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另一只手,同时将被他拍散的黑衣人送了出去,脸朝下坠落。

这交换的动作,快如闪电,又被宽檐挡住,又在夜里,底下仰头看着的君珂属下,都没有察觉。

黑衣人坠落下去,砰一声落在石板地面,摔得肢体粉碎,难觅原形。

这里黑衣人夹住了姜云泽,无声无息,再次退入楼下。

随即他手一挥,那些红门教徒突然打开塔门,冲了出去。

底下尧羽云雷一直注意着塔顶,眼见有人摔下,都紧张地一拥而上查看,因为君珂和落塔的人都是黑衣,众人都举着火把努力辨识,眼见红门教徒扑出,几个首领都无心出手,派了两队人去拦,谁知这群人手段诡异,冲锋勇猛,不畏生死,在接连死亡十来人之后,还是有几个人撕开缺口,逃了出去。

此时晏希等人也无心去追,因为君珂下楼来了。

君珂在地下那具尸首前盘桓了一下,她实在不愿意面对自己此生第一次亲手杀的人,何况那尸首状况也太惨,本来姜云泽落塔之前身体就已经支离破碎,再这么一路碰撞摔下来,眼睁睁看着,冲击力太大。

她瞄了一眼大概形态,就挥挥手,道:“火葬。”

古代风俗是土葬,她选择火葬,是十分谨慎了,生怕姜云泽妖异,还能从泥里爬出来。

空地上点起火堆,尸首扔进去,劈啪作响,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但所有人都没离开,坚持着看见尸首化灰,才撤出白塔。

实在是姜云泽这个人,给尧羽云雷印象太深,宁可多忍耐一刻,也要眼看她骨化飞灰才放心。

君珂离开时,深深对碧湖之上,看了一眼。

那里湖面如镜,波纹不兴,远远似有一叶白舟,无桨无篷,随风悠悠游荡。

天黑距离远,看不清其上是否还有人,只那一叶扁舟,悠然来去,衬四面美景如画,空灵清静之意,正在画中。

君珂没有靠近,原地轻轻一躬。

你默然相助,我遥遥感激。

随即她转身,再不回顾。

湖面上突然起了一阵风,将一袭似绢非绢的白色衣角拂起。

那般清透的色彩,疏朗得透过这夜明澈的月色。

衣角被一只修长洁净的手轻轻按住,那人手扶膝前,望着白塔的方向,和白塔之下带人远去的少女身影,微微一笑。

那笑容,是冰晶里的花。天光里的云。

白塔不远处的树林里,冬日这里的树木依旧荫翠长青,地面竟然还有茸茸的青草。

风过细草起伏,仔细看来却不是起伏。

像是整个地面在动。

那是因为,地下自有玄机。

“主子…”地下一处临时挖就的地洞里,站着三五个人,其中一人正在低低询问,“这个女人已经完全没用了,您为何…”

一个黑袍男子,淡淡负手弯腰看着地下一动不动的姜云泽,闻言抬头,露出一点笑意。

那双眸子在黑暗的地洞里,那般婉转地微微挑起,转掠之间艳光媚色,自在风流。

明明是宜嗔宜喜的魅惑眼光,四面的人却立即凛然恭敬,低下头去。

沈梦沉。

应该在冀北或者青阳继续他的大业的沈梦沉,此时竟然在西鄂。

“你们以为这女人是个废物?”他笑吟吟踢踢姜云泽,“是,对你们来说是废物,对我来说不是。”

他蹲下身,细细看姜云泽血肉模糊的脸,手指在她颈下一分灰色细线上掠过,“再生散的第一个使用者,对于我的药物研究有很大作用,我发现她在使用再生散后,身体韧性超过寻常,所以即使死了,我也需要她的身体,看使用过再生散的身体,是否在某些地方发生了变化,如果能因此提炼出更好的药物,也算不亏了她对我的奉献。”

他身边红门教徒们都垂下头,掩饰住惊恐不忍神情——谁都知道,一旦落入主子之手,成为试药者,是红门教中最残忍的下场,不仅不再是自己,不再是人,还要经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苦痛折磨,人间之惨,莫过于此。

很多红门教徒任务失败,害怕接受惩罚,宁可自杀毁去尸体,也不愿成为试药者。

姜云泽没有呼吸,或许只有这个状态是最好的,在混沌中堕入黑暗,永不超生,直至死亡。

“走吧,冀北还有咱们的事要办,现在的西鄂,只能放手了。”沈梦沉挥挥手,眼角瞄过皇宫的方向,露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君珂,你运气可真好。”他轻轻道。

有人用麻袋装起那身体,负在背后,一行人改成普通民商装扮,无声无息,遁入黑暗中。

君珂也曾派人将树林进行搜索,想要找到逃窜的红门教徒的下落,并嘱托殷山成,作废当初姜云泽任副相时,下发的所有通关路引,加强搜查,阻止红门教徒出境。

可惜沈梦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又毫不吝惜属下生命,等到上头命令层层传递下来,他早就回了大燕。

君珂现在的心思,也不能全部放在追索红门教这事上,她要找到纳兰述,在找纳兰述期间,对西鄂做了整合。

近卫军在殷山成劝说下投降,君珂正式占领京城,包围京城的王城军在反应过来城内不是近卫军造反之后,对京城展开攻击,但已经无法和近卫军以及君珂的云雷尧羽合军抗衡,何况之后血烈军和冀北铁军赶到,里外夹攻,全军溃败,最终也只能屈服。

权雍柏急怒归心,当日便驾崩,权氏王族有继承权者都丧命,其余血缘稀薄者,被发送到偏远的西部面对大海。西鄂都城归君珂之手,但君珂一个外来人,也不太可能去坐那个王位,她也无心去做,和殷山成商量后,最后决定扶濮龙进上位。

濮龙进是前任天南王私生子,前任天南王和权氏皇族本就有姻亲关系,濮龙进和权氏王族也就有了七拐八弯的血缘,经大祭师推算,濮龙进应该可以算是权氏先祖第三百八十二代孙,他的祖奶奶的弟弟的女儿的小叔子的表弟也是权家人。

濮龙进对天上掉下来的王冠不知所措,他一心所想只是报仇,内心里还隐隐有点夺回天南王宝座的意思,但怎么想也想不到,一顶比天南王王冠更大的皇冠,会突然落在他的头顶。

当初宝梵城人市上等待了一年多的落魄男子,终于等来了人生里最大的登顶。

在他登基之前,他和君珂以及殷山成三人,密室相对,进行了一夜商谈,这一夜,在西鄂史书上没有记载,私下里却有个戏谑的说法,叫“分饼之夜”。

一块西鄂大饼,按照各自的利益和意愿,经过不算太艰难的谈判,分成了三块。

一块是濮龙进的王位,以血脉稀薄的王族旁系登基。但他面临的并不是铁板一块的西鄂天下,相反,因为京城动乱,权氏倒台,各王觉得机会来了,抢先发动了战争,西鄂如殷山成所言,陷入四分五裂战火之中。

一块是殷山成的永世不替的爵位,濮龙进发下血誓,殷家从此世代为祭师,与王族共存亡,殷山成要的家族不灭永享荣华,终于达成。

一块是君珂的对西鄂的实权掌握,濮龙进以君珂扶植之功,封君珂为西鄂摄政王,全国兵马总帅,负责对诸王反叛的剿杀镇压。西鄂方面私下承诺,冀北联军帮助平定诸王后,君珂和纳兰述名下所有武器辎重粮草所需,由西鄂供给,直至君珂不需要为止。君珂同时要走了西鄂北海州,北海没有海,甚至有点贫瘠,但那里紧靠羯胡,临近一座山脉就是羯胡野牛族的地盘,君珂心中还有一个打算,在看到牛一们的战斗力之后,她想将羯胡第一猛族也收归麾下,所以开口要了那块地方。

濮龙进一直担心她会要去最富饶的天南州,以此刻君珂的强势兵力,她要什么他也只能送上,听见君珂要北海,顿时松了口气。

在濮龙进想来,君珂现在的一切荣衔都是虚衔,她不会在西鄂停留,总是要离开的,到时候,西鄂还是他的西鄂,他不会一辈子做傀儡。

真的是这样么?

不管现在情形怎样,大饼分完,皆大欢喜。

西鄂本就准备好了和诸王的决战,京城动乱伤的只是王宫和皇族,根本不失,如今再加上君珂的三十万精锐军队,对付那些本就面和心不合的诸王军队,几乎可以说犁庭扫穴,摧枯拉朽。

君珂还用了点小手段,比如私下交联某王,暗示里应外合助他夺取王位啊,比如针对诸王不同的性格,在诸王之间玩离间分化手段啊,效果甚佳,几乎每一天,王族联军的力量都在削减。不断发生火并和拆伙。

向来利益联合体,多半一盘散沙,败亡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君珂等不及,加快了这一进程而已。

但所有的战争,君珂都没有全部投入自己的兵力,无论濮龙进怎么心焦催促,每天三次跑到她的宫殿询问出兵时期,她依旧不急不忙,依旧以西鄂士兵为主力,让这场内战轰轰烈烈进行,她慢慢消耗着西鄂朝廷和诸王之间的兵力,在他们即将两败俱伤之时才出来力挽狂澜,以己方极少的损失,来达到最合适的战果。

战争虽然在继续,但现在已经可以推算出日后西鄂的局势——朝廷和诸王,两败俱伤,两方兵力大减,一旦左侧尧国和右侧羯胡加以夹击,便有灭国之危。

君珂要的就是这样。

她要西鄂,成为将来纳兰述的后花园!

一个强盛的西鄂,不会甘于谁的麾下,她君珂一旦带兵远走,濮龙进殷山成羽翼丰满,迟早翻脸不认人。

什么拥戴之功,都不抵实在的皇权重要!

一国立国之本在于军,让西鄂在军事上衰退,从此永远不能直起腰来,不得不依附于强国,才是她的目的。

当然,这里有个分寸把握,不能留下太多,但也不能消耗太过,以至于西鄂分分钟被灭国,左侧尧国现在虽然在内战,自顾不暇,但右侧还有个羯胡呢,再说不定,大燕如果从和东堂南齐的摩擦中抽出身来,也会趁火打劫呢。

维持住西鄂的适当兵力,在她夺得尧国之前,保证西鄂的基本稳定,这个平衡说起来简单,却完全以西鄂一国为博弈,君珂所住的宫殿里,舆图沙盘堆满一屋,地图上代表朝廷军队和诸王军队的各色箭头,扭缠在一起,让人看了要发疯,全部的战局君珂都必须掌控,她必须根据各处战场的局部变化,不断发布各种命令调派,除了关于寻找纳兰述的情报她会立即去听,其余时间她都对着让人看晕了的数字图形,日夜推演,苦心操盘,她的操控军队能力被逼得进步得一日千里,却也差点熬出了白发。

君珂熟练地玩这些手腕,倒引得麾下将领啧啧赞叹,众人心目中,君珂作为精神领袖的意义,胜过于军事领袖。一直以来,各种行军和作战方略,都是纳兰述的主意,如今君珂在纳兰述失踪之后种种举动,却也展示了她的大局观和军事才华,众人都有惊喜。

惊喜之后又是忧愁——君珂太拼了,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据服侍她的宫女说,这两个时辰她也经常惊醒,每次醒来都要对着一块宝石发半天呆,宝石红光明亮,映得她脸色反而苍白。

为此众将难免不安,纳兰述遍寻不着,已让人觉得凶多吉少,君珂要再倒下,后果不堪设想,便推举柳咬咬前去开解。

柳咬咬到君珂的殿中,等了半个时辰,君珂都没说话,不是她不理柳咬咬,而是她清瘦的身子,扒在巨大的地图上的专注神态,让人不敢也不忍打搅。

好容易等君珂坐下来看军报,柳咬咬才笑道:“君珂,别这么拼命,你可是我们主帅,你倒了,我们怎么办?”

“我倒觉得,”君珂头也不抬,淡淡道,“让自己不停忙碌,我才不会倒下。”

柳咬咬顿了顿,只好转开话题,和她讨论军报,笑称从今后自己可省事了,又问她从哪学来这些,怎么对西鄂诸王的情形这么清楚?这一句问出,正在埋头看军报的君珂,手指一顿。

少女端坐案前,慢慢抬起头来,日光的阴影流光转侧,她笼罩在光影下的下颌,薄透如玉。

柳咬咬心中一震,这才发觉短短时日,君珂雷厉风行,全军爱戴,威仪日重,很少有人当面审视她,因此竟然没有发现,她瘦了许多。

“我是不懂的。”君珂沉默半晌,才轻轻答,“这都是纳兰以前教我的,早先我刚接手云雷军,他教我沙盘推演,说怕云雷以后会被抽出去打仗,我必须会这些,我没兴趣,他就把我头发栓在椅子上,我一动就醒;后来我们开始逃亡,还没出大燕,他确定要经过西鄂和羯胡时,已经将西鄂局势,还有西鄂诸王之间的情形和我讨论过。当时我说,我们只是借道,未必需要了解这些,更没必要对付他们,用不上。但纳兰说,世事千变,根本没有一定之规。行军在异国土地,四周都是敌人的军队,怎能不了解敌人的军力布置、为政风格、首领性情、国家局势?万一军情变化,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有备者无患,成熟的将领,永不打无准备的仗。”

柳咬咬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君珂慢慢站起身,支着桌案,刚才淡淡骄傲的语气,渐渐转为怅然,“可是他千算万算,如此缜密,却怎么没算到,自己命中那一劫…”

柳咬咬扶住了她的肩,手掌下有些坚硬的触感,让她心底叹息,脸上却扬起融融的笑,拍拍她道:“别这样,对纳兰述有信心点,姜云泽困不住他,这世上谁也困不住他,西鄂方面已经全力去寻找,很快就有消息的。”

“已经七天了…”君珂仰头,用手捂住眼,“他如果没事,为什么没有立即回来?我攻打西鄂京城,和诸王斗得轰轰烈烈,就是要让他无论在哪里,都能知道我在哪里,可他为什么不回来?”

最后两个字带着哭音,一声破碎的哽咽压抑在手掌下。

柳咬咬沉默,半晌,一把将君珂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君珂的眼泪,哗啦啦落下来。

这是她自纳兰述失踪后第一次哭,这个平常其实还挺爱流泪的少女,在纳兰述失踪之后,一直坚持到现在,终于在柳咬咬的怀抱里崩溃。

她抓紧柳咬咬的领口,哭着问她,“他为什么不回来?”

她摇晃着柳咬咬,声声哽咽,“我把西鄂抢在手里,想要将来交给他,他为什么不回来?”

她扑在柳咬咬怀里,用头抵着她的胸口,用力问她,“黄沙城找了十次,西鄂的每寸土地都快被翻过来,那么大动静找他,他为什么不回来?”

柳咬咬心中酸楚,轻轻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脊,并不阻止君珂的粗鲁,君珂需要发泄,她愿意提供自己丰满的胸。当然仅此一次。

“你说,你说!”君珂忽然抬起头,瞪大眼睛,泪水盈盈里眼神惊恐,“他会不会是不是不回来,而是回不…”

“啪。”

柳咬咬一个掌刀,砍在了君珂的后颈上。

君珂无声软倒,柳咬咬赶紧把她接在怀里,一边嘘嘘地吹着手掌,低声骂:“砍得好痛!武功这玩意就是难学!得找小柳要药去敷。”

说到这里她又迅速笑了,为找到一个天经地义折腾柳杏林的理由,而心情愉悦。

一低眼看见泪痕未干沉睡的君珂,这嘻嘻哈哈的少女又露出怜惜的神情,叹口气道,“你这是折腾谁呢?这话能让你说出来吗?你说出来是砍自己一刀呢不是?还是给我赶紧倒下吧。”

她把君珂抱起,以为会很吃力,结果觉得完全可以胜任,这感觉又让她叹口气,一边扛着君珂往寝殿送,一边对着殿顶大喊一句。

“纳兰述,你小子再不回来,你家水嫩嫩的杏子,就要变成杏核儿啦!”

西鄂大刀阔斧的动静,不可避免地传入临近各国,新任摄政王君珂的名字,也因此终于正式在大陆政治舞台上亮相。

君珂以前在大燕的风云,只是局部的精彩,毕竟在消息闭塞的古代,一个国家武举的一个状元,或者说一个新提拔的统领三品官,说到底还是小人物,是很难蜚声海内外,令各国同时注意的,这和现代人即使通讯发达,也未必熟悉国外哪个军队的将军一样。

但随着她迅速介入西鄂局势,并强势崛起,展现了足可掌控西鄂一国的能力和实力,各国的眼光,便不由自主投向这块稍嫌贫瘠的陆地。

东堂。

雕梁画栋的府邸,热气腾腾的蒸锅。

蒸锅前准备调料的少女霍然回头,软绵绵饴糖似的嗓音居然都变了调,“什么?君珂?西鄂摄政王?真的?”

一连四个问句,随即她啪地掀开锅盖——她已经忘记先前自己再三嘱咐过,时辰未到,绝不可掀开锅盖的要求了。

她抓着锅盖,顶着外面的雨,连伞都来不及拿,一溜烟地穿过回廊,直奔自己的卧房,将丫鬟推出屋外,迅速搜刮了所有的金银细软,连镜子上镶嵌的宝石都不肯放过,统统撬了下来,又把满屋子的吃食,打个大包背上。

然后她背着这些东西,二话不说,打开后窗。

然后她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