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沉——”纳兰述一声嘶喊几乎破音,顾不上再追杀受伤的沈梦沉,身子一沉,手一抄捞住成王坠落的尸体,一个翻身,已经将父亲的尸体背在自己背上。

他所有动作都快到极致,远远超过他平时的速度,不过一眨眼成王的尸体已经背好,此时沈梦沉一口血刚刚吐完。

门前草丛里,那潜伏的人,突然身子一趴,一口血也喷了出来。

这人呆呆地趴在地上,看看面前殷红的血,再看看半空中吐血的沈梦沉,眼神从愕然,渐渐变成了悟。

背好父亲尸体的纳兰述,已经再次冲了上去,红门教徒此时纷纷赶到试图拦截,可是要么死在纳兰述剑下,要么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极度悲愤之下,不惜调动全身内力的纳兰述,每一剑都在收割生命,每一剑都长天飞血,天地间不住挥洒开一道道惊虹,伴随着碎肉惨呼,纷纷降落如雨。

刹那间人间地狱。

然而这么一拦,沈梦沉已经即将掠入黑暗里一座久已经等候的轿子里。

纳兰述怎么肯放过他,蓦然出剑,拼着一个红门教徒在他背上砍了一剑,闯过重围,奔雷般杀向那轿子。

沈梦沉落地,突然回身一笑。

他被追得一身鲜血也十分狼狈,此刻这一笑便显得十分诡异,换成别人这时便会停步,纳兰述却已经不顾一切——今日若放过沈梦沉,此生将再难有机会!今日若放过沈梦沉,他这一生都寝食难安!

他冲近,丝毫不因为背后有尸体而减缓速度,人未到衣袖一掀,轿子顶已经被他轰然掀翻。

轿子顶一翻,轿子受震,果然射出无数暗器,直冲着即将钻入轿子的沈梦沉。

沈梦沉一脚踢在轿栏上!

一条人影从轿子中飞出,扑向沈梦沉,沈梦沉一笑将那人影抱住,往那暗器飞来的方向一推。

纳兰述警惕地护住身子,担心对方来敌,那扑出的人影却在脱离沈梦沉身影后便软瘫了下去,眼看就要死在暗器飞射之下。

“小妹——”

一霎间纳兰述已经看清了那是谁!

黑影一闪,猛扑向那身影之前,也就是沈梦沉之前,衣袍一振,硬生生接下了那些狂乱的飞刀、攒射的利箭、阴诡的飞针、淬毒的金钱镖。

暗器如雨,那条黑影刹那间以诡异的角度接连飞闪,大部分的暗器遇上他的衣襟都纷纷滑开或跌落,然而终究那么近的距离,那么短的反应时间,谁也来不及将这些暗器全部打落。

几道光影一闪,无声无息没入纳兰述胸口。

“多谢多谢。”沈梦沉含笑入轿,手一招,轿顶完好落下。

鲜血暗溅,纳兰述唇间迸血,他却毫无反应,啪地一个滑跪,双手前伸,正接住了半空掉落的那软软的身体。

随即他低头。

怀中少女脸色白中带青,一脸死气,浑身鲜血,一只袖管空荡荡地软垂着,剩余的肢体,都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下,一看就知道,已经被折断。

“小妹!”

纳兰述霍然仰头,发出一声恸极的悲呼。

悲呼声震长空,整座城都似在隆隆作响,四面枯叶瑟瑟颤抖,无声离枝,再在半空中化成齑粉,一个持刀偷偷潜近,想要偷袭以博主子欢心的红门教徒,蓦然向后一栽,鲜血狂喷。

冷光爆射,几道乌光从纳兰述胸口射出,几个迎面奔来的红门教徒应声而倒。

纳兰述那全力一呼,体内气血涌动,竟然将体内的暗器飞针都逼了出来。

仿佛没看见身前身后尸体,仿佛根本没注意一身的伤,也根本没感觉到生死大敌沈梦沉就在他背后,纳兰述将纳兰逦揽在怀里,浑身也在颤抖,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却还努力地慌乱地摸索着纳兰逦,一边低低地道,“小妹小妹…你怎么样?你醒醒,你醒醒,哥哥来了,哥哥来了啊…”

沈梦沉靠在他身后轿子里,轿帘掀开,他的脸也无血色,却在悠悠地笑——到了此刻,看见纳兰逦,纳兰述一腔鼓足的杀气已经全泄,他不惜激起纳兰述血气引发危险,拼着重伤,也终于将他留在了这里。

不过,还需要加一把火。

“你来了,又如何?不过换一句‘太迟。’”他在纳兰述身后浅笑,“世间事大抵如此,你想抓住的,往往都是你不能再得的。不过纳兰述,你放心,看你今日为父亲妹妹拼死模样,我也有些感动,我会把你们一家四口,都葬在一起的。”

纳兰述霍然回首。

他眼睛里那层血红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却换了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那样幽深痛彻,深雪里黑色深渊般的眼眸,那样潜入冰水再经历炼狱一般血火淬炼的神情,看得沈梦沉这样无情冷酷,万物不为所动的人,都生平第一次心中一颤。

然而他依旧在笑。

“刚刚接到的消息。”他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叠着一张纸笺,好整以暇地叠成纸鹤的形状,“成王妃在石界关前被阻,前后夹击,走投无路,愤而自焚,并将骨灰洒于尧国故土。”

“你看。”他讥诮地一笑,将纸鹤轻轻放飞,“你娘对你可真失望,连最后的骨骸,都没留给你。”

一霎的寂静。

“噗。”

一口鲜血爆裂如乍绽的大丽花,盛开在纳兰逦苍白的脸颊上。

纳兰述艰难地半转身,似乎想要回望尧国方向,又似乎想要再看看冀北城池,然而他身子一转,便晃了一晃。

随即,轰然倒下。

倒在一直未醒的纳兰逦身边。

倒在父亲的尸体上。

他怀仇、藏剑、执杖,孤身一人来杀。

他揣一怀腾腾的烈血和痛彻的恨,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夺仇人的命。

他遭遇沈梦沉的诈,他被设计跪了仇人,悲愤无伦,依旧未倒。

他抢下父亲的尸体,眼见父亲尸身毁于自己剑下。

他一着杀手眼看就要重创敌人,却为妹妹不得不替仇人泣血挡下杀手。

他将妹妹残躯抱在怀里,炼狱钢铁一般的心,已经被这人世的绝情森凉,冰雪一泼,刹那裂缝,一条又一条。

一个人有多少的血,经得起这样不绝的流。

一个人有多大的坚忍,经得起这样一次次的重拳摧击。

母亲是他最后的希望,然后被身后的人,言语轻轻,却如山岳轰然压下,破灭。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天地如此绝望。

沈梦沉露出疲倦的笑意,一挥手,淡淡道:“来人…”

他的笑意突然凝结住了。

对面。

门外,枯草丛里,慢慢站起一个人。

那人高胖,黑,丑陋,还戴个眼罩,看起来就是个完全的陌生人。

沈梦沉目光也出现迷惑。

那人冷冷伫立于冷夜枯草中,遥遥直视着轿子内的沈梦沉,眼神里怒涛翻涌,比纳兰述刚才看沈梦沉的眼色,还要憎恨悲愤,更多了几分决然杀气。

随即他慢慢脱下了自己的眼罩。

再抬头,眼睛里金光一闪。

凛冽,利剑般的光。

随即这人举起手,手中一柄匕首,寒光冷冷,正对着自己的心口。

沈梦沉一瞬间露出震惊的神情,霍然站起,也顾不得下令杀纳兰述,一步跨出轿子,大喝:“拦住她!不要伤她——”

然而相隔这么远,这一声已迟。

手臂高高举起。

匕首狠狠落下。

鲜血飞溅

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八章 愿你安好

手臂高高举起。

匕首狠狠落下。

“唰。”

一条黑影突然从自尽的人身边掠过,来势太凶猛太急,撞得“蛮子”持着匕首的手一歪。

手一歪,匕首仍旧落了下去,那般决心和力度,本就没有任何犹豫。

溅开的鲜血如匹练,在黑夜中哗啦啦展开,艳得夺目。

“蛮子”发出一声凛冽的低笑,身子一软,歪倒在地,紧紧抓住刀柄的手指,已经被血染红。

沈梦沉一个倒仰,霍然向后一栽,撞倒在轿子边缘。

一条人影呼啸而过,疾奔沈梦沉——正是刚才狂冲而来,撞歪蛮子刀柄的人。

夜色里她脸色煞白,长发被风掀起,额头上靛青刺青冷光幽幽。

戚真思。

她并没有回头看倒地的蛮子——她根本就没有看见蛮子,她目力极好,一路奔来,注意力只在城内正中,远远看见纳兰述袭轿,挡暗器,接纳兰逦,被击倒,一系列的动作看得她几近崩溃,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来不及注意,只剩下一个念头——快!快!快!

疾速飞奔之下,四周景物都成虚影,此时红门教徒有一部分也冲向城外,奔到“蛮子”身边,在戚真思感觉里,“蛮子”也是虚化的众多红门教徒人影中的一个,她甚至连自己无意中救了“蛮子”一命都不知道。

几乎是一闪,她便到了沈梦沉身前,连招呼都没一个,一抬手就是一个雷弹子。

再旋身就是一把暗器。

暗器刚出,她的冷剑毒蛇般一闪,又到了沈梦沉咽喉。

三个杀手几乎同时发出,她甚至连自己可能被炸伤都不管,一副要和沈梦沉拼命的架势。

“轰!”

小型雷弹子在几个扑上来的红门教徒中间开花。

沈梦沉急退,退入轿中,轿帘一垂,啪啪数声,所有暗器都打在轿帘上,声音如金铁交击,没有一枚暗器能够穿过轿帘。

戚真思的剑追在暗器之前,寒光一掠已经到了沈梦沉咽喉,然而终究慢了那么一步,眼看着一点鲜红在那要害位置初初绽开,轿帘已经落下。

轿帘落下,悠悠遮没沈梦沉的脸,苍白的脸,微微扬起的眉,唇角一抹染血的笑。

戚真思一直昂着头,死死盯着这张脸,要将这人的一切眉目神情,都刻在心里,不至化骨扬灰那一日,决不罢休!

随即她抽剑,大笑。

“哈哈,沈梦沉!你终于死在我的剑下!”

剑尖抽回,剑上有血,红门教徒大惊,顾不得戚真思,齐齐奔向轿子。

戚真思一个贴地翻身,成王尸首已经在她背上,随即她左手抄起纳兰述,右臂夹住纳兰逦,竟然一人带着两个人一具尸首,腾身而起,身形一闪,已经奔向城门之外。

她带着这些人,刚奔出城门,便落地一个踉跄,唇角已经有血,刚才使力过度,已受内伤,然而她停也不停,再次掠起。

一条人影自城门黑暗尽头奔来,掠到沈梦沉的轿子之侧,那人正是赶来的高近成,他在轿子边略一停,随即抬头对戚真思背影看来,眼神里掠过一丝阴狠。

一抬手,掌间劲风呼啸,一枚黑刀电射戚真思后心。

戚真思带了太多人,一力前奔,速度减慢,眼看便要被那黑刀射中。

草丛中栽倒的“蛮子”,忽然飞身而起,全力一扑。

黑刀噗地一声穿过肩骨,在肩骨中嗡嗡震动,刀上竟然附着回旋之力,要挣脱血肉肌骨的束缚,冲撞而出,继续伤人!

“蛮子”咬牙,死死抓住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将刀慢慢拔出。

鲜血喷溅,黑刀终于在她手中力竭,震动停止,蛮子晃了一晃,半跪于地,她勉力用黑刀支撑住身体,回身看去。

戚真思已经越过她身侧三丈,半空中回首,眼神惊骇。

“蛮子”却只看着她臂弯里的纳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