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福为了躲箭,不小心将背上的装雷弹的袋子洒了出去!

戚真思正在他身侧,没有遭到火箭攻击,此时她如果伸手,还来得及将袋子拢起。

然而手伸出去的那一刻。

鲁海的笑脸一闪。

死去的数百尧羽卫的脸一闪。

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

戚真思突然闭上眼睛。

这里是铁桶燕京,无数人精心勾连,势必要将他们留下。

远方是冀北和祖国,正前路未卜,陷身于帝都阴谋和算计。

她在中间,身负仇恨,力量单薄,难以挣脱这一国之力罩下的巨灵之掌。

不破不立,不舍血洗燕京,就要被人血洗。

是。

杀戮犹未始,此刻才是开端。

戚真思的手,在触及那袋子前,短暂的一停。

这一停,便眼看着那要命的东西,按着既定的方向,从破了的袋口飞洒出来,落向下方。

下方,是各条巷子被堵死,人群最为集中的广场。

戚真思手指一瞬间冰凉。

马上,她要造一生里最大的罪孽。

马上,她将因这罪孽,万劫不复,永无赎罪之日。

马上,她将因这无法赎罪的孽,遭受众叛亲离之苦,没有人会原谅她,甚至她自己都不原谅自己。

只这一犹豫。

鲜血成渠,积骨成山,在冀北尧国沦入这样的命运之前,燕京先尝了血的腥甜。

将有人要因这罪堕入地狱。

她去。

长发被风撩起,落在颊边,冰冷如钢丝。

心也如刚。

“轰!”

爆炸响起的一刻,戚真思一把将丑福拉下,饶是如此,丑福也震惊得险些一头栽下去。

巨大的爆炸声轰然而起,伴随滚滚黑云和尖声惨叫,黑云里翻出大片残肢断臂,一片一片的血红。

这种雷弹子,一个能炸翻一大批,被驱赶着挤在一起,密集得不能再密集的百姓,几乎立即遭受了灭顶之灾。

血肉横飞。

刹那间人间地狱。

黑云如巨大蘑菇,升腾在这片广场上空,在半空中慢慢展现狰狞的铁青脸孔,不断翻转叠加。追击的御林军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爆炸场景,惊得掉头就跑。

雷弹子落下去就是灭绝,那小小的东西,遍地滑动,被惊慌失措的人群不断踩到,踩一次就是一场爆炸,本来只有靠近巷子的那一边爆炸惨重,但渐渐的,整个广场都受到波及,失去镇定的人们惊呼狂喊,挤压奔跑,造成爆炸连绵不绝,他们互相践踏着血肉,再在永无止歇的雷云之中飞上云端。

“天!”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丑福狂喊,“救他们!”

“怎么救?”戚真思死死拽住他,“下去你也是死!”

“刚才你为什么——”丑福想到什么,霍然扭头盯住戚真思。

戚真思咬唇不语,嘴角沁出淡淡血丝。

“如此而已!”半晌她振臂,狂呼,“轰炸燕京!”

“你疯了!这不是骁骑营和御林军,这是无辜百姓!是云雷军的家属!”

“尧羽损失惨重,燕京有备而来!”爆炸不绝,每个字都要拉开嗓子喊,“要搞乱燕京,乱出个天翻地覆,光靠在两大营生事,没用!很快纷挠就会被沈梦沉纳兰君让压下,你我没有办法去烧戒备森严的皇宫和两大营,只能骚扰民居,既然注定要杀人,为什么不杀最有用的?”

“你…”

“这里出事,朝廷才真正难辞其咎,云雷军才会逼而走反,我们才真正斩断了云雷军被朝廷控制的软肋。里应外合,才有可能冲出燕京,君珂才可能将云雷军,从此永远真正掌握在手!”

“你看。”喊破了嗓子的戚真思,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咧嘴一笑,白牙森森,“这么无本万利的事,只要心一狠眼一闭就行,为何不做?”

丑福闭上眼睛。

是的,铁桶一般的燕京,只有这里,才是朝廷无论谁也想不到,会被下手的地方。

也只有这里被下手,才能颠覆燕京,才能彻底斩断云雷军乃至整个十三盟和大燕的牵系,将曾经组成大燕重要部分的彪悍民族,用血肉生生剥脱的方式,彻底地分离出去。

残忍,却现实。

他闭目凝立不动,翻腾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那些狰狞的伤疤,鲜活也如焰苗欲舞。

一瞬间想起母亲悬在梁上的尸体,想起那灼热到心底的火盆,想起断头台下那些“同侪”讥笑快意的目光,这冷酷燕京,悲凉人世,眼看就要逼他们走上绝路,可他也不愿死。

一腔悲愤翻涌如沸,先烧着了他自己。

底下的情形,谁也不敢看,谁也不能看,那是尸山血海,血肉翻浆,命如草芥,而草芥,染血倒伏在尘埃。

骁骑营残存的人,早已魂飞魄散,打开堵住巷子的铁门的门锁就逃,却在离开时再锁上。

无数还没被波及的幸存的人,惨叫着扑向锁死的门户,拼命拍打着铁锁。

“救命!救命!救救我们!”

“开门!开门!”

“开门啊——”

“天啊!”

哭喊上冲云霄。有人开始绝望地用牙齿咬冰冷的铁锁,有人开始往铁门上端攀爬,踩着下面人的肩膀,这种临时铁门上面没墙,爬出去就有望求生,但铁门溜滑无可攀援,这些人全是老弱妇孺,哪里爬得上去?

丑福突然掠了下去。

他浑身颤抖,连身法都控制不住,有点歪斜地落在铁门外,拔刀,竖劈。

铿然一响,铁锁掉落。

人群几乎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然而丑福立即发现,开门也不是生路!

巷子太窄,这些本就体弱受伤的人,一下子急于抢出,全部挤在了门口,然后被后面涌来的人冲击,当即又倒了一轮,连丑福自己,首当其冲人群冲击,险些也被踩倒,还是戚真思掠过来,一把将他拎上了墙头。

很多人逃进小巷便捂胸倒下——盟民日常生活清苦,大多营养不良有疾病,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摧残。几乎所有的老人都在瞬间死去,不是被炸死,而是惊吓致死。

场内五六万人,小半被炸死,更多的人是因为过于拥挤无处奔逃踩踏致死,还有被烟气活活呛死,地面上尸体堆成山高,惨叫声渐渐归于寂灭,满地凌乱衣物残肢断臂和鲜血,天地都似在渐灭的烟气里,陷入永恒的血火。

苍穹深暗,血腥气和焦烟凝结成柱,剑般刺入岿然燕京。

帝都震动,深青天色突裂血色浓云,风从穹窿穿过,呻吟作哭。

丑福被戚真思拽着背对那方向死命的奔跑,两人仿佛都似要耗尽生命一般狂奔,初冬的风万刀攒刺,胸膛上仿佛穿入一个个透明窟窿,撕裂般的剧痛,却又不觉得痛,这一生所有的痛,都留在了身后的血肉尸骨里。

不知道跑到什么时候,戚真思蓦然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丑福几乎也重重砸在她身上,两人刹那间都昂起头,对着天边诡异狰狞的血色浓云,发出一声鲜血淋漓的嚎叫。

鼎朔三十三年十月初九。

京中盟民聚集区发生灭顶爆炸,全燕京最犀利的全部火器,落在了云雷军在京所有亲属的头顶。

这是一场比战争还要恐怖的毁灭,就在天下第三大城、闹市区、居民集中地。

莫名其妙落下的火器、聚集的人群、关死的门户、狭窄的通道,种种因素,造成了这一本不该发生的灾难。

死四万八千九百一十一,重伤残废八千一百七十,后者后来也多半伤重而死。

十三盟老弱妇孺,几近一夜灭绝。

这场灭绝,给燕京乃至整个大燕,带来了深远而无法挽回的戕害。五万多人的血色死亡,铸成一柄巨大的血剑,横锋劈裂,不仅劈开了多年无战事的燕京最后的安定,还劈开了十三盟和九蒙贵族唯一的牵制。沧海逐鹿,乱戟并起,神州大地,自此陷入长达十年的乱世动荡之中。

这一夜。

史称:“燕京绝灭夜”。

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一章 智斗

丑福背上的雷弹袋子滑出的那一刻,一条街上,一个骁骑军官正轻佻地抬起向正仪的下巴。君珂暗叫要糟,还没来得及拉开那军官,向正仪已经霍然抬头,眼底怒火一闪。

随即她一个肘拳便顶上了那个军官的下巴!

砰然一声血水四溅,飞出了三颗牙齿,向正仪在那军官的惨叫声里,一巴掌把他的牙齿和他的人一起拍出了三丈外。

君珂叹气——这位公主在这种时候反应总是这么快。

她也来不及思考,立刻拔剑,那军官砰然落地,一声大叫,四面的士兵立即都抬头看过来。还有很多人奔了过来。

君珂一抬手,披风飞起,将那小乞丐远远送了出去,随即脚跟一磕马身,便要冲进对方人群。

“轰!”

蓦然一声大响,远方腾起一团黑云,翻着血红的光,耀亮半边天际,响声一声接一声,地面开始微微震动,黑云也越聚越大,翻出滚滚浓烟,看方向,在城北的某个位置。

巨响和异动惊得所有人都一呆,马上要打的架都忘记了,骁骑营怔了一会儿,蓦然有骁骑军官骑马飞奔而来,大声狂呼,“是盟民区!所有人集合救援,立即!”

再也没有人记得向正仪和君珂,连绵不断的爆炸惊得士兵们都失了魂,纷纷上马,马鞭连抽,一阵风似的去了。

四面很快恢复寂静,向正仪还没反应过来,维持着一个半挥拳的姿势愣愣地道:“怎么回事?”

君珂早已脸色惨变,瞪着那个方向——那是十三盟民亲属聚居地域,她常派人去慰问自然熟悉,看那边黑云烟火和被风传来的隐隐惨叫哭喊,好像发生了很大的灾难。

这个时候全是老弱妇孺的盟民亲属怎么会出事?

朝廷?还是…

君珂激灵灵打个寒战,竟然不敢再想。

向正仪却没想到那么多,看见黑云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了君珂的手,激动地嚷:“纳兰!一定是纳兰!我们过去!我们过去找他!”

君珂心底一凉,霍然转头看她,连声音都变了——“纳兰?”

她眼神瞬间如霜似雪,向正仪一抬眼对上,竟然浑身一冷,愕然道:“现在能在燕京闹事,会在燕京闹事,除了纳兰,还有谁?”

她飞快地牵起君珂的缰绳,道:“你愣着干嘛?走啊!”

君珂又是浑身一颤——对,现在有能力有理由在燕京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只有纳兰述,可是,为什么要是云雷家属?

一个声音立即在心底告诉她——为什么不是?云雷军对朝廷本就不满,之所以还服膺管束,完全是因为软肋握住朝廷手中,而他们的亲人,就是这个软肋。

只要将这个牵系斩断,嫁祸朝廷,不仅立刻可以动荡燕京,还可以让悲愤的云雷军倒戈一击,真正成为闯出燕京回到冀北的最大助力。

合情合理的推测,因为太合情合理,让人越想心中越冷。

君珂勒马,神情有些迟疑,她突然开始害怕面对真相,如果真的看见纳兰对云雷盟民下手,她将立即陷入焚心的为难。

然而她随即便甩了甩头——这世上合情合理却未必如此的事情太多,何必呆在这里揣测?

“走!”

两人直奔爆炸来源处,越靠近心越凉——这么密集的爆炸?听声音就像是不凡火器,这东西相当珍贵,只有皇家军队才有,云雷军都不配备。再说就算大燕要去攻打南齐,也不太可能一次性投入这么多吧?

君珂知道纳兰述的尧羽卫虽然有少量火药之类的东西,但一向备而不用,动静太大,不符合尧羽卫潜行的风格,而且这东西市面上也没法买。

君珂刹那间心中竟然一喜——不是纳兰?

爆炸声连绵不绝,隐约听见仿佛地狱倾覆般的惨呼,一声声荡在夜空下烟云里,哀绝可怕,听得人浑身发愣肌肤生栗,连向正仪那样浑浑噩噩的人都愣住了,有点腿软的扶住了墙,喃喃道:“天啊…”

君珂脸色惨白,手指震颤险些握不住剑,她抬头看看浴血天色,仿佛看见一刹间,血色遮没燕京,进而蔓延山河四海,风雷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