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朕回来了。”纳兰述看看日色,“听说十日之后要举行皇后入宗大典?”

“是,”铁钧神色冷漠,“孙太傅与礼部诸主官联合上书,奏折已经递到您的行辕,正等待您的御批。大人们说,皇后在位已有三年,至今未行入宗仪式,虽说尧国惯例,有子方可入宗,但如今皇后凯旋,又有救驾大功,为贤后破例一次也是该当。一旦皇后入宗,便是我尧国永不可替的唯一国母,举国上下,同沐德辉。”

“准。”纳兰述只说了一个字。

铁钧和戚真思都露出诧异之色,这些老货用冠冕堂皇理由来令纳兰述同意入宗建议,但他们可不认为纳兰述会被蒙在鼓里,那么明知此事有鬼,还要同意,陛下是什么打算?

不过冀北嫡系,从来不会质疑纳兰述的决定,铁钧立即应下。

“既然要举办如此隆重大典。”纳兰述唇角笑意温存明净,不知怎的看来却令人觉得嗜血而残酷,“不能草率为之,所有人入宫斋戒十日直至大典开始,为皇后祈福。”

“是。”

“诸位大人为大典定然已经操劳多日,尧羽就不要让他们再费心了,”纳兰述对戚真思道,“你的掠翅部刚才没来,是朕派了出去。”

戚真思唇角笑意更为满足而残酷。

擅长隐匿暗杀的掠翅部,以行动迅捷下手狠辣闻名,纳兰述在事件一开始就敏锐地将那一部派了出去,那些反对派,会在还没得到城门消息之前,就被迅速“请”入宫中,开始长达十天的软禁过程,他们被软禁,无法互通消息,无论有什么计划都会受阻,纳兰述却可以趁这段时间从容布置,将该甄别的甄别,该清洗的清洗,把那些蠢蠢欲动的,胡乱跟风的,不明情形的,别有心思的,统统掌握在手中。

虽然纳兰述一直牢牢把持军权,京中诸臣没有动兵的能力和胆量,但从这件事上,纳兰述也警惕是否会有人暗中作祟,兴风作浪,尤其当他一旦旗帜鲜明地站在君珂一边后,是否会引起更多人的不满,进而动摇朝政。

所以必须借这个大典,将所有人的嘴脸看清楚,为免这些人到时候狗急跳墙煽动军营闹事,今日先雷霆万钧清洗军队,然后立即封锁消息将人架到皇宫。

“刚才都看清楚了吗?”纳兰述问铁钧。

铁钧肃然看了那些脸色死灰的血烈军军官一眼,点头,“是。”

“很好。”纳兰述微笑,轻言细语,“不要怕杀人。”

“当初下京城未染鲜血,微臣一直以为憾事。”铁钧淡淡答。

言语平和,杀气弥漫,一边听着的君珂心底微微一冷,似乎看见黑暗的大牢,流淌的鲜血,行走如风的暗夜执法队,纷扰的人群惊惶的脸,一队队拉开的无措的士兵,各种惶然的将领…

皇城翻覆,军中清洗,当初在君珂失踪后,纳兰述暂定的军事体制,如今在君珂回来后,为了给她,给自己,给国家一个稳定可控如臂使指的军事力量,纳兰述借城门对峙,剖开了京畿军队的肌肤内脏,去糟粕,剖筋骨,除秽垢,不惮于流血之伤。

一片沉滞绝望的气氛里,纳兰述从容一笑,上了尧羽卫准备的马车。

“十日之后的大典,朕很期待!”

皇宫最近客满。

没有妃子的西六宫住满了臣子们,凡是当初联名上折请求为皇后举办大典的,和那天城门事件里的诸位将领有关联的,都在邀请名单上,他们被勒令为皇后祈福,严格控制一切消息通传。

自然,住进宫里的人不会是反对派的全部,不过其余人纳兰述也不想费心去找,照样留他们在衙门办事,大典总还是需要人操办的。虽然大典蕴含的阴谋让纳兰述很恼火,但大典本身的意义,对他来说确实无法拒绝。

只是这些人也在严密监控之下,而且主要官员进了宫,这些小喽啰失去主心骨,也不知道该往哪请示,只能老老实实按照仪典举行大典。

反对派们软禁宫中,纳兰述还在继续扮猪,屡次派人慰问,表示一切都是皇后的主意。反对派们疑惑不安,咬牙切齿,寻思着无论如何要在大典上,给君珂一个天大的难堪。

反对派们询问纳兰述,既然陛下提前回宫,皇后是否也已经回来,纳兰述摊手,“朕不清楚,她似乎去接收她的军队了?”

说出这话的当天晚上,大臣们住的地方看守忽然出现了一点松懈,这使一个小太监带出了一张纸条。

然后…

然后当晚某个将领遭到了逮捕,属于他的士兵全部被关押,然后那个小太监第二天失踪了,然后御书房纳兰述看完了整件事的汇报,笑一笑,在那位传递纸条,试图和某位将领通消息的大臣名字上,画了一个叉。

笔端口舌,便是死亡。

君珂确实没有在宫中,她忙着和柳杏林商讨纳兰述的病情,整天对着那黑锅研究,并再次回到那山中,寻找柳杏林因此推断出来的药物。

时间便这样过去了,一些人被圈养,一些人在忙碌,一些名字在纳兰述的名单中被勾去,还有一些名字在增加,京城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路边的狗经常觉得浑身寒飕飕的,有什么东西从脑袋上掠过,不禁抬起头,对着惨白的月亮一阵狂吠。

十日之后,皇后入宗大典!

第三卷第四十三章 神一样的皇后

京城暗潮涌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人,为即将举办的皇后入宗大典操劳奔走,军队暗中调拨,城门一日三查,宵禁提前,九门警戒,黑暗中人影闪动,如黑色钢丝划破这夜的完整,各大府邸也似乎得到了风声,很多聪明点的,都大门紧闭,谢绝一切往来,随着日期一天天临近,外松内紧的气氛越发浓烈。

不过众人疑惑的是,大典的正主儿,伟大的皇后陛下,似乎一直没有在京城露面,陛下对此表示,该出现的时候她会出现的。

没有人知道,那个正主儿,在大典的前一天,还在京城百里之外。

“是这个吗?”君珂看着柳杏林掌心黑色松茸状的东西,眼神希冀。

“不能确定,”柳杏林嗅着气味,“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山野多奇珍,物种浩瀚数十万种,不能尽辨也正常。”君珂欢喜地道,“只要有可能,都应该试试。”

两人将药草一分为二,各自都亲口尝了尝——这样可以交换服用感受,至于是否有危险,谁也没在意。

柳杏林小心翼翼将那黑色松茸状植物放进自己的药囊,那里已经采集了十数种草药,柳杏林手指放在药囊里,闭着眼睛仰面朝天,低声沉吟,“兰藤草性涩,和那锅子上的气味有点相似,但是后者更沉敛些,可能还有一味苦若花…”

他凝神沉思的时候,平日那种略微有点木讷的神色尽去,整个人气质端肃,巍然如山,君珂欣赏地看着,在此刻终于察觉,当初那个被大户人家可怕规矩约束住的少年,此刻终于长成,在另一个领域,他亦光芒万丈,凛然如神。

不知不觉眼神便带了点欣慰,于君珂心里,杏林是她带出冀北的,他能有如今成就,她便觉得心安。

柳杏林思考完毕一转头,便看见君珂眼光,怔了一怔,笑道:“怎么这么看我?”

“在想当初…”君珂曼声道,“你是大家族里的妾生子,才能虽出众却没有足够地位保障,我是周将军府一个替死的丫鬟,境遇比你还要不如,不过我们,都走到了现在。”

“是啊。”柳杏林眼底泛出温柔的光,忽然笑道,“小君,忘记告诉你,前不久柳家来人,去西鄂找我。”

“哦?”

“来的是我二哥,大房嫡子,他是一步一跪,求到我门前的。”

君珂笑起来,“真的?不会就从门口开始跪的吧?”

“何必深究。”柳杏林爽朗地笑起来,“大燕皇帝又病了,当时皇太孙还没回来,朝中急得没法,遍寻名医,有人推荐了柳家,柳家在我们离开第二年,就去了燕京,也算名声响亮,他们大概是因为一直太顺遂,还没入宫问诊,就夸下了海口,结果皇帝病无起色,再加上柳家又无意中卷入了燕京门阀家族之争,这下引起了滔天大祸,无奈之下,派我大哥远赴西鄂来求我了。”

“该!”君珂笑,“你家里有些人确实被捧坏了,燕京水深,也是他们能涉足的?吃点苦头吸取教训也好。你怎么做的?”

“燕人和你有仇,但柳家对我也有养育之恩,”柳杏林柔和地道,“我给了他们一些指点,让大燕皇帝的病况有所缓和,但不能根治,小君,抱歉我做不了更多。”

“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甚至有很多时候,是违背你的人生准则的。”君珂微笑,“下次不必了,我的仇我自己会报,你做你自己便好,不然,小心咬咬吃醋。”

柳杏林讪讪地笑起来,但眼神发亮,很明显他和柳咬咬历经三年,依旧处于热恋之中,听见她的名字都令他由衷喜悦。

只是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喜悦,不愿意在君珂面前流露——她虽然情绪如常,可是纳兰述那样的病,必然如阴影在她心头盘旋,想着她的背负和压力,柳杏林微微不忍。

“小君,还记得当初吗?那天暴雨之中,我和你从柳府府门前走开的时候,你说的话?”半晌他道。

“总有一天,柳杏林要超过他们柳家在医学一道的地位;总有一天,他们柳家,要亲奉重礼,千里来拜,伏于柳杏林门前,求他回归!”君珂轻轻复述。

“拜你所赐,豪言终成。”

两人都笑起来,抱膝坐在山头上,看晚霞壮丽,如神笔在藏青天际挥洒无边烂漫,大片大片深红斑斓的彩光自天那头徐徐铺开,恢宏画卷,尽展眼前。

多年前觉得很重要很伟大的誓言,等到走过太多路途之后才发现,原来昔日咬紧牙拼尽气想要达到的目标,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那些曾让自己痛而不得的一切,也早已在心版淡去无痕。

越往高处,眼界越开,天青水阔,长风徐来。

“杏林。”

“嗯。”

“纳兰能手术么?”

“你说的那种什么…癌?”柳杏林微微偏头,“大抵就是我们说的痈瘤或者‘肿’,生于体内的那种,以前我遇见过一个,撑的时日很短,那时我还没从你那里学会开刀,如今好歹咱们也剖过几个肚子,总要试一试,等陛下身体更恢复些,就要抓紧进行了,只是小珂…”

“嗯?”

“我担心你…”柳杏林目光似有忧虑,“这个手术需要人配合,我担心你…做不到。”

君珂目光黯了黯。

是,剖别人肚子容易,那不过是别人的器官和身体,但是如果是纳兰,她是否还能保持那份冷静?是否还能极好地配合杏林?是否会因为关心则乱,出现谬误?

这样的手术至关重大,需要医者有颗淡定超脱的心,稍有差池,便是一条性命,而明白此中利害的她,会不会因为执念太过压力太大,无法做到完美?

君珂手心微凉,却在瞬间微笑。

“我相信我能,没人比我更渴望他活,活得长长久久,和我白头到老。”她道,“如我不能,杏林,打昏我,然后,我和他的性命,都交给你了。”

柳杏林震动地看着她,咬着嘴唇点点头,半晌叹息道,“我知道,不成功,你也会…小珂,尧国的形势我也看出来了,国内反对你的风潮很烈,你的想法和行为,他们不会接受,我担心这样的手术瞒不了那些朝臣,他们会怎么理解你的行为?会不会…”

君珂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所坚持的,所要求的,永不会被那些根深蒂固的封建旧思想所接纳,就算大典将敌人打趴,也只会让她更为他人忌惮而不是接受,一旦有风吹草动,抵制更烈,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抓紧机会,攻击她弑君吧?

“生命平等,但人性自私。”她站起身,迎着最后一抹沉落的阳光,忽然振臂高呼,“为纳兰一命,我亦不惜血流飘杵!”

柳杏林扬起脸,君珂的背影在淡金的夕阳里光芒熠熠,他眼底笑意也渐渐决然——这女子一路走来艰辛历历,千夫所指毫不动容,她敢,他为什么不能?

“放心,”忽然也似有豪气涌起,他大力拍君珂的肩,“一起!”

两人勾肩搭臂,各自仰头一笑,正豪气干云,虽千万人吾往矣,君珂忽然一声惨叫,针刺了屁股一般跳起。

“哎呀,忘记明天就是大典!”

这一天钦天监说是个好天气,夜观星象,风清云朗,皇后陛下定然能在万丈金光之下,冠冕辉煌,万众瞩目。

天亮时,众人都抬头望着乌云滚滚黑雾沉沉的天空,无语。

“果然是妖后…”几位刚刚解脱软禁状态的老臣摇头嘀咕,“到哪都妖氛冲天。”

老臣们在野牛族皇宫护卫的“保护”下,一步三摇地出宫,跟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往宗庙。

站班时遥遥看见一路关防的,都是一色鲜红的血烈军士兵,这些官们都放下了心,互相对视一眼,又看看最前方的龙辇凤驾,珠玉辉煌,重帘深垂,看不出帝后在做什么。

长长的仪仗摆开来,隔开了众臣和皇室,满朝文武,除了值戍的,全部到场,在京待职三品以上以及各地进京首府以上官员,也在此列,再加上将要陪皇后进入宗庙的皇室宗亲,公主命妇,足有数千人。

尧国的皇室宗庙就在城内,离皇宫不远,圈出数十里方圆,专门修建的皇家园林,其实现在尧国的皇室宗庙,已经不是原先的步氏宗庙,纳兰述继位后,重建宗庙,在正殿只供奉了自己父母的牌位,各自册封皇帝皇后尊号,原先步氏皇族的牌位都被挪进了二进殿中。

按照尧国皇室规矩,皇后大婚入宫,有子嗣后正式参拜宗庙,和大婚属于昭告天下的身份认定不同,参拜宗庙代表的是血脉的延续和承认,自此之后不仅是国母,也是整个皇族至高无上的女主人。

对纳兰述来说,这是正式将君珂以妻子的身份带到父母神位前,对君珂来说,今天也是她第一次以尧国皇后身份出现在整个皇族和朝廷之前,意义不言而喻。

宗庙前玉阶百层,每三十层一个平台,红毯自顶端铺落,洁净华贵,阶梯两侧十八铜炉燃起巨香,油亮的黑檀木供案一字排开,每个平台上都有一座。

三道香,第一道拜天地,第二道拜国土,第三道拜祖宗,连拜三次,入正殿,谒先祖神位,三跪九叩三柱香,以后宫之主身份,向先祖昭示绵延国祚承续血脉的责任承诺。礼成。

再加上其间各种繁琐礼仪,往往完成要一整天工夫,历代皇后,身着厚重礼服完成这一套仪礼,晕过去的也有。

纳兰述下了御辇,负手注视那三座平台上的香案,眼神冷诮。

这三道香,便是三道横江铁索,拦路恶虎吧?

主持仪礼的宁国公,恭谨地立在一旁,他是前尧国皇室最长者,老尧皇的堂兄弟,步氏皇族似未灭而实灭,这些捡得一命的步氏皇族遗老,顶着一个空头虚爵,不得不小心翼翼过日子,往日风光不再。

“陛下,皇后娘娘…”礼部尚书凑上来,神色迟疑地望着久久没动静的皇后凤辇。

“时辰还未到。”纳兰述淡淡道,“她在宁神静气。”

一众文臣不敢说话,恭身退下,各自悄悄对望一眼,撇撇嘴——静气?再怎么静,也不是静淑贤德尧国皇后。

金钟长鸣,颤音悠悠,九响之后,便是正式仪礼,九响而不至,则仪礼自动结束,皇后将会被废。

数千盛装男女,翘首注视毫无动静的凤辇。

“她怎么还没回来?”戚真思溜到纳兰述身侧,难得地也有了几分焦急,“我知道她不想当这个皇后,用这种方式表示抗议吗?”

“她会赶上的。”纳兰述胸有成竹。

“可钟声已经七响,人影还没有,飞马也来不及…”

“那就再九响,再再九响。”纳兰述若无其事,“敲到她回来为止。”

戚真思,“…”

当…当…当…

凤辇珠帘紧闭,众人的神色,随着钟声一声声响起,渐渐由好奇变为疑惑、惊讶…不屑…

不会是知道自己不配母仪天下,不敢在人前露面了吧?

一群命妇讥嘲之色更浓——她们是封建礼教的被牺牲者,哀怜着自己的命运,却学不会接纳有勇气挑战礼教的先锋。

戚真思冷笑瞧着那些嘴脸,寻思着用什么方式煽她们比较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