家乡风俗,二十年一转生,我该去给他上柱香。”

“我可以陪你去。”成王深深地凝注她。

“冀北不可一日无主。”成王妃微笑,踮起脚尖,给丈夫理了理鬓边微白的发,“我很快就回来。”

她看他的神情,温存缱倦,眼波盈盈犹自如少女,他俯首深深看进她的眼睛,恍惚看见多年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女,足风流。

一晃二十年,花容犹在,心事如书。

“那我等你。”他也微笑,抚了抚她的额,手指用力压了压,换她不满嗔一眼,随即两人都一笑。

这是成婚二十年来常玩的游戏,他总爱抚她的额头,她便嗔他抚出皱纹,他便用手指压一压,笑说替你压平了,永远不老。

一个动作做了二十年,乐此不疲,不是因为好玩,而是因为,贪恋彼此的亲昵和缱绻。

“放心。”她拍拍他的手,看他神色如常,也放了心,成亲二十年,还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如果知道真相,他不会这样镇定。

“那我派人送你。”

“不必了。”她笑,“我已经安排人在宫外改装护卫我。”

“王妃果真算无遗策也。”他取笑一句,随意地放开了手,“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那你一切小心,速去速回,等尧羽卫回来,我让他们去接你。”

“好。不过你不必特意去召尧羽了。”成王妃轻轻道,“述儿在燕京,他身边不能没有人。”

“这小子。”成王皱起眉,“听说他和那个…”

“元征。”成王妃淡淡微笑,回身的神情,有种自如的睥睨,“以前我也担心,但最近我想通了。述儿的身份地位,和他的心性选择,注定他身边的女子,必将多经考验。大浪淘沙,泥沙俱下,能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必是超卓女子。你现在又何必对那些未必能长久的莺莺燕燕着意呢。”

成王沉默半晌,自失地一笑,“老了,心思就琐碎了,好,依你。”

成王妃嗯了一声,看看丈夫,忍不住又道:“听说你最近去松寒院比较多…”

松寒院是有罪软禁的纳兰迁居住的地方。

“夷安。”成王的笑意里有不以为然,“迁儿知悔了。你知道的,他那个拼命冲动性子,不过被人利用而已,无论如何,他是我儿子。”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你放心,我没打算现在放他出来。”

成王妃闭闭眼睛,半晌淡淡一笑,“是,我没有为难迁儿的意思。只望你记住,有些人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那是自然。”成王笑起来,款款执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呀,就是操心太多。如今出趟远门,回家乡看看也好,这些年,累着你了。”

成王妃在他臂弯温柔一笑。

成王久久凝视着她,突然张开双臂,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

“夷安。”他叹息般地道,“我有没有告诉你,娶了你,是我一生里最大欢喜?”

成王妃一霎沉默。

夫君爱她,却因为她的敏感洁癖,并不敢过于亲近她,这般紧的拥抱,似乎记忆中第一次。

随即她反手,更紧地拥抱住了他,近乎贪恋地细细嗅夫君身上熟悉的气息,在他耳边轻轻道:“有。此刻,最合适的此刻,你让我知道。”

成王似乎笑了一下,她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随即他推开她,道:“你是不想惊动他人,想趁夜出城吗?那时辰不早了。”

“嗯。”成王妃在渐起的晨曦里,仔仔细细看了看丈夫的眉眼,随即一笑,转身行出殿外,不再回头。

成王立在台阶上,久久地看着妻子带着孙希走远的背影,良久沉声道:

“彤文。”

立即有个声音,从殿外冒了出来,“属下在。”

“秘密调拨大军。”成王紧紧盯住妻子背影,眼神云涛微卷,“悄悄跟随保护王妃!”

“是!”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九章 风云燕京(2)

脚踝被抓,君珂翻落的去势立即被止住,她一瞬的慌乱之后便镇定下来,身子在持续后仰中,蓦然抽剑,凭着刚才低头那一霎的残余印象,反剑对脚下狠狠一砍。

那手却突然拖着她的脚踝往旁边狠狠一拽,她劈下的剑是能砍下他的手腕,但也能同时砍下她自己的脚踝。

君珂的剑却在即将接近那手腕之时突然变招,灵动如流水,从那手腕之侧流了过去,“叮”地一声,反刺入墙中。

剑尖入墙本应无声,这一声却清脆,随即墙头不知哪里一震,一物呼啸而来,半空里砰然一声,弹开蓝汪汪的丝网,丝网上银光闪烁,无数倒刺。

眼看那来势奇急的丝网,便要将君珂和那人一起笼罩,那人却好整以暇,似乎还轻轻笑了一声,大概想看君珂怎么应对。

君珂突然躺了下去。

人家还抓着她的小腿,五指如铁,她却霍然睡倒墙头,底下那人似乎也一怔,与此同时那丝网突然半空一弹,几乎贴着君珂的身体掠过,正好落向那人头顶。

一声轻笑,那人毫不犹豫五指一松,君珂立刻翻身远远落下,落下时犹自不忘长剑一挑,银光一闪,丝网被毁。

这是属于她和尧羽卫的秘密武器,宁可毁去,不能落在敌人手里。

踩着丝网碎片落地,她的心才略微定了定。

这几招看似简单,却是君珂临敌应变的精华,不仅必须反应机诈,还必须了解对方在这种情形下,会怎么做。

好在她熟悉别院的所有机关,很多都是她和小陆一手布置的。

她也熟悉对面那个人,知道他从来不介意拿人当挡箭牌。

对面,那人微笑,道:“每次见你,你都让我想要拥有你。”

君珂撇撇嘴,“每次见你,你都让我希望永远不要看见你。”

沈梦沉又笑了笑。

“我既然在这里等你,就不是为了和你斗嘴皮子。”他张开双臂,笑容光艳如夏夜盛开的玫瑰,“君珂,你命中注定是我的。你我已是通脉之体,这是一生不可分割的缘系,你若聪明,便当为我留下来。”

君珂并不明白什么是通脉之体,隐约觉得和那日轿中奇遇有关,此刻却也无心去问,冷笑道,“我若不呢?”

“那你便走吧。”沈梦沉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你也知道,我今日一人在这里等你,并无护卫围困你,只要你能走出燕京城,我拱手相送。”

君珂挑起眉——无所不用其极的沈梦沉,有这么大方?

“那行,多谢,再会。”此时不是犹豫徘徊的时辰,她简短三句话,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来人,把这头地面机关堵死。持火器日夜对里喷射,不必留活口。谁要出来,立刻格杀勿论。”身后,沈梦沉的语声传来。

君珂霍然停住脚步。

手指在袖下握成拳,攥紧又松开,她终于回头。

尧羽卫,被困在了地下的地道里?

看她回头,沈梦沉还是那懒懒笑容,柔声道,“我但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的。”

君珂冷笑一声。

“你真是让我伤心,回头也不是为我。”沈梦沉看起来没什么伤心的样子,“不过我向来不重过程,只重结果,来。”

君珂原地不动,“你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沈梦沉轻笑,“鸟儿们反应很快,这边还没大军出动,那边他们已经先动了手,先潜入附近燕京府大牢,抓了一批死囚出来,带进别院,然后自己烧了一把大火,死囚们以为大军是来追捕他们的,自然拼死以战;朝廷军队以为死囚就是冀北逆贼,也是全力抓捕,双方趁夜动手,一番乱战,等到死囚被收拾干净,鸟儿们早已不见。朝廷军队自然认为他们已经趁乱逃走…”

“不过可惜。”他轻轻一笑,“别人不了解鸟儿们,我却是知道的,鸟儿们从出世至今,他们做过的大多事情,我都仔细揣摩过,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只要还有鸟儿散落在京城还没来得及回府,尧羽卫便不会贸然出逃丢下战友,他们必然有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联络点,可能还不止一处,但此刻,从时间上推算,只能是这一处。”

他对脚下点了点,姿态很轻,像怕踩着蚂蚁。

君珂脸色有点发白,她不得不承认,无论怎么推敲,沈梦沉这段话里,都没有什么漏洞。这种隐匿方式和作战风格,确实是尧羽卫的,这种不愿丢下任何一人的团体精神,也是尧羽卫才有。

沈梦沉,确实对冀北下了功夫。

一个人用这许多年的时间,隐在暗处,对某种势力长久观察,他为的是什么?

“冀北必败。”沈梦沉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朝廷对冀北从未放弃过警惕,而这一场计划,也开始了很久。现在不过一个血与火的开端,最后必将以皇权归一为结局。君珂,选择自寻死路还是明哲保身,有时候不是那么难的事,闭一闭眼睛,也就过去了。”

君珂默然半晌,答:“我怕我今日闭一闭眼睛,从今以后每天晚上,都有人睁着眼睛,在噩梦里看我。”

“你以为你此刻睁着眼睛下去,他们就愿意和你同生共死?”沈梦沉突然笑得讥诮,“君珂,你以为,尧羽卫此刻还愿意原谅你?”

君珂霍然睁大眼睛。

“纳兰述虽然不喜家族,多年积郁,但他真正愤然离家出走,起因还是为你,他出走,连带尧羽卫离开冀北,朝廷的计划,才真正开始有了执行的机会。”

“纳兰述的注意力在你身上,尧羽卫不得不把注意力也投到你身上。”

君珂脸色一白。

“你在燕京越风生水起,尧羽对你投入的关注和保护便越多,人力是有限的,他们要保护纳兰述,要关注你,还要兼顾燕京危机,对于燕京以外的蛛丝马迹,便难以顾全。”

君珂退后一步。

“不得不说鸟儿们还是无比精明,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们便嗅到了气味,以他们的能力,眼看便要提前发现不对,影响到大局执行,好在,有你。”

浑身颤了颤,君珂又退了一步。

“因为你一场突然入狱,尧羽全员出动,才有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将重要的消息调包,将事情被发现的时机,又推后了关键的几个月。”

君珂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尧羽卫想通了前因后果,不会对你心生厌弃?”

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纳兰述痛定思痛,在责怪自己沉迷女色放弃责任而导致家破人亡时,不会因此迁怒于你?”

再退。

“就算他不迁怒于你,你以为此刻的他,还有心思还有胆量和你这个麻烦祸害在一起,为前路增添阻碍?”

再退。

“看到你,就像看见了他的错误,你的存在,就是在生生提醒他那些永不可挽回的悔恨,怎么也避不开逃不了转不过去,一次次戕心的残忍。”

再退。

“到时候,你让他情何以堪?而你,付出一切不顾生死的追随,面对的却是日渐冷淡和隔膜排斥,你的心,又要如何被伤成千疮百孔?”

再退。

午夜冷风,地面积雪,沈梦沉黑发飘舞,声音幽沉,字字如巫。

他步步紧逼,她步步后退。

“砰。”身后突然一凉,触及墙壁,退无可退,她才瞿然一醒,一抬头,脸色惨白。

从冀北到燕京,她一路挣扎,步步向上,获人心名誉,得赞赏爱戴,鲜花着锦,声名喧腾。

她以为她该是别人的骄傲,不再依赖他人,足可有自己的光芒供人分享,然而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她从来都是棋子,执在这个男人手中,身后牵着线,控制了爱她的男人。

原来她从未真正崛起。

原来她从来都是拖累和绊脚石。

原来她此刻,站在这里,自以为满怀义气,为我所应为,自以为可以和人同生共死,不屑这人间富贵如纸,不曾想她才是那致人惨败的罪,没有救赎的余地。

君珂闭上眼。

半晌,一滴眼泪,颤颤落下来。

却又最终没有落下,在眼角悠悠垂住,被冷风一吹,凝成一颗细细的冰珠。

一直微笑从容的沈梦沉,眼神突然颤了颤。

眼前的少女,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折不让,沉稳而勇毅,她遇强愈强,输人不输阵,以至于他从未见过她任何示弱的神情。

然而此刻这滴眼泪,才让他恍然惊觉,原来她亦脆弱,如这世间普通少女。

仿佛也似有一颗冰冷的眼泪,滴溜溜滑过心的门扉,其声琳琅,久久回荡。

“啪。”君珂手中的剑,突然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