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忽然缓缓蹲了下去。

她蹲着,渐渐便成了跪姿,软在了地上,她将礼服抱进怀里,越揉越紧,越揉越用力,似要将那深红锦绣,揉成热血一泊,汩汩流进心底。

心底那一处,早已裂开巨大的伤痕,泻尽这一生的勇气和欢喜。

暗室无光。

火苗幽幽将内壁舔舐。

外间救火声已绝,有人踏着尘灰梭巡,一无所获,转向另一处匆匆而去。

无人知道这一刻一墙之隔,有人静静埋首,不愿抬头。

耸起的肩背单薄如纸,割出这命运千疮百孔,隐约有低低的呜咽传出,被外间的喧嚣淹没。

那样翻生到死的无限疼痛,那样内心深处无法接受的巨大侮辱,于这黑夜尚未过去,黎明正在到来的那一刻,狠狠蹂躏过那少女不堪挞伐的心。

深红礼服,渐渐濡湿,颜色变成天亮前那一刻最重的深紫,那是心头血,一掬深痛,不得解脱。

当!

金钟鸣起,清脆嘹亮,宫内寻不着她,已经陷入慌乱。

那片内室的黑暗里,君珂挣扎着爬起。

像从尘埃和灰堆里,将碎裂的灵魂努力拼凑,能支住身体的,靠的不过一缕行尸走肉的呼吸。

那一张惨白的脸,黑暗中幽幽凸显,她聆听着钟响,露一抹惨淡笑意。

纳兰…

原谅我。

原谅今日荣极殿上,立在万众之巅的你,再等不着我。

我已经无法穿上这礼服,无法伴着你坦然行走在百官目光之下,如果说之前我的存在是你的骄傲,此刻我若再出现,便会令你永远蒙羞。

无暇白璧,被这世间最为肮脏的手抹脏,我不能接受,更无颜令你接受。

也不能让你的群臣和天下接受。

这一路而来何其艰难,我不能让不曾染红的臂弯,承载住破碎的江山。

这是命运。

因为我的矛盾茫然,所以给我最重最狠的一刀,劈裂我最后的犹豫,让我不得不带血分离,做那最后的抉择。

纳兰。

荣极殿如此大而空旷。

宝座之上,别忘…御寒。

荣极殿富丽辉煌,大而空旷,御座宝殿之下,百官跪侯,千层玉阶之上,龙袍御冕的纳兰述,翘首而望。

年轻的帝皇,此刻满心欢喜,一路风霜,越遍荆棘,到此刻终于可以和她携手金殿,苍天朗日之下,万丈荣光之上,他与她共享。

今日万人见证,从此她是他永恒的海湾,便纵今后依旧风浪浊涛,艰险前路,可是转顾身侧,有她宛宛笑颜。

如此,无惧。

心花开在此刻,为天下,也为她。

然而他凝定的神情,渐渐出现

天定风流之笑扶归 第一章 春梦

草原到了冬季,都难免有些萧条,羯胡草原的冬也是如此,一望无际的草原,露着些灰黄的草尖,地上啃剩的草茬子旁,都是迁徙的牛马群的脚印。

这里是羯胡那蒙草原北界,大概还有一天路程,便过了羯胡地界,进入云雷高原,也叫苍芩高原。

远处地平线上,走来几个身影,步子不算快,带点悠游的味道,和这草原牧民在冬季急迫匆匆的神情不太符。

左边是一只狗,巨大的白狗,懒洋洋的步子,懒洋洋的“表情”,斜着的眼睛里,满是对狗生的不满。

右边是看上去很老实的圆脸姑娘,虽然衣裳穿得不错,但是满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我是丫鬟”的味道,怎么养尊处优都改不了。

中间是黑衣的少女,脸也很黑,一双眼睛却晶光闪烁,亮得令人不敢逼视。

不用说,幺鸡、红砚、君珂两人一狗组。

君珂在纳兰述继位那日跑路,趁乱先回了自己宫中,询问了红砚的意见,将她带走,她带走红砚也是为了安纳兰述的心,好让他不至于怀疑自己是被绑架或有危险。

以她的武功,纳兰述又不在,出宫那是轻而易举,出来的路上在城郊又召唤了幺鸡,幺鸡一直住在城外大营,因为它的狼军不适宜进城,听到君珂召唤,神兽狼领大人第一时间窜了出来。

君珂因为忙碌,和它也近月不见,一眼看见幺鸡,吓了一跳——一个月之内,幺鸡又心宽体胖了。跑起来和一堆雪山雪崩似的。

心宽体胖的幺鸡,却对君珂大发牢骚,挤眼睛甩爪子大肆抨击军营宿舍条件不好,士兵们呼噜太响脚太臭,活动范围太窄,精神娱乐生活不足,并严肃表达了狼军对现状的不满——羯胡狼不适应尧国水土,尧国内陆山林又不够多,狼军们很多生了病,思乡病。

君珂也觉得,在战争期间,带着狼军是很能杀敌人威风的,但任何时候要想豢养群狼那都不现实,放归山林会为害百姓,留在专门营地那肉食谁也供应不起,纳兰述刚当皇帝穷得很,还是替他把这问题给解决了算了。

于是她就把幺鸡拐走了。

于是狼们一夜之间撤退,临走时欢乐嚎叫了一夜,惊得附近军营士兵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战战兢兢送肉到狼们的专门山头,发现早已狼去山空,唯留一地狼屎。

君珂没有让群狼同行,那动静太大了,幺鸡无比心痛地令群狼就地解散,自己回归羯胡,并严令万一找不到食物,可以抢劫,不可以吃人。狼军每只狼脖子上都有一枚代表狼军的标记,在狼军失踪之后,尧国朝廷立即传令全国,但凡发现脖子上有狼军标记的狼,无生死威胁一律不得打杀,并尽量予以供奉,以确保这群有功之狼,能够顺利回归家乡。

幺鸡失了小弟,顿觉威风大减,君珂抱着它脖子好一阵蹂躏,表示还要去羯胡,路线还是往高原去,到时候狼更多,说不定还有熊啊豹子啥的,统统收来给你做小弟玩。幺鸡这才没有更年期提前发作。

两人一狗行出尧国地界,距离离宫之日已有半月。

“主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涂黑脸。”红砚第一万次唠叨,表达她的不满,“多漂亮的皮肤,看着都让人心里舒服,非要搞成这死样子。”

“我凭什么拿我的皮肤养你的眼?”君珂摸摸脸,触手细腻,手指放上去就会滑下来,自己心里也觉得诧异。

这皮肤她在离宫第二日,去溪边洗脸才发觉变化,当时给惊呆了好半天,险些以为自己一觉醒来又穿越了,明明还是那个人,但仅仅因为肤质的完美变化,忽然便美上一倍,美到她自己都不忍多看——害怕迷上这张脸,哪一天一觉醒来再变回去,她得崩溃。

“到底用了什么美颜圣品,”红砚掰着手指,“拿出来卖一定很值钱。”

君珂叹气看了精明丫鬟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好的何止是皮肤?更诡异的是,连身上原本的各种伤痕印记都没了,她穿越以来受伤不少,可是现在,那些伤疤一个不见;她记得自己腿上原本有几块淡红的印痕,生来就有,但是现在也没了,整个人当真就成了玉,还是毫无瑕疵的玉。

这种变化也让她心中一动,守宫砂也是体表肌肤的斑痕,会不会在这场奇遇之中,也被洗去?

因了这个想法,也因为后来对自己身体的探查,她心中关于那个“失贞”的可怕认定,渐渐淡了些,只是心中依旧纠结——据说有人破处不痛?据说有人破处不流血?当时我到底晕了多久?当时我到底身体麻木到什么程度?我醒来的时候是觉得身体发麻,那到底是种什么反应?

君珂越想越觉得脑子发混,她知道关于破处的常识,却实在记不清当时发生的一幕和事后反应,“火薇”锦里用的那种染料,迷幻效力实在太厉害,君珂能抗毒,却不能抗拒那种迷幻,导致中药那段的记忆被搅乱,到最后,越想反而越空白。

一路上她借宿时,也悄悄问过那些年老有经验的妇人,但得出的五花八门结论,只让她更糊涂,最后只好罢手。

但有一点她确定,就是肯定给人妖摸过了,仅仅是这个认定,也够她崩溃一阵子,这导致她离宫的初期,近乎神经质的要洗澡,一天洗七次,后来被红砚拼死拦住,怕她洗出毛病来,洗澡的毛病虽然得到遏制,但从此就留下了洁癖。

君珂叹口气,觉得摸过脸的手又脏了,找水沟,去洗手。

红砚也叹息着跟过来,再次嘟囔,“真不明白主子你好好的皇后不当,干什么就跑了…”

君珂无意识撩着水的手指,停了停。

为什么跑?

当时无法去大殿参与登基典礼,她可以另找理由推脱,最后强硬地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她的第一直觉,还是离开。

或者,离开的这个念头,早就开始闪念。从初遇步皓莹想纳纳兰述为王夫开始、从天语那群老顽固无法接受她为皇后开始、从她被逼当众点守宫砂开始、从她看见前朝皇帝那一堆妃子开始、从自进驻京城后,满朝野便不停息地为纳兰述推荐自家女儿开始。

做一个皇后,却不是做纳兰述的妻子。

她为了纳兰述帝位稳固,去做这个皇后,然后面对的将是深宫寂寂,将是繁琐到可怕的皇族规矩,将是不停地看见有人要给他塞女人,将是会和一堆女人争风吃醋,在争斗中消磨掉自己的青春和完整的人格。

她来自现代,她过够了小白鼠关禁闭的生活,她向往自由,她才十八岁,她还没有面对这样漫长而可怕的下半生的勇气。

不是爱不足以支撑自己面对这样的生活,而是她怕自己的爱,会在这样的生活中最终被消磨殆尽。

何况,怀揣着可能失贞的念头,她也无法在短期内和纳兰述再相处下去,纳兰述不会表现出在意,但就因为他的不在意,她会越发愧疚,压力倍增,在这样的心态下,两个人要如何回复从前?

一路相随的深挚情感,如果在这样的压抑下被冷却,情何以堪。

放手,给彼此时间和空间的距离。

短期之内,初登帝位的纳兰述,必然不可能立即打响复仇之战,他要休养生息,稳固政权和皇权,等待经历内乱的尧国国力恢复。

等到他彻底将皇权掌握在手,足够威霸一国,不需要任何的妥协,也许那时,一切都将不同。

当然,如果在这段时间内,他的后宫还是会被塞满…

君珂黯然笑了笑。

也没什么,她会更清楚地看清,什么叫现实。

眼前水波晃动,恍惚映出一个人的脸孔,长眉掠飞,眸光明灿,唇角一抹笑意温存,君珂怔怔地凝视,手指忍不住轻轻触过去,“纳兰…”

水波晃动,人影破碎,君珂的手停在水面,晚间冬日的河水,冰凉。

洗完手,刚要站起,对面走来一行人,是几个牧民,牵着牛羊来喝水。

君珂有点诧异,这北地草原已经没什么草场,这些人怎么会在这里放牧?

对面几个人低声说话,声音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咱们已经避到了这北草原,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吧?”

“不一定,刚才族长好像迎接了一个客人,不会是王庭派来的吧?”

“唉,不归顺,便得被吞并,我们这种小部落,往哪条路走,都没好辙印…”

“明天那蒙大会,族长又要被逼表态了,可是天授大王和图力王子势力相当,当着对方的面,投靠谁都不成啊。”

“明天不是说,决定查那答部落五千奴隶的归属的吗?”

“那是大王和王子才能分的肉,哪里有别人的份,我只忧心明日大会之上,族长该怎么回答,弄不好,咱们也和查那答部落一个下场…”

“唉。”

“对面的大伯大哥。”忽然有清脆的声音,打断这群牧民的叹息,“我们是往关外去的路人,今晚想在大哥们的帐篷里借宿,成吗?”

几个牧民抬起头,瞥了对面女人和狗一眼。

“不嫌我们帐篷简陋,就来吧。”半晌一个中年牧民回答。

君珂清脆地应了一声,带了红砚幺鸡过河来。

“德库大叔。”一个牧民为难地道,“是女人呢,不太方便吧,再说万一出什么事,还得保护她们。”

“就是女人才不容易。”那开口同意君珂借宿的汉子道,“万一有事,让她们藏好便是。”

此时君珂等人过河来,牧民们有心事,都只随意看了看她们,倒是看见幺鸡,眼睛一亮。

“好雄壮的狗!”

“有些像传说中的神兽狼领大人呢!”

幺鸡眉开眼笑,努力翘起尾巴,被君珂悄悄踹了一脚,只好垂眉搭眼,将尾巴夹在腚里。

低调,哥要低调。

“少胡说,什么神兽狼领大人,狼领大人据说身高八尺,站起来有两人高,眼睛像铜铃,浑身长蓝毛,威风得很,哪像这条狗,一身白毛,还胖得要命。猪都比它剽悍点。”

红砚开始咳嗽。

君珂吸吸鼻子,仰头望天,脚尖紧紧绊住某狗的腿。

幺鸡同志的爪子,恶狠狠刨进地里一尺深…哥要减肥,减肥!

这个部落是草原近百个小部落之一,近年来,因为图力一直在悄悄吞并草原小部落,而王庭发觉图力势力的壮大之后,也引起了警惕之心,在几次碰撞未能取得胜利之后,王庭也开始加强了对麾下小部落的控制,索要更多的马匹和士兵,一些小部落不堪重负,经不起两大势力的倾轧,宁可让出水草肥美的草场,迁移到贫瘠地带,只想避开倾族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