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停下脚步,再回身时,眼底发红。

终于可以不做乞丐了!

黑白相间的信封拿在手里,很薄,君珂毫不意外,太史阑惜字如金,写信自然也不可能长篇大论,她将薄薄的信封在手中捏紧,心中一阵热潮涌动。

六年了,最初一年她一直在四处寻找,后来便因为发生了太多事,不得不将寻友的心事搁下,然而内心深处,对于她们三人,无一日不牵念,四年前间接得到过文臻的消息,还曾动念去东堂寻她,又想着那两人音讯全无不知身在何处,忽然就接到了太史的信,这份惊喜来得太突然,她欢喜到不能自控,眼底微微泛出泪光。

信使有点震动地看着,想起自己那个标枪般的女主子,在将这封信交给自己的时候,冰山般的脸上,也曾一掠而过的微微兴奋的神情。

当时他以为眼花,如今看君珂眼底的水光,才明白有一种情谊深厚绵长,只在内心深处。

君珂站在街边就匆匆拆信,甚至等不及回宫,太史第一句会写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许是问幺鸡…

“君珂,幺鸡被你养瘦了没有?”

君珂噗一声笑出来。

“有机会带它来给我检查,瘦一毫克你就别想再看见它。我在南齐,信使会告诉你我的位置。”

“我现在不错,希望你也不错,否则别说你认识我。”

“听说你有男人了,听说大燕男尊女卑很厉害,别丢女人的脸,否则也别说你认识我。”

“你若不能来,也许我会来,来了若看见你不好,就把尧国顺便灭了。”

君珂把短信匆匆收好——这信可不能给纳兰述看见。

“辛苦了,跟我回宫吧。还有些事要问你。”她瞟一眼信使,从那造型中可以确定,穿越后的太史,越来越坑爹了。

“君皇后。”信使算了算时辰,肃然道,“两个时辰,我只能容您垂询两个时辰便立即要启程回南齐,这是元帅大人的规定,她说两个时辰,足够您问清楚她的所有情况,之后我一刻也不能耽搁,必须立即回去,否则以军法处置。”

君珂咳嗽,“可是你已经耽搁了三年半了呀。”

“那是意外事故,元帅会理解。”

“可是你迟一点回去太史也不会知道。”

“天知地知我心知。”

君珂:“…”

两个时辰后,君珂充满敬佩地命人送走了那位可敬的信使,并赠送了大量金银以做补偿——那孩子被太史亏待得太厉害了…

遥望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君珂对变态的太史再度充满了崇拜——这货不能成功才叫天理不容啊…

君珂心情极好地回宫,高兴太史有信来,高兴她没有要回幺鸡。

太史总是面冷心善的…好吧,对死党善。

“我回来啦!”君珂高高兴兴跨进殿门,纳兰述在桌前看奏章,下笔如飞,奏章流水般从指间越过,七八个侍应书记满头大汗手忙脚乱,险险跟不上他的速度。

灯光打在纳兰述额角,俯下的脸只看见两道斜飞墨黑的眉,英锐地挑起,眉下偶尔抬起的眸光平静沉和,偶有犀利光芒一闪。

君珂在门槛上停住,有点着迷地看着纳兰述,都说沉思和办公中的男人最有魅力,果然,险险她刚才就失去呼吸。

“过来。”纳兰述抬起头笑看她,招招手。

君珂此时才看见他眼下有淡淡黯青,脸色也有些苍白,心中一痛,上前将奏折收起,“好了好了,下班下班。”

顺手招呼侍立一旁的韩巧,“单子呢?”

韩巧抿嘴笑着上来,抽出一张长可及地的单子,纳兰述脸色一苦,扶额道:“小珂,你实在太变态了…”

君珂不理他,和韩巧凑一起,认真地拉开那单子核对,单子上是她亲手画的表格,清楚地标出时辰、药品、补品,都是按照柳杏林的规定,纳兰述每天要吃的东西。在每栏药品补品之后,都有一个空格,现在每个空格后面,都打个勾。

“辰时、卯时、酉时三次服药,亥时的猪肚百合羹、戌时的乌梅芝麻粥…”君珂一项项核对,忽然眉毛一挑,“嗯?前天申时的龙井郁金茶后面怎么没打勾?”

“那天我腹泻,不适合喝茶。”纳兰述过来,抱住了君珂,“好了,管家婆,下次我补回来,嗯?”

君珂眉开眼笑摸摸他的脸,“可好,没瘦。”

纳兰述把唇凑上去,韩巧唰一声不见了…

“小珂…”声音呢呢喃喃,“有好东西给你看,来…”

“骗人…”低低的喘息声,“每次你都这么说,然后趁机…耍流氓…”

“不看?真的不看?”

“不看,再不要上你的当…”

“那就扔了。”细细碎碎的声音,一样东西被塞进了某处地方,“这颜色很艳,试试配你的肌肤…”

“啊!”一声尖叫,“别!”

“不是说不看吗…”

“浑蛋!”

“我帮你拿出来…”

“浑蛋!”

好半晌君珂衣衫不整冲出帘子,手里拿着玫瑰红的皱巴巴的信封,也不知道在哪揉得不成模样。

她悻悻将衣服整理好,眼神却有点疑惑——纳兰述和她耳鬓厮磨,常常难免情热如火,她现在也无所顾忌,他想要随时可以给他,可他却总在关键时刻收手,是力有不逮,还是有别的原因?

还有一处疑惑她也心中不解,她虽然早被立为皇后,但其实和纳兰述并没有举行大婚,以纳兰述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会补给她一个婚典,但事实上他一直没有提。

难道…

“小珂,什么叫傻叉?”纳兰述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哦,就是英明神武睿智可靠玉树临风潇洒无双的意思。”

“哦,我也觉得。”纳兰述微笑,“大荒泽来信我也看过,为表感谢,我已经命人送了回礼。”

君珂抓着玫瑰红信封,一边匆匆看一边心花怒放地想,这世事真奇妙,原来两人的信早就到了尧国,却最终在三年后几乎同时到了自己手里,这是不是预示着,姐妹们相见之期不远?

随口答:“送了什么?大波喜欢化妆品。”

“美男十二名。”

“这个也不错。她会满意的…在哪选的?”

“野人族。”纳兰述微笑,“高壮、完整、不油光水滑,且个个十分傻叉。”

君珂:“…”

看完景横波的信,君珂将两封信都小心翼翼收起,一边欢喜一边忧愁,欢喜几个死党看来都混得不错,姐妹们各自在所在地域呼风唤雨,果然穿越金手指万能定律依旧不破,忧愁的是大波还是这么不靠谱,送个信还能耽搁几年,信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连将来怎么去大荒泽都不知道。

不过几年之内,她都没有空去寻找朋友,纳兰述的病是个沉重的心事,就算手术成功,后续的调养也一刻不能马虎,如果他顺利渡过了前五年,报仇的事也该提上日程,这么一算,姐妹见面又觉得遥遥无期。

只能指望她们来找自己了,君珂叹了口气,有点怨怪那几个,都在忙什么呢,虽然路远,抽空来一趟不成吗?

她去了御书房,给两个死党各自写信,下笔激动,墨汁浸染得一团一团,撕了写写了撕,用了半夜时间才写完信,当即吩咐晏希用最可靠的尧羽卫将信送往大荒泽和南齐东堂。给文臻的信也有一封,虽然不知道她的地址,但确定在东堂,听柳咬咬说,她的东堂属下,原先陷阵营的士兵,都听说过文臻,原先的东堂食神,改良了东堂几乎所有的菜色,推广大棚种菜,给东堂人丰富了饭桌,有段时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后却突然销声匿迹,据说卷入了一场天大的麻烦,几起几落,很是腥风血雨了一番,如今只能猜测还是在东堂京城,具体身份位置却不清楚。

找人这种事,尧羽卫还是靠谱的,君珂不担心,只是想着境遇最神秘的文臻,这个慢吞吞老实相其实却一肚子坏水的蛋糕妹,做蛋糕也能做出风波?

她写完信,舒展下筋骨,身子向后一靠,不知道撞到什么,吱嘎一响,身后

一处暗柜,慢慢打开。

君珂起身,注视着暗柜,里面只有一卷画,她将画取出,画上人云鬓花颜,面貌清秀,似她又非她。

这是三年半前纳兰述记忆中的君珂。

君珂手指慢慢抚摸着那画,画很细致,细致到每一根头发都清楚地画了出来,甚至连仅有的一两件首饰上的花纹,也细细勾勒,作画人似乎很有空,将一副人物肖像画到细致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而且墨色浓淡不一,几乎每一笔都有不同,最早的一笔颜色已经很淡,竟然像是一天一笔,长久时间才画成。

画卷最下端没有印鉴题跋,只有一句话。

“小珂,但望我画完这幅画,你便回来。”

近三年半的时日,一天一笔,勾勒而成,他执着画笔,始终不肯断绝希望,宁可将头发一丝丝地画,将首饰纹路一点点地添,似乎要靠那般笔触的延续,来延续着对她的等待和希望。

头发没法再画了,就画首饰,首饰无处再添花纹了,就画衣裳。

只要这画不完,她就会回来。

君珂抿着唇,将画慢慢卷起,抱在心口,仿佛那是一只暖炉,暖着内心深处的痛,又似乎是一柄剑,戳着内心深处的痛。

他等了太久,她终于回来,可当她回来,属于他的时光却又无情地眼看要从他手中溜走。

君珂慢慢将画收回暗柜,靠在柜身上,良久之后,推开窗。

冷风立即呼啸而入,君珂的眼光落在窗下,一片乱石地上。

御书房外就是御花园外的一角,四季都有繁花盛开,唯独这靠近书房右侧长排隔窗之下一块地方,毫无花草装饰,光秃秃一片地面,乱栽着一些石头,石头也不是观赏石,随意地插入泥土,都插得很深,看起来像是被人以内力掷入地面,和御花园繁盛华丽的景象,格格不入。

君珂突然从窗口跳了出去。

她很熟练地跳到那块石子地上,注意不要踩到任何石头,闭上眼,蹲下身,很随意地挖出一块石头。

石头下是一个金丝袋子,袋子里一张信笺,保存得极好。

君珂慢慢打开,从回宫开始,她发现这一处地方,便每天都来挖一块石头,摸到什么是什么。

“…小珂,你给我两地书,我便给你真正的两‘地’书,花会谢,月会缺,但保留在大地里的心思,沉厚永存。”

那些保留在大地里的心思,数年后被慢慢起出,再珍重埋下,属于彼此的记忆,永不腐朽。

君珂将信看完三遍,收回金丝袋子,埋回原先的石下,这段日子,她每天就是靠这些信,振作精神,回去继续和纳兰微笑以对。

坐在冰冷的地上,四面石头环绕,她心里很空,又似乎很满。

柳杏林已经和她提过,几天之内就该给纳兰述手术,如今身体调养得正是合适,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和纳兰述开口。

她怕一旦明说,会令他压力过大,他可能会因为手术本身失败的危险而拒绝。

他不是害怕手术本身,不是畏惧生死,他也许宁可苟延残喘和她相伴几年,也不愿意可能立即死在她身边,更不愿意这死亡和她有关,令她终生背负罪孽。

她也没法和他坦然说这手术很安全毫无危险——纳兰太精明,根本瞒不过。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犹豫?就算最初下定决心要挽救他,但随着日期临近,她越发忐忑畏惧。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何况是在这医疗设备远远跟不上现代水准的古代,成功几率只有现代的一半,如果成功自然是邀天之幸,可如果失败…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

如果失败,那就连最后能相伴一起的一两年都没有了…

是痛下决心,冒险一搏,于微弱的几率中寻求一份长相厮守的希望?

还是谨慎保守,退而求其次,尽量延续他的生命,保证能安稳地渡过最后几年的美好时光?

何去?何从?

人生里彻关生死,难以抉择的要害命题…

君珂抱紧脑袋,只觉得脑浆都在沸腾,浑身都要炸裂,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无法抉择。

这不是当初给纳兰君让开腹,也不是马车上给韦家媳妇宫外孕开刀,她经过的两次手术,都是生死相逼,没有选择,不得不动手。两个被开刀的人,当时都和她是毫无瓜葛陌生人,她冷静下手,没有心理障碍。

然而一旦换成纳兰述,一个简单的抉择,便比直面生死还难如登天。

君珂慢慢地蜷缩起来,在乱石之中,缩成一团,看起来静如磐石,仔细看却能发现双肩隐隐的抽动。

远处洁白的石道上,张半半撑着的伞盖之下,纳兰述遥望着君珂的身影,难得的没有走上前,只是轻轻拢紧了大氅。

“半半。”

“主子。”

“如果给你一个选择,或者和你妻子在一起最后三年,或者可以相伴很久,但前提要你冒生死危险,你选哪种?”

“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