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冠礼

丰都的暗潮依旧涌动不止,然而,明里却愈发平静了下来。随着公子嘉的冠礼日益临近,丰都城卫的所有人手都纷纷出动,如同筛子一般将云集于丰都的各方来客筛了一遍。比起和此次冠礼密切相关的公子樊嘉,长新君樊威慊的动作更加快,几乎从未停止过暗中的布置。在他的默许下,北狄的军情已经足足有数日未曾呈至周侯驾前,而周国两大世家之一的尹家,则渐渐和他走得越来越近。

孟明终究还是为练钧如的话语所惑,虽然他不敢鲁莽行事而选择了回府和父亲商量,但孟家上下在情势逼迫下,还是不得不快速做出抉择。就在樊嘉冠礼之前十日,孟韬和孟明父子联袂拜访了公子府,宛转地向已近成年的周侯长子表达的忠诚和臣服之意,使得樊嘉大为欣喜。

而练钧如则是成功地说服了孟准,将其收归麾下,毕竟,此人在周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卒罢了。只是进宫和周侯夫妇稍稍一提,此事便轻而易举地办了下来,周侯樊威擎已经从华都那一头得了消息,密报中暗示华王姜离有立储的打算,如此一来,练钧如假扮的兴平君姜如就奇货可居了,毕竟,他不仅是姜离亲口承认的义子,而且还得四国贵胄为近身扈从,具备了一切可以成为储君的威仪和条件。正因为如此,樊威擎才不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臣而和练钧如过不去,更何况孟准的形貌才情本就不讨他的欢喜。

倒是樊嘉对此甚为奇怪,不过,在练钧如登门造访了一次之后,他立刻就释了怀,毕竟,那一套说辞合情合理,而且似乎练钧如还是在为他樊嘉做打算。

“此次还真是水到渠成,如今孟家已是矢志效忠于我,如此一来,冠礼之后的册封世子,看来就十拿九稳了!”听完了练钧如加了诸多修饰的解释后,樊嘉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这些天来,练钧如除了出席一些必要的筵会之外,几乎和他寸步不离,除了交流国中大势之类的话题之外,樊嘉也是竭力劝说练钧如多纳周女为姬妾,显然是想让对方乐不思蜀。“不过,那个孟准还真是好运气,他不过是嘴皮子利索而已,居然能碰上你那两个好心的护卫,否则他这一次大比之后,说不定连孟家子弟的名头都会丢了,这官也就甭想作了!”

练钧如一副后悔的模样,却仍旧强笑着想要遮掩。“大哥就别开玩笑了,这孟准其人太过油滑,不过些许功夫便说动了我的从人,所以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将其收了下来,这管闲事就要管到底的规矩还真是麻烦。”他说着便词锋一转,“说起来大哥若是能够册封世子,手下也应该缺人,不若你将其收为幕僚怎样?”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势,正是想要借此消除樊嘉的最后一丝怀疑。

“罢了罢了,我可消受不起!”樊嘉连连推辞,随后又郑重其事地道,“说起来如弟你将其收归麾下也是帮了我的大忙,那一日你那两个护卫可是将孟博得罪得狠了,他不敢拿你们撒气,可却辗转说动了上卿孟大人,孟大人一时气怒,已是下令将孟准从宗谱上除名,如此一来,我焉敢用他,那不是摆明了和孟家过不去么!”他一边摇头一边感叹不已,“如今我既得孟家支持,五叔便不可能轻举妄动,不过,尹家居然如此不识抬举,殊为可恨!”

练钧如唯唯诺诺地应着,心中却在计议着樊嘉冠礼之后的行程。他昨日刚刚见过周侯夫妇,提出了自己将在樊嘉冠礼后离去。尽管周侯起初并不想放人,但在看了华王姜离的密旨之后,心情顿时大定。

在樊威擎看来,练钧如能够将这样隐秘的东西出示给他,明显是对自己这个姑父极为信任,不仅如此,姜离另一道密旨此时正揣在他的怀中,那原本只是口头承诺的方伯之说,已是成了板上钉钉的事。身为方伯,他将来就可以会盟诸侯,只要在那个时候确立了兴平君姜如的地位,那大势就可以定下了。凭着他和王室的姻亲关系,一旦中州事机有变,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一想到即将操控着下一任天子册立,他便得意万分,往日的故作深沉也都抛开了去。当然,只为了这方伯之名,他就得更加着意地扩充实力,大义名分虽然重要,却仍及不上能够一锤定音,压服天下的实力。

由于列国之中,贵胄冠礼多为二月进行,因此其他三国奉命前来道贺冠礼的使臣也都直到一月末方才纷纷到达。冠礼前十天,樊嘉在太卜等人的主持下进行了卜筮,最后卜出二月六日方为吉日,这期间的准备工作着实让周国群臣好生忙乱了一阵。由于此次行冠礼的人极可能是下一代的周侯,因此其他三国使臣的贺礼俱非寻常之物,来人也都是赫赫有名的贵族,但众宾之中,最为显眼的仍旧是顶着华王义子名号的练钧如。

宗庙之内,盛大的冠礼仪式正在进行。由于练钧如本人尚未到加冠的年纪,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过于出众,因此婉言谢绝了周侯欲让其赞冠的要求,最终选定的赞冠者,正是周国上卿孟韬。经过太卜郑重其事的卜筮之后,主持冠礼的大宾出乎众人意料,竟是长新君樊威慊。练钧如看着此人似笑非笑的神色,心中总有一分不安和忧虑的感觉,哪怕是身处热闹的人群中也未曾感到一丁点安定。

冠礼的进程庄严而又肃穆,那一群群身着礼服高冠的宾客中,练钧如竭力缩在人群中,尽力让自己显得不起眼。冗长的程序和祷祝已经让他有些厌烦了,一想到自己今后也可能要经历这一道关坎,他便禁不住叹了一口气,眼睛也在四周打量了一番。果然,细看之下,不少人都是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对这冠礼盛景颇为心不在焉,这更是让他心怀忐忑。

终于,冠礼仪式进行到了三加的时候,赞冠的孟韬拿起那缁布冠,郑而重之地为樊嘉戴在了头上,长新君樊威慊便高声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缁布冠授毕,接着就是加皮弁了,樊威慊祝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三加则是爵弁,祝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待这加冠之礼结束之后,樊嘉便装束一新地站起身来,向其父母跪拜见礼,由于周侯便是周国之君,因此这见父之礼和见君之礼便大大简化了。作为大宾的樊威慊则为樊嘉赐字为伯严,辞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伯严。”

就在冠礼仪式几乎结束的那一刹那,原本还面带笑容的长新君樊威慊突然伸手捂住胸口,脸上满是痛苦之色。樊嘉手足无措地看着叔父缓缓倒在身前,一时间完全乱了方寸。观礼的人群也顿时沸腾了,阵阵喧哗声不断传来,就连近在咫尺的周侯夫妇也是怔在那里动弹不得。好半晌,周侯樊威擎才恍过神来,连声唤人扶起倒地的樊威慊,将其安置一旁,并急召太医诊治。

练钧如被这一系列的变故惊得目弛神摇,几乎难以自持,只看适才樊威慊还自信满满的架势,何人能够料到刚才那一幕诡异的景象?他正在猜想着事情缘由,却不料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宗庙外的一声高喝:“启禀主上,北狄紧急军情!”

周侯樊威擎这才脸色大变,他之所以在回国之后没有过问北狄军情,为的就是长新君樊威慊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身为周国最富盛名的将领,樊威慊对此次北狄入侵始终保持着举重若轻的态度,不仅自己离开了边地,而且甚至不同意发一兵一卒往援,并声称狄军必败。相对于他的断言,边关军报也几乎全都是一连串的报捷声,让远在丰都的周侯警惕日消。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樊嘉冠礼结束的时候,先是长新君樊威慊突然昏厥,再是北狄紧急军情,这一切都仿佛是算计好的,一环紧扣一环。

“启禀,启禀主上,长新君大人乃是心肺损伤过度,这才不支昏厥,精心调养后便可保无事。”那太医看着周侯铁青的脸色,只得战战兢兢地奏报道,“只是此病乃是处于心扉之间,不可过于劳累,长新君大人,大人……”

周侯樊威擎终于忍不住怒斥道:“长新君究竟如何,你若是再吞吞吐吐,休怪寡人无情!”光是手中那战报就已经让他措手不及,眼下应该负责的人却是突然病倒,事情的蹊跷之处又怎能不令他怀疑恼怒。

那太医骇得磕头如捣蒜,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话:“长新君大人,大人怕是再也无法上阵杀敌了!”

一句话顿时让全场陷入寂静,包括各国来使和练钧如在内,谁都无法置信,刚才还神采飞扬的长新君樊威慊,病情居然如此严重。

第四卷 乱起变生

第一章 天狼

周国的北部边塞处,并不若寻常百姓想象的那般荒凉,然而,无论是巡边将士还是务农的百姓,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那看似平静的大草原上,孕育着无穷无尽的杀戮和血腥。就在这一望无际的绿色中,隐藏着四夷中最为凶悍的几十个部落,中原人往往一概称之为北狄。

由于北狄牧民善于骑射,来去如风,因此历代周侯都曾经试图用兵北上,希望能够慑服这一支雄兵为己用,奈何不用兵则无事,一旦周军挥师北上,则平日视若仇敌的北狄众多部落便会纷纷集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雷霆扑下,往往一场大战下来便是两败俱伤。然而,即便如此,北狄骑兵还能有余力劫掠中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下来,也就无人再去打这些化外之人的脑筋,周国的应对之策也只是在塞外连筑了数座坚城,彼此用烽火台遥相呼应,一时倒也缓解了兵灾之祸。

时年正值北狄最盛的时期,长狄三族,赤狄六族,白狄三族,这十二族人足足竟是罕有地构建了一个大联盟,同时臣服于赤狄潞氏麾下,周遭小部纷纷来附,声势强盛得无以复加。中州华离王二十年,赤狄潞氏部族推举族长的女婿潞景伤为族主,开始了他们统合北狄的步伐,至中州华离王二十六年,潞景伤大合北狄三十二部于汗帐亥野,以血盟誓,各部族主共上尊号,曰天狼王。自此,北狄与中原通婚日盛,时有在国内难以存身的平民前往依附,久而久之,北狄的异变也逐渐传入了中原。

亥野名虽城池,其实却只有一座作为象征的小土城而已,当日天狼王潞景伤为了大合各方部落族主,派人在汗帐东面堆砌了一座土台以作盟誓之用,后来却并未大兴土木,而只是将其修建为小城。然而,他的豪言壮语却传遍了整个草原。“终有一日,我会让整个天下臣服于我的威名之下,我们不需要城池,我们需要的是踏遍中原河山,让那些自命不凡的汉人在我的族民脚下颤抖战栗!”传言中,这位北狄的真正君王并非真正的狄人,然而,他的豪情和志向却使得所有的勇士甘心臣服卖命,投鞭之处,数万骑兵所向无敌。

就在周国边境的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亥野的汗帐中却依旧宁静。那数百顶灰白相间的帐篷中,时而可见袅袅炊烟,跨刀的勇士们也只是四处巡视,面上都挂着笑容和自信,衣着鲜艳的少男少女则是在营间空地上欢快地嬉戏打闹,今日,就是他们初次射猎的时候,谁不想一举夺得头名?

那如同众星拱月一般被簇拥在中间的大帐终于有了动静,随着几声叱喝,名震天下的天狼王终于现出了身影。潞景伤时年三十五岁,正当盛年,那比起寻常草原汉子稍显白皙的肤色丝毫无损于他的英雄气概,随身的锋利马刀仿佛正随着风声在鞘内发出阵阵嗜血的鸣响,等待着割开猎物喉咙的那血腥一刻。打他跨出营帐的那一步起,原本还喧哗不断的营间空地上顿时鸦雀无声,在一双年长少年的指挥下,所有人都整整齐齐地集合在了一起。

“我的小鹰们,今天是你们初猎的日子,跨上你们的战马,把你们最满意的猎物带回来!”潞景伤满怀笑意地站在了众人面前,猛地抽出了腰间宝刀,“你们要记住,面对猎物不能心存仁慈,要如同狼一般凶狠,只有血性,才能对得住你们背上的勇士图腾,才能向那至高无上的天神献上最好的祭品!快去把!”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所有的少年都呼喝着跨上了不远处的战马,策马飞奔了出去,转瞬间便只在远处留下了一个个微不足道的身影。潞景伤满意地转过身来,却发现面前仍然留着一个如同钉子般的少年,正是他的长子潞怀珉。潞怀珉这一年刚好十五岁,虽然年岁和那些远去的少年相当,他却是长得身材匀称,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闪动着力度的光芒,若是换了外人,谁都无法想象便是他一人斩杀了十二头恶狼,救出了困境中的伙伴。

“怀珉,我不是让你跟着他们么?”潞景伤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他们都是经验不足的孩子,寻常猎物虽然伤不了他们,但如果又像上次那样遇着狼群,岂不是要损失严重?”尽管天狼王的威名赫赫,但潞景伤平日却犹如寻常的中原人,字里行间文气十足,这才会传出了他乃是汉人的流言。

“父王,您曾经告诉过我,玉不琢,不成器,那么,如果他们始终都要生活在我的羽翼之下,将来又如何成为真正的勇士?”年纪轻轻的潞怀珉一字一句地说道,神态间满是坚毅,“草原之上凶险万变,只有他们能够克服这些,将来才能跟着父王踏遍中原河山,让天下万民臣服于父王脚下!”

“好,好!”潞景伤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赞许之意显露无遗,“不愧是我的儿子,那好,你待会去好好练习,一会儿我亲自考较你的武艺和骑术!”他又深深凝视了自己的爱子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只有宝刀仍在鞘内嗡嗡鸣响。

“这样英雄的父王,居然曾经在中原人的手中受挫?”潞怀珉喃喃自语道,脸上颇有些不可思议的神色。片刻之后,他便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些传闻而已,怎能轻易作数?他铿地抽出腰间佩刀,立刻习练了起来,一套刀法只是那么直来直去简单的几招,却是杀机无穷。

一座华丽的大帐之中,一个身着汉服的女子正在梳妆,其人虽算不上十分美貌,却隐隐流露出深有主见的意味,双眉略显硬朗,缺了几许柔媚,却和草原风情相得益彰。不仅如此,帐内还有两个同样身着汉服的侍女正在忙碌,再看四周陈设,竟全都是中原物事,一几一凳,一台一座,看上去没有一丝夷狄的感觉。

“拜见大王!”两个侍女眼尖,一发觉掀帘进来的乃是潞景伤,连忙弯腰参拜,随后便知机地退了下去,一时间,帐内便只剩下了这一对衣着格格不入的男女。

“前方战事如何?”那女子头也不回,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一次的用兵实在过于鲁莽,周国在边境经营多年,难道是那么好欺的么?”

“你放心,我什么时候打过无把握的仗!”潞景伤缓缓走上前来,却在那女子身后两步停下,神色间阴骛和傲气同现。“我苦苦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中原乱相呈现的时候,若是再不出手,怕就难找机会了!”他略略顿了一顿,随手捡起梳妆台上的一颗无暇珍珠,似乎忆起了往昔岁月,“多少年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我!哈哈哈哈,天意弄人,我就要逆天改命,属于我的东西,别人休想一直霸占着!”

女子终于悚然动容,倏地转过身来,一双秀眸中绽放出了异样的神采。“潞景伤,你难道疯了?此事有多难你就一点都不清楚?莫说那里藏兵数十万,就是合各部族倾力一击,也未必能达成你之所愿!你告诉我,你想要的,究竟是天下臣服,还是仅仅那个女人!”

潞景伤终于难以抑制心中激愤,却仍然只是冷哼了一声,目光投注在了妆台边那一具纹理斑驳的古琴上。“我的志向你早已知道,又何必多问?我如今已是天狼王,要什么得不到?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男人,你的所愿,我必定倾力达成!”他突然屈指一弹,一缕劲风瞬间掠上了琴弦,发出了一声清渺的低吟。

“十多年了,已经十多年了,他居然还记挂着那件事!”女子仿佛没有注意潞景伤的离去,面上仅是哀婉的黯然之色。她呆愣许久方才取过了那一具古琴,伸手轻轻拂在丝丝琴弦上,一阵动听低沉的琴音瞬间就在帐内流转。

“启禀大王,军情急报!”潞景伤正心不在焉地在自己的大帐内踱着步子,就听得门外一声暴喝,顿时双目精光乍现。“进来!”

听着那信使一字一句地陈述,潞景伤终于现出了兴奋和畅快的神情,片刻便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不愧是我潞氏的大好儿郎!居然能够率先破了沁城,这么一来,那些个老东西就无话可说了!”一阵长笑过后,他便上下打量起那报讯的信使来。“你在路上花费了多少时日,可曾遇到什么可疑人物?”

那信使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长得极为壮硕彪悍,“启禀大王,我在路上马不停蹄奔驰了三个昼夜,没有遇到任何可疑人物!破邪将军本意想要放飞雄鹰报讯,因为担心那些周军中的飞骑将,所以让我亲身赶来向大王报捷!”

“好,既然沁城已破,往周国的通道就算打通了!”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信使的头颅,终于点点头道,“能够在三日之内穿越战区,足可见你胆色非凡,我就提拔你为扈从亲兵,以作奖赏!”

那信使大喜,须知天狼王精兵五百,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今日他竟能受到如此破格提拔,足可见这一战的重要。潞景伤没空体会他人的欣喜,此刻,他的五脏六腑中尽是兴奋,一旦真的能够跃马中原,何愁无法得偿心愿?

“来人,燃起狼烟,急令各路兵马会合!”潞景伤快步走出自己的大帐,高声呼喝道,“从今日开始,所有适龄牧民一律开始正式备战!”

第二章 出兵

长新君樊威慊的突然重病给前方战局蒙上了重重阴影,原先以为不过是例行劫掠的北狄大军突然变成了真正的攻坚战,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毕竟,兵法上说得清清楚楚,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的最后一计,更何况北夷多骑兵,又少有能工巧匠制造攻城器具,论理绝不可能轻易打下一城。

偏偏在樊嘉的冠礼上发生这种事情,周侯樊威擎自然是烦心不已,樊威慊重病倒也罢了,横竖他对这个弟弟着实忌惮,可是,北狄也在这个时候添乱,那就真的要令他焦头烂额了。此时此刻,他身处长新君府,几乎恨不得一桶凉水浇在对方头上,最终却仍旧只是摇头叹气而已,国中最富盛名的大夫都是那个结论,他还能说什么,总不成要以巧合怪罪重臣吧?

由于想弄清事情究竟,再加上孔懿始终在提醒应该尽快离开,因此练钧如不得不跟在樊嘉后头一起到了这长新君府。只见平日神采飞扬的洛欣远已是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只差没在人前掉泪了,而长新君府上的那些姬妾下人更是一个个手足无措,几乎在周侯面前失仪。此情此景,练钧如分外难以相信这只是作戏,然而,不论是根据自己的直觉还是根据一系列的事态,他都不得不做出判断,那就是,周国恐怕要乱了。

终于,不耐烦的周侯樊威擎也懒得再听那些太医名医之类的人鼓噪了,拂袖走出了长新君寝室,如此一来,樊嘉等人也纷纷退出。谁都看得出来眼下情势危急,沁城一破,便意味着周国边境四城的互为犄角之势被破,只要狄军能够不惜代价地以骑兵长驱直入,怕是富庶的周国立刻就会遭殃,那种生灵涂炭的惨状,只要想想就令人心寒。不但如此,沁城之中足足有三万精锐,现在既然已经城破,对于周国军力也是颇大的打击,毕竟,要逐鹿天下也需要足够的实力。

长新君府的书房之中,几个重臣正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各自的脸上都是阴云密布,此时此刻,他们随时都得迎接周侯的雷霆之怒,因此分外羡慕那些不用牵扯到此事中的官员。练钧如见樊嘉目光游离,而且时不时朝自己投来一睹,心中的疑惑就更深了,这个时候,总不成周侯会失心疯到将长子派出去打仗吧?

终于,始终沉默不语的樊威慊发话了,目光却是朝着练钧如。“兴平君殿下,事已至此,寡人也不怕丢脸了。周国边境四城分别是沁城,运城,乌城和江城,如今沁城已失,周国便失去了最好的一道屏障,不得不直接面对北狄骑兵的侵袭。”他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自己的口气,称呼也不复往日的毫无避忌,尽量让说辞显得缓和宛转一些,把一切都置之于大义名分下,“殿下行前,陛下曾经说过,王师随时可以支援北狄前线。如今虽然无锋大军一时无法调动,但殿下还有五百亲卫随行,又都是千里挑一的勇士,若是可以上阵鼓舞士气……”

尽管周侯说得含糊,但练钧如却还是听出了其中含义,不由大愕,周国虽然不及炎国军力雄厚,但是几十万大军仍旧不在话下,没道理就沦落到了需要他这区区五百人迎敌的地步。难道是借刀杀人之计?他的脑际刚掠过这个念头,便迅速留意到了上卿孟韬和尹南面面相觑的模样,再细细一品味,刚要出口答话之时,却听那边的上大夫孟明突然起身奏道:“主上,如今虽然边境微有小挫,却不见得便会一败再败,长新君大人卧病在床,臣愿意前往统合众将抗击北狄!想那夷狄之人不过一时得了侥幸,臣绝不会让他们再越雷池,便不用劳烦兴平君殿下了!”

樊威擎摇了摇头,面色虽然看不出什么变化,却似乎并不反对孟明的建议。“孟明,若是换作二十年前,寡人压根就不会担心北狄军情,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又如何抵挡得了我周国雄兵?如今却不同了,相较东夷西戎和南蛮,北狄的天狼王潞景伤最为难以对付,若是轻视了他,恐怕事情要收场就难了!如今北边缺少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寡人自然也只有派你前去了!”

他苦笑一声,转身走到练钧如跟前,竟是不顾诸侯威仪而躬身一拜道,“寡人为了国中百姓,不得不请求殿下的扈从亲卫前往,毕竟,陛下乃天下共主,若是抗击北狄有了王师加入,自然能够鼓舞士气,激励百姓,而且也能够令其他三国有所警惕。此前虽然得知四夷蠢蠢欲动,却是谁都没有料到他们能够这样猖狂,我周国一战失利就丢了沁城,那么,保不准商国就不会重蹈覆辙。”

这句话恰恰堵死了练钧如的一应退路,如此说来,他竟是无法离开周国,毕竟,众口铄金,倘若传扬出去他这华王义子乃是惧战而逃,对本就萎靡不振的天子声望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同时也会让他今后的行事愈加艰难。不知怎地,从未上过战场,看过拼杀的练钧如竟也生出了一股热血沸腾之感。

他还未曾答应,一旁的公子樊嘉便霍地站了起来,郑而重之地向众人躬身一拜,惊得尹南等人回礼不迭。“父侯,今次儿臣冠礼之时,不幸周国遭此大难,儿臣断难坐视将士杀敌,因此向父侯请缨前往前方督战!”他也不看其他人齐齐色变的神情,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身为父侯的嫡长子,儿臣从未经历过战事,也未曾犒赏过那些浴血杀敌的军士,如此便是儿臣的失职!父侯若是此次以孟明大人为大将,便请封儿臣为督师,儿臣自幼习武,绝不惧战场杀敌!”

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先前在街头遇刺时,练钧如分明看见樊嘉在一众护卫护持下方才仓惶脱险,哪里有什么自幼习武的架势?他看着樊嘉故作坚毅的神情,一时间竟有一种无比陌生的感觉,难道,周侯反复强调此战艰难,不过是为了衬托长子的勇气,为了樊嘉立功回来册封世子?还是说,周侯是为了挤兑自己答应那五百名无锋精锐上阵,以求探明王军虚实?眼下没有旁人在侧参谋,练钧如只觉脑袋都大了。

樊威擎却没注意旁人的目光,见儿子自动请缨,他果然露出了赞许的微笑。“嘉儿,你有如此志气,寡人很是欣慰!”就在一众臣子和练钧如当作他要答应的时候,他又突然词锋一转,口气顿时变得严厉无比,“但是,战场并非儿戏,朕若是派你前去督师,究竟何人才算是主将?孟明在边关多年,也应付过他国的数次侵袭,早年又曾经立功北狄战场,可是你呢?身为寡人长子,你如今的急务就是统合后方事宜,为前方将士解去后患,而不是动不动就叫嚣上阵杀敌!”

周侯的一通训斥将樊嘉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过却立刻给了练钧如一个暗示。他笑着趋前一步,环视了众人一眼,这才大义凛然地道:“姑父为国为民,我又怎能袖手旁观?”他想起自己在周国的这些天里,始终是韬光养晦,装作一副浅薄无知的模样,此时便立刻学了樊嘉适才的言行,“不过,姑父适才训斥大哥的话未免过分了一些,吾等身为贵胄子弟,临到危难时想着为国建功也是应当的!既然姑父想要借我那五百亲卫立威,我欲一同前往边境,若是能侥幸斩首数千,回去之后也能够有所称道,万望姑父答应我的请求!”

谁都没想到,这个时候练钧如还会跟着添乱,若是换作不知根底的时候,周侯樊威擎兴许会有这种借刀杀人的意思,可是,如今他恨不得将练钧如攥在手心里,又哪里会轻易让其涉险?他瞧着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跃跃欲试的模样,心中已是呻吟开了,该死,他干吗要动那五百人的脑筋,若是将来能让这个兴平君姜如接掌天子大位,还怕王军作甚?樊威擎暗暗后悔,这试探战力之举试探到这么一个麻烦,不知还要耗费多少说辞才能将对方的冲动压下,他到底只是名义上的姑父。

最终,周侯在国中征召了大军十万,由上大夫孟明为主将前往增援,行前又下了严命,务必要夺回沁城。公子樊嘉则是领了征集粮草衣物的差事,一心一意地帮办起军务来,至于长新君府,则是受到了最严密的“保护”,除了那些医士之外,无人能够自由出入。就在大军开拔的时候,练钧如麾下的五百无锋将士,也悄然踏上了征途,他们行进的方向自然也是战场。

在练钧如的一再要求下,驻扎在中州与周国边境,隶属王师无锋的两万多人,足足分出了三千人和他们会合,准备往援北狄之战,而且在周侯和练钧如达成默契之后,更将此事宣扬得天下皆知,只有明眼人才知道这是作戏。由于此次要出师吉凶难测,因此除了那四国贵胄奉命跟随之外,一应妾婢之流都留在了丰都之内。除此之外,为了安全和侦侧联络,各色异禽也都随主人一同出发,时时可见那一羽羽体态各异的飞鸟在天空中尽情翱翔。照孔懿的话说,一旦战局有变,除了明空会留下主持王师无锋的一应事宜之外,他们便会首先保护练钧如前去夏国,说不定,那位夏侯长子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

第三章 战前

固若金汤的沁城已是换了一副景象,往日来回巡逻的持戈步骑已是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些身穿简陋皮甲的北狄骑兵正在其中穿梭,四处可见血迹斑驳的衣物尸体。三十天前,就在这沁城之下,北狄勇将破邪率兵攻城,不但动用了撞车和投石机等大型攻城器械,而且最终在损失不大的情况下破城而入。眼看城破,守城的三万余周国精锐脱出重围的却不在少数,其他三城中,早已收容了不少溃退下来的将士。

如今,这边境坚城已经易主,源源不断的北狄骑兵,正准备从这个缺口南下中原,而周侯樊威擎从各地调来的大军,也在星夜北上阻击,希望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毕竟,周国的边境四城距离周国腹地尚有不小的距离,但倘若被北狄骑兵劫掠了边地所有城池,取得了库存粮草接应之后,再以风卷残云之势南下,则是万难抵挡其锋锐。

身为新晋主将,急速赶往周国北部边境的孟明,永远不会忘记周国曾经的贤相诸葛氏议北狄的奏疏,其曰:“北狄居无城郭,随逐水草,势利则南侵,势失则北遁,长山广碛,足以自卫,饥则捕兽饮乳,寒则寝皮服裘,奔走射猎,以杀为务,未可以道德怀之,未可以兵戎服之。我国不与战,其略有三。”

“周卒且耕且战,故疲而怯;虏但牧猎,故逸而勇。以疲敌逸,以怯敌勇,不相当也,此不可战一也。周长于步,日驰百里;虏长于骑,日乃倍之。周逐虏则赍粮负甲而随之,虏逐周则驱疾骑而运之,运负之势已殊,走逐之形不等,此不可战二也。周战多步,虏战多骑,争地形之势,则骑疾于步,迟疾势县,此不可战三也。不得已,则莫若守边。守边之道,拣良将而任之,训锐士而御之,广营田而实之,设烽堠而待之,候其虚而乘之,因其衰而取之,所谓资不费而寇自除矣,人不疲而虏自宽矣。”

多年遵行下来,原本人人都认为这是最好的御敌之道,谁曾想到,沁城居然会失守。按照孟明的估计,只要北狄大军挥师攻打沁城,则其余三城接到烽火传讯之后,都可随时往援,最终竟被那北狄大将破邪以伏兵一一破去,这中原用兵的虚实之道,完全被夷狄之人学了去,如何能令他不感到心惊。除此之外,他已是陆续接到了前方军情,道是北狄天狼王潞景伤亲自引大军南下,似乎是有倾力一击的打算。这个消息一经传来,他立刻就着人往报丰都,另一方面则是拼命地封锁军中消息,以避免引起恐慌。

看似普通的北狄扰边既然已经成为了一次真正的侵袭,与此同时,西戎的大军也从小股骚扰变成了大军突动,与其毗邻的商国也不得不采取了严防死守的动作。由于先前迎回了信昌君汤舜允,商侯汤秉赋便直接将其遣上了战场,并册封其为上将军。总而言之,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虚情假意和尔虞我诈,蹉跎了数十年岁月的信昌君汤舜允,终于得以重新披上了甲胄,对于他来说,离眼前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练钧如麾下的三千军马,已是到了离沁城只有三日行程的地方驻扎,就在他的正前方,孟明已是设下了重重防线,并知会了边境其他三城,准备伺机而动;在他的后方,周国各地转运而来的粮草衣被等物正在源源不断地送了上来,还不包括那些二线的大军。相形之下,练钧如的日子便相当好过了,他除了每日精研所谓的使役之术和严修所授的练气术之外,便是出去装装样子,至于那新到的三千士卒的演练布阵,则是上有孔懿和明空代劳,下有统兵将领负责,他的注意力,只是完全放在了虎豹营秦锋那五百人身上。

自从战令一下,往日沉默寡言的秦锋就仿佛变了一个人,身上隐隐流露的煞气几乎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远离他,练钧如等人身边的那些侍从更是无法把持,一个个都是成天脸色煞白。起初练钧如还认为孔懿建议调兵三千过于谨慎,待到在孟明处得到种种军报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无知。哪怕虎豹营的五百人有多强的战力,一旦面对数千游骑也只有逃窜的份,若非为了求得自保,孔懿根本不会下决心调人。眼下北狄气势汹汹,周国虽然经历了数百年的扩张和养息,底子极厚,但此战究竟结果如何还不得而知。

抛下正在整军的孔懿和明空,练钧如再度带着数人,和严修一起来到了虎豹营,放眼望去,四处尽是杀机毕露的勇士,在那一双双嗜血眸子的注视下,练钧如竟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此时此刻,只有身边的严修能够令他的心情安定下来,那透过右手缓缓输过来的丝丝真气,正配合着他的使役之术,一阵阵如同无形波动一般掠过众军士的心扉。

练钧如深知自己目前实力过于薄弱,便不敢将目标放得过大,而且,他也并不指望自己这个冒牌使尊能够令那三千人尽数服膺,所以,他便只能选择培植亲信。他如今虽不能说可以控制整个虎豹营,却已经足以慑服秦锋,他足有自信可以支配这五百人的生死,当然,这是在伍形易和其他使令不加干涉的情况下,彼此实力太过悬殊,他绝不敢在这方面高估自己。

眼看着秦锋的目光再度从杀气腾腾恢复清明,练钧如终于发现,对方的脸上罕有地现出了一丝人性,不由陡起疑惑。孔懿曾经说过,这些军士虽然看似常人,却已经几乎化作了非人的存在,为首的将领更是一个个只会盲目服从命令,悍不畏死,至于战略等则是丝毫不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军八师虽然可以在使令的指挥下如指臂使,战法却过于僵硬,一切都取决于使令是否能有高明的战略意识。数百年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王军一师全军覆没的景况。

面对练钧如要求查看战力的要求,秦锋没有丝毫犹豫,抱拳行礼后便转身喝道:“殿下有命,第一队出列四人!”这道没有边际的命令顿时让练钧如等人全数愕然,他今次特意带了四个家将前来,就是为了检验四人的战力,顺便还想看看这五百虎豹营亲卫究竟具有何等实力。然而,一呼之下,四个面无表情的军汉就立刻站了出来,笔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只有面上的疤痕格外可怖。

练钧如眼皮一跳,目光却转向了身后的四人。“姜明,你们四人便下场试试!”话虽淡然,改了姓氏的姜明等人却都觉得心中一凛,随即生出了一股愤怒的情绪,齐齐躬身应道:“谨遵殿下之命!”他们曾经都是高府家将的佼佼者,哪里畏惧这些寻常军士,即便是王师精锐也不例外,要知道,当初指点教导他们武技的,全都是真正一等一的武士。

场中并未展开一对一的肉搏,而是四对四杀成一团,由于练钧如并未刻意指明所用兵器,所以两边都是选用了称手的兵刃,这样一来,姜明四人便隐隐占了上风,他们手中的兵器,可都是真正的上品。八人都是久经战阵的勇士,虽然只是演武场试炼,却全都是拼上了生死,出招毫不顾忌,竟是不留后手,看得练钧如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然而,四周观战的虎豹营将士却依旧是鸦雀无声,就连呼吸也仍旧是均匀无比,仿佛正在力拼生死的,并非他们的兄弟袍泽。

随着时间的推移,场中的争斗已是近乎白热化,久战不下让姜明等人极为诧异,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不过是四个随意选出的王师将士,就能抵挡他们狂风骤雨般的突袭。四人对视一眼,脚下步伐突然一变,竟是突然转为了真正的联手合击阵势。此战乃是他们在练钧如这个新主面前的初次献技,若是落败不敌,将来怕是还会连累到留守中州的其他十四人。

“杀!”随着姜明突然的一声大喝,四个家将同时奋力掷出手中长枪,随即拔剑冲前一步,右脚又狠狠地跃起蹬踏在长枪之上,状若疯虎般地凌空下击。只是这一瞬间,他们便用了平日战阵之中最为得心应手的枪剑合击之势。练钧如只听几声低沉无比的闷哼声,便看到了面前弥漫起的一簇耀目血光,不由脸色大变,刚才的对战已经让他目弛神摇,哪里想让同属于自己的人手遭到折损,因此立刻就想喝令止歇。然而,严修却突然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低声阻止道:“此战尚未完结,再等等!”

练钧如已是眼见四名军士的左肩已为长枪洞穿,哪里还会相信他们仍有战力,然而,处于对严修的信任,他只得不安地点点头。再看秦锋等虎豹营将士,果然都是一个个面色平静,丝毫不为战友的生死操心,就在那一刻,他倏地对伍形易所授绢册中,扉页上那硕大无比的“生死”二字有了一丁点明悟。生者死之尽,死者生之尽,兴许,那四个军士,真的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

四名军士仿佛丝毫不在意肉体上的创痛,只是被长枪的冲势击退了三步,便如钉子一般重新稳住了身子,兵刃忽然换到了左手,随即用右拳重重捣在左肩的伤口上,顿时血泉涌动,大部分都飞溅在他们的兵刃之上。这诡异的一幕不由让逼近的姜明等人动作一窒,就是这一刹那的功夫,四人口中又喷出漫天血星,只听一声凄然厉喝,四人的身影便诡异地模糊了起来,然而,那染血的兵刃却仿佛魔灵一般朝姜明等人击去。

“天魔解体!”在严修的一声惊呼下,已经被一系列变故惊呆了的练钧如终于恢复了清醒,几乎是顷刻间便发出了停战的命令。

第四章 乱起

宽敞的行军营帐中,八个人正在接受着军医的治疗,姜明等人固然是灰头土脸,伤痕累累,那四个军士的伤势就更为可怖,光是那一盆盆清洗伤口的血水,就足以让寻常人望而生畏。站在一旁的练钧如竭力忍着那股反胃的冲动,目光在四个军士身上转来转去,心中却是涌起一种悲凉的感觉。适才他已是从严修的口中得知,这些看似悍勇绝伦的军士,竟是近乎生人和死人之间,早已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所以才能无惧伤势和死亡,就连失血过多也不会轻易导致死亡,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地使用类似“天魔解体”这样的招数。

姜明等四人在练钧如踏入营帐时就已是面露异色,他们在血光及体的一刹那就失去了大部分战力,若非那停战的命令来得及时,怕是他们今次不是丢命也得重伤,即便如今能够保全性命,却也是大大失了主人的面子。姜明挣扎良久,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挣扎着起身上前,跪地谢罪道:“殿下,属下无能,请殿下再给我等一次机会,定当尽心竭力……”

“够了!”练钧如暴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顿时让姜明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然而,沉默良久之后,练钧如却亲自上前扶起了姜明,“本君失态了,今日之战并无胜负,尔等也没有任何过错,只是本君自己失察而已!”他仿佛没看见姜明诧异的神色,摇头苦笑道,“你们战力非凡,足可匹配本君当日以千金赎回的兵刃,无需妄自菲薄。”他低头扫了一眼姜明身上的那些伤痕,面上又掠过了一丝悔意,“你们好好养伤,待到痊愈之后,本君另有犒赏!”他再也不想在这充满着血腥气的帐内多待片刻,转身便大步离去。

临到门口时,他却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对军医吩咐道:“大夫,本君听说你有真正的回天之术,所以希望你能救下那四人的性命。人非草木,本君绝不希望四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尸首,你知道了么?”

“殿下难道不知道,与其用药救下他们,不若等待他们自行康复?”那军医的声音显得冰冷无情,但字里行间尽是反驳之意,“属下在无锋军中多年,深知其中根底,若是殿下执意一念之仁而浪费了珍贵药材,将来一旦事机有变,属下便无能为力了!”

练钧如倏地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那个面目寻常的军医,然而,最终却败在了对方那淡然的目光下。他没有多说什么,也懒得解答姜明等人心中的疑惑,转身掀帘离开了营帐。营帐之外,孔懿和明空正肃然站在那里,脸上阴云密布,但却默契地一言不发。

“那三千人怎么样了?”练钧如实在不想再提早先发生的事情,因此顾左右而言他,问起了孔懿和明空整军的状况,如果他没有记错,那些军士似乎原本是伍形易的直辖,并不属于这两个使令指挥的范围。

“殿下,王师无锋乃是真正的精锐,您不用过度操心。”孔懿的话中似乎带着别样含义,“不过,孟明虽为主将,却估计难以匹敌北狄天狼王的威势,我等还是早作准备为佳!”

练钧如不由悚然而惊,却听孔懿还在继续着那令人震惊的说辞:“属下已经亲自前去查探过前方军情,北狄大军此次出动了将近二十万,俱是真正的精锐,所以,伍大人已经在中州与周国接壤处布下了重兵防范。还有,周国此次的军队之中,长新君大人的亲信心腹占了七成,属下怀疑周国可能会经历军变。”

“其中关节你究竟是否有把握?”练钧如只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一时间已是难以自已。尽管他确实打过让周国乱离的主意,可并不是现在,光是内斗,百姓不会受到过多影响,可是,倘若在外敌来临时再来一场内斗,那就绝对是生灵涂炭,残垣无数。

“长新君大人和北狄天狼王也许有过交易。”明空突然插上来的一句话让练钧如顿时怔住了,须知樊威慊长期都驻守在边关防备北狄,这种话若是谣言,不但杀伤力巨大,而且很可能成功离间周侯兄弟,即便樊威慊最后成功夺得大位,怕也是难以使民众服膺。

“这是何处传来的消息,依我看,应该是北狄散布的谣言才对!”练钧如突然怒不可遏,狠狠一拳砸在了身边的旗杆上,只见那木质旗杆喀嚓一声断成两截,高高飘舞的无锋战旗顿时倒了下来。孔懿眼中厉芒一闪,上前轻轻一扶,又用力将其往地上的桩子上一顿,木质旗杆便摧枯拉朽一般轻而易举地插进了木桩子之内。

孔懿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脸色丝毫不变。“殿下,谣言虽然无形,却也有它的道理,所以不得不信!周国看似富甲天下,却是如这木桩一般早已腐朽,不管长新君大人是不是在战事中用了什么手段,这一次都是凶险万分,希望到时候殿下能够听从属下的指令行事!”

尽管练钧如已经习惯了孔懿那不似寻常下属的语气,但似今日这般直截了当的话语还是第一次听见,因此他脸上的神情已是不知不觉地变了。确实,若是撇开身份地位不谈,以他如今的本事,和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相比,都只是一个累赘,更何况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

“我知道了,那此事就全都交给你们二人了!”练钧如的语气颇为沉重,其中可以听得出深深的无奈。

他无知无觉地一个人在营帐间乱逛,心情极为复杂,一会儿想到了远在华都的父母,一会儿又忆起了炎姬的面庞,一会儿又仿佛看到了伍形易轻蔑的眼神,一时间几乎难以自拔。终于,被无数种情绪侵袭得神智迷乱的练钧如仰天怒吼一声,无穷无尽地宣泄着心中郁积的悲愤和懊恼。就在他愤而出声的那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上了小有所成的真气,滚滚慑人的声浪顿时四散而去,却诡异地没有引来查探的人。在这无锋军营中,所有人都在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因此即便练钧如虚有那尊贵的身份,却仍旧不如孔懿和明空的影响力。

拣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练钧如颓然躺倒在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到这个世界后的所有情形。沦落微尘后得到的亲情,骤登高位后看到的虚伪世故,然后是在列国权贵中苦苦周旋,似乎,上天并没有给他一个止歇的机会。他正在思索着将来的打算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温和中带着冷漠的声音。

“殿下,如今乃是非常时刻,您一个人不带护卫待在此地,是不是过于大意了?”许凡彬依旧是那一身白衣,眸子中却不再像平日那般疏远,“我刚才骑乘金乌探过沁城,几乎连命都送掉了。若是没有看错,怕是战事就要临近了。”他怔怔地站在练钧如身侧,眉宇间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

练钧如的脸色丝毫未变,孔懿已经说得那么清楚明白,他自然没有再怀疑的道理。“此事我已经知道了,许兄,请恕我直言,你和他们三人不同,虽然是炎侯义子,却并非庙堂上的人物,为何要跟着搅和到此次的浑水中来?”他说着便想起了平日许凡彬和其他三人相处时,常常带着那种若即若离的笑容,“你上次提醒我注意洛欣坚,如今可是还有其他的建议?”

许凡彬却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反而是转身正视着练钧如的炯炯目光。“殿下,您刻意在周国朝臣中种下一个年轻浅薄的印象,不就是为了让周侯少起疑心?”他刻意忽视了对方的脸色,反而仰天感慨道,“说实话,我此次奉命跟随殿下,乃是怀有异志欲对殿下不利的,不过,在看了周侯的动作之后,我却改了主意。殿下如此聪明,应该知道周侯打的主意不外乎是挟天子而令诸侯,那么,殿下为何不舍弃城府深沉的周侯,而选择我父侯呢?须知,对于殿下来说,要登上中州大位,只有选择强者才能够成功。周国现在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实在不是最佳的选择。”

练钧如已是听得完全愕然,他倒没有想到,许凡彬说来说去,竟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如今周国眼看便要遭劫,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若自己真是那劳什子的兴平君姜如,对方的建议乃是最好的选择。“许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他简简单单地答了一句,却将右手伸了出去,“我只希望,炎侯能够真的有如此心意!”

许凡彬先是一怔,随即便笑着伸出了右手,响亮地拍了个正着。两人都并非寻常人物,尽管彼此目的不同,但此时此刻,他们却知道,今后的路很可能要求助于对方。许凡彬是为了完成义父的命令,而练钧如却是为了从剧战中的周国脱身。如今周国和商国都遭了边乱,唯有东夷和南蛮还未曾展开攻势,因此,若要离开周国,最好的选择便是邻近的炎国了,而那里,也应该是练钧如名正言顺的故乡,尽管那里已然是一片废墟。除此之外,他还记挂着那个巧笑嫣然的少女……

总而言之,周国遭北狄入侵的这个时候,他要直接回中州华都是不可能的,无论是伍形易还是华王姜离,都会因为他的临阵脱逃而心中不满,更何况孔懿和明空都在他身边如同监视。他这个被放出去的香甜诱饵,还远没有完成所谓诱饵的所有工作。

第五章 乱离

中州华离王二十一年四月,北狄天狼王潞景伤,引精兵二十万,自沁城南下。驻守运城、江城和乌城,将近十万周国大军却未曾稍动,压根不理会主将孟明的命令,使得离沁城只有五百里路途的周国援军极为被动。在出了沁城之后,潞景伤便兵分数路分头进击,麾下勇将尽皆如猛虎一般直击中原腹地,这几乎是数百年前四夷乱华一幕的重演。

心知不好的孟明不敢坐视,在和几位宿将商议之后,三十万周国援军也分作了三路,分头迎击北狄大军,孟明更是亲自率主力十二万人气势汹汹地直扑潞景伤中军,希望能够擒贼擒王。另一方面,孟明的十名心腹亲卫,则是星夜赶往丰都报讯,这种节骨眼,任是谁都能从三城的违抗军令中看出一点苗头。每一个将领的头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若是这个时候长新君樊威慊这种当世名将真的来什么兵变,那可就真的是雪上加霜了。

然而,尽管孟明已是谨慎到了十分,天上地上都派了信使,却仍是没能逃过重重截杀。四月二十日,正式开战后,前方的第一份染血军报,终于抵达了丰都,然而,在大殿中接过军报的,却并非周侯樊威擎,而是长新君樊威慊。自丰都附近的大军被调离了三成之后,身处府中形同软禁又卧病在床的樊威慊突然展开了动作,先是以高手控制了城卫府,又软禁了丰都令尹鲁嘉佑,然后又不费一兵一卒掌握了拱卫宫中的禁卫,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个丰都牢牢控制在了手中。而那些忠于周侯樊威擎的军队却大都被调派到了前方,一时间那些忠臣就是要反正也寻不到机会。

不过,勉强控制住局势的长新君樊威慊并非一帆风顺,就在他发动前的一刻,周侯夫妇和公子嘉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几乎将丰都翻了个遍也未曾找出人来,因此是隐忧重重。不仅如此,从军报上来看,前方战事也是极为不顺,被来去如风的北狄骑兵长驱直入,一时间边境附近的城池都已是只剩下了残垣断壁,黎民百姓遭难无数。而孟明所率的周军主力,还未曾抓到潞景伤所领精骑的影子,而另一头,老将吕峻的七万步卒,三万骑兵也在和北狄大将破邪一战中伤亡惨重,虽然阻住了对方南下的步伐,却是大大损伤了周国军力。

“蠢材,真正是蠢材!”樊威慊狠狠地将那一份染血军报掷在地上,那凶悍的眼神令宫中内侍宫女纷纷后退,一个个都是垂手侍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眼下周国大权已是落在他的手中,樊威慊便收起了一贯的伪装,凶残和嗜杀的本性暴露无遗。“孟明那小子平素倒是像个模样,上了战场居然连一点用场都派不上,哼,若非寡人早已定下了妙计,怕是周国就要毁在了他的手中!”他丝毫不顾忌这些杀孽都是他的一意孤行所造成,反而更是冷笑连连。由于周侯夫妇和樊嘉都下落不明,因此他早已称孤道寡,享受起诸侯的尊荣来。

“父侯,如今北狄大军已经染指了我周国江山,父侯难道还要让边境三城的军马作壁上观么?”洛欣远打量着义父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些天来,他是懵懵懂懂地经历了一切,心中早已惶恐不已。任是他先前再会猜想,也万万没有想到一向豪爽豁达的义父会做出篡位这种事情。疯了,眼下所有人竟然都疯了,他的心中不时转着异样的念头。

“欣远,做事情要看得长远一些,你也不想想,若是被樊嘉继承了周侯之位,还有你将来立足的余地么?”挥手斥退了闲杂人等,樊威慊立刻换了一副慈祥和蔼的脸孔,“樊威擎忌我之深,就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又何况是我?此次我纵容边关守将放北狄人马入关,虽然这个险冒得极大,但却是值得的。”他见洛欣远满脸迷惑,便示意其过来参详桌案上的地图,“你看看,北狄此次出击的都是精兵,潞景伤年轻得志,自然会立刻挥兵南下,留守沁城的兵马并不多。”

洛欣远的瞳孔猛地一收缩,顿时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父侯,难道您想要关门打狗?可是,这未免代价太大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樊威慊傲然挺立,话语中洋溢着一股浓浓的自信,“此计寡人曾经对樊威擎说过,可惜他目光短浅,不同意这风险极大的一招!你想想,北狄地处广阔,水草肥美,其上更是有数万精骑,若是不能引其来攻,如何能灭其主力?换作寻常部族首领,定然只是劫掠一番,但潞景伤自负英雄,决计不会止于一隅之地,他的目标,乃是全天下!只可惜北狄大军虽然战力非凡,却毕竟人数还少,敌不过我周国数百年的底子。若不是此次四夷都是蠢蠢欲动,寡人也不会用这釜底抽薪之计。当然,潞景伤是个识时务的人,若是真的不能力战,他必定会归顺于我,到时寡人便可坐收数万铁骑!”

洛欣远顿时恍然大悟,义父居然还打着敌人的主意,光是这眼界就让他叹服。然而,他心中的忧虑未曾减轻分毫,毕竟,周侯夫妇和樊嘉都已经逃脱,外间剧战在即,万一事机有变,那一切便都完了。当着野心勃勃而又自信满满的义父,他竟是什么劝告都说不出来。他并不知道,此时樊威慊在考虑的,还有那已经身处前线的练钧如。和他的兄长一样,樊威慊也在打着挟天子而令诸侯的主意。

由于北狄并不存在所谓的飞骑将,所以,自从数天前孟明统率的周军主力终于寻到了北夷大军的踪迹开始,练钧如便在孔懿的建议下,让自己所属的三千五百人居于大军侧翼接应,并由明空负责全权指挥。至于他自己,则是和许凡彬等人骑乘座下异禽,意图一观战局之后再选择是应许凡彬之邀前往炎国,还是干脆直接前往夏国。事到如今,倘若不经交战便临阵脱逃,那他的名声就全都毁了。

尽管樊威慊篡位的消息并未传出,孔懿等人还是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始终派人监视着樊威慊的外甥洛欣坚。就在大军即将和北狄骑兵交战前夕,洛欣坚便收到了丰都传讯,果然是樊威慊让其设法将练钧如等人引回去,却被生性谨慎的孔懿抓了个正着。练钧如不想再多管周国闲事,却又不想因为洛欣坚而坏了大事,只能命孔懿封住其人武功后,暂时押在了军中。至于孟明那里,孔懿却不同意打发人前去报讯,毕竟,眼下情势多变,不能因为这些而动乱了军心。

坐在博乐鸟上高居于长空,练钧如和身后的严修脸色一片凝重,身前不远处,许凡彬也正驾着金乌俯瞰着下方的生死厮杀,至于孔懿和明空则是各怀异术,早早地升到了人眼难及的高空之中。为了避免引起太多人注意,他们都只是隐在战场边缘,却依旧被双方爆发出的熊熊杀机所慑。放眼望去,伏尸遍野,血腥不断,四处都是正在拼杀中的将士。

北狄天狼王潞景伤虽然精擅于骑兵作战,但在周国土地上被人截住对阵,他的轻骑却不可能占得多少上风,只是仗着锐利的刀剑和来去如风的机动性在周国主力大军中周旋。然而,殊为诡异的是,孟明的号令却只能指挥周国二十万大军中的三成,如此一来,兵力较少的北狄骑兵便钻了空子,好不容易设下的包围圈也被轻易撕开了处处缺口,然而,眼下危机最甚的,却是孟明的中军帅旗所处。

身在空中的练钧如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眼前便看到了一道迅疾无伦的精光,原来,率军冲击孟明帅旗的,竟是天狼王潞景伤及其所属的五百亲卫,另外则是自两翼包抄的近万轻骑。在目光能看到帅旗之时,御景伤便大喝一声,不减坐骑的冲势就挽弓搭箭,连着射出了三支劲羽,他的逐日弓可远射千步,远胜于寻常强弓。孟明虽被部属团团护住,却不料潞景伤乃是意在那帅旗,一时无能为力。就在箭羽射破帅旗的一瞬间,原本殊无动静的周国周边大军,终于动了起来。

“此战至少乃是不分胜负之局,而且,潞景伤孤军深入,很可能要吃亏!”练钧如只听耳畔传来许凡彬淡淡的话语声,一时愕然。他极尽目力向下方看去,随着高高的帅旗轰然倒下,四周军中竟是倏地竖起了十几杆高高的旗帜,上头竟是一个迎风招展的“周”字,旁边则是绘着象征周国的三足青鸟,这显然是只有周侯才能采用的王旗。乱军之中,三羽体态优美的三足青鸟近乎神迹般地出现在了长空之中,而端坐于居中的一只青鸟上的,竟赫然是周侯樊威擎。

“这……”练钧如已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封传给洛欣坚的密信上,虽然没有说明丰都的情况,但至少可以让他确定,长新君樊威慊已经掌握了大权。如今周侯樊威擎突然出现在此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同样感到惊愕的还有天狼王潞景伤,根据他得到的情报,周国的纷争已经真正进行到了节骨眼上,他安插在长新君樊威慊身边的奸细也再三确认,其人已经掌握了丰都局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三足青鸟上的男子又是何人?

第六章 奇袭

“主上亲至战场,儿郎们,让那些狄人看看我等的勇武!”左翼偏军之中,一个将领突然用尽真力高声喝道。一时之间,不少因帅旗落地,王旗升起而陷入慌乱的中军将士再度气势昂然,身为一国之君的周侯竟然亲临战场鼓舞士气,他们自然不会再有任何多余的疑问。

因帅旗意外倒地而惊魂未定的孟明顾不得思考周侯为何会骤然出现,眼见战局似乎有所转机,他在吁出一口长气的同时,立刻喝令散阵合击,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料想其他的周军将领也不会错失良机。震天的战鼓声阵阵响来,号角的高鸣响彻耳畔,当原本始终处于观望的周军侧翼同时投入战场时,战局终于逐渐扭转了过来。

潞景伤环视不断逼上来的周军,突然仰天狂笑,手中的攻势却愈发猛烈,一往无前的凶悍风格,大异于他往日对战的情形。尽管眼看攻势受阻,四面即将合围,他却仍然率着麾下亲卫朝孟明所在的中军杀去,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而那些经过精心训练,悍不畏死的北狄勇士,也没有一个拉下,这五百余人便如同尖刀一般刺向对手的心脏,正是以矛刺盾之法。然而,面对中军阵势中一字排开的车阵和长矛阵,还有隐藏其中的众多弓弩手,他们成功的期望理应极其渺茫。

高居长空的练钧如等人已是顾不得隐匿行迹,几声叱喝之下,他们的坐骑便朝周侯那边飞去,但隔着十几丈距离便能感觉到一阵冰寒的杀机。只见周侯樊威擎身后的两只三足青鸟上,各自坐着两名黑衣男子,尽管他们看似平淡无奇,但身上的凌人气势竟是令练钧如等人心中一凛,就连身下坐骑也发出了阵阵鸣声。

周侯樊威擎却只是向练钧如等人颔首示意,随即挺直了身躯,仿佛丝毫无惧于空中的阵阵狂风。倏地,他高喝道:“有诛杀北狄夷首者,赏千金,爵封上大夫!活擒北狄夷首者,赏万金,爵封上卿!诸将士,寡人便在此看尔等为国杀敌,建功立业!”练钧如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四个黑衣人始终闭着眼睛,但周侯的鼓舞士气之语却随之传遍了整个战场。

孟明眼见敌军越迫越近,已经到了弓矢可及的范围,又听到了半空中周侯的激励,夷然不惧地扬声大喝道:“弓弩手听令,放箭!所有孟氏亲卫,散居侧翼,准备随本将出击!”随着他的这一声令下,仅剩的近万中军终于动了,那整整齐齐杀气毕露的步卒方阵哗地现出了阵形,而孟明的近千亲卫则是飞速绕到了侧翼,长枪佩剑的铮铮寒光耀目无比,此时此刻,他们有十足的信心一举歼敌。

接下来的战局并无太多悬念,尽管潞景伤是以骑兵对步卒,但侧翼有孟明亲率的轻骑不断侵扰,前方有拒马和战车阻路,这区区五百名北狄勇士很快就伤亡殆尽,连同猛攻两侧的近万轻骑也是死伤惨重。然而,纵观战场的练钧如却不由皱起了眉头,这突然扭转的场面虽然令人可喜,但是,他总觉得有那么几分蹊跷之处。正在他埋头沉思之时,明空所率的三千五百无锋将士却早已迂回到了后方空虚的左中路,战阵齐齐整整,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天狼王,天狼王会为我等报仇的!”两杆长枪刺进潞景伤的身躯时,他突然声嘶力竭地高喊了一声,最终含笑气绝。那些围住他的骑兵不是没有想过生擒,岂料此人竟不顾身上的伤势强行攻击,最终只能下了杀手。不过,这“潞景伤”临死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所谓天狼王便是此人的尊号,那又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