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形易仿佛没有听到这形同赌咒发誓般的言语,只是微微一笑后便转身离开。“忘了告诉殿下,如今赵庄已经是一片废墟,就在我们离开之后,第二批的刺客又赶到了,赵庄上下七十二人,在这场浩劫中全部陨命。你倘若为二位尊者着想,就一定得按照我的话去做。”他在门前停住了脚步,口气突然变得冷冽无比,“使尊出世,乃是中州吉兆,却非列国所愿,你和两位尊者其实全都是命悬一线。是死是活,就要看今后的命数了!”

不用回头,伍形易就知道练钧如目前神色如何,因此又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此地名为钦尊殿,乃是历任使尊殿下所居之地,属下先行出去预备,也请殿下整整衣冠,准备迎驾吧,陛下应该快到了!”

练钧如看着伍形易离开的背影和那缓缓关上的大门,毫无知觉地颓然倒在身后的台阶上。几天之内发生的一切有如一场最真实的梦境,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失去得更快,那不知幽禁在何处的父母,究竟是否还安好?

怔怔地愣在那里许久,练钧如终于仰首狂笑起来。老天爷,你真是给我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身在凌云时形同提线木偶,身在此地又要作一个无法自主的傀儡。赵庄上下七十二条人命,就这么如同草木般折损无形,难道这就是我的报应么?

既然连天公都对我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什么百姓,什么江山,什么天下安泰,伍形易,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揭了龙之逆鳞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既然需要一个不可替代的傀儡,那我就让你看看,我练钧如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傀儡!他声嘶力竭地大笑着,滚滚声线在宫室中回荡,显得阴森而可怖。

第六章 天子

伍形易自然听到了身后宫室中传来的阵阵大笑声,却只是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他确实曾经发誓效忠使尊,还天下太平,可上天却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再遵从什么天意?“没有神明,那我伍形易就造一个给你们看看!”他突然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意,想那庙中的泥偶尚且能得万千民众的膜拜,又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使尊殿下?他丝毫不担心会被人识破,自己研习了那么多年的使役之术,尽管无法达到当年使尊的十分之一,却依旧可以糊弄过去。

“中州的积弱,将会在我的手中改变!”伍形易倏地在面上罩上黑纱后,突然笑了,笑得极为畅快,让前来禀报的其他几人颇为奇怪。

“伍大哥,你确认此计万无一失?”一个女子忧心忡忡地问道,“我们这是欺瞒天下,难道你就真的不怕被人识破么?陛下这几年变化极大,若是生出怀疑,那该如何是好?”她的这一番话顿时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一双双不安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伍形易身上。

“我们还有退路么?”伍形易看了众人一眼,冷冷驳斥道,“自从我们成为使令的一天起,就注定了这个命运。倘若放出使尊殿下再次被刺的消息,你们认为中州还能顺利逃过这一劫?那个少年已经答应了,你们也无需再优柔寡断,存有妇人之仁。想想你们各自的身世,这天下一直乱下去,那就有更多人遭劫!长痛不如短痛,有朝一日中州重新一统天下,万民都会颂扬我们的好处,又有谁会在意这种小事?”

随着他沉着的话语声,外头响起一阵号角声,远处华盖如云,兵士齐齐整整的护佑下,中州天子——华王姜离的御驾,终于已经到了。

宦者令赵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华王姜离,这位至尊依旧是那幅无精打采的模样,只有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才能看出他往日的威严。自从得了八大使令的奏报起,中州朝臣权贵就全都乱了,谁都知道,所谓的使尊对于中州意味着什么。如今四国诸侯独大,除了周侯樊威擎朝觐不失,几乎没有人把天子和天子近臣放在眼里,而这一切,都将从使尊降世的那一天起得到改变。所有人都记得第二十七世炎侯的大败,在他们看来,只要有使尊镇住局面,那四国的嚣张气焰便再也不是问题。

中州的三公三少和六卿五官已经全部站在了华王姜离身后,面色复杂地看着钦尊殿紧闭的大门。太师姜玖、太傅张谦、太保谢员,是为中州三公;少师叶谨、少傅方问、少保原平嘉,是为中州三少;总揽朝政的太宰石敬、掌祭祠礼仪的太宗安铭、掌历法记事的太史司马群、掌祈祷的太祝介文子、掌神事的太工巫极、掌占卜的太卜百里拓,是为中州六卿;掌土地和农人的司徒荣旷、掌百工职事的司空公输坊、掌军赋军政的司马姬毓泰、掌版籍爵禄的司士范德复、掌刑罚的司寇淳于威,是为中州五官。

一行人都穿着簇新的官服,那黑色的冠袍将殿前映衬得格外肃穆,然而,眼前的大门依旧紧闭,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正当华王姜离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钦尊殿中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愈来愈近,一步一步地敲击着他们的心防。不用人提醒,自华王姜偃以下,所有人都后退了三步,默默等待着那扇大门的开启。

练钧如没有在意身上的打扮,他站在那大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要迈出这一步,就再也回头路可走,为了父母和自己,他却不得不如此。他双臂微微用力,毫不费劲地打开了面前紧闭的大门。阳光终于照射进了这几乎暗无天日的大殿中,照耀在了他的脸上,泛起一阵金灿灿的神光。正当他眯缝着眼睛抬头望天时,只听得外头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立时怔在了原地。

就在刚才,也不知谁起了一个头,“使尊降世,中州安泰”的呼声已然此起彼伏,但是,中州众朝臣的脸上却是神色各异,甚至有几人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所谓使尊,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尽管周身隐隐可见微微神光,却没有多少不寻常之处。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够拯救危局中的中州?几乎大多数人的心中都埋下了深深的疑惑。然而,太祝太工太卜这中州三右却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少年看似寻常,但以他们多年精习卜筮之术的眼光,已经几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真是天降大幸啊,三人同时叹道。

练钧如终于看到了一个身穿王者衮冕的中年男子,尽管那张枯瘦的脸显得那么没有神采,但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凌人的气势。然而,和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位帝王相比,他已是觉察到,眼前的这位天子,似乎少了一点什么,兴许,此人坐在天子御座上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的眼角余光已是看到了伍形易寒光迫人的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短短的一句话中蕴含了太多意义,因此即便练钧如再没有说第二句话,朝臣中也是激起一片骚动。华王姜离挣脱了赵盐的手,亲自上前一步将练钧如搀扶了起来。“好,好!想不到朕在位数十年,还能亲眼看到这一天!使尊现世乃是天降吉兆,朕实在是欣慰之至!”他深深看了练钧如一眼,倏地转过身来面对群臣,竟是猛地拔出腰中所佩宝剑,高高举起道:“从今往后,练卿之命即为朕之旨意,若有违者,当以此剑诛之!”

他也不看群臣惊愕至极的脸庞,郑而重之地转过身来,双手将剑奉至练钧如跟前,重若千钧地开口道:“练卿乃国之千钧,朕一时也寻不出他物可赠。此剑为名匠所制,采群山之精英,以童男童女之血淬之,用之则锋芒毕露,藏之则锋芒内敛,名曰乾吟,乃是朕最喜之物。今日得练卿襄助中州,朕便将此剑赠予练卿,唯愿一扫中州疲敝,还天下朗朗乾坤!”他的话说得中气十足,丝毫不见先前无精打采的模样,听得群臣一阵心悸,而伍形易等人则是眼中异芒乍现,显然是心情复杂至极。

练钧如情不自禁地接过姜离手中宝剑,手指轻轻抚上剑脊,竟激起一阵黄闪闪的微芒。如此异景落在其他人眼中,自然是神异已极,再加上华王姜离的言语,他们已是几乎默然接受了事实。从这一天起,那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少年,将会成为中州的国之宝重,那镇压一切的鼎!

感受着剑上传来的阵阵杀意,练钧如的心潮竟不知不觉地彭湃起来。他没有再注意伍形易那边传来的吩咐声,郑重其事地将宝剑高举过头,朗声喝道:“承陛下厚赐,我练钧如在此立誓,必以此剑斩除魍魉小人,还中州清平安泰,辅佐陛下创承平盛世!”比起曾经习武的姜离来,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不知怎地,竟神奇地传至在场每个人的耳朵,使得闻者骇然。伍形易饶有兴味地看着群臣面上复杂的神色,嘴角浮出了一丝诡异至极的笑容。

趁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难言的气氛中,伍形易突然转身,对着台阶下排列得齐齐整整的护卫军士大喝道:“使尊殿下已然立誓,我等必奉殿下之令,还中州清平安泰!”在他的一声号令下,八大使令突然分开群臣,在练钧如的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底下的护卫军士仿佛如梦初醒,齐齐跪倒在地高呼道:“恭喜陛下得使尊殿下辅佐,吾等必上遵王命,下领尊旨,还中州清平安泰!”

中州群臣面对群情激昂的场面,颇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是谁人起了个头,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口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台阶之上,只有高举宝剑的练钧如和满脸振奋的华王姜离犹自挺立,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底百感交集,四道含义不同的目光,终于交击在了一起,迸发出一阵无言的火花。

第七章 会见

钦尊殿中,练钧如犹如提线木偶般会见着那一个又一个面目陌生的大臣,心中已是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无奈,但仍旧是强自打起精神,不欲在伍形易面前露出丝毫疲态。适才在华王姜离面前说出的话虽然气势迫人,但却仅仅是那一瞬间的热血沸腾。那个时候,在伍形易无声无息的气机压迫下,他的愤怒已是郁积到了极点,正好趁着那个机会完全爆发了出来。

练钧如已然将华王所赐的宝剑佩在了腰间,长长的剑柄和他不高的身材比起来着实不相称,却无一人敢小觑。练钧如在钦尊殿之前的高呼仍然像炸雷一般响在群臣心头,就连那些心怀叵测的臣子也丝毫不例外。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分心怀疑这位使尊殿下的真假,他们只知道,不久之后的中州庙堂上,将再次多出一个可以发号施令的人。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华王姜离的心中突然浮上了这么一句话,但随即便被他打发得无影无踪。他见八大使令牢牢簇拥着练钧如,仿佛不欲群臣和这位使尊多接触,眉头不由一皱,转身就对旁边的赵盐吩咐了几句。宦者令赵盐躬身一礼后,便匆匆几步走到练钧如跟前,跪地禀奏道:“使尊殿下,陛下说有要事和您商议,请您到信亭去。”

练钧如已是能感到身后的八大使令射来的炯炯目光,心中不由一动。前头那几个拼命阿谀奉承的官员都知机地退开了去,他们知道,华王要和使尊商议的,必定是关乎国家走向未来的大事。练钧如点点头,一言不发地举步前行,却不料八大使令全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顿时生出一股恼意。不待他发作,赵盐便像先知先觉地转过身来,冲着伍形易等人深深施礼道:“诸位大人,陛下想要和使尊殿下密谈,请各位在信亭外止步。使尊殿下乃国之千钧,陛下乃是与之商议国事,绝不会提出什么非分要求,还请各位明鉴!”

除了伍形易尚能自持,其他七人都是勃然色变,待要出口反对,却见练钧如转过头来,面色沉静地吩咐道:“既然是陛下吩咐,你们从命就是。我虽未到过信亭,但此地既为陛下选中,应该也是隐秘之所,你们在外头等候,自可护卫我的安全。”他这句话一出口,不仅前头的赵盐心中惊讶,后面的八人更是几乎无法置信。伍形易凌厉的目光直视着练钧如的眸子,许久才低下头应道:“殿下既然有命,吾等无不遵从。”

仅仅是那片刻的对视,练钧如便感到脑际一阵眩晕,牙关紧咬之后方才坚持了下来。他知道那是伍形易的无声警告,但是,倘若他连这么一点自由都尚且没有,那这个傀儡恐怕永无见天日的时候。他既然已经发誓不作一个名不副实的傀儡,那么,就必定要在华王姜离那边打开一个突破口,否则,他便再没有和伍形易讨价还价的条件和砝码。

他走过之地,群臣都纷纷弯下腰去,面上露出了或真或假的恭谨之意,待到他行远几步,所有人都纷纷跟了上去。使尊一旦离开钦尊殿,旁人便不可在其中徘徊,尽管钦尊殿已经多年无主,但这些熟悉中州律例的官员还是不敢造次。信亭处于钦尊殿东侧,乃是历代使尊和华王密谈之所,几乎已是闲置了数百年,今日一旦启用,列国又不知要发生怎样的变化。

华王姜离一个人端坐在信亭之内,手指滑过桌案上的笔砚,倏地发出一声冷哼。中州之地不过三千里,远不及四国诸侯加在一起的万里河山,积重难返之处,又岂是使尊出世能够挽回的?但是,不管如何,他都必须试一试。十年前,就是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切都已经拉开了帷幕,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哪怕是所谓的天意也不可能!他老而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那一闪而逝的精光中,分明带着勃勃的野心。

“启禀陛下,使尊殿下驾到!”门外传来赵盐恭谨有度的声音。姜离收起了脸上的其他神色,亲自上前打开了大门。不出他所料,练钧如身后,八大使令排得齐齐整整,尽管黑纱蒙面,他却可以感受到这些人不安的情绪。然而,踏进门的却只有练钧如一人,其他人只是在门外躬身一礼,便再也没有前进一步。姜离打量着练钧如漠然而自持的眸子,心中掠过一丝疑惑,难道,他得到的消息有误?

不待姜离吩咐,赵盐便关上了房门,里头的声线再无传出一丝一毫。信亭之地,乃是第一代中州三右(太祝、太工、太卜)亲手设计所建,里面的布置上承天机,下秉地气,即便外面的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以探听里面的虚实,最是商议大事的好去处。

“陛下,您应该知道,我之前不过是山野草民,对于所谓大局大势并无了解。我已经照您的意思将八大使令全都留在了外面,不知您执意召我单身前来有什么要事需要商议?”练钧如躬身一礼后便挺直了身子,脸色淡然地问道。

姜离心中又是一紧,心中本就动摇了几分的信念顿时更加模糊了起来。他略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去,突然发出一阵长笑:“练卿过虑了,朕并没有避开八位使令的意思,那是你会错了意才对。不过,历代使尊皆是王之辅佐,商议密事时没有外人在场自然是最好。”

他又换了一张亲切的脸,示意练钧如在一侧坐下之后,方才负手而立,脸上的老迈之色无影无踪。“朕自登基以来,无时不刻想要恢复中州的荣光,令天下百姓宾服王道。奈何四国纷争,坐拥神州近八成的国土,朕的王命仅至于华都,竟是连中州的其他地方都是阳奉阴违。久而久之,掣肘愈发严重,朕愈发有心无力,如今的局面竟是比想象中更为危急。”

他见练钧如脸色丝毫未变,心中不免有些焦虑不喜,但仍旧继续道,“如今练卿既然已经以使尊的身份出世,自可襄助于朕创不世功业。唉,若非之前的历代使尊没有锐意进取之心,中州又岂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练钧如一句一句地消化着姜离的话,心中一片茫然。初到这个世界,他除了脑中的那点记忆之外,对于列国局势没有一丝一毫的认识,又如何能够开口做出承诺?眼前这位天子尽管神情激昂,又如何能够担保不像伍形易那般心怀叵测,毕竟,他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够做的事情,真的太少了。

“陛下,我无法给您什么肯定的答复。”练钧如沉吟良久,终于起身回答道,“中州积弱已久,不是光凭我的一个身份就能够挽回的。您说自己掣肘重重,我又何尝不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稍稍露出一点口风,“世上之事虽皆是人为,却并非全然能由己身做主。我之前入世尚浅,就连一些粗浅的东西也未曾通透,又何来什么治国济世的才能?陛下倘若允准,请委派国中贤能之士为我讲授天下大局,再由我观阅各色典籍。陛下既有惊天抱负,那我练钧如虽只有微末之才,也将尽菲薄之力相助!”

姜离终于重新回头审视着这个看似平凡的少年,心头已是翻起了惊涛骇浪。他平生阅人无数,自忖能够第一眼看清对方的底细,却在练钧如身上遭到了失败。钦尊殿前,他之所以解剑相授,并非仅是为了收官民之心,也是为了一种试探,而练钧如正好给予了他最好的回答。这一次的信亭之会,他又是为了试探对方心性,岂料得到的答复又是大出意料。“伍形易啊伍形易,你做出了一个非凡的选择,又岂知胜者究竟是谁?”姜离只是思量片刻,便缓缓点了点头,这才举掌笑道:“好,朕便答应你,可击掌为誓!”

练钧如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笑意,也随之举起右掌。一声清脆的响声之后,两人突然同时大笑起来,笑声中的复杂情绪,就连两个身在局中者也仅仅略知一二。

第八章 交锋

自信亭中走出时,华王姜离和练钧如都是笑容满面,看在赵盐眼中自然是欢喜十分,而伍形易等人却都是心中一沉。他们都知道练钧如不过是冒牌货,本意是绝不想他过于交往天子和群臣,唯恐露出了马脚。岂料练钧如和华王姜离竟在信亭之内足足坐了半日,就连膳食都没有用过半分,除了君臣相得或是别有密谋之外,找不到第二个解释。谁都知道练钧如之前不过是山野草民,又怎会明白天下大势,所谓君臣相得自然是笑话,那么,八大使令能够揣测的就只有密谋两个字了。

练钧如对着华王姜离深深施礼告辞,便随即转身离去,也没有和伍形易等人打招呼。八大使令见势不妙,连忙急匆匆地跟了上去。伍形易目光犀利,甚至发现华王姜离露出了一丝诡异而充满讥诮的微笑。自以为掌握了一切的他哪里能够容忍有脱出掌心的状况,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一旦回到钦尊殿,就一定要让练钧如明白,谁才是主导一切的人。

华王姜离望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久久伫立在原地,似乎在沉默地思索着什么。足足静立了一刻钟,他才对赵盐道:“朕今日终于明白了,那些拥有使尊辅佐的历代先王为何都能享有贤名。有这么一位精明而又谨慎的人物随侍左右,身为天子者又哪里敢不殚精竭虑?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天长笑,畅快的笑声听在底下侍立的群臣耳中,竟是觉得分外刺耳。

伍形易阴沉着脸进了钦尊殿,随即便拂袖扫出一道劲风,那两扇门立刻便紧闭了起来。壁上昏暗的灯火依旧闪烁不止,而练钧如却仿佛没有感觉到背后沉重的压力,自顾自地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他知道,有如狂风暴雨般的冲击立刻便会爆发,但是,不管如何,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心变得无比坚强才行,为了父母,也为了自己!

“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么?”伍形易示意其他七人守住了身后的大门,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冷冷地发话道,“殿下,吾等为使令之身,便是殿下最亲近之人,无论有何要事都不可稍离,你竟然在外人面前令吾等守候在信亭之外,是不是有心想要透露一点什么?你不要忘了,中州王军尽在吾等掌控之中,即便是天子,没有军权,其旨意王命也难以传出华都之外!”

一句句威吓十足的话带着排山倒海之意朝练钧如奔涌过来,却无法将其冲退半步。被人操控在掌心的感觉,他已经领教了多年,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有熊熊怒火,却无半点畏惧之意。他倏地转过身来,脸上犹自带着温和的笑容,但这副表情和说出的话语却是那么地不相称。

“伍形易,你口口声声称我作使尊殿下,在外头面前却不给我一丁点自由,你以为别人都是瞎眼的么?适才若不是我遮掩得好,怕是陛下早已看出端倪。没错,你是掌控了中州王师,可是,一旦你真的敢有所异动,那陷入危局的中州可能应付列国的倾力一击?陛下不过是想让我熟悉天下大局,以便将来应对四国使臣或是诸侯,难道这其中有误?明日陛下就会遣贤士前来,倘若你不同意,我也懒得搭理这些闲事,中州存亡又与我这个外人何干!”他说着说着便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目光中的挑衅之意一览无余。

这一句句听似轻描淡写,实则重若千钧的话让伍形易顿时愣了,然而,他并非庸才,很快便听出了练钧如的话中真意。想不到啊,仅仅半日多的功夫,这个原本还竭力抗拒的少年就明白了使命。他深深地凝视着练钧如的眼睛,许久才露出了一丝笑意。没错,他承认自己小看了对方,无论是钦尊殿前的即兴发挥还是和华王姜离的密会,无不昭显着这个少年的不平凡。然而,想要和自己对抗,他仍旧不是对手。

“原来如此,殿下想得确实周到,也许属下应该反省反省才是。”伍形易微微躬身,仿佛是在为自己的莽撞道歉,“不过,也请殿下记着,八位使令才是真正随时护佑您的人,如今您手无缚鸡之力,万一有失,后果如何您应该自己清楚。两位尊者的年纪都大了,您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吧?”伍形易的这等言语听在其他七位使令耳中,顿时多了一种其他意味。他们和这位形同师长一般的大哥相处多年,却从未听到他用这种威胁的语气说话,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

转世之后,练钧如最痛恨的就是别人以父母为要挟,那是他最大的软肋,也是他唯一的逆鳞。他强力忍耐着心中的怒气,一字一句地道:“伍形易,你不必时时刻刻提醒我这些,我知道你如今只是想利用我,让使尊出世的消息传遍天下。但是,你不要忘了,为何你之前从未用过这一计?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就是要假造一个冒牌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若非我阴差阳错具有了你所说的那些魂力,怕是你费尽心思也难成功吧?就如你先前所说的,我们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仅此而已!”

伍形易身后的七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直到此时,他们还是不明白,这位一向稳重,爱民如子,心忧天下社稷的大哥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先是在带着练钧如一家回到华都后亲自回去屠尽了整个赵庄,然后又是苦苦逼迫练钧如就范,这一言一行颠覆了他们以往对伍形易的所有认识。现在的这个男人,危险而可怕,仅是在其身后,他们就可以感觉到那隐藏在其中的巨大风暴。

伍形易终于笑了,脸上的表情却更加不寒而栗。“很好,殿下,属下很高兴您能够明白这些。如此一来,属下就不必费心于让您了解其他事情了。陛下既然答应派贤士前来为您讲授天下大局,那么,您很快就会明白属下的用意。天下乱离已久,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属下既然选择了一条深渊之路,便早有倾覆的准备,他们也是同样如此。”

他挥手指了指背后的七人,这才直起身来,“列国之中,觊觎中州大统正朔的权贵很多,四国诸侯之外,还有不少人在虎视眈眈。殿下若是真的有心助吾等振兴中州,那么,我伍形易可以在此地立誓,必将辅佐殿下成事!”他说着突然双膝跪倒,额首点地道,“为了心中夙愿,属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遇神杀神,遇魔杀魔!只要能成大事,哪怕是殿下怨恨一辈子,属下也心甘情愿!”他深深地俯伏于地,没有人看得清楚他的脸色表情。

练钧如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一股危机,他虽然立足未稳,但毕竟曾经看过听过一次又一次的宫廷内斗和权谋较量,又岂会轻信伍形易的话。他可以断定,正是自己在华王姜离和群臣面前的表现,以及刚才显露出来的决心,让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正视了自己。他紧张地搜索着一切记忆和经验,仿佛是下意识地开口答道:“伍形易,此时说这些无异于纸上谈兵,如今我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就没有退缩的道理。即便是我任事不理,那些四国诸侯的爪牙就会放过我么?”

他见伍形易的脊背微微一动,便知道对方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不过,练钧如也清楚,两人在之前的交锋中早已结下冤仇,倘若自己装作不计较一切,只会更加给人城府深沉的感觉。“但是,你掳我父母,恃强威逼,赵庄身死的七十二条人命,也要记在你的头上。我练钧如恩怨分明,这些事情,必定会在今后和你计算清楚!”他狠狠一拍座上的负手,霍地站了起来,脸上已是憋得通红,目光中更是迸发出无穷怒意。此时此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不过是在演戏,拳头已是咔咔作响。

七大使令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练钧如的表现尽管大大出乎他们的预计,但只凭他现在的言语,便表明了他还是一个孩子。他们瞥了仍旧俯伏于地的伍形易一眼,也都缓缓跪倒。“使尊殿下,吾等可以证明伍大人所说句句属实,只要殿下能尽力让列国宾服王道,事成之后,我等愿以身殉那些枉死的村民!”其中一人重重叩首道,其他人顿时纷纷附和。那一瞬间,他们仿佛忘记了练钧如只是一个冒牌的家伙,眼中的期待之色尽显无遗。然而,这些话中有几分真意,却是谁都说不分明。

第九章 交易

练云飞夫妇被软禁在钦尊殿南侧的倚幽宫中已经足足六日了,尽管他们身上穿着质地上乘的锦衣华服,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但脸色却是苍白若死。自从被人带到这一处形同富贵牢笼的宫室起,两人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哪怕是面对美酒佳肴也是食不知味。当日亲眼看见儿子满身血迹,他们又如何放心得下,因此即便伍形易保证练钧如将会安然无恙,他们却几乎仍旧是度日如年地等待着消息。

练氏夫妇并非普通的猎户之家,练云飞虽然未曾念过书,但早年曾经在列国之间游历过,还曾经凭着手中弓箭闯出过一点名堂,直到遇见了金洋。金洋本是富家的庶出之女,却不想在父丧之后被赶出家门,几乎流落街头,幸得练云飞解救。两人结识之后一见钟情,便在赵庄安身立命,谁料日子愈发艰难,金洋的脸上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尽管如此,两人的见识也不比一般山野百姓,只是从那服侍他们的侍从侍女的谈吐举止中,他们就知道,今次所见之事并非寻常。

宫室的大门被轻轻推了开来,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而练氏夫妇却早已没了探究的心思。这些天来,除了奉了伍形易密令的心腹侍从侍女曾经进来伺候之外,便只有伍形易八人间或前来探视一番,顺带着询问一些练钧如的情况。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再奢望能尽快见到自己的儿子,只是暗自祈祷练钧如能够平安无事。

“爹,娘!”犹自发怔的练氏夫妇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猛地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钧如!”两人刚叫出声,就见练钧如快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们的胳膊。尽管练钧如清楚,两人的温情和慈爱不过是针对这个身体原先的主人,却不能克制地生出了依恋之情。对于前世几乎被父母亲情抛弃殆尽的他来说,只有亲情是最难得的东西,也是他唯一的依托。

练云飞和金洋仔细打量着儿子,愕然发觉儿子的眉宇间似乎多了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心中都是一痛。只是寥寥数语,练钧如便交待了自己目前的景况,为了安定父母的心,他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以及处境,只是说被伍形易看中,会留在华都念书,至于赵庄上下的遭遇更是只字未提。横竖伍形易要留两人为质,还是让父母一无所知反而更好。他并不知道,自己面上深深的阴霾早已落入了二老眼中,但通情达理的练云飞和金洋却并未加以追问。儿子已经大了,他们并不想干涉练钧如的选择。

“钧如,看样子我和你娘暂时也不会离开这里,来的时候太急了一些,那个匣子还未带来,你能不能和那位伍大人商量商量,让他帮忙取来?”练云飞长叹一声,显然是耿耿于怀,“霍大哥虽然多年没有消息,但这好歹是他留下的唯一信物,我没法随意丢弃不管。”一旁的金洋本欲开口阻止,最终却仍是没有说话,在她看来,如今早已落魄的练家哪里配得上霍家的千金之女?

练钧如却是不想违背父亲唯一的心愿,尽管相处未久,但记忆中那满溢的温情和慈爱仍旧让他有如身受,能够在这一世得到真正意味上的父母亲情,他已经暂时满足了。一家三人享受了难得的欢聚时光后,门外便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阵叩门声,随之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正是伍形易。练钧如看着对方脸上挂着的虚伪笑意,只能竭力控制心中恼恨。

昨日的交锋中,双方最终达成了妥协。练钧如答应尽力了解天下大局,根据以后的实际情况对华王姜离施加影响。而伍形易等人则会在练钧如全力襄助中州王室的同时,护佑他和家人的安全,另外尽一切可能提供协助。至于练钧如,可以每隔十日见一次父母作为回报。当然,只要在人前,所有使令都会奉练钧如为主,不会再出现之前形同监视态势,这一点让练钧如分外满意。不管如何,为了自己和父母的生命着想,他都不能让外人怀疑半分。

练钧如满心不情愿地走出了倚幽宫,看着宫室的大门合上,他仿佛感到自己心扉上仅有的一条缝隙也紧紧闭合了起来。面对伍形易时,他已是完全端着一张冷静自持的脸。“伍形易,当日我父母离开时,曾经将一个珍贵的匣子留在了家中,希望你能将它取来。如今我父母只能居住在倚幽宫中,我希望你能够完成他们唯一的心愿。”

伍形易心中冷笑,却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去:“殿下放心,些许小事,属下定会办妥。另外,陛下已经委派了太傅和三名中州贤达前来为殿下讲授天下大势以及其他一些必要的东西,至于您曾经和陛下提过的典籍,如果需要,也可随时至王宫阅览。”

由于彼此身侧都随侍着不少姜离委派的侍从,他的神态愈发恭敬,见练钧如并无异议后,他又趋前一步,指着身后一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少女,聚拢声线道,“殿下的起居需要人伺候,寻常侍女无法胜任。这是使令孔懿,不仅武功不凡,而且忠诚可靠,决计不会让殿下陷于危难。有她在殿下身边伺候,属下就不必日日担忧了。”

练钧如闻言身躯微微一震,他没有想到,伍形易竟会出此下策,让一个堂堂使令操此贱役。不过,他早就知道伍形易不会全然放心他行事,因此只是漠然地点点头,随后便打量了那个侍女几眼。和之前的面笼黑纱不同,此时的孔懿显得格外俏丽,只是面上寒霜密布,显然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

“唔,既然你没什么大事,我就先回钦尊殿了,莫要让陛下派来的人等候太久。”练钧如回头招呼了孔懿一声,便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离去。伍形易已经敏锐地发现了那一群侍从中的几个可疑人影,不由露出了一个讥诮的微笑,想不到华王姜离口口声声地信任练钧如,却仍旧把宫中伺候已久的心腹调拨了过来,实在是可笑至极。

不过,练钧如目前的表现仍旧是可圈可点,前次来讲授时,中州太傅张谦对练钧如的悟性赞不绝口,回朝之后便大大宣扬了一番,对于伍形易的计划也有了很大帮助。中州群臣之中,为四国诸侯权贵收买的不在少数,只要消息一经传开,说不定之前毫无动静的列国诸侯便会云集于华都。伍形易想着想着便握紧了拳头,浪费了数十年的大好光阴,他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练钧如闲庭信步般回到了钦尊殿,在里头等候已久的太傅张谦和三名精挑细选的贤士连忙躬身行礼。张谦已是第二次见到这位使尊殿下,因此面上的拘谨之色早已收拢,而其他三人却是几乎不敢抬头仰视。历代使尊中,出身贫贱的占了多数,但这却丝毫无损于他们尊贵的身份。相比寻常人,这些天赋重责的人往往会进益极快,在使役王军之外,便是华王当仁不让的辅佐,可以让四国钦服的存在。三人早已从太傅张谦处得知了练钧如的情况,一个山野草民的进境能够让张谦称赞叹服,他们不由对风雨飘摇的中州第一次生出了希望。

“四位无需多礼。”练钧如颔首为礼后,便示意他们坐下。尽管算是讲课,但宫中并不止他们这几人,每一根雕花廊柱下都立着一个侍从,仿佛是为了昭显使尊的突出地位。“昨日太傅曾经说过,四国分封,共尊天子,本是朝廷律例,先前五百年来未曾有过战事,此话可是当真?”待众人全都坐定之后,他便忍不住出口问道。

第十章 大局

太傅张谦点了点头,面色突然变得沉痛无比:“四国虽吞并了其他诸侯国,鼎立数百年,始终奉中州之地为正朔,不敢有违。至第二十七世炎侯,对此主弱臣强之势心怀不满,欲取而代之。炎侯暗中励精图治二十年,国力大盛,百姓宾服王道,皆称炎侯可为天子。其后,炎侯号令部属全力攻天子京都,眼看一夕可下。然当时使尊翩然而至,以赋魂之术召王军八师迎战,并役使神鸟为辅,大败炎侯。其余三国诸侯为一己之私,战前皆作壁上观,战后畏使尊威势,遣使卑词以谢,并为炎侯求情。至此,二百年无战事。”

他用低沉的语气诵了这一段话之后,便黯然摇了摇头:“恕臣僭越,这主弱臣强之势,自初代天子时就种下了因果。当时天子为了永保天下安定,裂土分封,将普天之地分成许多块,其中炎、夏、商、周四国最大,分封给了当初功劳最大的四位功臣,自己却位居中州富饶之地。之后初代天子又定下规矩,四方诸侯每次朝觐,天子必先赏赐封地,长久下来,列国之势日大,四国又吞并了其他各国的疆土。再以后,即便是诸侯有心维持现状,国中自有小人撺掇,一旦使其主心动,则战事不可避免。中州地处神州之中,须得靠四国诸侯抵御四夷,方能安然无恙,久而久之,军备武事便再也难及得上各国。”

练钧如听得嗤笑不已,他听多了开国天子诛杀功臣的故事,却从未想到还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大肆裂土分封,这分明是亡国之道。只不过,就他来此地的经历来看,无论是天子还是诸侯,首重宗法之道,因此论起权贵的姻亲和其他亲属关系来,往往可以追溯数代。这种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制度固然可以保一时平安,但一代代血缘淡薄之后,却未必能使得诸侯安心为天子屏障。

然而,还不待他提问,太傅张谦身旁的一个老者便勃然大怒,高声驳斥道:“太傅所言不啻大谬,我初代天子宅心仁厚,裂土分封之举也是为子孙后代能永享太平。四国诸侯既为臣子,则应当谨守君臣之道,怎可因君父积弱而行杀伐之举?实在是狼子野心作祟,以怨报德之举!”他越说越激动,竟是离座而起,径直走到了练钧如跟前,双膝跪地道,“殿下,您既为陛下辅佐,便应当惩治这等不遵王道的逆举!”

这等迂腐之人居然能称为贤达?练钧如几乎难掩面上讶色,望向太傅张谦的目光中也多了几许疑惑。成王败寇本是天下至理,又哪里来什么真正意味上的狼子野心,君臣之道?他的前世虽然不问世事,但至少还懂得这种道理,所谓君臣,重在制衡,倘若有朝一日为君者再无法驾驭臣下,制衡朝中的各种势力,那几乎就是亡国的前兆了。如若中州真的已经积弱数百年,那能够存留至今就是四国诸侯彼此制衡的结果,否则,凭借四国联手之力,将中州连根拔起也不困难。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便浮现出了一丝冷笑,对于所谓的贤达也就失去了那种理所当然的尊敬。

太傅张谦见跪在地上的闻辛犹自喋喋不休,不由感到大失面子。身为太傅,他不仅有辅佐天子之职,更是中州士子文人的领袖,三位贤达都是他提名的,又哪里会想到此人会如此不智?起先闻辛当面斥责他的不是时,他虽感大怒,却还想借机掩饰过去,但之后又见练钧如的目光有异,立时心中一凛,连忙出口喝道:“闻辛,孰是孰非自有殿下自己判断,你怎可在驾前咆哮?来人,将他带下去仔细反省!”

练钧如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站在张谦等四人身后的两个侍从匆匆出列,深深施礼后便一左一右地将闻辛挟住。闻辛本来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天子王道,万万没有想到会遭到如此待遇,还想继续叫嚣些什么,却被其中一个侍从点住了哑穴,只能死死地瞪着眼睛被带了下去。

张谦见大门再度紧闭,这才吁了一口气,随即起身谢罪道:“殿下,闻辛本就有些迂腐,臣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不明大势。”他又用警告的目光扫视了其他两人一眼,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担忧。中州虽然不乏有德有才之士,却往往被四国诸侯招揽,忘了自己的根本,他此次算是遴选甚严,却忘了现在留在中州的这些人,大多都是腐朽不堪任用。

练钧如自失地摇了摇头,“太傅不必在意,自古以来,不识天下大局的人多了,我只是未曾想到此人竟是贤达。”他徐徐离座而起,若有所思地道,“我虽然长自山野,却也听师傅说过所谓‘势’的道理。陛下虽为天下共主,居中州正朔,倘使真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四国诸侯,则根本不用我现世。四国挟数千里之地,自然不会甘居人下,哪怕陛下王道再佳,没有足够的‘势’来压服诸侯,就只是一句空谈而已。”

他一边说着自己的思索,一边却用目光打量着其他人。当他不经意瞥见侍立在另一侧的孔懿时,心中不由一动。只见孔懿怔怔地立在那里,眼中闪着复杂的光芒,脸上的表情奇异至极,待到发现练钧如在看着自己时,方才立刻垂下头去。练钧如虽感有些疑惑,却也不想在此时思虑过多,因此又有些自嘲地面向太傅等人道:“我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你们听过也就算了。我自幼长于山野,教授文字学问的师傅乃是一位有些偏激的世外之人,对于大局难免有些偏差。太傅还请继续,我洗耳恭听。”

太傅张谦再难遮掩面上惊容,起身长长一揖道:“殿下此言切中时弊,足可见那位世外之人的高明。”他有些尴尬地瞧着另两位中州贤达,一瞬间便下定了决心。这种时候,出丑不如藏拙,与其让这两人也在练钧如面前丢尽脸面,还不如干脆让这位使尊殿下去藏书楼自己参详的好。

“殿下自幼得高人教导,兼且天赋不凡,让臣这等鄙陋之人教授,实在不甚妥当。陛下先前便有吩咐,若是臣等无法胜任教授之职,只可由太宗安大人教习殿下进退之道和相应礼制,至于其他则由殿下自行至藏书楼领会。如今看来,臣等才学粗浅,要为人师还差火候。”他言罢便目示同座的另两人,显然是令他们起身请辞。

那两位“贤士”见先前闻辛因言得罪,又怎会不领风色,连忙起身拜道:“太傅大人所言极是,殿下乃是非常人,吾等萤火之光,岂可与日月争辉?再者,吾等已经老朽,殿下在藏书楼自行领悟之后,可胜吾等百倍。”

练钧如情知对方是心怀畏惧,然而,此话由太傅张谦率先说出,他却不好拒绝。昨日和今日的这番试探,他已是知晓中州之内所谓贤达的真正面目,因此心底愈发失望,只是敷衍了一阵便点头答应了。不过,对于他来说,学识也许只是凑合,但所谓的礼仪之道却是从小被人教授的重中之重,其中不同的只有些许而已。不过磨蹭了两日功夫,他便触类旁通,大致的礼数进退已是丝毫不乱,让负责教导的太宗安铭惊叹不已。

伍形易也确是信守承诺,三日后便派人取来了练氏夫妇最为珍重的匣子。身在如今的处境,练钧如也不想查看其中之物,更是不想提到自己那所谓的指腹为婚一事,因此只差人将东西交给自己的父母。尽管来到王宫不过十日,他的心境却已经逐渐调整了过来。如今之势,哪怕他真的能够离开此地,也逃不过四国的猎杀和追踪。那么,与其对伍形易虚与委蛇,误了自己性命,还不若找出一条真正的存身之道。须知,距离四国发函通知的朝觐之日,只有区区一个月而已。

第十一章 危局

慈海不过闭关入定了七日,醒转之后就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悸。他这个看似慈眉善目的佛门高人其实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角色,前半生曾为炎国勇将,杀人无数,只是为了得罪权贵方才隐姓埋名,最后得遇一位高僧指点后,便开始专心研习典籍经义,硬生生地从一个武人变成了一个有识之士。饶是如此,他却深知乱世之中唯有自保才是正道,因此从未放松过习武练气,因此每月总要至少闭关七日。

相比之前每次醒来时的心神安泰不同,一股深深的血腥和死气让许久没有动过杀念的他心神恍惚。仅仅是犹豫了片刻,他便飞身朝山下掠去,果然,远远地看见赵庄的轮廓时,他的心便沉了下去。原本还算兴旺的村子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四处是烈火焚烧的痕迹,地上的骸骨更是触目惊心。慈海自忖见过多少修罗杀场,此时也禁不住怒气勃发,仰天发出一阵悲愤的长啸。村中不少人都和他打过交道,其中练钧如更是不时前往紫云寺请教经义,慈海甚至曾有收一个弟子的想法,只是一直在等待时机,想不到七日之隔便是天人永诀。

他默默地伫立在村子边缘,许久才开始动手收敛尸骨,口中佛号不止。足足大半日的功夫,他才将这些村民唯一的留存埋入了深坑,并堆起了一处高冢。冢前的木碑上,只是书写了“慈海敬立”四个字。尽管已经丢弃了许多世人的感情,但慈海仍旧自责不已,在高冢前默念了三日的心经后便飘然而去。他必须要弄清楚,一个世外小村突然遭此大劫究竟是所为何事,一向被压抑在心底的杀念,已经无可抑制地爆发了出来。

中州华都内,可以称作宫城的共有两处,一处是天子华王所居的王宫,另一处便是使尊的居所——由钦尊殿为主体的御城。两座宫城各据南北,遥相呼应,本应是中州的权力集中之地,只是御城中无主已是多年,向来只有几位使令占据,久而久之也就荒废了下来。谁都没有想到,到第四十四世天子华王姜离在位时,使尊殿下竟然会再度降世。

练钧如站在御城内最高的天台之上,神情一片怔忡。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足足一个月了,他从藏书楼中得到的讯息不计其数,却几乎没有任何抗衡四国诸侯的办法。倘若他真的是那劳什子的使尊,兴许还能用那神乎其神的使役之术让王军迎敌,可是,他根本就没有那份能耐。

和中州君臣接触日深,也让他对伍形易生出了一种深深的疑惑。作为八大使令之首,中州除华王姜离之外,实际权势最大的男人,绝对不可能一时性起地强迫他这个冒牌货居于使尊之位。仅从中州群臣忧心忡忡的脸色上,练钧如就能隐约察觉到,中州之外的情势已经到了万分紧急的地步。他正在那里愣愣地出神,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冷淡的话语声。

“当日中州和炎国一战后,天下百姓皆获知使尊大威,对天子敬畏更甚,而诸侯权贵则心生忌惮。每代使尊均应天命而生,背有凤鸟图腾,能役使神鸟。如若图腾无法觉醒,则不过如草芥,一介庸人而已,无法为天子臂膀。每代天子均有使尊辅佐,而其人往往隐于市井乡间。诸侯为削天子权威,往往于新天子继位之后,密遣人搜寻使尊后继,以杀之为后快。自中州第三十九代天子至中州第四十四代天子,使尊始终未曾现世,使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练钧如愕然回头,却见侍女打扮的孔懿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顿时愈发奇怪。尽管伍形易苦心安排了孔懿跟在他的身边,但此女竟是那种冷若冰霜的典型,等闲并无一句话,只有在练钧如吩咐事情时才偶尔会答一个“是”字,几天下来,练钧如几乎要忽视了身旁的这个使令。

“二十年前,四国合力攻打中州,却因为陛下的反间计而乱了阵脚,最终不得不撤兵。眼下就是剧战之后难得的太平,四国为了防范四夷的袭击,都收敛了部下的兵马,并趁此难得的机会休养生息。然而,自月前开始就天现异相,使尊降世的消息再次充斥天下,伍大人和我们再次出动寻找,想不到会发生那种事情……如今,虽然殿下已然屹立于中州庙堂,但列国的一众豪强都是蠢蠢欲动,四国边境业已集结了大军。”孔懿仿佛没有注意到练钧如的眼神,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天台之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其余侍从一流都是站得极远,孔懿又是极力收束了声线,因此不虞外人闻听。练钧如虽然早已大致清楚了天下大势,骤听得这些话,还是忍不住脸色大变。“孔懿,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倘若伍形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四国诸侯的朝觐之日就在七日之后,一个不好就是大军压境,中州如今的兵力抗衡一国兴许还有胜算,但若是四国大军齐至,又该如何打算?”练钧如扫视了远处的一众侍从一眼,这才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孔懿突然沉默了,她虽然跟随伍形易多年,对这个亦兄亦父的男人信任异常,却仍旧不明白伍形易的心意。她见练钧如这些天始终郁郁寡欢,便知道对方在心忧处境,再想起之前在练钧如面前的誓言,她便想提醒一二。毕竟,她的内心中还存着一丁点侥幸,倘若这个少年真的是那具有无上之能的使尊殿下,那中州危局便能够迎刃而解。

“殿下所言,属下也不知道。”孔懿终于勉强开口道,她见练钧如似乎有些愤怒之色,又低下头轻声答道,“伍大人的心意向来无从揣测,我们虽为同僚,却向来奉他为主。殿下,您尚未见过四国诸侯,待到你见到他们时,便会明白中州的局势是何等侥幸。四国诸侯中,周侯治国有道,赋税而重民事,是百姓称许的明主;商侯礼贤下士,馆清宫中名士数千,被誉为‘贤君’;夏侯性格阴森,狡诈多智,喜怒不形于色,为人最难应付;炎侯冲动暴虐,麾下雄师却为列国之最,对先祖的失败耿耿于怀。这些人一旦会于中州朝堂,便要看殿下应付的本领了。”

尽管练钧如曾经自华王姜离和群臣之处听说过这些,但是,自孔懿的口中条理分明地吐出这些话语,却格外令人心悸。练钧如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危机感愈发明显地缠绕在心间,一步步地勒紧了他的脖子,目前的他,已经是一只脚深深陷在了泥潭中,再也无法自拔。

离开天台时,练钧如和孔懿再也没有多说什么,此时此刻,两人都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消化。练钧如曾经旁敲侧击地向他人打听过八大使令的来历,却始终一无所获,仿佛这些人都是一夕之间出现在中州朝堂一般。而这些天赋异禀的人可以用赋魂之术役使王军,这才让中州能够勉强存留至今,未曾失掉正朔之名。可是,他们的行踪和举止过于隐秘,因此没有朝臣愿意和他们有过多往来。

“孔懿,你相信伍形易能够挽救一切么?”当练钧如的寝宫中只剩下了孔懿一人时,他终于忍不住再次问道,“还是说,一切就只是赌博而已?”

孔懿没有回答,但是,借着那昏沉的灯光,练钧如依稀发现,这个从未露出其他表情的女子,突然露出了一个极为软弱的表情。

第十二章 煽动

眼看朝觐之日日渐临近,华王姜离的性情也愈发暴躁了起来。谁都知道,除了周侯樊威擎之外,其他三国已是许久未曾有觐见之礼,这一次又并非三年朝觐的日子,突然联袂而来,为的就是使尊降世的消息。姜离位居王位已久,自然知道这既是契机又是考验,倘若能真的震慑住四国诸侯,那么,中州便有了徐徐布置的时间,今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可是,倘若这一次熬不过去,那中州就可能没有将来了。

他正心烦意乱地在寝宫中踱着步子,一个内侍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跪地禀报道:“陛下,太宰大人、太傅大人、太宗大人联袂求见!”他虽然知道主上气性不好,却半点不敢耽误,外头候着的三位官员不仅出自中州三大世家,而且在朝中权柄极大,等闲得罪不起,因此即使姜离曾经吩咐过不许打扰,他也只得冒死通报。

“唔,太宰,太傅、太宗?”姜离面带不悦,许久才出口应道,“让他们至前殿等候,朕这就去见他们!”虽然为思绪被人打乱而恼火万分,但他还是不想轻慢这三个臣子。这些年他懒于上朝,国中大权已经有些旁落了。想到不少人盼着他驾崩的心理,姜离的心中便像梗了一根刺般难受。虽然没有储君,但他一定会撑到有人接班的那一日。

“臣石敬,臣张谦,臣安铭叩见陛下!”眼见脸色不佳的姜离自侧殿缓步上座,等候已久的三人慌忙跪地行礼。他们虽然知道姜离这位主上的性情,合议之后却不得不前来打扰,眼看朝觐之期日近,伍形易却踪影全无,他们只能前来请天子拿一个主意了。

“都平身吧,你们这么急着前来,难道是又有什么棘手的大事么?”姜离一想到诸多麻烦,脸色就愈发阴沉了下去,“朕如今也老了,不少事情都指着你们分忧,再加上诸侯朝觐之事也得好好预备,希望你们不要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使朕烦恼!”

三位官员都是心中一凛,对视一眼后,太宰石敬连忙换上了一副笑脸。“陛下,微臣并非为了那些烦心事而惊扰陛下,实在是因为使尊殿下降世的消息乃中州臣民之幸,应该将这个消息利用到极致才行。”他见姜离脸色稍霁,又趁热打铁地建议道,“殿下一个人在钦尊殿里谋划也不是办法,不若让殿下高居车内,和华都百姓打一个照面,然后按例祭天,以安民心则更佳。如今有不少心怀叵测者在华都内大肆造谣,谎称陛下非天命所钟之主,不可能得使尊殿下之助。只要让殿下登高一呼,自然会应者云集,对于之后的朝觐也是大有裨益。”

这都是三人计议好的话,因此太傅张谦和太宗安铭自然也是上前附和。安铭自然是极力夸奖练钧如的礼仪风范,“陛下,使尊殿下虽然出身山野,但举止有度,仪态端方,比之那些世家贵族子弟不逊毫分。倘使让他在中州民众面前露面,自然会令他们钦服。百姓对于使尊殿下的崇拜由来已久,一直让殿下居于深宫,对于民意并非好事。再者,使尊祭天乃是名正言顺之举,还请陛下明鉴!”

太傅张谦想起练钧如在藏书楼中日夜苦读的情景,也在旁边连连点头。“陛下,太宰大人和太宗大人所言皆是老成持国之言,使尊殿下的风范,外人一看便知,用之收民心自然是上上策。殿下一旦有亲民之举,则上可为陛下安定民心,中可为陛下收拢贤士,下可震慑诸侯,让他们不敢妄动。只要派出甲卫好生保护,殿下安全自可无虞。”

姜离的脸色一连数变,最终略带着犹豫地点了点头。倘若伍形易仍在华都,他自然会二话不说地答应,可是,这个武力非凡的男人居然不见踪影,万一事机有变,其他人能应付得过来么?御城中守备森严,即使四国的人再有本事也难以渗透,可是,这大街之上就说不准了,谁知道百姓中是否混有奸细?然而,姜离却在三位臣子巧舌如簧的蛊惑下动了心,石敬、张谦和安铭三人自然是带着欣喜的心情快步离去。

为了表示郑重,姜离竟是直接委派了三公和六卿中的三左前来和练钧如商议。练钧如虽然对这等权谋有一丁点认识,却哪里禁得住那六个官场上的老狐狸苦口婆心地劝说?足足一个时辰后,他终于接受了姜离的安排。侍立一旁的孔懿早已面色铁青,却碍于目前的身份无法开口驳斥,待到那六人离开之后便立刻责怪起练钧如的莽撞来。

练钧如本意是想靠此举暂时安定民心,顺带看看是否有贤才能人,此时一经孔懿提醒,立时想到了其中的巨大风险。他如今早已是众矢之的,当日虎头的遭遇仿佛仍旧历历在目,那么,他又如何担保自己这个冒牌货不会重蹈覆辙?不过,孔懿口口声声地待伍形易回来再作抉择却惹恼了他,他也许可以勉强接受其他使令,却分外容不得那个男人。无论是在他面前故作恭敬的言谈举止,还是从外人口中听到的其他事迹,都让他更加忌惮和痛恨伍形易这个人。

“孔懿,这是陛下的意思,你以为我有拒绝的余地么?”练钧如突然冷笑道,“陛下派了这六位元老重臣前来,只是为了给我颜面和台阶,倘使我真的拒绝,外人会如何看待?如今四国朝觐在即,陛下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那件事做准备,这一次的安排也不过是幌子,重点虽在民心民意,却仍有震慑诸侯之意。伍形易虽然暂时不在,但你们这么多人如果还护不住我,多他一人也是无用。”

孔懿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变得无比强硬的练钧如,须臾之间便明白了其中关键,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忧虑。自打她刚才说出伍形易三字后,对方的态度就完全变了,显然,练钧如并没有消除心中的芥蒂。然而,她也知道练钧如的话确实有道理,八大使令这些年虽然屡建奇功,却仍不免为他人所忌,就是天子姜离应该也不例外。

“既然如此,属下便立刻去联络其他人。殿下,你也最好准备齐全,中州之中本就有不少各国人士为官为民,这些人却不见得使用武力,说不定会用棘手的问题发难,你若是应对失当,就会有损自身威望,还请殿下多多注意。”孔懿沉吟良久,终于决定冒险一试,但还是不忘提醒练钧如其中关键。

“民心,民心?”练钧如待孔懿离开后,突然喃喃自语道,“自古得民心的不但有明君,还有那些心怀叵测的小人。枭雄未得天下之前,都知道民心可用,拼命向民众示好;一旦坐稳龙床,却都是视民心如洪水猛兽,谁都不敢过分重用得民心的臣子,就怕为人取而代之。哼,若非中州目前情势紧急,天子又岂会出此下策?那提出建议的三位臣子,究竟是想要助我,还是想要害我?”

第十三章 民心

众多带甲兵士在街头张贴的榜文顿时在华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街头巷尾全都在议论使尊祭天之事。尽管前次华王姜离率群臣在御城中的钦尊殿会见使尊之事早已传开,但对于小民百姓而言,谁都没有亲眼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不仅如此,好事者纷纷传说起四国诸侯的朝觐来,甚至有人指认,朝廷的这一次造势,就是为了能够安然度过这一次的朝觐。

榜文上的日期订得颇有些巧合,正是象征民间团聚之日的中秋佳节。不仅如此,华王姜离还另外下了旨意,赐予新任使尊练钧如阳平君的爵位封号。不过,这使尊与华都百姓的第一次会面自然不会放在晚上,自八月十五的清晨起,中州内外的军士就忙碌了起来,净街,洒扫,警戒,巡视,一队队的人马看在百姓眼中,无不透露着一种谨慎郑重的意味。

直到巳时,由二百甲士为前导,一驾华贵的马车徐徐自御城内驶出,高坐在驭者之位的,竟是司掌军赋军政的司马姬毓泰,只见这位早年曾经力抗四国大军的武将神采飞扬地驾驭着马车,一双锐目时时刻刻地打量着人群中的各色人物。

“看,那一位便是传说中的人物了!”人群早在马车驶来时就纷纷跪倒在地,只是一双双不安分的眼睛仍旧肆无忌惮地朝马车中人打量过去。由于姜离事先早已吩咐一切务必隆重,因此这一驾马车比诸寻常要高大宽敞得多,丝织幔珞顺着车顶华盖垂下,却半点没有遮挡里头的人影。不少百姓都看见了里头端坐着的那个人,心中愈发好奇,谁都无法断定,那个看似寻常贵族的少年是否能真的拯救中州于危难。

练钧如自一大早开始就被一群仆婢折腾得不胜其烦,光是更衣配饰就足足花费了一个时辰,更不用提太傅和太宗两人在他耳边唠叨的叮嘱之语了。可以想见,倘若这一天华王姜离不是偶感风寒无法到场,那他耳边的鼓噪还得再多一倍。他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尽管端坐于车中,但外头百姓的只言片语仍旧不时传入他的耳中,其中不乏怀疑之语。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跪坐于身后的孔懿和另一个使令是什么神色,唯一可以控制的便是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外人看来,那位马车上的使尊大人无疑是冷静自持的。

使令蒙辅和常元不安地跟在那一驾马车之后,右手已是不约而同地扶上了腰间的剑柄。只是区区一刻钟路程,他们就已经发现了隐在人群中的几帮可疑人物。尽管对方的杀机内敛,但他们俩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今次伍形易突然离开了华都,他们拗不过姜离和练钧如,只能勉强同意了这一次造势,心中却是极为忐忑。可以想见,万一出了一点纰漏,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和更加凶险的危局。

马车在一处转角的地方稍稍放慢了一点速度,然而,只是那一刻间,角落中便窜出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身形相当灵活,恰恰避过了前头的二百甲士,竟是直冲着马车而来。外头观望的百姓中已是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却没有任何人看好这种鲁莽的举动。毕竟,要以孤身一人行这种大逆之事,成功的几率实在太小了。此时,侍立在练钧如身后的孔懿已是寒光满面,一只手已是握紧了袖中的短匕,她已是打定主意,一旦发现对方有行刺之意,便立刻下手格杀。她的眼力颇佳,早就发觉来人并不高明,因此只是稍稍向前挪动了一步。

正当甲士发现有变,急停之后打算拿下来人时,那个瘦小干枯的人影突然扑倒在马车之前,双膝跪地大声嚷嚷道:“使尊殿下,请你救救小民一家老小吧!小民读过几年书,后来因为没钱托人推荐入仕,只能作了城外凤头村的农户,想不到如今这地全都让人家占了,日子没法过了!官府说,小民是上告无门,那些地都是各国权贵在中州占下,里头的主人都和王室有亲!可怜我们凤头村一共三十户人家,连夜被人赶出了家园!”他仿佛没发现即将及体的利刃,仰天悲呼道,“现在华都城外已经没有多少农户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有的百姓都被这凄厉至极的喊冤声刺激得毛骨悚然,一个个都露出了兔死狐悲的表情。中州之中世家权贵甚多,所谓的大权也都掌握在少数几人手中,然而,各国派驻在中州的虽有不少人,但多数都是质子一类的人物。若是此人言语当真,那么,背后的黑幕便不知有多深厚,毕竟,中州自己的权贵占地尚且情有可原,但任由四国所属在华都之外占地,这后果如何,内情如何,又岂是一言两语能够分辨得清楚的?

驾车的司徒姬毓泰已是完全变了脸色,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大肆为练钧如造势的时候,竟会在街头公然揭出这样一件公案。由于四国实力日强,本应是处于质子身份的各国贵胄都是颇不安分,时时希望得以立功返国。而这些人都是出手阔绰的贵公子,结交起中州官员自然是轻松易行,久而久之,就连华都附近的土地也染起指来。

那些甲士可不管这拦驾的人是何等来历,他们行前就得了华王姜离严命,不能让练钧如受到一星半点损伤,因此将瘦小的中年人团团围住之后,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便冲上前来,一人拽住他的一个胳膊就往下头拖。

那中年人却仍旧不肯放弃,口中的求告之声愈加凄厉悲惨:“殿下既然出世,就该为我中州民众作主,又岂能让这些小人胡作非为?小人既然读过书,便不能继续忍气吞声,只能趁着殿下巡视之际冒死求告,请殿下为死难的百姓伸冤啊!凤头村上上下下三百二十七人,如今只剩下了二百五十二人,那些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被人留住了!老天爷,你为什么不开开眼!……”他的声音猛地嘎然而止,原来,竟是那两个大汉粗暴地在其口中塞了一团破棉絮,只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不住传来。

“通通住手!”练钧如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愤怒,突然大喝一声道,“此人虽然行迹鲁莽,却是情有可原,先放了他!”尽管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插手,但是,当他刚才不经意地瞥见人群中的反应时,却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他竭力回想自己当日的遭遇,面庞上已是浮现出了阴寒的杀气。没错,这是乱世,人命如草芥的乱世,然而,当着众多百姓的面,倘若他一味装聋作哑,那他这个泥菩萨就只是一尊泥菩萨,上不得台面!

他不顾身后孔懿的劝阻,示意身前的姬毓泰先行让开,便起身快步走下了车驾。孔懿见阻拦不住,连忙加紧步子上前跟着,唯恐路边有人行刺。姬毓泰本能地觉得不妥,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觉得哑了词,只得目视马车旁的几个护卫好生扈从。练钧如竟是亲自走到那个中年男子身前,排开两名左右挟持的甲士,缓缓伸出了手。他并不认为对方怀着歹意,不是亲生经历,绝不可能发出那样绝望的悲号,更何况对方始终声称是一个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