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草场,空寂无声。

所有人看看地下黑熊一般的大王,看看君珂,看看“妖艳的公鸡”,看看今天大出风头的喀赞部落——后者正用一种天雷轰顶的表情,盯着昨天那个在他们帐篷里受到冷遇的汉人少女。

“神巫!”半晌有人惊呼,随即人人退后,俯伏于地,君珂莫名其妙,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草原上有种段数比较高的巫师,人人尊崇,敢情她刚才那首千古名句,被这群蛮子当作巫师咒语了。

君珂也不理会那些俯伏的人群,转身看着再次策马上前,神情激动的图力,淡淡道:“图力王子,我的诗好听吗?你也想听一首吗?”

图力定定凝视着她,眼神里浪涛翻卷,半晌却苦笑,下马,上前三步,躬身。

“草原之子图力,”他在众人震惊的神情里,用草原最尊敬的礼节,执起君珂的袍角,俯下自己的唇,“见过尊贵的尧国之母,西鄂摄政王殿下。”

一刻寂静,俯伏的草原人愕然抬起头,喀赞部落的人,发出低低惊呼,向后又缩了缩。

万万想不到,那黑脸的,寡言的,看起来很平凡的汉人少女,竟然就是近年来在草原传说中,可能引起整个草原动荡的女魔王…

君珂还是那有点神思不属的样子,看他亲吻自己的袍子,忽然道:“你今天刷牙了没有?”

图力,“…”

他此刻才发觉,君珂一切都没变,不过涂黑了的脸之外露出的肌肤,似乎更加晶莹光洁,但给他感觉怪异的是,君珂的神情语气,和以前有了不同,她话少了点,表情漠然了点,似乎还总有那么一点心不在焉,结合起来,却更让人怜爱了点。

不过最大的问题是,这位尧国铁板钉钉的皇后,怎么会在这里?

“君…统领,”想了半天,图力还是用了老称呼,“您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应该在尧国吗?难道…”他眼睛亮了亮。

君珂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姑娘我逃婚跑路你兴奋什么?

“和你有关系吗?”

“呃…”图力被她窒得愣了一愣,一眼看见四面人群表情,咬咬牙,上前一步,低低道:“统领大人,不管你是什么原因离开尧国,但如今你在草原,你再次回来…是因为喜欢草原吗?”

君珂更古怪地瞅着他,没有答话,图力心中一热,激动地上前一步,欲待去捧她的手,“君姑娘,你…愿意留下来,去尝试喜欢草原上的人吗?”

“啪。”

一秒钟后,君姑娘的大声回答,响遍草原。

“香蕉你个疤瘌!”

一刻钟后,图力王子的手下们,艰难地将王子从地里挖了出来,可怜的图力王子,被某个因为心情不好而下手不知轻重的女人,给一巴掌拍进地里三分之一…

一个时辰后,把获胜赢来的财物留给喀赞部落的君珂,在族民们感恩戴德的道谢声中,带着她新得来的五千奴隶,浩浩荡荡开往云雷高原,空留图力王子,痴痴站在高岗,遥望伊人背影,拼命掸着泥土…

四个时辰之后,半夜,图力王子的帐篷里,忽然又传来“啪”一声巨响,等护卫们冲进去查看,就看见图力被倒吊在帐篷顶上,扒得精赤,某宝贝上系着块秤砣,图力憋得小脸发紫,险些玩完。

护卫们慌忙把王子解下来,才发现秤砣之下,还系了张飘飘荡荡的纸条。

“床前明月光,图力蛋一双,敢撬咱墙角?割了去做汤。”

床前明月光,照亮摇摇摆摆进云雷高原的君珂背影,也照亮尧国皇宫,深深殿宇。

夜深,帝皇犹自未眠,御书房灯火荧荧,里面侍候的宫人,来去无声,一声咳嗽也不闻。

这些在御书房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是三班制,轮流休息,十二个时辰不脱岗,因为正常情况下,陛下常在御书房就寝,或者直接在书房通宵。

尧国这些宫人们都惊叹,这位帝王当真勤政得史上难见,这样夙夜匪懈,铁打的筋骨也熬不住,有宫人给他算过,在一个月之内,陛下闭上眼睡觉的时辰,加起来不超过五天。

书房里奏章案卷堆积如山,几个值夜大臣坐在一边小桌上,飞快地写节略,好方便陛下快速阅览,有人手写酸了,也只敢悄悄地揉一揉,瞥一眼座上始终没抬头的陛下。

灯光在纳兰述脸上投下淡淡暗影,遮掩了他眼下微微的暗青之色,男子抿紧了唇没有表情,奏章流水般从指尖过,偶尔停下手,揉揉眉心,此时才露出一丝疲倦。

时间啊…时间!

纳兰述从未觉得时辰这般不够用过,堆积如山的国事,欲待重整的山河,此刻都摆在他的面前,他要用抚琴一般的细致和耐心,拨弦于天下,等待奏一曲汪洋之曲。

他想将这曲子,奏得更快些,更早些。

没有人明白,明明可以按部就班,徐图渐进的做事,这位新帝为什么心急如火,恨不得变三头六臂,将所有事一夜做完,为此不惜耗费精力,熬煎身体。

老臣们欣喜陛下勤政,尧国必能因此中兴,但也忧心如此勤政,是否损伤龙体,多次殷殷规劝,纳兰述笑而不答。

有些解释,放在心底,说给人听,便觉得廉价。

他忙碌,好让事务充塞此刻空荡的心,不必因为想起她来,便撕心裂肺。

他忙碌,是想赶在时间前面,早点将尧国事务理顺,早点将政权紧抓在手,早点开始自己的计划。

当他将一切掌握在手,她是不是就会回来?

那么,早一天也是好的。

荣极殿登基之日,她的突然离去,忽让他明白何谓痛彻肺腑,坐在那四面不靠龙座之上,听百官山呼舞拜,他在那样遥远而空旷的殿上向下凝望,寻不着想见的人影,忽然便明白了那样四个字。

“孤、家、寡、人。”

如此深切。

一心的迷茫疑问甚至愤怒,在那场登基典礼之后,忽然豁然开朗,隐约明白了她离去的真正原因。

这衮衮凤冠,这泱泱后宫,原来,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他握住权柄,却还未彻底握紧这江山,他空出的那只手掌,有太多要攫取的东西,以至于她不得不提前滑脱。

纳兰述闭上眼,仿佛这样才能抵御这一刻突然袭来的绞痛。

臣子们小心地低下头去,以为陛下又在忧心皇后病情——据说皇后病重,甚至缺席登基大典,之后陛下以皇后病重为她祈福为由,拒绝了登基之后例行的选秀,堵住了众家大臣纷纷提亲。

大臣也耐住性子——皇后病重,那拖不了多久了吧?等中宫后位一空,陛下还怎么拒绝选秀?

有轻微的脚步声向书房靠近,不用猜,来的一定是尧羽卫,只有陛下最亲近的尧羽,才可以在这样的时辰,直入御书房。

门开了,一个白衣卫士悄步而进,大臣们立即搁下笔退开。

他们已经习惯了,半夜尧羽卫来送消息,陛下就会令所有人离开,不得打扰。

纳兰述在灯下展开尧羽卫传递来的纸卷,细细读君珂今日近况。

随即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心想图力遇上那丫头真是倒霉。幺鸡真是越来越没个性。尧羽卫越来越流氓,红砚倒是转好了。

眉头忽然挑了挑,他看见那最后一巴掌的描述,倒抽一口凉气。

冷暴力啊…纳兰述托着下巴,心想她若回来,如果也给自己来上这么一巴,他是该一个“天王托宝塔”托住呢,还是一个“坐地莲花”给抱住?

陛下想了半晌,居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有点…淫荡。

将纸条看完,就火烧了,纳兰述打开身后密柜,取出一帧画卷,在桌上铺开。

画卷上已经有人落笔,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一片起伏线条,似乎有点像女人云鬓宛宛。

纳兰述提笔,在那云鬓之下,添了一条柔和的弧线。

属于君珂的半边侧脸。

这是他亲笔画的她的画像,每收到一条她的消息,他便在画上添上一笔,如今刚刚画到脸部。

纳兰述小心地将画纸吹干,仔细凝视半晌,原样收起。

灯光下他微偏的侧脸,瘦了些,目光却沉淀晶莹,柔和氤氲。

小珂。

等我画完这副画。

你一定要回来。

天定风流之笑扶归 第三章 两地书

一行长长的队伍,行在北地的草原上,远望去迤逦如长蛇阵。

五千名奴隶都骑了马,这是图力的馈赠,草原上马匹不算什么,随便一个中等部落也能拿出几千上万,不过武器却还没有,草原矿产缺乏,铁器向来金贵,也正是如此,周围的尧国西鄂,才能靠控制铁器出产来避免桀骜的草原侵入边界。

君珂要走这五千奴隶,一方面是她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觉得,图力现在的气焰,已经隐隐有点超越天授大王的味道,这太快了点,不符合她和纳兰述当初定下的草原掌控计划,所以干脆出手压一压,将两人之间的角力,继续维持在一个平衡的幅度。

她走得悠游自在,不担心果查报复——图力目前还仰仗着纳兰述,不会让果查对付她的。

“我不要你们跟随我终生,”这是君珂对她的奴隶们说的第一句话,“我只要你们忠诚地跟随我一段时间,最多不超过几年,”她挥挥手,“之后,我会给你们自由。”

奴隶们惊讶不可置信,草原规矩,一个倾覆成奴的部落,永无翻身之日,而且世代为奴。

“我只要你们记住‘三个凡是’。”君珂伸出三根手指,“凡是主人说的话,都是正确的;凡是主人做的事,都是英明的;凡是出现任何疑问,答案都在前两条找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哦。”君珂懒洋洋从马上爬下来,打了个呵欠,进车里睡觉,她最近老是觉得困倦。

奴隶们的情绪刚刚调动起来,转眼就被晾住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红砚叹了口气,扶额——五千人吃喝拉撒呢,难道要她操心?

“后面的!”她运足中气,对着老天喊了一嗓子,“我知道你们在呢,别鬼鬼祟祟装不在了,这些人交给你们了,要求不高,不饿死就行。”

说完她拍拍屁股,跟着钻进了大车里。

奴隶们傻了——这算什么事儿?对老天喊一嗓子,老天就会降下奶酪来吗?

“啪!”

一个巨大的布袋从天而降,袋口没扎紧,骨碌碌滚出很多…奶饼。

随即啪啪连声,好些布袋呼啸而来,滚出面饼、肉干、衣物…

奴隶们震惊了。

奴隶们沸腾了。

奴隶们欢欣鼓舞——原来咱们跟的新主人,果然是神灵降世!

蹲在后面野地里的尧羽卫们哭了。

咱们名震天下在尧国人人尊敬的尧羽,一转眼沦落成蛮荒之地见不得人的后勤火头军…

有了食物的奴隶自然没什么纪律性,扑上去就抢,忽然人影一闪,啪啪连响打在那些伸得最快的手上,引起一连串哎哟惨叫,慌忙都把手缩了回去,抬头一看,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位铁面灰衣人。

“主子还没下令开饭,谁给你们权利先动手?”那人冷冷看了四周一圈,桀骜的草原奴隶,遇上那样铁般冷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缩了缩。

“你、你、你、”那铁面人手中剑鞘,飞快地点过几个人,都是刚才最先奔出来抢东西的,也不知道就在刚才一瞬间,他是怎么将人都看清楚的。

“出来。”他木然道,“违背军令,一人十板子。”

“你们先前又没说不可以抢…”立即有人抗议。

“二十板子。”铁面人道,“一边打,一边背三个凡是。”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那开口的汉子一身油亮乌黑的肌肉,身形高壮,本就是部落中的勇士,作战勇悍,被亲友连累才最后被俘虏,自然心有不甘,大步上前来,一把脱掉破烂的外袍,大叫,“我可以听主人命令,但不会接受随便什么小矮子呼喝,想打我,就先摔倒我!”

“啪。”

铁面人一脚踩在那大汉头上,将他的嘴狠狠压进泥地里。

“三十板子。”他道,“还有谁来?”

没人说话,昂起的脑袋都勾了下去,铁面人随手拔起一棵小树,手掌横着两边一抹,树皮纷飞,圆木变成扁木,正如一块板子。

奴隶们瞪大眼睛——他们有骑术有蛮力,但是何曾见过真正的武功?这一手在他们眼里,也和半个神迹差不多了。

奴隶们乖乖地趴了下去,由铁面人指派的另外一些奴隶执刑,一边打一边大声背“三个凡是。”

铁面人面无表情梭巡,不时指出谁下板的力度不够。

红砚从车里探出头来,“丑福,你来啦。”

戴着铁面的丑福仰起头来,声音低沉,“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