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杏林挽起袖子,却犹豫了。

产妇有两个,他怎么好给苏紫千接生?

“大男人不要进产房,我自己来…”柳咬咬咬着湿透的头发,语气断续却坚决,“七岁在战场,我就给堂姐接过生;之后在燕京,也给…姐妹们接生过,我体质好,又在她先,我能做好!”

“咬咬,为我保重。”柳杏林咬牙退了出去。

帐篷被密密遮住,分成两间,热水剪刀和布都送入外间,陷阵营士兵团团围成一圈,紧张地守候在帐篷外,柳杏林脑袋死死抵着山壁,一动不动,仔细看才能发觉,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一线黛青色渐渐转为鱼肚白的时候,一声极其细弱的婴儿啼哭唱亮了每个人的眉宇。

柳杏林狂喜之下便要冲进去,随即想起孕妇有两个,谁知道是谁先生?也不方便进入,只好生生在帐篷外停住脚步,又不敢出声打扰,直急得如百爪挠心,头发都搔掉了一大把。

鱼肚白渐渐被燃亮,天际云霞仿佛岩浆般突然喷出,将半边天幕染成壮丽的金红,那片金红灿灿光耀在白布帐篷外围,那圆圆的帐篷,看来也如一盏小太阳,明光透彻。

光芒最盛的时候,一声啼哭,令霞光也似溅射。

“都生了!”众人喜动颜色。

柳杏林再也顾不得,一个箭步便要冲进去。

便在此时,帐篷里一声惊呼,柳咬咬的声音。

“你…还我孩儿!”

惊呼声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嗤啦一声帐篷撕裂,一条人影冲帐篷而出,左手拎着一个人,右手还抱着一个,半空中身子一旋,喷出一口黑血,却稳稳地立在了数丈外。

众人仰头,大惊失色。

霞光里,浑身浴血嘴角狞笑的,竟是刚刚那个拼死救了柳咬咬夫妻性命,自己奄奄一息也将临盆的女大夫苏紫千。

她左手拎着柳咬咬,柳咬咬毫无声息,头颅低垂,似乎已经被打昏,右手还抱着一个婴儿,正拼命的嚎哭,声音响亮。

撕破的帐篷里,隐隐露出一地污血,打翻的水盆,还有一个浑身发黑已经死去的婴儿!

众人被这一幕场景震得呆在当地——刚才那女子伤势大家都看在眼里,心里都明白,她就算能生下孩子,也必然过不了生死之关,也正因为如此,再加上她的舍身相救之恩,才会破例出现允许她和柳咬咬单独在一起生产。

谁知道结果在最不可能的时候翻覆。

原来这一切深局,风云之变,掀动整个西鄂局势,引发西鄂南部数十万百姓反潮的大动作,到头来竟然醉翁之意,只在此处!

所谓兰麝军,所谓天南之反,所谓常倩怜坐拥西鄂的梦想,以及上千近万人的死亡,都只不过牺牲品和跳板,都只为了让这么一个女人接近谨慎擅医的柳氏夫妻,铺垫她获得信任,然后在关键时刻出手,杀手锏一出,夺子挟妻!

计出连环,心思无双。

“放开我妻儿——”柳杏林疯了一样扑过去,被陷阵营的将士死命拉住——那女子傲然冷笑,柳杏林一动,她手指便在那初生婴儿脖子上一掐。

“废话不多说。”她望一眼残破的帐篷里的婴儿尸体,眼底露出痛恨和绝望神色,木然道,“转告我家主人的话——特邀柳夫人及小姐过府做客,期限永久。如果柳先生希望早些接妻儿回家,不妨去请请尧国皇后,我家主人说,看见尧国皇后,他心情一好,也许就能立即恭送柳夫人及小姐回家了。”说完将一封黑色的信,扔到柳杏林面前,“照此做便可。”

柳杏林颤抖着手捡起信,看了一眼便勃然变色,“不可能!你们竟要我背叛小君!”

“由君自择。”苏紫千冷笑,“要么请尧国皇后来谈心,要么请柳先生妻女和这位谈谈心。”她手一招,一股淡淡奇异香气散开,刚才忽然不见的毒人,鬼魅般重新出现,迈着缓慢优雅的步伐,向苏紫千走过来。

毒人一出现,人人神色凛然,再勇猛的将军,也不敢和它当面,只得纷纷后退,苏紫千招招手,毒人在她身侧不远停住,手一伸,就可以够得着柳咬咬。

柳杏林一声怒吼,便要冲过去,再次被陷阵营将士拉着后退。

“大人,不可冲动,郡守和小姐在她手里!”

“不必相送了。”苏紫千在毒人护送下缓缓后退,临走时望了一眼帐篷里的婴儿尸首,眼底神色哀凉,却勉强振作起精神,道,“我但发现一个人跟过来,立即杀人,先从小的开始,再到大的,相信我,我说到做到。”

陷阵营人人沉默,神色悲愤,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却当真没有人动,不仅自己不动,还死死拉紧了柳杏林,生怕他冲动之下,救不了主子和小姐,把自己的命也送了。

“家主人耐性不太好,等不得许久。若十日之内,见不到尧国皇后依约出现,只怕难免要得罪柳郡守和小姐,不说性命,少一截半截肢体什么的,也是有可能的。”苏紫千遥遥的声音传来,“请柳先生给个回话,如何?”

所有人屏息,目光投向柳杏林。

柳杏林伏跪在地,头颅深垂双肩耸动,双手紧紧扣在染血的泥泞地面,如一只受伤绝望,孤独的鹤。

空气在沉默中渐渐紧张,绷紧如半开的弓弦。

仿佛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柳杏林嘶哑破碎,仿佛不似人声的嗓音,从深埋的肩膊之下,低低传了出来。

“…好。”

------题外话------

先汇报下这十天的情形。最初两天,眼睛不能用,没写;开会两天,没写;周末装修,没写;剩下四天,晚上写文,每天还要交两万字的出版稿,现在这字数我已尽力。

结局不知道要写多少字,所以定了“一”,放心,我说了会放结局,不管出现什么古怪声音,都不会反悔。十月底结局未能写完,十一月继续,2—6号参加年会,回来后会有更新。

在此感谢十月的票,并继续求十一月的票,当我放弃出版大卖的机会后,我只剩一个愿望,希望千金从头至尾,能够一直蹲在第一的位置上,成全我的一个记录。这个成全要靠你们的成全,我不知道下个月当结局走近,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我,不知当贱贱的要票口号,不会再有几次时,您是离开,还是给我这本书最后的纪念?

第五十一章 大结局二之豹纹之惑

“咬咬喜得一女?”景仁宫内君珂欢喜地站起身,“真的?”

大殿之下,跪着的陷阵营一位参将,满面欢欣地道,“是,小姐七日前诞下一位千金,特命小人千里驱驰,将喜讯报于尧国皇帝皇后陛下。”

“咬咬可真是有福,她说这一胎想要女儿的。”君珂微笑,转头对一旁神色也十分愉悦的纳兰述道,“两女一子,这下可得乐死她了。”

纳兰述微笑颔首,却对殿下那参将道,“将军远来辛苦,从鄂城到胜尧城,千里之遥,七日便赶到了。”

那参将心中一凛,连忙道:“不敢欺瞒陛下,小姐是在天南州附近乌杨庄生产的,天南常倩怜作乱,小姐不顾即将临盆,亲赴战场,铲除奸邪后,引动胎气,就地生产。因为小人是鄂西大营的驻军将领,离尧国最近,所以小姐飞鸽传书,命小人就地赶来报喜,所以来得快了些。”

纳兰述微笑点头,慢慢喝茶,“如此,甚好。”便不再说话。

那参将伏低身子,好半晌才将砰砰乱跳的心按捺下来,惊疑不定地悄悄看了纳兰述一眼——尧国皇帝,果然精明得可怕!

这报喜时刻,欢欣之下,犹能注意到时日的不对,看似轻描淡写一句话,可万一答错,只怕就露了马脚。

这参将是陷阵营里,最为精明灵活的一位,此次被推选出来向尧国帝后报讯,就是因为他缜密机巧,不至于在帝前露馅。

乌杨庄柳咬咬母女被掳,在场只有陷阵营将士在,陷阵营是柳咬咬私军,向来只对她一人忠诚,可不管什么尧国帝后,也不管天下大局,当即决定按照沈梦沉留书要求,诳来尧国皇后。为了防止柳杏林经受不住良心拷问露陷,陷阵营干脆连他也看守了起来,随即派人出西鄂向尧国帝后报喜。

这参将心中凛然,神色更加恭谨,君珂一心关切柳咬咬,并没有注意纳兰述的机锋,皱眉道:“咬咬快要临盆还上战场,胆子也太大,不过乌杨庄一战定叛乱,连我们派去的大军都没用得上,咬咬也实在了得。如今她们母女可平安?”

那参将犹豫了一下,原本按照原计划,他此时就会对尧国帝后提起柳咬咬产后失调,向皇后求助,诳骗她前往西鄂,然而经过刚才纳兰述那一问,这参将心生警惕,不敢再在纳兰述面前玩花招,想了想道:“承蒙皇后动问,小姐…母女平安。”

他语气有些犹疑,君珂这回听出来了,眼神一凝,那参将仰头看着她,在纳兰述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对她动了动手指。

君珂心中一惊,脸上却没露出端倪,凝视他一刻,笑道:“将军远来辛苦,请暂去驿馆休息,稍后陛下和我都会有礼物托你转交柳夫人。”

参将告退,纳兰述忽然道:“听闻西鄂天南事变中,曾经出现一个毒人,所经之处,无人能挡,可有此事?”

那参将停住,毕恭毕敬地道:“是,陛下明鉴,这毒人还曾在乌杨之战中出现,只是不知为何,中途便即离去,否则乌杨之战只怕还有变数。”

这人语气坦诚,神色从容,纳兰述点了点头,示意他下去,人一走,君珂便道:“这人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纳兰述似在深思,半晌道,“只是他来得终究太快,让我心里有点不安。”

“从天南到尧国,确实要近些,你也不要太多疑了。”君珂一笑,起身推窗,窗下药炉烟气袅袅,正到时辰。

君珂再忙,纳兰述的药她都坚持亲手调理,从不假手他人。并且每一盏药都会自己先喝一口,亲尝温度。

“最近的药总觉得比前阵子更涩些。”君珂尝了一口,眉头微微皱起,“但是也没什么不对,你有什么比较特别的感觉吗?”

一旁的韩巧,忽然低下头抠指甲。

“你这舌头倒刁得奇怪。”纳兰述挑眉,“我怎么喝不出来?”

宽容厚道的君同学想了想,也觉得大概是自己最近口味有点改变,影响了味觉,便将这问题抛开一边,起身道:“你喝了药先睡会,我去御书房见见人,派往西鄂的天语营,应该可以撤回来了。”

“也不必那么急,”纳兰述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喝完药,从金丝珐琅盒子里拈过一枚甜酸梅,喂到君珂口中,“喜欢吗?”

君珂脸皱成了一团布,勉强咬着梅子道:“你知道我不喜欢酸甜的…”

“哦…”纳兰述声音拖得长长,似乎隐约有几分失望,随即笑道,“对不住,忘了。”

君珂瞟瞟纳兰述,觉得皇帝陛下最近真是各种奇怪,她心里有事,也不想多缠磨,起身道:“吃了药睡会,我先过去。”

纳兰述含笑抚了抚她的脸,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脸色慢慢沉下来。

韩巧的脑袋垂得更低。

“你说半月必然见效。”好半晌纳兰述才阴恻恻地道,“这都多少天了,嗯?”

可怜的韩巧抽抽鼻子——遇主不淑就是这个样子的,堂堂太医院正,偏得干些下药促孕之类的偷偷摸摸活计,那无良主子把怀孕看得好像吃大白菜一样,还整天算着日子,天天问“怎样了?差不多了?该成了吧?”,他都快疯了。

可怜他制出来的用来解柳杏林避孕药的药丸,味道太过浓重,没法下在君珂任何饮食里,最后还是纳兰述出了馊主意,把药丸下在了他自己的药中,君珂别的不喝,他的药每天必定亲尝,韩巧便在她亲尝之前下药,慢慢地解君珂体内的禁制。

至于君珂的药丸放入纳兰述的药中是否会有些影响,纳兰述才无所谓——他又不怕怀孕。

韩巧愁得眉毛都快白了——君珂不喜欢所谓的请脉,他也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解开柳杏林给君珂下的药方,这偌大一个主子整天临门逼问着,日子难熬啊…

“陛下,这事急不得…”韩巧期期艾艾地抹汗,“这个…就算皇后那个…避不成…也还得等机缘…女人的身体是一方面,男人的精血也是一方面嘛…”

“你是在暗示朕不行吗?”阴恻恻的语声。

“啊没有!没有没有!陛下雄风万丈龙精虎猛金枪不倒虎跃龙腾…”

“滚!”

那边君珂一出殿门,忽然抽了抽鼻子,随即欢呼一声,没去御书房,先奔去了自己七宝殿的小厨房,厨房里红砚正蒙住口鼻,对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油抹汗,君珂扑过去,眼疾手快捞出一块微黑发黄的东西就吃,惊得红砚连叫“主子小心,热油烫手!”急急捞出一碟子来,还没来得及用竹签串上,君珂已经四五块下肚,满足地摸摸肚子,眯起眼睛,哈出一口长气,“好香!”

红砚目瞪口呆地瞧着她,君珂心满意足地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又从碟子里拿了一串臭豆腐,毫无形象地边走边啃,去御书房处理国事,留下红砚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炸臭豆腐干一边咕哝,“主子真是口味越来越奇怪了,这么难闻难吃的东西,真难为她想得出来,还吃得这么香…”

到了晚间的时候,某人某些夜间活动越发积极肯干,君珂君同学差点没讨饶,好容易雨收云歇告一段落,某人犹自孜孜不倦,欲待再战三百合,君珂忍无可忍,一掌拍上了某狼的睡穴。

“这是怎么着呢?”逃出来的君珂拖着酸痛的身子缩在灯下,想着皇帝陛下眼下的青黑眼圈,不胜忧愁地撑额,“饱暖思淫欲,纳兰最近是不是过于饱暖了?狼都比他含蓄…”

她叽叽咕咕,听着门外的动静,不敢再回内殿,好一阵子有人敲门,低声传报之后,红砚闪了进来。

“问过那陷阵营参将了?怎样?”

“确实有事,还不小。”红砚皱着眉头,“那参将一见我就跪了,眼泪哗哗地,说柳夫人母女危殆!求皇后务必相救。”

“怎么?”君珂一惊坐直,“殿上不是说没事?怎么殿上不说,却要私下里说?”

“他说殿上难以开口,实在也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口。”红砚道,“他说这是非分之请,自己都觉得并无可能,只是想着小姐可怜,无论如何都想试试,见我去了,才知道皇后心意,大胆求恳,万望皇后救他主子母女一救。”

“到底怎么了?”君珂神色凝重。

“柳夫人生产并无不顺,但是后来那个毒人过来,她们母女都中了毒…”

“杏林当今国手,他也没有办法?”君珂眉一挑。

“他说那毒人就好像是天下万毒总汇,周身是毒,连呼吸都是剧毒,毒性已经渗入全身,相互交融,早已形成一种谁也没有见过的奇毒,柳先生也束手无策,药方是开出来了,但里面有几样东西,便是西鄂皇宫也没有。”

“哪些?”

“赤胆花、翠叶宝兰、千年龙舌藤…”红砚扳着手指数。

“翠叶宝兰是尧国南地所产,尧国就有;龙舌藤百年常见,千年万中无一,我以前常出入大燕皇宫时,曾听说皇宫内藏有一棵。”君珂沉吟,“赤胆花…”

“赤胆花婢子倒是听说冀北就有。”红砚想了半天忽然道,“刚才就觉得这名字耳熟,现在才想起来,当年婢子在周将军府时,曾有一次听周夫人说,她娘家传家之宝,就是这赤胆花,这东西名字叫花,其实是一种果实,可怯天下一切污毒。”

君珂怔了怔,苦笑道:“大燕?大庆?这下好了,全是敌国,而且周家已经株连九族败落,这到哪里去寻。”

“这还没完。”红砚道,“说是就算药引全齐,还需要一个体质特殊的人以真力糅合药性,那参将说到这里就支支吾吾,含糊不清,说柳先生再三嘱咐,只许报喜不许报忧,他已经违背命令,不敢再说。我怎么问都不肯讲,真讨厌。”

“不肯讲?怕是不方便讲吧?”君珂皱起眉,心里已经隐隐明白,想必柳杏林说的那个体质特殊的人,就是她自己?她身兼数种内力,光明和毒素并存,看这些药物温冷并济,寒热兼具,想必能糅合药性的人,必然也得拥有复杂多源的内力。

只是她的身份在那里,现今又是三国开战的关键时期,柳杏林是觉得没法开口,让她一个皇后千里迢迢奔到西鄂去给老婆看病吧?

“为什么不把咬咬母女送来尧国诊治?”她问。

“说是轻易不宜长途跋涉。”红砚睁大眼睛,“主子,那参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柳夫人母女好可怜,您得救她们一救。”

“傻丫头。”君珂笑笑,“咬咬母女有事,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不过…”她起身,看向深沉如墨的夜,“前提是真的有事。”

“啊?”

“纳兰说这人来得太快太巧,现在我也觉得,太巧。”君珂想起那几种分布在各国的宝药,心中微微一沉。

一切合情合理,只是时机太巧,多事之秋,发生任何事,都让她警惕不安。

异世历练这许多年,如今身份也不同当年,她一身系尧国国运,系着此生最珍爱的人的性命,她不敢不谨慎,步步为营。

只是心中发紧的感觉告诉她,只怕柳氏夫妻,是真的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