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把字条拿在手里,盯着那字迹看了许久,越看眼神越迷惑。

听这人的口气,好像是云府邀请的那位夺桂者,也就是簪花宴上突然来去的神秘人。

她原先已经确定这神秘人八成是沈梦沉,虽然气息声音都有变化,但是高手要改变这些很容易,更重要的是,除了沈梦沉,还有谁能够驱使幺鸡跑一趟送毒狗尾草?还有谁随随便便路边拔一根狗尾巴草,也能毒倒晶血空花?

但是此刻,看见这个字条,她又迷惑了,她认识沈梦沉的字迹,和这字条不符,而且这说话口气也不太像他。

难道不是他本人?只是红门教派出来的高层?

按说沈梦沉也是刚刚建国,不太可能远赴云雷,而且云雷的存在,明显对大燕比较重要,投靠或是反水,影响的都只会是大燕,沈梦沉以冀北为国,完全可以不必理会。

要说来的是纳兰君让她还觉得有百分之一可能。

君珂想了一会不再继续,反正不管是谁,见一见就知道了。

邀约期在五日之后,君珂也不急,当晚她什么都没做,刚刚在碧云轩出过风头,不适宜再有什么动作。

原以为雷家或者雷昊会来试探或询问,却始终没人打扰她,君珂让红砚去打听,才知道司马嘉如对雷家进行了暗示,称君珂对她们有救命之恩,所以不愿君珂在酒楼受辱,一开始那毒狗尾草就是她们令人寻来的。

司马家族雄踞尧国南部,百年世家大族,比这僻处高原的云雷首富郭家更有底蕴,拿出什么宝贝来也是正常,雷家虽然还是有点疑惑,但也因此放弃了对君珂的纠缠,相反,对君珂因此力压了云家一头,觉得十分解气,对君珂的招待殷勤了几分。

但也因为如此,雷家还是没有真正将君珂放在心上,说到底,一个凭借美貌抛头露面行商的女人而已。

君珂要的就是他们的无视。

安静了两晚,第三天晚上,君珂换了一身夜行衣,绕过各路的守卫,前往雷家专门负责议事的前堂。

前堂四面守卫严密,雷家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近期招揽的高手都齐聚在此,商量如何应对穷凶极恶的云家。

这场会议其实是君珂一手造成,她所制造的假象令雷家有了紧迫感,已经有人开始提出,是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对云家展开暗杀。

君珂原本不需要去的,但她收服的那两个西鄂高手,级别不够,不能参与这样的会议。

不过好歹人家也是客卿身份,在侧门处纠缠守卫,转移人家注意力还是能做的。

两个西鄂高手缠住护卫,君珂悄无声息上了屋顶,耳朵贴紧了瓦面。

“…今夜大燕号称京中武门双雄的两位常兄即将到来,我等必将如虎添翼…”是雷家家主雷风霖的声音。

随即有人桀桀怪笑,“老常们来了么?多年不见,明日我亲自去城门接他们去!”

“童兄亲自出面,再好不过,本来我还担心会遭到云家截杀,这下可放心了。”雷家家主声音听来十分喜悦。

那姓童的呵呵两声,笑声狂放得意,君珂知道这个人,据说一身诡异功夫,十分难缠,北地江湖数一数二的人物,被雷家聘为供奉,也是雷家此次最看重的外援之一。

君珂微微皱起眉头,她得到那常氏兄弟上门助拳的消息,有心要再次玩离间计和釜底抽薪,不过这姓童的亲自去接,三个高手,自己对付起来只怕不是太容易,围攻又怕走漏消息。

随即听到底下又道:“听说今晚,云家也有贵客到来,不如我等…”声音骤然阴冷,想必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可。”雷家家主沉声反对,“城外如今有两万多云雷军,到处都是人,已经无法实施暗杀,如果在城内动手,云雷遍地都是云家耳目,很容易便被发现,我等会立即陷入被动。”

众人都沉默,有些愤愤,“难道就该他们云家暗中挑衅攻击,我们就被动挨打不成?”

雷家家主叹息一声。

“那些大燕回来的什么狗屁云雷军。”立即有人将怒气发泄在城外露宿的云雷军身上,“我听说他们不过是一批燕京痞子,在大燕丢尽了我们云雷人的脸,连亲人都保不住,还好意思回来,还好意思称自己是云雷军,我呸!要我说,云家就这事做的对,赶走他们,他们哪里配站在云雷的土地上!”

“云家那边说,纳兰述君珂杀掉了六万云雷家属,栽赃到朝廷头上,骗得这些傻瓜认贼作父,还为他们征战天下。云雷军被人利用固然愚蠢,不过纳兰述君珂,更是死有余辜,竟敢如此杀害欺骗我云雷人!”

“我看那些云雷军更不是东西,这样的血海深仇,真不知道纳兰述君珂给他们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他们去把纳兰述君珂引出来杀掉,还死活不肯,因此被赶出来,他们不走,但让他们去杀纳兰述君珂,他们又不肯,难道他们打算就这么在城外等一辈子?”

“要我说,等宗族大比结束,大家抽出空来,赶走他们算了!”

君珂心底一震。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云雷竟然遭遇了这些,原来云雷军可以不被驱赶,只是因为不愿再背叛她和纳兰,才被云雷城拒绝。

他们舍不得家乡,又不愿背叛旧主,但也无颜再回到她和纳兰身边,以至于堂堂云雷,竟然被迫城外露宿,这样无望而凄凉的等下去。

君珂的眼睛微微一湿,云雷对她曾经的伤害,到此刻烟消云散,让云雷光光鲜鲜重回云雷城的执念,却在此刻更加升腾。

心情有点激动,她呼吸微微粗重一些,底下那姓童的立即尖声道:“谁!”

君珂心中一凛,赶忙放平呼吸,一动不动,底下等了一会,没有发觉什么异常动静,以为自己错听,会议继续下去。

话题却已经转了,转到如何巩固势力方面,有人开始提议,司马家两位小姐在此刻到来,是雷家一个极好的契机,虽说司马家在尧国,他家的三十万大军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如果真的和司马家结成同盟,必有威慑作用。

随即便有人提议,让雷昊去接近两位小姐,随便打动谁的芳心,雷家以后都有无穷好处,雷昊支支吾吾,他原本有这个意思,然而当君珂出现,他就对两位表妹毫无兴趣,被雷家其他人逼了半天,才道:“我努力有什么用?两位表妹都已经心有所属了。”

这话一出众人震惊,“谁?”

“欣如表妹喜欢那个梵辰,”雷昊道,“嘉如表妹好像对那个戴面具的姓仇的男子不错。”

君珂一惊,姓仇的男子就是丑福,嘉如求自己赐婚丑福很隐秘,难道被人发现了?

“我前天看见嘉如表妹拿自己的钱,打发人做了夜宵,给那姓仇的男人送去,昨天看见她试图帮那男人缝衣服上绽开的线,不过被那男人拒绝了。”雷昊的声音有点妒忌,虽然他对司马嘉如没兴趣,但司马嘉如没看上他,却看上人家一个护卫,还是令他觉得自尊受伤。

君珂微微一笑——嘉如是在努力么?有这份心也好。这姑娘聪慧坚毅,轻易不改初衷,君珂十分欣赏,很希望丑福能得到她的真心。

君珂对丑福有信心,只要嘉如不是以貌取人的浅薄女人,和丑福相处越多,越会发现他的好。

“这个好办。”底下姓童的那男子阴恻恻道,“不就两个身份低贱的男人么?我帮雷二少处理掉便是。”

君珂正在幻想司马嘉如和丑福的美好未来,突然听见这么杀气森森的一句,一惊,手指一颤。

“谁!”

声音尖厉,呼啸而起的劲风更尖利,几乎声音刚出口,一点蓝光已经穿破屋瓦,直击君珂面门。

君珂冷笑一声,手指一弹劲风飞射,蓝光已经被逼开,咻一声远远射到屋后树上,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身断裂。

君珂身子一旋飞起,该听见的都听见了,走吧。

身子刚起,转目一看,她一惊。

不知何时,身周三尺方圆,头顶之上,忽然多了一圈悬浮的东西,黑色,尖锐棱形,似暗器又非暗器,围住了她的全身。那些黑色的尖端,像一只只森冷的眼睛,牢牢盯住了她。

君珂心中一凉,知道那姓童的果然有点手段,一开始那道蓝光只是为了吸引她注意力,现在这无声无息出现的围困,才是他真正的后手。

君珂身周白光浮动,深吸一口气,下一瞬她已经冲天而起。

马上底下人都会冲上来,她必须现在就走。

她一拔就是数丈,原以为一定已经脱开了那东西的范围,谁知道半空中一看,那些黑色悬浮阵居然随着她的身形而行,还是在她头顶一尺之上,冷冷地对着她的头面部所有要害。

君珂这才真正震惊,身子此时已经上升到极限,无奈之下开始下沉,她运气下坠,沉得飞快,在即将砸上屋瓦的时候,她忽然身子横着一窜。

这一窜妙到毫巅,这种骤然上升又降落然后还能瞬间横移的轻身功夫,几乎已经超越人体所能达到的极限,然而当君珂一抬头,赫然发现,那黑色悬浮阵,居然又跟过来了!

这东西,居然好像是跟随人体运功时气流流动而移动的!

君珂此时身法一连三变,真正的招式已老,气息一沉,再也无法控制地,直坠屋瓦。

而底下人影已经冲起,君珂这一落,就会落在人家破瓦而出的各式武器上,被刺成一个筛子。

隔着一层屋瓦,君珂已经听见近在咫尺的锐器呼啸声。

逃无可逃,她闭上眼。

纳兰…

他的名字刚刚在心底滑过,下一瞬,“砰”一声。

她落下,却并没有落在尖锐的武器上,也没有落在冰冷的屋瓦上,身下温暖而有弹性,仿佛…是一个人的胸膛。

君珂一惊,还没来得及看是谁,头顶风声呼啸,那黑色悬浮阵汇聚成一道黑色龙卷风,向她当头扎下!

身下那人霍然腰间一挺,带着君珂自屋瓦上横飞而起,他挺腰横飞那一霎,底下数十件武器,擦着他的后腰滑过。

躲过了底下的杀手,却已经迎上了上面的黑色悬浮阵,眼看黑底泛着蓝光的刃尖就到眼前,君珂下意识伸手要替他挡去杀手,那人却紧紧抱住她不许她出手,随即带着她一个滚翻,忽然张口,腾出一股纯白的气息。

“去!”

声音很低很华美,一个字也极尽天籁,而那一股纯白气息,光明圣洁,像玉一般在空气中晕开。

那死缠不休的黑色刃尖遇见这一口纯白之气,就像遇见天敌,呼啸飞旋之势一顿,随即闪电下坠。

这一坠,正迎上最先冲出来的那姓童的高手,还将后面的人都笼罩在内,只听见数声惊呼,这些人也没想到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百忙中顾不得君珂,都先去对付那悬浮阵。

那人趁此机会,带着君珂一个翻滚滚下了屋顶。

身子刚落下,就听见没有上屋顶的雷家家主冲门而出,大叫:“护卫!有敌!搜捕!”

大队护卫从四面涌来,那人带着君珂一个翻滚,唰一下窜入了前堂背后一间小房。

一进去两人都呕地一声——这里是个厕所!

厕所无灯,远处的气死风灯悠悠地晃着,将一点朦胧的橘黄色光线射过来,映在身前人洁白平滑的额头上。

这么近在咫尺地看着,仿佛一块玉盈盈生光。

厕所外一群群的护卫涌过去,暂时还没人想到厕所,两人都知道不能现在出去,那男子微微偏头盯着外面,似乎还停留在方才生死一瞬的紧张中,紧紧揽着君珂,像怕她失去一般用力。

君珂却已经醒过神来,看着男子紧紧抓住她肩膀的修长手指,微微红了脸,轻轻用力一挣。

她一挣,身前的人立即醒觉,从对外面的注意中转移视线,第一眼看见自己的手,呆了一呆,唰地放手。

他放手得太快,本来君珂被他揽着,飞速冲进茅厕,身子有点倾斜,此刻他突然放手,君珂身子向后一仰,险些栽到茅坑里。

梵因急忙再出手揽住她的腰,这回不敢抓,手臂一横。

随即两人都静了静。

君珂有点不自在地半偏头,茅厕都是极其狭小的,两人近得无处可避,呼吸可闻。

身前一缕气息檀香淡淡,清爽雍容,即使这样浊臭的茅厕也不能掩盖,如白日黑夜一样泾渭分明。

那是梵因的气息,在任何环境不被同化,永远遗世独立。

梵因也嗅见了属于君珂的淡淡气息,处女体香,人间最自然最珍贵的香气,袅袅无孔不入,也是无论何时不忘张扬。

手臂横在君珂腰后,衣服那么厚,不知怎的,也觉得臂前温软,揽玉堆云。

他也不自在地偏开头,君珂左偏,他右偏。

君珂看着面前男子清俊秀朗的侧面,这大燕最圣洁最光明的容貌…再看看身周的污浊黑暗,只觉得惭愧亵渎。

她自己也是有洁癖的,却一动不动,怕沾着什么脏东西,也怕沾着脏东西,污染了那朵龛里花。

身前的梵因忽然蹲下身去。

君珂一惊,这一蹲便靠近茅坑,底下好脏,他要干什么?

梵因半跪于地,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脸和茅坑近在咫尺,也似乎完全嗅不到那突然更加浓烈的臭气,他只是半跪着,专心地,将君珂的袍角提起,扎了一个结,以免她的袍角不小心沾染到地面污物。

君珂眼睛忽然就湿润了。

这圣洁如优昙婆罗花一般的男子,他如此纯净,才是不该为世间污秽所染的那一个,此刻却为她直面污浊,只为不让她被一丝污浊所侵。

如此感动,热潮泛起,卷起她的泪光。

却不敢承受。

他救过她的命,给了她一身大光明内力,助她压制沈梦沉的同脉控制,他的内功心法不得外授,便用尽心思在西鄂白塔上留下契机。

为了她的内功进境,他再涉红尘,亲自接了朝廷出使事务,好随身陪侍指点她渡过难关。

他给了她无法回报的恩情和呵护,她因此不敢再让自己的风霜,染了他无垢的天地。

他该是天上神子,人间极致之禅,入世是为了出世,万里莲花路,蓬莱烟云,在另一端将他等候。

君珂身子微微一让。

梵因已经扎好她的裤脚,一笑站起。

橘黄微光里,那一朵洁白的花幽浮,君珂恍惚看见神龛庄严,一拜琉璃花朵寂然绽开。

眼前忽然掠过一些迷离的光影,如一幕巨幅电影,飞速闪回,君珂睁大了眼睛,眼神昏眩,那些光影,转眼不见…

君珂眼底的光芒渐渐露出困惑,梵因注视着她的神情,清透的眼神里,竟然也露出微微的奇异茫然之色。

穿透宿命,抵达另一个不知是过去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