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若非商侯刻意封锁,本君又怎会只能赐给你们蒲鸟为坐骑!”汤舜允先是轻叹一声,随即又重重地冷哼道,“你们若要成为真正的飞骑将,就得看这一次的表现了。若是事情有成,将来你们便是第一等的功臣!”

剩余三名护卫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自信和期待。勇者自有勇者的追求,那蒲鸟经不起战阵,也算不上威猛珍奇,对于之前矢志跟随汤舜允,困于中州十年的他们而言,主人的一句话无疑是一言九鼎。

“岳父,你真的要赴约?”孟准即便是心中期待,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听那兴平君殿下的口气,长新君大人和信昌君大人此次前来目的未知,况且,他们都是……都是乱臣贼子,您若是轻易赴约,万一被他人窥见,那么……”

“好了,准儿,我当初执意纳你为婿,就是看中了你的胆色,如今怎么变得畏首畏尾了!”斗御殊不悦地冷哼一声,随手指了指旁边架子上的花瓶,语重心长地训诫道,“你该知道,世家倘若一味隐匿不出,于一国而言便如同这花瓶一般,中看不中用;但是,倘若是如同我斗家一般执掌权柄数百年的家族,要始终保住基业不失,就不那么简简单单了。韬光养晦不行,锋芒毕露更不行,只有取彼而代之,方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还是第一次把话点得这么透彻,因此语气中颇带了几分杀机。

孟准悚然而惊,神情却更加恭谨了,“岳父大人的心意,小婿自然省得。想孟家世代辅佐周政,行事却始终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就是因为历代家主没有雄心大志,而且都将心力花费在了和尹家钩心斗角上。如今我斗家声势浩大,夏侯又有了疑忌之心,岳父的决定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不动声色地奉上几顶大帽子之后,孟准这才言归正传道:“可是,岳父的心迹毕竟只有斗家自己人知道,那两位却不同。长新君曾经公然在丰都竖起反旗,几乎夺了周侯之位;信昌君在中州为质十年,苦苦隐忍之后自然是以雷霆之势反击。此次见面,小婿敢问岳父大人,是否真的做好了万全准备?须知这一步走下去,便再无退路了!”

斗御殊赞赏地看着自己千挑万选方才得来的女婿,缓缓点了点头。“好,很好!”他昂然抬头走向了窗边,猛地推了一把,只见外面月辉耀目,却仍旧难以掩去漫天繁星的光华,“当断则断,旁的皆不用理会。你能够看透这些而向我劝谏,足可见你的心够诚,否则,即便你和嫣儿已是恩爱夫妻,我也绝不会饶你!以斗家如今的情势,有了退路反倒是掣肘,不若自断退路以求一搏,这才是人之本色!”

见孟准一副惶恐的模样,他的神情又缓和了一些。“闵西全其人不可小觑,你多盯着他一点,赴会之事由我亲自操办!听说鬼谷子的徒弟苏秦已经跟了他,你也借机攀攀交情!可惜啊,换作别个时候,我斗家奉他为君也无所谓,如今却只能让他落空了!”

“小婿明白了!”孟准躬身为礼,快步退了下去。这一夜他听到的东西着实太多,一时间根本就是心乱如麻,如今的他,早已和斗家这驾马车牢牢绑在了一起。

“孩儿参见父亲。”樊欣远一见那个熟悉而伟岸的背影就立刻撩袍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叩首三次之后方才挺直了身体,“孩儿不辱使命,已经探知了那位殿下的真实身份!”

樊威慊的身子微微一震,却仍旧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沉声道了一个“好”字。良久,他方才缓缓转过身来,双目尽管仍然炯炯有神,其中却布满了血丝,看上去疲惫不堪。“想不到吾儿能够给我带来一个莫大的惊喜,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果然不负我十几年如一日地栽培你!说吧,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冒充中州王子又是何故?”

樊欣远低头不语,直到其父感到几分意外和不耐烦之后,他方才起身后来到樊威慊身侧,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寥寥数语之后,樊威慊便禁不住勃然色变,脸上的诧异之色愈来愈浓,许久方才平复了下来。

“想不到其中还有如此隐情,哈哈哈哈!”樊威慊突然轻笑了几声,望着儿子的目光中又多了几许不同,“你和使尊不过接触了几次而已,却能够将他识别出来,足可见你有心。不过,那个许凡彬看来也是早有所悟,只是一直含而不露罢了。欣远,你年纪虽小,举止气度却远远胜过丰都那个心胸狭隘的世子樊嘉,看来,也该是时候告诉你一切隐情了!”

樊欣远愕然抬头,见父亲一脸郑重和欣慰,心底不禁有些奇怪。“父亲,若是有什么干碍的大事,就无需多说了,孩儿知道分寸,绝不敢多问。”

“倘若是你的身世呢?”樊威慊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果然,他发现儿子的脸上露出了无穷无尽的疑惑和恐慌,“你应该知道,周国樊氏一脉传承至今,祖宗规矩一向森严,为何你一个外人能够入继为我的后嗣?现在我该告诉你实情了,你虽然曾经姓洛,洛家却不是你的父族,而是你的母族,你自小认为是生父的人也不是你真正的父亲,而是你的舅舅!”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顾不上什么语出惊人,自顾自地仰天长叹道,“怪只怪我少时一念之差遭人暗算,又毁弃了一段上好姻缘,结果却只能将亲生儿子视为义子,还要辗转多方才能让你入我樊氏一宗,唉!”

“父亲!”樊欣远一声惊呼,再也难以抑制额头的冷汗,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您,您是说我……我是您的亲生儿子?不……这实在太……”

樊威慊三两步冲上前去,一双大手牢牢抓住了儿子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若非是因为此事,我当年本可和你伯父奋力一争,又怎会轻易退让?若非他以向天下公布此事为由加以要挟,我又怎会安分守己到如今?这周国一地本就是父侯留给我的,他却使计娶了王姬离幽,而后又以你和洛家作为要挟,最终逼我就范,窃取了我的一切!所以,我才要报复,我要他费心得来的名声和权势付诸流水,我要他妻离子散,众叛亲离!”说到最后,樊威慊的脸色突然变得无比狰狞,一股雄浑而又狠厉的气势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来。

樊欣远颓然瘫倒在地,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本以为四平八稳的人生会有这么多波折。尽管自小在这位义父身边长大,但在潜意识中,他仍旧认为自己是洛家人,如今,这一切就如梦境一边烟消云散了。望着眼前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他第一次生出了一股畏惧和恐慌的感觉,隐隐约约又似乎有一种亲切的呼唤。那个人,那个如严师般从来没有笑容的人,是他的生身父亲,生身父亲……

“那三位主儿的传话人都到了!”严修走近练钧如身侧,面色出奇得凝重,“按照你和孔姑娘的意见,我让他们明夜二更在月牙泉等候,那里人迹罕至,应该不会有外人。”

“该来的终于来了!”练钧如喃喃自语道,眼睛却情不自禁地望向了窗外的月色。那眼下大如圆盘的无暇明月,还不是一样有阴晴圆缺?“只希望,明夜的月亮也能够像今日这般完美!”

第十五章 盛会

中州华离王二十二年六月十六,这是一个不平常的月夜。天空中的渺渺银辉纷纷扬扬洒落于地,虽在六月初夏,带给人的却有几分森冷的气息。入夜的洛都城平民区内一片静寂,就连巡夜的梆子声也隐隐约约的,只有街头巷尾间或传来一两声犬吠。然而,权贵家的夜宴却只是刚刚开始,那一片天空中不时传来羽翼振翅声,载来的都是洛都炙手可热的王公贵族。斗家新婿孟准尽管尚未接受夏国官职,但谁都不敢轻视那一份薄薄的请柬,因此前来趋奉的非富即贵,倒是让往日门庭森严的斗府忙碌万分。

斗府的真正主人却早已离开了城内,离洛都几十里外的蓬山月牙泉边,疏疏落落的树木中掩映着几个人影,给往日冷清寥落的景致带来了几许生机。尽管月牙泉的寒气早已减弱了八分,但对于那几位养尊处优的贵人而言却仍旧是不可轻忽,因此每个人都裹上了厚厚的外袍。周国长新君樊威慊、商国信昌君汤舜允、夏国孟尝君斗御殊,这三人在各自的国内都是国君以下覆雨翻云的第一号人物,此刻却全都丢下了表面的矜持。

“想不到约定二更天,两位都来得这么早,我忝为此地东主却落了后,实在是惭愧!”斗御殊笑吟吟地走近了汤舜允和樊威慊,随意寻了一块干净的青石坐了下来,“兴平君殿下竟能找到这样的人迹罕至之地,我这个夏国人竟是白当了!”

汤舜允尽管年纪最轻,但多年的坎坷经历早已磨练了他的性情和城府,因此只是置之一笑而已。“斗大人在夏国一言九鼎,这样的清净自然是难享的。不过,此地在初夏时节还这么阴冷,换了别的季节又有谁敢前来赏玩?”望着那看似平静无波的泉水,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又仰头瞧了瞧天上月色,“二更快到了……”

话音刚落,明亮的天空中便多了几个阴影,不过片刻功夫,两只博乐鸟便翩然落地,练钧如和孔懿严修先后跃了下来。早早等候在这里的三拨人见练钧如只带了两人,脸上都现出了几许异色,但又立刻掩饰得严严实实。示意身旁的护卫远远退去之后,他们便一起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几句寒暄过后,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严修和孔懿身上,须知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一旦议成,他们带来的护卫一流回去之后也都是要灭口的,所以格外注意练钧如的从人。然而,待他们看清楚其人面目之后,脸上惊愕就再也难以掩饰了,原来,恢复了旧貌的严修早就在各国探子的影图之上,如此一来,练钧如的身份便再无疑问了。

“殿下真是瞒得我们好苦!”樊威慊苦笑着摇摇头道,“怪不得我想不到陛下从哪里得来这样优秀的王子,原来是出自御城的殿下,唉,我真是看走眼了!”他见其他两人微微一愣就恢复了常态,心中不禁一动,却摆出了最长者的态度,指着那块硕大无比的青石道,“我此次来得最早,所以早就择定了地方,大家就到那上面详谈吧!”

斗御殊和汤舜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跟了过去,练钧如却轻声对孔懿和严修交待了两句,然后才最后一个跃上了那块巨石。他心里清楚,樊威慊乃是真正谋逆过的人,早已没了心头的包袱和负担,因此反客为主这一招使得炉火纯青。

“我蓄意欺瞒也是迫不得已,还请三位见谅!”练钧如学着三人将斗篷铺在身下,盘膝坐定之后方才致歉了一句,“今日之会不可太长,我也不想拐弯抹角。我欲在近日潜回华都,各位都是国中手握实权之人,是否愿意提供协助就看各位的意愿了!”

斗御殊早在先前就表态过,因此这回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个容易,殿下只要开口,我斗家绝不会坐视。”

“互惠互利,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樊威慊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面上笑意越来越深。

汤舜允尽管当年在华都为质时和练钧如打过交道,但自从回国之后却不得已断了往来,如今见其他两人都是爽快应允,他根本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直截了当地点头道:“殿下放心,你回华都一事,我必当竭力相助!”

这本就是用作试探的小事一桩,练钧如压根就没想过三人会出言反对,因此只是道了一声谢而已,随之带出了正题。“各位现在应该知道,我当初被遣出华都,身份任务虽然好听,却不过是哄人的勾当。陛下那时听了伍形易的谗言,又不想让我过分受他钳制,所以才允了此事,只不过我这个诱饵的身份却是坐实了!”他瞟了若有所思的斗御殊和樊威慊一眼,这才长叹了一声,“陛下遇刺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但是,从我收到的华都密信来看,一切都只是一个开始而已。这天下,怕要变天了!”

一句赤裸裸的变天从练钧如这个使尊口中说出,不由令在座三人心悸到了十分,饶是他们尽皆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都是脸色铁青。练钧如却顾不得旁人的观感,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被伍形易胁迫坐上使尊之位的经历,又很有技巧地用了似是而非的口吻,这才冷笑道:“各位如今应该明白了吧,什么天降吉兆,我这个使尊降世使得阖村之人尽遭屠戮,有什么吉兆可言?若是天下正统真的牢不可破,各位也不可能都坐在这里!然而,在小民百姓心中,大义名分却不可或缺,这也是伍形易百般掩饰自己野心的目的所在。我不妨把话挑明了,如今我没有别的强大实力,拥有的就只有一个大义名分而已,各位坐拥强权,缺的就是这轻飘飘的一道旨意。合则力强,大家的存亡将来,也就只看今夜的结果了。”

其他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练钧如的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选择了单刀直入不留余地,就是为了设法解决一揽子问题。与其藏着掖着一个棘手的难题,还不若让眼前这三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好好参详参详,横竖伍形易也暂时没空搭理他们。再者,练钧如也心知肚明,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比起心狠手辣握着权柄的伍形易来,他不过是刚刚起飞的雏鸟而已。

“殿下回去之后,是准备把伍形易赶下台么?”汤舜允蓦然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倘若如此,恕我直言,殿下可有办法将王军握在手中?”

“自然没有。”练钧如先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而后嘴角的讥诮之意更浓了,“虽然巫术和秘术这一类神秘的东西流传很广,但我绝不相信,以伍形易的谋略见识会按照典籍上所说养着一支完全的活死人王军!我现在可以断定,王军八师之中,六师都是经过精心训练的精锐甲士,至于其他两师才是用使役之术和赋魂之术淬炼过的。我虽然登上使尊之位不久,但是,那两师王军我可以用秘术牢牢掌控住,至于其他六师则要看状况了!”

“擒贼擒王,殿下打的是这个主意么?”樊威慊突然插话道,“既然如此,我们能够暂时为殿下提供的,就只有牵制而已。一旦牵制了伍形易的主力,兴许殿下就能够用雷霆之势一举功成。但是,潜入华都的人手非同小可,若非具有绝对实力者,寻常人进去不过是送死而已,伍形易那八大使令精通武学和秘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潜入这一方面没有任何问题,我斗家在华都的暗线可以竭力相助,不会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斗御殊自信地一笑,“想来现在也应该定下计划了,信昌君和长新君大人座下雄兵无数,可以陈兵中州边境以吸引王师。而后,我斗家暗线趁机接应殿下一行回华都,负责动手对敌的人想必殿下都应该安排好了。”

“事成之后,我会迎回被伍形易软禁宫中的陛下,各位可以适时上书历数国君无道之处,或者可以趁乱先斩后奏,到时也不过一道旨意而已。”尽管心惊于斗御殊的缜密安排,但练钧如知道,此刻,他们仍旧是需要一起奋力一搏的盟友,“三位若是觉得没有问题,我们可以先签署一个盟约,至于今后之事,则各看天命了!”

樊威慊等三人几乎是同时点了点头,在彼此都处于后院未定的情况下,多想未来徒然无益。望着那一卷早就备好的空白绢帛,负责执笔的斗御殊一边不断和其他人商议着条条款款,一边奋笔疾书,不过一个时辰功夫,四块誊抄得一模一样的绢帛便出现在了四人手中,至于那用作草稿的绢帛则是在众人眼皮底下烧得干干净净。为了免于陷入一般国之盟约的含糊俗套,四人应该负责的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

重重签下自己的名字并咬破手指按下指印之后,四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阵阵声浪在寂静的月牙泉上回荡不已,那些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护卫,却仍旧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十六章 新婚

由于中州的巨大变故以及父亲的吩咐,闵西全的婚礼办得并不算隆重。大哥被囚,他获得世子之位,孟尝君斗御殊这个后援,霍玉书这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一系列的变化让他几乎难以反应过来。直到轻轻掀开娇妻的红色盖头时,他才真正醒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

房中的大红蜡烛跳动着明亮的火光,映衬着房中那喜气洋洋的陈设。目所能及之处都是红色,包括那一对浑身披裹着红色吉服的新人。进喜果的仆妇丫鬟早已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闹新房的人也被闵西全早早挡在了门外,今夜,只属于他们这一对历经风雨的情人。

心满意足地躺在爱郎怀中,霍玉书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柔情蜜意,临出嫁前父亲的叮咛也早变成了耳旁风。如今闵西原早已落马,而且根本不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那么,她的丈夫又怎么可能再有倾覆的危险?再说,她不在乎名位权势,她在意的只是能否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玉书,在想什么呢?”搂着身旁玉人,闵西全的心里出奇得宁静,“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世子夫人了!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地爱你,保护你,将来,你一定会成为最幸福的夏侯夫人!”他的话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这一刻,他似乎看到自己和妻子登上那至高宝座的荣耀时光。

“我不在乎!”霍玉书轻轻扭动了一下纤腰,这才郑重其事地抬起了头,“只要你今后少招惹一些姬妾就行了,否则,我在爹爹面前就没法过了!”尽管不想多说这些煞风景的事,但她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把父亲霍弗游的顾虑全盘托出,“西全,出嫁之前,父亲曾经和我谈过一次,他似乎有些担忧,说什么你虽然登上了世子之位,却并没有稳固的基础,所以还不到得意的时候,应该事事谨慎……唉,这些事情还是今后你问他吧,说了也无趣!”她似乎真的有些倦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一双手却仍旧搁在闵西全赤裸的胸膛上。

闵西全一下子陷入了惊愕和沉思之中,待到他还想追问些什么时,却瞥见了妻子沉静的睡姿,只得摇头叹了一口气。没有稳固的基础……这句话还真是说到了点子上,他可以确定,自己用一次又一次完美地表现收拢人心时,却只有少部分中下级官员投入了麾下,剩余的那部分顽固权臣,则都全部在观察斗家的脸色。相比担着诸侯之名的闵氏一族而言,可以说,斗家才是夏国真正的主宰,斗御殊那个狡猾的老狐狸,会不会真的后悔了?

“父亲!”霍玉书娴雅地屈膝行礼道,脸上犹自带着少妇的那一抹娇羞。尽管她如今是世子夫人,论礼制绝不应该保持从前的礼节,但对于父亲霍弗游,她却一点都不想端着贵妇的架子,“您那天吩咐的话我都对西全说了,不过,您是不是太多虑了?”

霍弗游缓缓摇了摇头,事关重大,即便是女儿女婿回门的那一天,他也只字未提朝中之事,闵西全也知趣地没有多问,如今看来,这个世子女婿怕是也知道了事情的棘手。名分虽定,但是,世子的位置不好坐啊!他陡地想起了那一日和练钧如的谈话,心头不由一动:“玉书,回去之后你和世子殿下提一提,让他有事不妨多和兴平君殿下商议,此人连你那如笙姐姐也那么看重,就绝非平常之人!”

此时此刻,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离开事宜的练钧如,丝毫没有和闵西全会面的兴致,即使这个人曾经是他百般拉拢想作为后援的异姓兄弟。在事实和利益面前,他不得不做出抉择,在斗御殊的野心和实力威胁下,闵西全能够反击么?思来想去,他还是对身旁的严修说道:“请他进来吧,把堂堂夏国世子拒之于门外,若是传扬出去,他人又要以为我摆架子了!”

闵西全自然不知道事情突然起了这样的变化,即便练钧如这些时日和他疏远了一些,他也仅仅认为那是因为华王姜离遇刺的缘故。

“如弟,你这府邸可是好难进啊,见你一回竟要等这么久,再这么下去,恐怕我这个作大哥的就要退避三舍了!”随着那爽朗的笑声,闵西全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书房里,“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前些日子还能见你出门访友,如今竟整日缩在家里。我知道你忧心中州之事,但好歹也得劳逸结合吧?”

练钧如被闵西全忽东忽西的话语折腾得一阵眩晕,好半晌才苦笑了一声,虚手请道:“大哥请坐,你前一段时日筹备婚礼,现在又是新婚燕尔,我再去打扰岂不是自讨没趣?我最近心烦得很,所以也没兴致出去访友,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却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念头,说起来,华王姜离和伍形易当初的计策并没有错。一旦自己真能够把握大权,那么,有了大义名分的那三个家伙就成了最大的敌手,一旦他们从国内抽出手,那么……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烦躁的目光也逐渐柔和了下来。

“如弟,你放心,此事父侯也提起过,伍形易若是真的敢以下犯上,我们四国君臣没有人会放过他!”闵西全把话说得震天响,轻蔑之意也藏不住了,“身为使令却只想着权柄,甚至想要染指立储之事,你想想看,难道四国诸侯都是不管事的么?你是堂堂中州王子,陛下亲自认可的人,谁也夺不去该你所有的东西!”

尽管知道对方的话里宽慰之意居多,练钧如还是回报了一个感激的笑容。“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局势非常,要想轻易挽回并不容易。”思量再三,他便开始逐渐露出口风,“大哥要知道,商国和周国都是自身未定,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轻易插手中州之事,如今能腾出手来的,最多也就是你夏国和炎国了。炎侯之心路人皆知,指望他也是白搭,可你刚刚登上世子之位,夏国哪来的余力?大哥,你如今立足未稳,还是好好盘算一下自己吧!”

闵西全此来本就是为了套话,一听到这些,脸色就不由自主地阴沉了下来。他自己所想的以及霍弗游的提醒,再加上此刻练钧如的敲打,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他夺嫡一役中最大的功臣——孟尝君斗御殊。可是,他拿什么和这位夏国的极品权臣相斗?

浑浑噩噩的他也不知在练钧如书房中耽搁了多久,直到走出那座华美府邸时,他的脑子依旧是昏昏沉沉的,即便在车中也是如此。蓦地,他想到了自己府中的那位无双国士,神情立刻镇定了下来,与其在这里琢磨分析,还不如交给能者。闵西全冷笑一声,终于悠闲地闭上了眼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这个时候,绝不能乱了阵脚。

寂静的大厅中,一个白衣身影正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昏暗的灯火下,纤长的影子正落在地上和墙上,流露出一股无比落寞的气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端坐在大厅中仅有的座位上,神情中却充斥着冷漠和不满,有若实质的目光不停地在白衣人身上打量着,最终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你就这么回来了,一点都不记得我传下的令谕么?”

“弟子无能,辜负了师尊的厚爱!”从那白衣身影的口中吐出了几个不带一点感情的字眼,“弟子无法面对那个人,所以已经挥剑斩断了情缘!若是师尊答允,弟子情愿削去这三千青丝遁入空灵堂,从此只修补师门典籍,再不问世事!”

“胡闹,你太让我失望了!”老人霍地立了起来,重重一掌拍在面前的石几上,只听砰的一声,那结实的青石桌案便爆成了漫天碎片,其中一片恰好划过了白衣人脸颊,顿时带起一抹血光。老人仿佛没看见心爱弟子的伤势,痛心疾首地道,“你自幼在此地长大,不仅深得我的武学精髓,而且更是精通音律典故,文武皆不输给你师兄,可是,你为何就这般固执不知变通?”

老人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愤怒的咆哮,滚滚声浪在大厅中久久回旋不去。“你恋上许凡彬有什么关系,只要将他的心拉过来也就是了,一个旭阳门首徒有多重要,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知道么?明萱啊明萱,枉我一直称许你的聪明才智,为什么在碰到这种事情后就变得这样糊涂!”他颤抖着抬起了自己的手,狠狠地命令道,“什么遁入空灵堂,我绝对不准!你现在就给我回夏国,务必和许凡彬重新和好,若是不能让他倒戈,你,你就再不是我无忧谷弟子!还有,盯紧姜如,不管他做什么你都得跟着,我无忧谷绝不能落于人后!”

明萱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面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眼神中空空洞洞的,仿佛再也没有了灵魂。“恭领师尊谕命!”无知无觉地应承了一句之后,她有如行尸走肉般地离开了大厅,背影中再也看不见一丝神采。

“萱儿……”老人神情复杂地呻吟了一声,颓然倒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苍老的脸上仿佛又多了几丝皱纹。

第十七章 慈海

自从在周国和练钧如一别之后,慈海便仿效古时高僧云游之举,一路步行朝炎国而去。对于这个曾经为之抛洒热血的故国,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感觉,因此一了结练钧如一事,他就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这个方向。

由于历次大战,炎国总是冲在最前,因此青壮损失最为惨重,一路上四处可见荒芜的田地,令本来就心绪不佳的慈海更是感伤。他身为曾经的武将,心中清楚得很,战事折腾来折腾去,功劳战绩皆归权贵,死伤的却总是寻常百姓。炎国那号称天下第一雄兵的旗帜,不知是多少兵士的鲜血将其染红,那刻着将帅功劳的石碑下,也不知埋有多少枯骨。

“一朝功成万骨枯!唉,造孽啊!”望着路边荒芜的景象,他情不自禁地感慨道,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厌恶之色。这一路行来,他已经遇到了三波剪径的强盗,却只得略施薄惩就轻轻放过了。既然这些人连他这种一看就没有油水的僧人都不放过,足可见炎国的强盛只是表面光景而已。

果然,他这个装束还算整洁的僧人在绯都城门口便遭到了留难,几个彪悍的兵士死活不让他进城。直到他一气在城门坚硬的青砖上留下了深可盈寸的印痕,这些兵士才后退了几步,脸上尽是骇异的神色。慈海也懒得搭理这些欺软怕硬的货色,冷哼一声丢过几个银角子,这才头也不回地进了城,身后留下了一群面面相觑的家伙。

深知绯都民众心性,慈海也就不再摆着所谓高僧的架势,一路用银钱铺路之后,他很快就在城内最大的普净寺里落了脚,独自包下了一个最为宽敞的院落,甚至还有小沙弥前来照顾起居。这佛宗式微到如今的境地之后,绯都还保有普净寺这样规模的寺庙,不能不说那方丈持家有方,就连交结权贵的功夫也是不同寻常。慈海看在眼中,心中却唯有苦笑而已。

安置了住处之后,他又换了一身僧袍,这才施施然地开始了他的绯都之行。多年后的这一次旧地重游无疑勾起了他的众多心绪,望着远处壮观的宫室,他不由想起了当年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的情景,眼神也不由变得犀利通透,身上那股无形的杀机更是让旁人退避三舍不敢趋近。

“这位大师,我家主人有一事相询,不知您可否移步那边的茶馆?”沉思的慈海突然听到了一个恭顺的声音,眉头不由微微一皱。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玄衣汉子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身侧,低眉顺眼地躬身为礼,显然是一个豪门奴仆。

慈海当年就是因为得罪权贵才落得一个家破人亡,对于豪门世家有一种本能的恶感,更看不得这种时刻变脸的奴仆。他正要冷言拒绝,却不经意瞥见了那边茶馆中的一抹精亮眼神,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

那茶馆看上去颇为简陋,招牌上的品茗两字已是斑驳陈旧,就连牌匾也是摇摇欲坠。然而,此时此刻,门口却站着数个身形彪悍的锦衣汉子,个个眼神冷冽面色肃重,豪门风范显露无遗。慈海只是微微一瞥便清楚了其人深浅,脸上反倒挂了一丝冷笑,夷然不惧地一脚踏过门槛,这才看清了那侍卫环伺中的人影,身子不由一震。

“想不到能在此地见到君侯大驾,真是令人惶恐万分啊!”慈海也不行礼,目视对方良久,他便自顾自地寻了一个座位坐下,高声对那躲在柜台后的老汉道,“上碧螺春!”

“大胆刁民,既然知道是主上还不下跪叩安!”几个侍卫从未见过有人在君前如此大胆,不由厉声叱喝道。谁料往日性子暴躁的炎侯只是淡淡地举手示意,随即露出了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

“算起来已经有数十年未曾得见了,想不到如今你的性子还是那样死硬!”阳烈傲然站了起来,脚步似疾实缓地行到慈海身边,居高临下地说,“你隐遁世外多年,想来是因为当年的那一桩公案,你可曾知道,寡人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族诛了中行氏,将他们遍布朝野的势力全部连根拔起,也算是间接为你报了大仇!”

“君侯如此费心,又怎么可能是为了老衲的缘故?”慈海起身从那战战兢兢的老汉手中接过托盘,反手便点了穴道将其安置在了一张椅子上,这才摇了摇头,“想君侯当年便是雄心勃勃之人,又怎会容忍中行氏把持炎国大权,怎会容许卧榻之侧有人窥伺?老衲当初不过是一介只会拼杀的勇夫,想不到君侯竟然念念不忘,真不知该说是荣幸还是悲哀?”

“楚将军,如今天下局势大乱,正是我炎国开疆拓土的大好时机。你当年为国之上将军,沙场的赫赫军威无人能敌,难道你就甘心为一介僧人,青灯古佛度此余生?”阳烈竭力遏制住心头怒气,沉声劝说道,“若非寡人得报城中有异士出没,又在微服出行时认出了你,怕是就要失之交臂了!楚将军,寡人仍旧记得当日你在金殿之上慷慨激昂的模样,也曾记得你说过的话,武者最大的荣耀便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在炎侯阳烈道出“楚将军”三个字时,一众侍卫全都勃然色变,个个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那个看似平常的僧人。楚将军威远,当年官拜炎国上将军,统兵十年间建功无数,百战未曾一败,号称炎国军神。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名将却遭了炎国世家中行氏所忌,百般诬陷之后,前代炎侯终于信了那所谓谋逆之罪,结果一夕之间,曾经富丽堂皇的楚府毁于大火,楚威远也从此不知所踪。

“够了!”慈海最恨的就是听人提起往事,早已消弭得差不多的杀气终于爆发了,凛冽的气势瞬间充斥着整个茶馆,只有炎侯阳烈凭着纯正的旭阳门心法仍旧傲然挺立着,其他人竟连站立都办不到,个个都惊骇不已。

“君侯,楚威远早就死了,自从楚府被焚的那一日起,世上便再没有了楚威远!”慈海冷冷地甩出一句话,目光中尽是森冷之意,“我此行不过是偶尔为之,无暇再理世俗之事,况且,如今炎国军威不下当年,哪里需要什么招人疑忌的军神?老衲告辞!”随意行了一个稽首礼之后,慈海转身大步离开了茶馆,口中犹自高宣佛号不止。

“主上,此人如此不识好歹,是否要属下遣人将其拿下?”瞥了瞥炎侯阴沉的脸色,侍卫首领阳九不禁小心翼翼地上前探问道。

“蠢材!”阳烈狠狠地一巴掌甩在阳九脸上,这才冷哼了一声,“楚威远为人虽然自负,手下功夫却丝毫不含糊。除非寡人动用军马,否则就凭你们……”望着那消失在远处的背影,他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好久没有遇到足可匹敌寡人气势的对手了,有趣,真是有趣!”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心中多日郁结的不快情绪烟消云散。

“你说的是真的,主上今日遇见了楚威远?”一向都是冷漠自持的庄姬大惊失色,好半晌才挥手打发了前来报讯的内侍,一脸怔忡地颓然倒在锦凳上。尽管销声匿迹多年,但楚威远的名字仍旧代表着一个不败神话,倘若有了此人,那炎国自然是声威大振,可是,她为什么感觉不到一丝欣喜?隐隐约约地,她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个梦魂萦绕的身影,可是,待她伸出手时,一切却又湮没无踪。

“你还好吗……还是说,你根本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孤身一人坐在妆台前,性子清冷的她再也难以掩饰软弱和绝望之色,狠狠地将一朵精致的珠花砸得粉碎。指头大的明珠哪堪如此撞击,咕噜噜地滚满了一地,那颗最大的珠子更是碎得四分五裂,每一点碎片都散发着雾蒙蒙的光华,看得庄姬心中一悸。

盘膝坐在静室之内,慈海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修心多年,他却始终没有断去尘缘,今日炎侯阳烈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直到现在仍撞击着他的心防,让他片刻不得消停。纵马天下指点河山,这曾经的荣耀一刻曾经令他目弛神摇无法自拔,直到火焚楚府的那一刻,眼见妻儿倒在血泊之中,他方才有所醒悟。中行氏阖族身死又怎样,血仇得报又怎样,他的娇妻爱儿,早已化作了尘土,他的心也应该早已死了。可是,他能够感觉到,他的心仍在渴望着杀戮,渴望着功勋,即使他早已过了壮年……

“炎姬阳明期……”慈海模模糊糊地想到一个名字,心中微微一动。不管怎样,练钧如也算是他的半个弟子,办好这件事后再离开吧。只要在炎国多待一日,他的佛心就不能抑制杀性,兴许,他这一辈子要悟通真正的佛理是不可能了。

第十八章 女间

练钧如忙着筹备回中州,自然也就冷落了香洛和仪嘉两女,好在她们都是知道轻重的人,闲着无聊也就只能往几个宫中女伴那边走动走动,再无事就两姊妹自己闲话家常,日子虽然过得不算逍遥,但好歹也算舒心。毕竟,比起斗昌许凡彬他们像防贼一般防着那几个周国姬妾,练钧如待她们的态度要亲厚许多。

这一日,练钧如和严修孔懿再次出门拜访客人,兴平君府中便显得冷冷清清,只有夏侯当初拨来的几个仆役四处走动。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不速之客已经造访了香洛和仪嘉所住的小院。

“想不到你们二人如今还这么得宠,比那边四个要好多了!”来人浑身都笼罩在黑色斗篷中,声音也显得格外嘶哑阴沉,“幽夫人的眼光不错,看来,那位殿下喜欢的就是你们这种楚楚可怜,看似无害的女人!”他狠狠地用手指抬起了仪嘉的下颌,这才冷笑了一声,“狐媚子就是狐媚子,你们两个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奴婢二人一向遵照夫人指示不敢有违,行事也向来谨慎,绝不敢有半点异心!”香洛见仪嘉瑟缩不已,无奈之下只得勉强开口问道,“尊使……尊使此来可有吩咐?”

“你们两个虽然足不出府,但也应该知道中州情势不妙,所以,你们现在的主子可能会采取行动!”他见两人面色大变,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放心,幽夫人心中有数,不会让你们去探听消息,那不过是徒劳而已。你们两个要做的,就是设法让自己怀上姜如的孩子,一旦有了子嗣,你们也就有了倚靠!”

尽管对方把话说得极为动人,但香洛和仪嘉刚刚被恐吓过,此时哪里还敢轻易相信,全都伏跪在地连连叩首道:“奴婢不敢,奴婢……”

“够了,这是幽夫人的命令,你们的孩子将来还有用处,可不是给你们俩用来争宠的!”黑衣人暴喝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耐,“对了,那个和姜如形影不离的侍女婉儿,你们可知道她的来历?此女似乎已经和姜如苟合过,要是放任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胡来,到时也许会坏了夫人大计!”

香洛和仪嘉对视一眼,仪嘉才低声答道;“回禀尊使,婉儿姑娘的身份来历殿下瞒得很紧,只是命府中上下人等都听她的号令,至于其他的我们二人也不敢多问。”她还想嗫嚅着说些什么,却正好对上了黑衣人冷森的眼神,连忙低下了头。

“没用的东西!”不屑地喝骂了一句之后,黑衣人又丢下了一句话,“要是你们老是这么畏缩,将来即便姜如能够登基为天子,你们两个也休想成正果!平时问不出话,难道夜晚在床上也不能套问几句吗?夫人真是白白调教了你们这么多年!好了,我也懒得多说什么,总而言之,你们好好为夫人办事,将来兴许还能得到恩赏,否则……”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砚台向上一扔,随后以掌为刀重重地劈了上去。只听一声脆响之后,那砚台便分作两半砸落在地,切口光滑得如同刀劈一般,骇得香洛仪嘉噤若寒蝉。

直到确信那黑衣人已经离去,两女方才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身后早已出了一身冷汗。王姬离幽许嫁之时,她们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不能自主,可是,这份感受哪有如今那么强烈?那黑衣人的警告似乎仍然响彻耳畔,那森严的杀机似乎扼住了她们的颈项,压得她们透不过气来。要知道,她们都是豆蔻少女,渴望的自然是温柔多情的夫君,谁想一辈子作他人的棋子?

“姐姐,我们究竟该怎么办?”仪嘉突然又想起了那一夜的火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殿下不是那种容易糊弄的人,倘若有一天,他知道我们是女间,那么……他绝不会放过我们的!”她向来胆小,此刻竟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都是命!”香洛苦笑着摇摇头,随手递给仪嘉一块帕子,“谁要我们只是庶出之女,母亲也都是出身卑贱之人?我们那些亲姐妹尚且可以嫁给豪门世家,至不济也是衣食无忧的姬妾,我们却只能作他人的筹码,这都是命数而已!”她突然癫狂地大笑了起来,声嘶力竭的笑声听上去却是凄凉而绝望。许久,她收住了笑声,一字一句地对仪嘉道,“妹妹,你记着,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却决计不能经手,殿下的精明不是我们两个女流可以应付的。女间……女间只是可以随意送人的礼物,和娼妓有什么两样?”

“姐姐,你……”仪嘉听得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你想得没错,我就是想要那么做,总而言之,不赌一赌又怎么知道有没有转圜余地?我不想一辈子被人操控在手,哪怕是死了,也比我们现在这样子强!”香洛斩钉截铁地甩出一句话,狠狠地握紧了仪嘉的手,“是死是活,就看今夜了!”

练钧如望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倩影,荒谬的情绪充满了整个胸腔,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看似柔柔弱弱的香洛和仪嘉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要知道,两人向自己坦承是王姬离幽派来的女间,这就意味着她们愿意承担由此而来的一切后果。可是,这究竟是以退为进还是真心表白?

他情不自禁地瞥了瞥孔懿的眼睛,那晶亮的眸子中,仿佛也隐藏着别的东西,是同病相怜,还是……他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即便,即便自己曾经软化的心因为父母被软禁的缘故而重新变硬,即便知道香洛和仪嘉是离幽的棋子,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对她们就没有一丝一毫温情。

“起来吧!”他言简意赅地吩咐道,“你们能够坦陈这些就已经够了。”

香洛和仪嘉惊喜地抬起了头,却不敢正视那炯炯的目光,良久才挣扎着站了起来。“多谢殿下体谅!”两人齐声谢道。

仿佛在斟酌着自己的语句,练钧如的语气中颇有些不确定,“你们的意思是说,那个黑衣人是幽夫人派来的?”

“那个人没有出示信物!”香洛突然失声惊呼道,她陡地想起了那个黑衣人的古怪,尽管字里行间都没有破绽,但是却始终未曾出示过离幽的信物,难道那是假冒的使者?香洛顿时感到一股寒气直冲心腑,她从来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比想象的更加复杂。

“幽夫人行事向来谨慎,再者,她那时将你们姊妹送出,本就容易招人疑忌,毕竟别人不可能一点提防都没有。”练钧如若有所思地一笑,又深深凝视了这对姊妹花一眼,“算了,这些事情一时半会也没有结果。你们这一次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从今往后,你们就真正算是我的人,凡事不必再畏首畏尾。”他趋前一步在两女香肩上轻轻一拍,这才点头示意道,“今日你们也受惊了,早点休息吧!”

“奴婢告退了!”香洛拉着不知所措的妹子屈膝行了一礼,随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出门之后便长长吁了一口气。今日之事着实诡异,她可不像妹妹那么懵懂,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一点内情。所幸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否则到时就两边不讨好了。

“妹妹,今后记住,谨言慎行才是我们姊妹的生存之道!”香洛轻叹一声,双手扶上了妹妹的肩膀,“走错一步,就什么都完了!”

“姐姐……”

书房中,四个人影或坐或立,个个都陷入了沉思,香洛刚才坦陈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但其中究竟代表着什么却是不得而知。他们现在暂时无暇考虑这些,如今,已经完成了大半准备工作的练钧如,也到了该动身返回华都的时候。

孔懿孔笙姊妹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孔笙先开口道:“这一次事情重大,由于需要调配的高手太多,我已经禀告了师尊,所以估计届时除了黑水宫十二都护之外,其他高手也都会出动。对于殿下和黑水宫而言,这都是一场豪赌,因此,孟尝君斗御殊的话只能相信一半。我建议,抵达华都之后,每一次行动前都必须先比较两边提供的情报,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其他三人都点了点头,他们都听出了孔笙的言下之意。这位黑水宫少宫主如今和练钧如关系菲浅,倘若到时被任何一边拖了后腿,事情就再难说清楚了。

“另外,旭阳门最近传出有关许凡彬和明萱的消息,激起了轩然大波。几个门中长老对许凡彬很不满,甚至有将其召回旭阳门问罪的意思。许凡彬能够以卑微出身得炎侯和旭阳门主看重,足见其人不凡。如果旭阳门和炎国真的因为一点小事而舍弃了他,殿下不妨出面笼络他试试。”突然,孔笙又补充了一句让所有人诧异的话。

于是,练钧如行前,再次多了一桩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第十九章 情孽

明萱的离去让许凡彬平生第一次遭受重挫,甚至连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尽管他往日很少留意女色,就连王姬离幽赐下的两个绝色姬妾也只是淡然相对,但对于认识未久的明萱却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情愫。两人相处时间很短,见面也不过寥寥数次,可许凡彬就是忘不了那云淡风清似的笑颜。

“许兄,我可以进来吗?”许凡彬陡地听到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愣了好半晌方才前去应门。果然,练钧如一个人站在那里,目光中充满着猜度和疑惑。“许兄这些时日深居简出,是不是仍在心伤明萱小姐的离去?”由于从孔笙那里得到了确实的消息,因此练钧如直截了当地将话题挑明了。

饶是许凡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里也不由脸色一变,他曾经在练钧如面前说过自己和明萱之间的那一层障壁,此刻又为情所伤,不啻是自欺欺人的笑话。“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面对对方坦诚的笑脸,他突然冲动地想要一吐心中郁闷,“记得我上次还说不会奢望这段恋情有所结果,现在又摆出一副无法接受的模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平常的我到哪里去了!”

“许兄,你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但总免不了过情关吧?再说,明萱小姐一看就是那种眼高于顶的女人,你心动也是应当的。”练钧如突兀地冒出一句话,随即自己也自失地摇头大笑起来,“我自己都未曾过了情关,又哪里有资格劝慰你?”他犹如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酒壶,这才一指院子中的三个坛子,眨眨眼睛建议道,“如何,许兄不会拒绝我这一醉解千愁的主意吧?”

许凡彬先是一愣,随即也觉得心中畅快,点点头便将练钧如让进了房间,摆上桌子的却是两个大大的白瓷碗。“要喝就来真的,那种小酒杯看着就娘娘腔,怎么样,殿下不会见怪吧?”

练钧如瞪着那两个硕大无比的碗,许久才迸出一句话:“舍命陪君子吧,只希望许兄到时候放我一马就成!”

许凡彬一手一个从院子里提过两个酒坛,轻轻往地上一搁,这才随手拆去其中一个酒坛的泥封。环手一抱之后,一股清澈的酒箭便分毫不差地落在了一个碗中,直待与碗口平齐之后也无一丝一毫外溢。他如法炮制地斟满了第二碗,这才放下了手中酒坛,径直举起那碗满满的酒道:“先干为净!”

练钧如目瞪口呆地看着许凡彬瞬间变得通红的脸,立刻醒悟到了对方酒量极差。只可惜他自己平日也是很少喝酒的人,一气喝下整整一碗后,头晕目眩的感觉立刻冲了上来。兴许是因为胸中都气闷得很,两人也没有运气自疗,就这么一碗一碗地拼了下来,直到练钧如觉得脸上火烧火燎,舌头也有点不太利索,便急忙照着往常练气的方式运转了几遍真气,这才觉得脑际稍稍一轻。

“殿下,我……”

“许兄,现在……现在是喝酒论交情的时候,又……又没有外人,你直呼其名就是!”练钧如打断了许凡彬的话,这才又灌下一碗酒,“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那我就僭越一次叫你姜如好了……”许凡彬微微点了点头,胡乱将一碗酒倒进嘴里,便开始了回忆。

“我……我是一个被师傅收养的弃儿,自幼就在旭阳门中长大,在七岁之前,我从未见过除了师门长辈同辈之外的人!”大约是因为醉意太重,他挥手逼出一点酒气,言语也变得连贯了一些,“后来,父侯带着小妹上山来见师傅,因缘巧合之下,我就成了他的义子,从此之后,那些原本还会捉弄我的师弟师妹就都避得远远的!”

尽管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练钧如却听出了深深的苦楚之意,再想起孔笙透露的消息,心中更觉感慨。

“父侯曾经说,有意将小妹许配给我,虽然不过是一个姿态,我却觉得很高兴,并非为了自己能博得小妹青睐,而是为了父侯能看重我这个没有凭依的外人。一直以来,我都在外人面前戴着名门首徒炎侯义子的面具,直到遇见明萱的那一刻!”许凡彬说得兴起,仰脖子又灌下了一碗酒,终于浑然忘记了一切避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因为她的自报来历而有所退缩,但接触的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她不是寻常装腔作势的无忧谷弟子,而是一个真正悲天悯人的女子,一个兰心蕙质的佳人……”

“我们就这么一天天交流着彼此的心得和苦闷,我本以为我们可以永远维持着这种美好的关系,即便不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也没关系,谁想到,最终因为她的奉命行事,我还是说错了话。”许凡彬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再次想起了那一夜的情景,“她说挥剑斩断情缘,我却觉得那一剑好像砍在我的心上,结果,她就那样决绝地离开了。我知道,她根本没有完成师门任务,就是回去也可能受罚,可是,她仍然……”

“想不到在人前温文尔雅,气度非凡的许兄,也不是真的万事如意!”练钧如不想过于打击许凡彬,却又觉得不吐不快,“许兄和明萱小姐都是名门子弟,身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再者中间又夹杂着天下大势,要水到渠成自然得费上很大功夫。我听说……”他稍稍顿了一顿,见许凡彬烂醉如泥地伏在桌子上,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许兄和明萱小姐的事情已经传回了旭阳门中,似乎有些长老对此很不满。许兄若是真的放不下此事,恐怕有人会大做文章!”

许凡彬突然抬起了头,只是片刻便醉意尽去,目光又重新恢复了清明。“姜如,此事理应是我师门隐秘,你一个外人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用炯炯的眼神锁住对方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若是你想以这些话挑拨,那就打错算盘了,师傅教导我多年,几句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话虽如此,他却突然重重一掌拍在旁边的椅子上,泄愤似的举动立刻让椅子喀嚓一声碎成齑粉。

“这些事情你迟早会知道。”练钧如夷然不惧地直视着对方的眸子,果然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罢了,不提这些了,你就当作是提醒好了!两方各自敌对,你若是真的想和明萱小姐在一起,势必有一方要做出痛苦的选择,或者……你们也来一个远走高飞!”练钧如想起孔懿那一次之后的抉择,心中又生出一股自豪和甜蜜,“以许兄重情义的性子,怕是那一种选择都会让你陷入两难的境地,所以……”