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要去拿——”

“他是要回去开业。”柳咬咬抢在柳杏林面前答话,并用力踩住他的袍角,用眼神示意——别说真话!

柳杏林默不作声,拉回袍角,狠狠瞪了她一眼。

柳咬咬给这一瞪瞪得一愣——呆子怎么了?还会瞪人?

“我要回医馆,拿药,好混出城门。”柳杏林看也不看她一眼,正色将自己的计划坦诚以告,“此事有风险,杏林不敢连累夫人,夫人现在将杏林放下车,还来得及。”

柳咬咬仰首望天,拼命地咬——这没救的呆子呀…

韦夫人怔了怔,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柳杏林一眼,半晌,笑了。

“君子诚不欺我,柳先生是君子。”她傲然一笑,“许镜容怎敢做小人?”

“送柳先生去医馆。”她掀帘吩咐车夫,“再去城北。”

“多谢夫人。”柳杏林感激长揖。

许镜容微笑,眼神剔透,隐着柳杏林看不懂的算计。

城北盟民区,现在接替沈相的,正是姜家的人,姜家总是要和沈梦沉作对的,正力主将停止挖坑保全清点尸体,好安抚云雷军。

此时如果爆出“瘟疫”,坚持将尸体留住的姜家,只怕也要受到责难吧?

想起那次险些因为姜云泽的陷害而丧命,连带家族都遭受倾覆之险,许镜容眼底就闪过一道凛冽之光。

她微笑着,浅浅伸了个懒腰。

哎,全城“瘟疫”?

很好的计划呢!

送柳杏林安全到了医馆,又一路送到了城北附近,许镜容的车马才辘辘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盟民区挖了一半的坑停工,重伤垂死者被集中放在一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被一群懒洋洋的兵丁看守着。

姜家大房在户部任职的一位侍郎,主持这边的善后,他在姜家的授意下力主将尸首人员清点,停止挖坑。

此时除了帐篷里飘荡着呻吟,还有一些大夫进进出出外,人们都疲倦地半睡不睡。

地狱般的盟民区入口处,突然窜来两条黑影。

两条身影有点笨拙,鬼兮兮蒙了黑面巾,一路悄悄往帐篷摸去。

这两人专心“潜入”。心神紧张,没注意到另一个方向,也有两条黑影飘了过来,不过这两条黑影就高明多了,轻功卓绝,像风一般,掠过尸场。

柳杏林和柳咬咬蹲在帐篷附近,眼看虽然在打瞌睡但凭他们两人绝对越不过去的兵丁们,愁起了眉毛。

“怎么过去呢?”柳杏林寒毛炸炸地缩在一边,不敢看后面围起来的尸场,“我装成大夫进去?”

“不行,你这张脸谁不认识?先前跑掉又突然出现,不是找死?”

“那怎么办?”

“要么我去色诱?”红唇咬上贝齿,眼珠子溜溜转。

“你?”柳杏林看她半晌,摇头。

柳咬咬正在感动,听见他咕哝道:“这么丑。”

“!”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男人鉴赏力脱窗,尤其是美貌的女人,柳咬咬愤怒得连身处险地都忘记,伸脚就去踢他。

柳杏林一让,她踢到一截罐子,罐子骨碌碌滚出去,静寂的夜里好大响动。

两人惊得浑身一僵——完了!被发现了!

缩头闭眼咬牙夹腚等了半晌,没等到头顶动静和脚步声响,两人战战兢兢等待半晌,尝试着睁开一只眼睛回头一看。

咦?

满地的士兵,怎么都倒了?

帐篷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里面的门大敞着。

“怎么一眨眼就睡死了?”柳杏林疑惑地站起身,带着柳咬咬绕过那些兵。

“管那么多干嘛。”柳咬咬欢天喜地,“动手。”

帐篷外侧躺了一排的人,几个大夫也在凳子上“睡着”了,柳杏林记得刚才还看见他们忙碌的身影映在帐篷上,转眼就睡得鼾声大作。

“年纪大的人就是容易累啊。”头脑简单的某人感叹一声,什么也不多想,取出一个小瓶,挨次给重伤者喂了下去。

这是他研究出来的一种活血药物,服用后会有体燥现象,会出现头痛肢痛和咽喉微干,有点像疫病前期,不过只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对身体并无害处。

重伤者鲜血淋漓,昏迷呻吟,柳杏林一边喂药一边哭,眼泪洒得比别人鲜血还多。柳咬咬开始还感动地递个帕子,后来干脆翻着白眼一边歇着去了。

“咦…”柳杏林喂到最里面两个,朝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倒没有残肢断臂鲜血淋漓,脸色有点发黄,静静闭着眼睛,柳杏林泪眼朦胧瞅了半晌,咕哝道:“这位倒有些像睿郡王的…唉…”

他叹息着喂了药,又走到最里面,张眼一看,“啊”地一声,眼泪滚滚地泼下来。

“你怎么啦?”柳咬咬吓了一跳。

“这姑娘怪像小君的…”柳杏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盯着那也看来齐整,就是脸上有点脏的少女,痴痴望了半晌,忍不住含泪去抚她的脸,“姑娘,你是谁家女儿,受此飞来横祸?请原谅我的唐突,我看见你,就想起小君,她好不好?在城外可安全?受伤没有…”

一双手突然伸了过来,啪一声拍开了他的手,一个声音阴恻恻道:“她很好,如果你再不肯放开手,不好的会是你。”

柳杏林骇然转头,便看见旁边的有点像睿郡王的黄脸青年,已经坐了起来,正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他。

“你…”柳杏林惊得退开一大步,柳咬咬警惕地冲了上来,双臂一展,老母鸡似地将他护在后面。

“你做什么吓杏林!”突有人轻轻嗔怪,随即那少女也坐了起来,眼珠一掠,看定了柳杏林柳咬咬,微笑道:“杏林,咬咬,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们。”

她看人时眼神金光一闪,炫目逼人,两人都呆了呆,随即冲过来便要欢呼,“君…”

“嘘。”

帐篷里恢复了安静,喜出望外的柳大夫,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和君珂会合,互相问了问才知道,君珂和纳兰述隐身在那黑店,听说了盟民区这边的变动,有心想在这里钻空子,便趁夜冒险过来,两人远远看见那一对笨拙的柳,有心相认却又怕他们两个控制不住动静,便悄悄跟着,替他们打倒守卫,又替他们放倒大夫们,提前溜进帐篷睡在了里面。两人都改了改容貌,果然傻兮兮的柳大夫,因为先入为主以为他们已经出城,没认出来。

此时听了柳杏林计划,纳兰述君珂当即赞成,四人都吞服了药物,躺在了重伤病人堆里,渐渐便觉得头痛骨节酸痛,咽喉烧灼,便像发烧了一般。

纳兰述和君珂,放倒大夫和兵丁的手法比较轻,此时都渐渐醒转,以为自己累极睡去,揉揉眼睛起身,却发现伤员们昏迷辗转,脸色发红,一摸额头,都起了热度。

大夫们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又去查看其他人,结果发现大部分人都是这症状,大夫们用尽方法降温,也没有效果,不敢再拖延,赶紧上报姜家那位主官。

姜家那侍郎大人原本没当回事,远远在帐篷口看了下,又请太医来做诊断,结果太医出来脸色凝重,一句话惊得所有人一个踉跄,“怕是疫病!”

便如五雷轰顶,惊得在场众人浑身发冷,燕京是大燕政治经济中心,人口密集,京城之内一旦发生传染性极强的疫病,那对燕京乃至整个大燕,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姜侍郎不敢再怠慢,当即急报宫中,太医随同作证,纳兰弘庆大惊失色,当即召集重臣,先询问是否可以就地掩埋,有人说死亡人数过多,且城北连接碧流河一脉,地下水源支脉过多,恐挖坑过大掘伤水源,到时必将祸及全城;又问可否当即焚烧,群臣面面相觑——先不说大量焚烧尸体产生的气体会不会使全城百姓受害,这么一烧,岂不是逼得城外日夜号哭的云雷军,拼死也要屠上燕京?

此时沈梦沉停职待勘,纳兰君让已经交出京中军权,由皇帝亲自带领,两人都没有参加议事,众人纷纷劝说皇帝,冀北余孽就算逃出燕京,天下之大,也必无活路,何必一定死闭城门,让燕京乃至整个朝廷,陪他们陷于生死危机?

又说发还云雷家属尸首,再对云雷军说清缘由晓以大义,表明既往不咎,云雷军必然洗心革面,一场危机也就迎刃而解。

就算云雷军死性不改,亲友尸首出城,他们总得接着埋葬吧?哪里还有斗志?那时再出九蒙一个旗营,还不手到擒来?

瘟疫是所有人心头无限恐惧的恶魔,在这样的噩梦压迫下,谁也很难有理智去思考之后的得失利弊,纳兰弘庆也觉众人建议可行,当即决定:开西泽门运出云雷家属尸首及所有疑似疫病传染伤员,发放艾蒿和至宝丹、紫雪丹,在盟民区燃烧青蒿,并建造隔离署,供之后发现的疑似病例隔离医治。

命令当即快马传递全城,大军出动,带好护具运送尸体伤员,等到纳兰君让和沈梦沉得到消息,西泽门已开,最先一批盟民伤员已经运送出城。

纳兰君让当即匆匆入宫,沈梦沉不能出府,命身边护卫向沈家其余在职子弟递信,要他们想办法动用沈家在九蒙旗营的所有军官,将所有出城男性伤员,全部一刀毙命后再予放出城门!

报信的人出了沈府,却被人看见,那是在沈相府附近的一座酒楼上,流花郡许家的一位主事宴请姚家的一位子弟,看见沈相府有人匆匆策马而去,许家这位主事便笑道:“燕京一日三惊,多事之秋,瞧,连平常不动声色的沈相府,如今也都这么行色匆匆,却不知道要往那里去,要做什么?”

姚家的子弟在那里本就负有监视沈相府之责,听见这句立即警惕起来,当即派人拦截那几路人马,在半路上全部予以截杀,根本没让他们把信给送到。

事后消息反馈回来,沈梦沉在府中默然半晌,轻轻一叹。

“天意。”

西泽门外。

一批批的伤员最先运了出来,当初伤八千多人,经过一日夜的挣扎,大多人都已经死去,运出城的,只有两千人不到。

云雷军当即蜂拥而至,在人群里乱糟糟地寻找着亲人,寻着的,寻不着的,都哭声震天。

在不为人注意的一个角落,几个面色灰败的男女被运了出来,这些人身上也鲜血淋漓,被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不知道哪里发出一阵咕咕低叫,守在城门外的尧羽卫们,立即向那个角落不动声色围拢。

幺鸡也昂起头,嗅了嗅空中气味,望向了那个方向。

纳兰述翻身坐起,拉着君珂,迅速隐入围拢来的人群。

两人在进入人群那一刻,不约而同回望身后巍巍城门。

燕京之门。

他们曾经在这里一番智斗,将最后逃离的机会放弃。

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将燕京固若金汤的城门,抛弃在身后。

“小珂。”纳兰述声音低沉而稳定,“云雷军万万不能在这燕京城外接收尸体,殓埋亲人。一旦斗志丧失,燕京只要出动一万人,就可以立剿云雷,一个不留。”

君珂神色沉凝,遥望燕京城头猎猎飞舞的旗帜,这一点她当然明白,但如何能让伤心的云雷军,见亲人尸体而不顾而去?

然而当她回首,却骇然发现,云雷军们已经迅速将自己认领的重伤亲人背在背上,并跨上了马。

“统领。”丑福策马在前,遥望着铁灰色的城墙,眼神也是铁灰色的,“这两天在城外等您,我和兄弟们已经说过了我当初的事情,大家现在都明白,要想报仇,先得活命。死去的已经死去,活下来才能不让亲人白死。”

君珂仰望着他,望着他身后含泪而悲怆,眼神却坚毅的云雷军们,突觉喉间哽咽。

“统领。”一个参将翻身下马,跪到了君珂面前,“我们已经是燕京的罪人,他们容不得我们,我们也再容不得他们,但现在我们报不了仇,留在这里,我们缺少武器和依托,迟早会被两头夹击,全军覆没。”

“统领,带我们走,回到关外云雷城。十三盟真正的根在那里,百万盟民父老在那里,大燕的龙兴之地在那里,带我们回去,把燕京的一切,告诉那些至今还蒙在鼓里,为大燕死守国门的我们的父老乡亲们。”

“十三盟民的血已经白流在这燕京土地,从今天开始,没有任何理由,让任何一个十三盟民的血,为狼心狗肺的大燕,流出一滴。”

“带我回云雷。”

“带我回云雷。”

“带我回云雷!”

低沉的吼声在冬日平原上回荡,微弱的日光被震碎,高天上迟归的雁,凄越地长鸣而过,在灰白的天际,拉开一道长长的暗色痕迹。

君珂仰起头,泪水在眼角晶莹一闪。

然后她静静道:

“好。”

“我们,回家。”

鼎朔三十三年十月十一。

云雷军在燕京城门前接收了重伤亲人之后,竟然弃之后搬出的其余亲人尸首,当即快马奔驰,离京北去。

这使燕京朝廷计划落空——他们派大军掩藏在城门后,打算等尸首出门,众士兵认领尸首建制散乱,军心浮动那一刻,大军出动,将这群大胆包天的盟民军斩草除根。

云雷的突然撤走令他们措手不及,来去如风,即使后撤也丝毫建制不乱的云雷军,几乎一眨眼就消失在地平线上,那时就算想追出城门也不行,因为源源不绝向外送的尸首还没送完,堵住了城门。

等到尸首出城,这些人追出来,早已看不见云雷军的影子,他们的决然离去,像临别一闷棍,狠狠打在朝廷的脑袋上,打得他们眼冒金星脸色铁青。

饶是如此,那些运出城的尸首,也没人敢作践或抛尸荒野,朝廷有令,为防止疫病感染,必须将所有尸首深埋,原本以为云雷军要埋的,结果人家居然狠心不要了,原本打算伏击他们的那一万军队,到头来乖乖给他们亲人挖坑埋葬。

等他们将所有尸体埋葬完毕,尧羽和云雷,已经出了燕京地界,他们灵动飞扬的速度,使接到燕京命令赶来围剿的边军,也扑了一个空。

三日后,真阳县地界一个树林里,昼伏夜行的云雷军,经过白日的休息,纷纷起身准备继续赶路。

两万人的队伍,要想不惊动州县很难,这几日云雷已经和几县的官军有过短暂交战,那些地方军队和普通关卡哪里是云雷的对手,被云雷狂飙直卷,一路呼啸而过。

这也和尧羽的带领有关,精通地形和作战方式的尧羽,给了云雷军最有效的地图,甚至可以说,几场小型战斗,也不过是尧羽为了锻炼云雷军实战经验,故意安排的短兵相接,如果愿意的话,尧羽卫自己就足够应付。

从燕京下云雷城,有两条路可以走,君珂选择了从冀北过羯胡西鄂,过定海关转入云雷高原这条路,这样,他们可以和尧羽互相扶持呼应,她也想看看,冀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条路,是经鲁南境,穿西火郡,入大荒泽,从云雷高原侧面穿入云雷城,如果要走这条路,就得在真阳县改道。

君珂没打算走鲁南这条路,她要去云雷,但也要去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