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淡淡的吩咐,太监们一迭声传了出去,步皓莹惊喜地抬起头来。

她今日闯御书房,也是无奈之举,原本还抱持着希望一天天等,可是当她的宫女无意中听说长老们正帮她物色丈夫,她的心立即凉了。

步皓莹咬了咬牙,眼底掠过一丝不甘和决然。

想起很多年前,还年纪小小的步妍,将一个无意中发现她们秘密并仗剑逼迫她们的少年,亲手杀死,当时面对她的尖叫,步妍给了她一个耳光。

“永远不要在面对敌人时退后,因为一让,就是失败。”

她不要离开宫廷,不要成为普通官宦的妻子,不要失却尊荣的身份,她不要让。

听说君珂病重休养不见外人,纳兰述日夜睡在御书房,两人之间,是不是因为步妍,出了什么问题?

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

步皓莹快步进了御书房,纳兰述没有抬头,淡淡道:“什么事?给你半刻钟。”

毫无起伏的音调,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曾,步皓莹心中一凉,却不敢发作,纳兰述接位虽不久,但励精图治,威权日重,她再娇纵,也知道今非昔比,何况当初她就没能在他手中讨过任何好。

“陛下,”她咬唇,摆出怯怯的姿态,“皓莹此来,是想问陛下一句话,当初羯胡草原,面纱揭下,陛下许下的诺言,可曾忘记?”

室内一阵静默,随即纳兰述抬起头来,语气惊讶,“诺言?”

步皓莹给他这么一看,到嘴的话险些被窒住,鼓足勇气才讪讪道:“当日我的面纱…”

“你的面纱怎么了?”

“我的面纱揭下了…”

“揭下了?是吗?那又怎么了?”

“陛下难道连我尧国贵族少女,未见良人不得揭面纱的规矩忘记了吗?”步皓莹一脸悲愤。

“朕没忘。”纳兰述挑眉,“不过郡主你好像忘记了,你实在不该还没嫁,就不戴面纱四处出入,这让朕和长老,很为你的终身操心。”

“你…”步皓莹气得胸脯起伏,“那是因为,我的良人,已经第一个看过了我的脸,我等他来娶我!”

她出身破落郡王,自小和步妍相伴,养成泼辣性子,但此时说出这句话,也不禁脸色嫣红。

“哦?”纳兰述一脸淡笑。

“那个人就是陛下您!”步皓莹第一句开口,心一横,不管不顾上前一步。

“哦?”纳兰述眨眨眼睛。

“那日羯胡草原,大帐之内,你我单独相对,然后我面纱落下…”步皓莹眼底泪水滚动,“当时我就已经和您说过咱们尧国贵族的规矩,您也没否认,难道现在…现在您要反悔吗?”

“想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回事…”纳兰述陷入沉吟。

步皓莹神色一喜。

“尧国皇族,成年女子容颜只容夫君第一眼得见,这也是不可更改的规矩。”纳兰述正色道。

步皓莹喜极而泣,便要上前一步,捧心表白。

“必须要按规矩来。”纳兰述说。

步皓莹目光灼灼,神色婉转。

“稍后朕会为你下旨…”纳兰述伸手召唤侍卫。

步皓莹娇呼一声,身姿摇摆,便要靠上书案。

“…将你赐给张半半做妾。”

“!”

走到一半的步皓莹蓦然僵住,艰难转头,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您说…什么?是我…听错了吗?”

“你没听错。”纳兰述随手翻开一页奏简,“传司命监,着如意郡主步皓莹,嫁于御羽军副统领张半半,由张半半自择婚期迎娶。”

“陛下啊!”张半半哇一声叫了起来,“微臣已经有心爱的人了,正想讨您个旨意赐婚,这个我才不要!”

“妾,”纳兰述瞥他一眼,“半半,妾。”

“妾也不行啊。”张半半苦着脸,“正妻还没娶,小妾抬进门,我那老婆更难追了哇…”

“那就一个不娶,朕让人给你净身,做朕的伴伴吧。”纳兰述头也不抬。

张半半立即躬身,“微臣遵旨,谢我主赐妾隆恩!”

纳兰述欣慰地点点头…

这君臣一搭一唱,步皓莹早已听呆,此时才发疯般尖叫一声。

“不!不可能!陛下你言而无信,你欺凌前朝遗孤,你…你…你枉为人君!”

“皓莹!”张半半虎着脸,立即拿出丈夫的威风,“放肆!仔细君前失仪!”

步皓莹一看张半半毁掉的半边脸,险些又晕了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她踉跄后退,绊到台阶,栽倒在地,也不爬起,指着纳兰述大叫,“你赖账!你撒谎!你没有权力这样对我!这是卑鄙,卑鄙的阴谋,你,你迫害前朝遗孤,我要去找长老们,我要去找御史们,会有人为我申冤!”

“你去吧。”纳兰述似笑非笑,“尧国规矩,见女子真容第一眼者为夫君,而那天,第一眼看见你的,是半半。”

尖叫的步皓莹声音戛然而止,挂着满脸泪水愣住了。

“朕当时中毒眼盲,别说你倾国倾城貌,便是自己手指也看不见。”纳兰述笑得雍容,“此事有当时脉案为证。”

步皓莹连啜泣都忘记了,仰头看着他,如看魔鬼。

“朕原本不想为难你,”纳兰述敛了笑容,淡淡道,“但人心不足,只能自掘坟墓。半半,”他瞥一眼步皓莹,“不要亏待她。”

“陛下放心。”

步皓莹眼睛一翻,晕了过去,张半半一个眼色,几个宫女将步皓莹拖走。

室内有点安静,半晌晏希冷冷道:“恭喜。”

韩巧每天都过来为纳兰述请脉,先前来了避在一边,此时笑道:“半半哥,艳福不浅。这是个郡主呢。”

“谁稀罕。”张半半翻翻白眼,一脸郁卒,“胸大无脑,脾气还辣,我这是为主分忧了。”

“承蒙关照。”纳兰述注意力又回到了君珂那“情书”上,忽然兴致勃勃地道,“哎,你们几个,说句‘死相!’来给我听听,要娇嗲,要含羞带嗔,要满含风情,来,试试。”

半晌晏希一转头,出去了,将尊贵的陛下晾着。

韩巧红着脸,期期艾艾,想了半天扭扭捏捏,“死…相…”

纳兰述头撞到桌上,失望呻吟,“太破坏感觉了…”。

一脸郁闷的张半半忽然翻着白眼上前来,叉腰,伸手,一指虚虚捺在纳兰述额头上,腰一扭,大声道:“死相!”

砰。

纳兰述撞倒了身后的椅子…

把见之欲呕的张半半等人赶出去,纳兰述将那份揉得皱巴巴的纸小心抹平,封袋封好,小心放到存放君珂画像的暗格里。

随即他铺纸濡墨,花了一个时辰,也写满了几张纸。

然后他传来总管太监,说了几句,那太监一脸纳闷领命出去,过了一会回报说好了,纳兰述带上自己写好的东西,跟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已经清出了一块空地,将一些盆栽搬开,和四面隔开,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石块。

纳兰述挥退众人,随手拿起一块石头,他的内力无法将石块慢慢腐蚀,便命人选了有孔洞的湖石,将纸笺卷成卷,塞进那些孔洞里。

随即他将石块往地面一掷,也是入地一半。

“你说《两地书》,”做完这些,他望着西北方向,悠悠笑道,“我便给你真正的两‘地’书,花会谢,月会缺,但保留在大地里的心思,沉厚永存。”

君珂一路北行。

经常半夜“拉肚子”。

“…今晚我梦见你了,什么内容不告诉你,唉,早上起来被子湿了,我怕红砚发现,硬是坐在被子上焐热了…”她写。

“…昨晚失眠,尼玛,想到你睡不着,不想到你还是睡不着,这世道还让人活不?”她写。

“…快要进入云雷高原了,有点高原反应,更加头晕渴睡,看见一个人侧面有点像你,我偷偷摸摸转三个圈靠近他想看看正脸,结果让我失望得想骂贼老天,奴隶们以为我被欺负了,把人给揍了一顿,最后还是我去道歉…”她写。

“…今天进入云雷外围的一个偏远小镇,一入镇看见一面土墙上居然有标语,写‘纳粮纳征,过期迁族’,可笑我看见那个‘纳’字,心居然砰砰跳了下,我担心再过阵子,也许看见‘拦’、‘那’、‘内’、‘木’之类的字眼,都要引发联想性间歇性精神癫痫…”她写。

这些“拉肚子”战利品,被用各种自以为隐蔽的方式埋下,最终也被强大的尧羽卫排除万难起出,快马专送尧国皇宫,而皇宫御花园那块封起来的禁地,埋在地里的石块也越来越多。

在有一封两地书里,君珂这么写。

“…世上最伟大的是爱情,最可怕的是时间,多少携手历经苦难的人们,最后折在了时间的软刀子里,纳兰,那柄刀,现在握在谁的手里?”

那一次纳兰述看完,在御花园空地前沉默很久,并在当日,以为成王夫妇择陵守孝为名,再次拒绝了群臣的选秀提议。

这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消息,这令纳兰述十分焦虑,频频命尧羽卫查探,尧羽卫的答复说,君老大最近确实不半夜拉肚子了,理由不明。

君珂不半夜拉肚子,是因为,她突然陷入了新一轮的焦虑中。

原因来自于几日前红砚一次无意的问话,或者说是玩笑,她再次看见君珂松软无力地去睡觉时,忽然吃吃笑道:“主子,您这模样,真像当初周府里,周夫人怀孕的样儿。”

一言惊醒梦中人,把君珂劈得险些从车里跳起来。

她已经纳闷很久了。出尧国不久,她开始胃口变差,精神衰败,凡事兴趣不高,困倦渴睡,一开始以为是情绪导致,后来觉得这时辰似乎持续得太长,这种萎靡状态,说是病吧也不像,说不是病吧也异常,如今红砚一句话提醒,可不正是像女人在某种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

君珂当即被这可怕的猜测给震傻了。

此时正进入云雷高原外围,找不到医生,身边也没有军医,丑福红砚不懂把脉,君珂自己学过把脉,却是粗浅的,也并不明白那种脉象该是怎样的,把了半天不能确定,顿时心烦得五内俱焚,整日整夜睡不着。

这天吃了几口又觉得恶心,她躲到一边去吐,附近有条河水,她吐完去洗脸,河水倒映出她最近有些憔悴的脸,君珂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开始呜呜地哭。

一边哭一边用力拍打水面,激起数丈水波,满腔不解郁闷,都在此刻无声发泄。

水波溅起,离宿营地远,人们还没发觉,尧羽卫以为她要洗澡,都远远避了开去。

另一个方向,却有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在不断接近,那人的身姿行走时有种奇异的韵律,轻若流云,衣袍不动,人已经一片霜雪般飘过。

那人被这边激起的水波吸引,停了下来。

君珂满面水花,根本看不见任何人,她用力过度,脚下突然一滑,滑入水中,君珂挣扎要爬起,忽然心中一热又一冷,呕吐的感觉又来,她人还在水中,这一呕顿时引水倒灌,呼啦啦呛住咽喉,瞬间陷入窒息,君珂急忙要冲出水面,谁知道这河看起来不宽,河水却深,她往下一滑,姿势不对,脚开始抽筋,人便直挺挺往河水下沉去。

“哗啦!”

雪影一闪,似乎一抹月光掠过水面,随即一声不大的入水声响,碧浪无声分开,一条人影游鱼般一闪,已经快速地捞住了下沉的君珂。

君珂此时的武功,想被淹死也不容易,抽筋只是一瞬,随即自己扳直,真气流传,喉间畅通,正要冲出,忽觉身上一紧,已经被人给紧紧抱住。

君珂一惊,她不习惯水中视物,伸手便去推那人,谁知道发出的内力便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那人紧紧抱着她,一边往上游,一边手掌贴着她的后心,君珂只觉得一股温润的气息流过,胸口的烦恶感觉,顿时轻了许多。

这股气息不仅美妙,还十分熟悉,和君珂体内气息呼应,引得君珂下意识便往那人身上靠,想要贪恋更多的这种美妙滋味,缓解近期漫长的折磨。

那人身子却一僵,随即快手快脚地将她向外拉,拉了一半,忽然又觉得不妥,又把她拉回来贴在自己心口,君珂给他矛盾地拽来拽去,像一根可怜的水草…

“哗啦”一声,两人都出了水面,君珂甩甩头,乱发上水珠蓬地甩开去,那人避让不及,微微偏偏头,耳边浮现一线微红。

这一偏,偏出黄昏晚霞之下美好轮廓,晶莹如雪,流转若云,只是目光触及,便令人觉得天穹高远,而清风静谧纯然。

君珂看着那人薄薄红唇,一线美好轮廓,傻住了。

随即她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眼前巨大的困扰终于找到救星,喜极而泣。

噩梦压在心头太久,她急于获得解脱,甚至等不及爬上岸,也没想到两人浴水而出,衣衫透湿紧紧贴靠的姿态对某人多么刺激,赶紧一把抓住那人手腕,怕他沉下去还拽住了他腰间衣带,快速将自己的手往他手里一塞,急声道:“你来得正好,我可想死你了,快点给我…”

话还没说完。

砰。

某个清心寡欲太久,早已半神境界,同时受内心折磨也太久,因此经受不住某些巨大冲击,潜意识自动封闭自我的可怜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